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50年代初一个大雪纷飞的清晨,中国人民解放军一支精干的剿匪部队悄悄地出现在十八里铺,这时十八里铺的人们还在雪窝子里睡大觉,百里大红山被一床厚厚的雪被严严实实地遮盖了。这种天气,人、畜以及山中万物,除了睡觉,没有什么可以干的事情,连狗都认为不会有任何人畜会钻到雪被外面来,在人和狗看来,这支在草绿色军装外面罩着白色外衣的队伍,俨然就是从地下钻出来的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连善走山路的十八里铺人,都不敢想象这批战士是怎么摸着黑,踩着齐膝深的大雪走上山来的,这不比挑着百把斤重的担子走路轻松。
解放军不畏艰苦选择这种最恶劣的天气进山剿匪,是考虑这股狡猾的残匪逃离也难,大地一片白茫茫,就是吐一口痰也可以成为无法抹去的踪迹。解放军是下定了决心要把这股残匪收拾干净。
大红山一带的匪患有着悠久的历史,这与横贯邻近三省的官道有着密切的关系。这条官道就经过县城所在地百八十里街、十八里镇、十八里铺和大红山深处的阴山寺。昔时往来三省边境的各种贸易及商人、小贩、官员,惟此道可承载,俨如时下的铁路和高速公路。就如老藤缠树、蜜蜂恋花、虫蚁觅食、蚂蝗追血腥气、扒手盯钱包,就如今天的车匪路霸,因金钱和利益的驱使,在这条官道边,世世代代衍生劫匪也是顺理成章的事。随着新中国的成立,识时务的各路匪众纷纷解甲归田,惟潜藏于大红山中的一小股悍匪冥顽不化,剿匪部队曾两次出击,只是捣毁了几处匪窝。因地广人稀,林深路隘,且那久经风雨的匪众腿脚利索,嗅觉敏锐,在明处进攻的解放军无法施展手段,连根匪毛都捞不着。这次冒雪突进,以难攻难,除非那顽匪练就了脚不沾地、飞檐走壁、可以在雪原上不留痕迹的本事。
大红山一带的劫匪,有个不成文的共识和传统,即劫财不伤人。劫财也只劫大财,不拦做小生意的。劫财的方式多是强收买路钱,与时下的收费站差不多。不同的是收费站收的钱,多是用来还贷款,进国库。昔日匪众用的是“放水养鱼”的招数,有所为有所不为,所以许多年来,并未影响这条官道的畅通和繁华。因无命案或命案不多,官府也不打算认真去剿灭他们。
十八里铺历来没有做大买卖的,仅为过往商旅提供食宿。土匪从不打这些小买卖人的主意,而且吃了喝了,还照样付钱,故十八里铺人历来不恨土匪,对建国后人民政府的剿匪行动,也多持观望态度。
可这次于长松政委率领的队伍得到了十八里铺人的支持。因为这股残匪四面楚歌,被切断了一切与外界的联系、断了粮油给养后,穷途末路,不得已破了老规矩,为了保全性命,兔子也吃窝边草了,便向诸如十八里铺这样的小户人家也下手抢粮。一两年前,还比较斯文,还能够拿走一半留下一半。随着形势恶变,便强取索要了。在这严冬降临之际,土匪为储备过冬的粮食,十八里铺一个月内被抢了三次。每遭抢劫后,政府便要实施救济,每有救济粮到,嗅觉灵敏的土匪必准时登门清仓清户,甚至刚煮熟的饭,来不及上桌,便被连锅端走了。残匪如吸血的蚂蝗盯在十八里铺人身上打不掉拍不走,人们恨死他们了。眼看着山下人都过上了平安的日子,享受着解放的阳光,而他们仍生活在黑暗中,十八里铺人是不能再忍受了,所以部队开进来时,十八里铺家家户户开门迎接。应队伍上的要求,所有青壮年都答应去给部队抬担架、挑粮食、送弹药。基干民兵则要求发把枪去冲锋陷阵。老百姓不再看热闹了,一些老在山里跑的猎户,对残匪的行踪很了解,主动提供重要线索并报名带路。
部队将带来的粮食和猪肉,分到各家各户,体面地做了一顿饭,和十八里铺人一起吃了,便精神抖擞地向大山深处进发。尽管雪被将山壑沟坎盖平了,十八里铺的猎户仍能带领战士们准确地走在羊肠小道上,不至于踩空掉到崖下。
于长松政委在何了凡家里歇息,他让身子骨并不很健壮却是精干有力的何了凡做他的向导,跟他走。
这场战斗没有如剿匪部队想象的那样艰难,于长松他们做了十天的打算,但只花了三天工夫。西边和东边打配合的部队还没有找到一根土匪毛,主攻部队就宣布结束了战斗。缺吃少穿、人心不稳的残匪基本上丧失了战斗力,已经没有任何能力与身强力壮、斗志昂扬,将几百万国民党军队都打败了的人民解放军博弈。
