了丁县的平术被老洪他们给捧热后,深受行内看好,第二年的价格大涨。
可是郭向阳没有在这宗生意里赚到一分钱,因为种植户和收购商猛的在一夜间都变得无比聪明,他们认真总结去年的经验教训,在来年平术种子还没有入土的时候,供销双方就在广大乡村的角落里,甚至昏暗的煤油灯下,十分巧妙地避开了一切人为设置的障碍,神不知鬼不觉达成了协议。时代毕竟已经发展到了20世纪80年代,谁也不能去农民的地里强抢他们种下的农作物。
这一切变化郭向阳全然不知,当那些精明的生意人一脚泥一脚水穿行于田间山岭之中,恭谦地和农民称兄道弟时,他却穿着锃亮的皮鞋在车水马龙的省城闹市,以一个乡村富绅的心情充满同情地看着那些所谓的城里人像蚂蚁一样挤公共汽车。到了收购季节,郭向阳兴冲冲地从省城回来,按去年的老套路做好了一切准备,和相关部门都打好了招呼,甚至去看望过何氏父子,到时候要请他们继续给他指明方向。可是,没有人上门来找他。他听说老洪那个班子又结伴来了县里,可是他连他们的背影都看不到。他到百八十里街几个能住宿的地方看了看,一个做平术生意的人也找不着。一直到了丁县数千吨平术悉数运出县境,郭向阳才明白所有的外地老板,没有一个人再在百八十里街住宿、求人、请客,他们直接从农民手中拿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第三年第四年了丁县的平术价格仍旧很好,但郭向阳不愿再回首往事,别说是县长的儿子,就是县长也不能左右平术的自由流动了。
郭向阳失去了在故乡发展的信心,一心往省城奔。他很少回来,但每次回来必去看看何了凡父子。他不止一次说如果不是何氏父子帮他赚下第一桶金,他也没有辞职去省里混的底气。这话何氏父子爱听,说明这个人还是识好歹,明事理,记着他们一份好处的。
于长松希望他的这个继子出去外面混,只要不在身边就好。因为只要他在县里,就会让他提心吊胆,不知他打着他的牌子又会在暗地里干什么。他和人家同样拿一份工资,而他总是穿得比人家好,花钱比人家大方。他问过老婆是不是给他钱了。如玉说他有工资,吃用都是家里的,他好意思再到家里拿钱花?看来她不会再给他钱花,他有点相信老婆的话,他的应酬太多,就是给,也不能应付他的开支。后来郭向阳辞职走了,有一个老干部才悄悄地告诉于长松:他这个儿子一年换了三个女朋友,三个都打了胎,每一个打发好几千块钱走人,因有钱打发,才没有给他这个当县长的留下什么麻烦。在20世纪80年代,他这个县长,一年的工资都没有一万块钱,儿子从哪里弄这么多钱来玩女朋友?这事不能往下想,一想就是很可怕的事情。幸好儿子主动提出辞职,听到消息的这一天,他顿觉轻松,回到家里止不住窃笑。
郭如玉埋怨他:儿子把饭碗都丢了,你还高兴。
他故作正色道:这你就是怀疑他的能力了。现在真正有本事的,都是自己干。他们算是碰上好时世了。
老婆说:他又没有读什么书,能有多大的本事。
政委道:毛主席只读了个师范,当了领袖。我也只读了个小学,也干上了县长。不在乎书读得多,在于后学哩。
如玉一笑:你的胆子真大,敢跟毛主席坐在一起。
政委:过去说这话,要坐牢。如今在自己屋里过过瘾,问题不大。
儿子以前在外面干了些什么,郭如玉心里是明白的,只是她不敢对丈夫说。她曾苦口婆心劝过儿子,但儿子口口声声承诺不会给当县长的爹添麻烦,她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她希望儿子能干点像样的事情来,靠着老子的面子,干些拉拉扯扯偷偷摸摸的勾当,她的脸上也无光啊。儿子每甩掉一个引产的女朋友,她都要炖一只鸡婆去医院里百般安抚受害者,加上不薄的赔偿,倒也没弄出什么大事来。她也不想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从内心而言,她也是希望儿子离开百八十里街的,所以她也没有多少底气指责丈夫。
郭向阳头脑发热,连辞职的大事都没有跟母亲说,但打算去省会发展的事是对她说了的。郭如玉曾经想过这事应该去问问何了凡,请他给算算能不能去。倘若卦上说不能去怎么办?没了工作又留在县里,麻烦不是更大吗?不是养一只老鼠在仓里吃谷吗?便放下了这个念头。
郭向阳在省里发展了三年之后,他妈有点慌张了。尽管每一次郭向阳回来都是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一副发展得不错的样子,他给于长松买很贵的酒,给她买很贵的毛衣,动不动就请朋友到百八十里街最好的店子里吃饭。但只有郭如玉明白他混得应该是不怎么样的,因为她的一点积蓄又被他借走了,她催讨过好几次,他总是支支吾吾,而这点钱于长松和她两个女儿都是清楚的,一旦要拿出来做急用,她将如何交代?
一日郭如玉想着这事,越想心里越慌,终是坐不住了,便来到流星巷35号找何了凡,要请他给儿子算算运道,看看是否可在省城发展。
这是个久雨方晴的天气,老何让儿子把屋里快发霉的被帐衣物都搬出去晒晒太阳。这已是半上午的时光,流星巷人该上学的上学去了,该出门干活的都出门了,太阳把一条巷子洗得空荡而明亮。当郭如玉穿着玫红色的紧身薄棉袄拐过老胡的店子,出现在巷口时,眼尖的何半音一下子就认出她来。
儿子对屋里的父亲说:有人来了。
老何说:来人又不是稀奇事。
是找你的。
找你不是一样吗,你也是个师傅了。
这个人可是来找你的。
谁啊?
一个你最愿意见的人。
我还真说不出谁是我最愿意见的人。
你认为全世界最漂亮的人。
何了凡便蹿了出来。见郭如玉款款地走来,便自语道:她来干什么?便问儿子:你猜猜,她会来问什么?
半音道:来找你说说话哩。
老何说:不对,她是来……我看八成是为她儿子来的。你别发呆了,快,快,替我准备一下行头。
什么行头?
篾匠行头,快!
两人就跑进屋去,了凡手脚麻利地穿上干活的围裙,半音摆上一应行头。老何说:你走后门出去。等她走了你再回来。
儿子就抄起钓鱼杆出了后门,说:你们好好地谈谈啊。
父亲骂道:放屁!父亲知道,儿子这是在挖苦他。因为他曾对儿子说过当年他是怎样去十八里镇求见美人郭如玉的。他觉得一个父亲能把自己的隐私与儿子共同分享,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因郭如玉的光临,何了凡觉得今天的阳光更加灿烂,在他看来郭如玉几十年后依旧如当年那么漂亮,他真愿意为她做一切事情。
但他还是没有满足她此行的目的。
郭如玉进屋时,他装作正在起劲地织着一只箩筐。
郭如玉惊讶地说:你都是个有名的大师傅了,怎么还在干这个啊?
老何说:不行了,我那一套跟不上时世了,落伍了。阳山寺不是来了个本寂大和尚吗,如今都去请他看相了,很少有人来找我们了。要生活嘛,只好重操旧业,不过,还是有不少人看好我的手艺,谋生活没问题,你家里缺什么,告诉我一声。
你儿子呢?
年轻人,这么好的天气,屋里怎么留得住。
远远的说着一些话,说着一些关于十八里镇的话,一些猪呀牛呀羊呀之类的山里老家的话,倒也亲切。绕来绕去,九九归一,郭如玉最终的话题还是要说到她儿子。可是早有准备的老何顺势就把她的来意推到本寂身上:弟妹啊,大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怎么不请本寂?他会好好的给你看看的,毕竟是一县之长家里的事。
郭如玉说:会请他看的。但先想请你看看,你熟悉我家的情况。
老何说:这你就大错特错了,干这个事,可不能与医生比,医生看病,熟人比生人会看得认真。我们这一行,忌的便是一个“熟”字。比如你家老公,我与他是患难朋友,我巴不得他什么都好。这“好”字要是先入为主了,就会影响正确的推断。推断的结果无非是两个:好与不好。要是把不好的结果说成好,就会误人大事。
那你就随便说说,说错了又不怪你。
这事可不能随便,既砸招牌又误人的呢。
郭如玉看看招牌没了:你们那招牌呢?
老何苦笑道:本寂一来,我们就不敢挂招牌了。
说到这一层,县长夫人也就不好勉强老何了。
郭如玉前脚走,何半音后脚就进了门。
老何问:你没去钓鱼啊?
小何说:我在看你怎么打发她。
你觉得我打发得如何?
一般水平。
也罢,只要打发了就好。没办法,不好说,就是不好说。
要是郭向阳以后真有事,他们还是会埋怨你没有及时提醒的。
老何说:这就叫做“难”,一边是恩人,另一边是难言之隐。不说出来,对不住政委。说出来,也是白说,郭向阳命中注定有难,不是你我可帮得到的。唉,走一步看一步吧。难啰。
半音说:依我看郭向阳这人,运气不好,财路不好,难成气候,但命还是算好,有贵人帮他。他有难,别人会替他挡灾,叫做黄狗偷肉白狗挨打。
何了凡不禁放下手中篾刀,抬头望着儿子道:咳,儿子啊你可以了,这一层我可没有看出来。
半音道:这就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脖子上有一颗好痣,你没有看到。
了凡惊呼:那真是没有留神,真是没有。你进步了,比我看得细致,比我行,好好,看来你才是真正能干这一行的料子,我还只是个做篾匠的命。
半音说:这也是你教的,上次看慧觉,还记得么?
了凡道:难得你这么用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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