于长松既是个指挥官,又是个冲锋陷阵的战士。他身上“咣当咣当”挎着手枪、冲锋枪、匕首等各式武器,让何了凡替他背着子弹和水,跟着他跑。他的战士没有几个能跟上他的,但何了凡的脚上功夫让他很满意。何了凡对此褒奖不以为然,善跑跳可是一个山里人最起码的生存手段,是人人要具备的基本功。
在剿匪部队差不多集结完毕、清理残匪最后一处葬身之地的时候,于长松突然发现,被击毙的尸体中有一具突然站了起来,迅速钻进雪被,滚下一个山坡。这一幕发生在一瞬间,于长松来不及给他的战士下命令,当即便跟随着匪徒逃窜的雪沟滚下山坡。这个突然变故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跟随在于长松身边的何了凡看得真切。事不宜迟,何了凡抱着于政委的子弹和水壶,也一闭眼滚下了这个陡峭的山坡。
很快何了凡随着雪地上清晰的足迹,找到了于政委。于政委正踏着那个残匪的脚印奋力追赶。走了个把时辰,足迹消失在一处高崖下的小河边。崖阴下的小河没有冰封,才尺把深的溪水无声地流着。这里已经听不到枪声和战士们的欢呼声,只有大块大块的积雪自崖顶上轰然落下,很快又被比雪温度高的溪水融化冲走。于长松拉着何了凡涉水而过,紧靠悬崖,藏身一处相对隐蔽的地方,屏心静气捕捉肯定就在附近藏着的匪徒的气息。
于长松有个爱喝水的习惯,只要一有空他就会朝何了凡伸出手来要水喝。就在于政委朝何了凡伸出手来时,何了凡发现刚才一路奔爬,把军用水壶的软木塞弄开了,水壶已经成了空壳,他连忙俯下身去小溪里灌水,就在他弯腰之际,他听到了一声清脆的枪声,一线急风从头皮上掠过,他惊叫一声坏了,待回头看时,于政委己重重地倒在他身后。与此同时,于政委胸前的冲锋枪也响了,左侧灌木丛中应声发出一声惨叫,立马便见有殷红的鲜血从溪水里流了下来……
子弹打穿了于长松的膝盖骨,血如水柱般的蹿起尺余高。于长松满头大汗赶紧用手按住伤口,忙叫何了凡解他的绑腿。于长松指导何了凡割下一截绑腿捆住伤口。但只一小会,绑腿便染红了,这时于长松也晕过去了。
何了凡放声大喊着救命。但除了能听到如水波一样荡漾的回声外,谁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他想用抢声报警,但他只打过鸟铳,他小心翼翼地将于政委胸间的冲锋枪取下来,握紧了,朝着崖头上方打完枪里的子弹,可仍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想他们离开部队已经很远了。
何了凡觉得只有靠他自己的力量来救出于长松了。
有两条理由支撑着何了凡一定要救下于长松:一是这颗子弹本应该是他吃的,却在他一弯腰的工夫,让于长松替他挡了灾。二是几天前有个陌生人对他说,有人会替他挡灾,还说“你可要一生一世对这个人好”,天下竟有这等巧合的事!义不容辞,他必须尽一切办法把于政委背回去。
现在最要紧的是要想法替他止住血。可是这血连绑腿都捆不住,还有什么办法让它不流呢?何了凡只有求助于雪了,也许雪能冻住伤口。何了凡取过于政委的匕首,割掉他一只裤脚,搬来几个冰块,堆在伤口的周围。为了减轻负担,他把政委的枪支和自己身上的东西全解下来,藏进一个石洞里,然后用石头堵住。他解下于政委的绑腿,准备将他捆在自己的背腰上,又砍来一根结实的杂木作拐棍,用以对付未知的艰难路程。他爬上身后的崖头,再爬上崖头的一棵树,根据经验,他看准了往十八里铺进发的方位。待干完这一切之后,他扒开冰块,发现于政委的这条伤腿变成了一根不能弯曲的冰棍,伤口的血也不再往外流了。为了慎重起见,他往那冻得梆硬的伤口又浇了两遍水,眼看水珠渐渐变成玻璃状,血色被固定在里面,便把于政委捆到背上,开始了他在齐膝深的雪原上的苦旅。
在我们乡中,形容一件东西特别沉重,有一句流行的口头禅叫做:比死尸还重。乡中平日迎娶新娘子、接送腿脚不方便的老人、抬病号到十八里镇看病,都用两人的轿子,使两个肩膀足矣。倘是抬尸体上山下葬,非四人或八人方可对付,要挑选精壮汉子,还需预先憋足劲,一路吼喊着将棺材一鼓作气送到墓穴。谁也搞不清人死了怎么会这么重。现在于长松差不多是只有一口气的活死人,压在何了凡身上,每迈出一步,都觉得有千斤之重。何了凡心里明白:乡下抬个死人上山,少也要四个人,凭他一人之力,如何能将这个和死人差不多的活人背回去?就是能背回去,自己也会累个半死,还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为了保障足够的体力,他在小溪里扳开几块石头,捉了十来只壳多肉少的螃蟹,塞在口袋里。在这茫茫雪野中,伸手可找到的食物,也只有此物了。
何了凡开始觉得背上的于长松很重很重,但意志和肢体都麻木了之后,重感已不是突出的问题,倒是眼皮有千斤之重,怎么也支撑不住要往下合拢。他是经历过劳累的人,知道这眼皮无论如何也不能合拢去,一旦合拢了,便再也不会撑开了,这意味着他们俩很快便会冻死在这茫茫雪原上。
当意识已无法拉住眼皮时,他不停地捧起雪往脸上擦,用以刺激眼皮,这一招,开始也还管用,但很快就不灵了,冰冷的雪擦到脸上已经没有了冷的感觉。当快要睡过去时,他折下一根树枝,狠狠地抽打着眼脸,当血滴到地上时,他再度抓起雪擦到伤口上,以剧烈的疼痛来唤醒无边的瞌睡……
何了凡让于长松的头歪在他的右肩上,使他的鼻子对准他的颈根右侧,让那一丝温热的鼻息来证明他还活着。那句“你要一生一世对这个人好”的话始终在脑子里盘旋。只要他还能走,还背得动他,他是不能丢下这个替他挨了枪子、挡了灾的好人的。但当他感到自己累得快要像死人一样睡去时,也曾产生过恶毒的想法:政委呵政委,你要是真活不出来,你那一口气就早点灭了吧,何必要弄死两个人呢?可是于长松那口气仍旧如一根狗尾巴草似的固执地触摸着他的颈根,看来天不绝他,既然这样,他便不能丢下他!
大约是中饭时分出发,一直走到天黑,何了凡才闻到了来自十八里铺的油烟味,看到了一些在黑暗中晃动的火星和隐隐约约的喊叫声。何了凡明白:这是于长松的部下在寻找他们的首长。何了凡早已没有了再往前走的力气,手脚都已不再听指挥,十几只螃蟹早已连壳带渣吞进了肚子里,那浓烈的生腥味在饥肠辘辘时竟比红烧肉还香,可惜它们不够填充饥饿之海的一个小小角落。经那油烟味和火光的鼓舞,他再一次挺直了腰杆,朝着火光麻木地行进。
眼看着火光越来越亮,还能隐约听到人的声音。他多么想呼喊求救呵,但他没有了呼叫的力气,连张开口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想要是带了支枪在身上多好,那就可以鸣枪求救了。
值得庆幸的是,他的拐棍还能准确地捅到古官道残缺不齐的石板上,这证明他的神智还是清晰的,这样可以保证他们不至于摔下悬崖。因油烟味和火光的引导,不停地往脸上的伤口擦雪,眼皮总算没有合拢去。就这样,也不知又走了多远,走到了什么时候。
何了凡终于看到模糊的人影和火把在眼前晃动,他表示怀疑,他努力集中意志,集中听觉,集中视力,当最终证实这不是幻觉而是真人真火时,他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让那强撑着的眼皮合拢去,任如弓一样紧绷着的意识和骨架轰然散去……
何了凡睡了两天两晚才醒过来,醒来后他想吃下一头牛或一头猪或一条狗,但人们只让他吃了半条狗。不然他在雪地上没累死,会在饭桌上撑死。人们告诉他:他背着于政委在雪地上整整走了十几个小时,快到天亮时人们才寻到他们。那时他人睡着了,手却在石板官道上爬着,他的十个手指头和膝盖都是血淋淋的。大家叫他时他已经听不到也不回应,但他仍能机械地爬行……
何了凡用冰冻的办法让于长松的血没有流尽,但这条冰冻的伤腿也没有什么用了,设在十八里镇的临时军医院不得不给它切除了。于长松睡了三天三晚才醒过来,醒来时他只剩下了一条腿……
于长松无意中救了何了凡,何了凡拼死救出于长松,他们能活下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谓生死之交。从此他们互称恩人,成为一段流传全县以至更远的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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