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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总许下的承诺是算数的。尽管我跟她说不是为了涨工资,她还是给了我一千四。我还她两百块钱,急着解释,我不是这意思,您千万别误会。
齐总按住我的手说,我知道,这是我的意思,如果你想回去……
呵,不,不,我没说我要回去……
不,我说是如果,这两天我也想通了,我不强迫你,我得上公司了。
这两天我们俩都没说什么话,我一直在想回还是不回,她也一直在揣测我走还是留。她是真诚的,我放下钱,去为她开门送行。
插了门,回到屋里。那一摞钱因为多有了两张,看起来特别厚重,捏在手里很有质感。我那飘忽不定的心仿佛被捉住了。生活太艰难了,我需要钱,需要钱带给我安全的感觉。更重要的是,这钱还传递给我另一种情谊,让我觉得可以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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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跟张胜华说呢?开始我决定要回去的时候,他感到担忧和迷茫,怕负担不了。我一直跟他做工作,说我回来找活儿干,自己养活自己,只要人还活着,只要还在一起,比什么都好,我会和他一起面对债务,咬着牙挺过去。他渐渐被我感动,有了些期待。
因为犹豫不决,这两天我都不敢给他打电话。可是对回去的生活我确实没有太大的把握。当初就是入不敷出,只哗哗地往外淌钱,不见进,我害怕,才离开他独自出来飘荡。真回去了,就算如我所愿,找着一个孩子来带。热情一过,我是否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就算我有,张胜华是否能冷静地面对。他是有工作、有社交群体的人,老婆给别人带孩子,在朋友面前他能否抬得起头来。
电话一接通,张胜华就问,想好没有,什么时候回来?
我有点心虚,说,你说呢,你觉得我回来好,还是不回来好?
他说,你什么意思?
我说,我雇主不想让我走,给我涨了两百块钱工资,我现在一个月能挣一千四了,每个月除了给娇娇寄的钱,我多给你寄五百块,我们一起先把账还完,好吧?
张胜华不说话了。沉默让我感到害怕。我说,怎么啦,你说话呀行不行,你说话呀?
好一会儿,张胜华才说,那随便你,我不需要你帮我还钱。说完,电话就挂了。
冷漠让人不踏实。可是从心底,我还是浸出一丝轻松,他会慢慢想通的。以后每个月我都会给他多寄五百块钱。这时,我才发现,我压根就不想回去。我已经判断不出我是否又伤害了张胜华,他该不会再出什么事儿吧。我想我是不是该回去,我是不是贪恋北京的钱好挣。可想着想着又感到委屈,如果他足够强大,我会这么婆婆妈妈、患得患失吗。就因为他不够强大,所以他就应该和我一起承受所有卑微弱小的人都应该承受的屈辱和辛酸。真不知什么时候我们才可以厮守在一起,或许要等到把娇娇培养出来,或许要到把几个老人都送走。那时我们也老了,了无牵挂,打五角钱的小麻将,账都算不清了,没关系,其它老头儿、老太婆也有发晕的时候。晚饭后出去走走,遛遛弯儿。或许依旧贫穷,却安心了,踏实了,直到老死。
人生原来竟是如此简单。
41
屋里依旧空荡荡,只有落地钟发出单调的嘀嗒声。寂寞让我更加萎靡,我开始期待齐总快些回来。
纱窗在响动,起风了。天气预报说今天下午有沙尘暴,来得还真准时,上午还阳光明媚的,到这会儿天色突然暗淡了下来,浓云滚滚。远处酒店里旗杆上的旗帜已展开,方方正正,不偏不倚。每到春末夏初,北京会来上好几场。漫天飞舞的黄沙能到达每一个存在着的空间。即使隔着厚厚的双层玻璃,一样风过留痕,到处是土,连空气里也弥漫着土的味道。
我把窗户关上,屋里就更加寂静了。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百无聊赖。今天晚上我给齐总做点什么呢,这些天我总是想自己的心事,没心情去取悦她,我们好久没一起开心笑闹了。
我给她做菜团子。她爱吃,多吃一点也不会长胖。上厨房,用温水泡发雪里蕻。这可是做菜团子最好的菜料。又用玉米面、豆面、小米面和成面团,醒一会儿。面醒着的时候得做馅儿。来一点五花肉末,加葱、姜、香油、味精、酱油,和好,呆会儿雪里蕻泡发洗净之后切成末和在一起,包在面团里,捏成团,上锅蒸三十分钟即成。
干着活,期待着门铃响起,齐总一进门就会闻到满屋的香味儿。我都看到她的馋样儿了。
可是菜团子都蒸好了,门铃还没响起。一看都六点半了,齐总很少不按时回家的。今天怎么回事,塞车吗?我到窗口一望,外面昏黄一片,全是黄沙。风呼呼地吼着,狂野的声音让人心颤。远远的,街灯亮了,透过浓浓的沙尘只发出微黄的光。马路上塞着长长的一串,喇叭声隐隐约约,此起彼伏。回头我把餐具摆上桌。
好一会儿,门铃还是没响起。天渐渐黑了,远处楼房里的灯光一点点亮了,已是万家灯火。狂风沙土里奔波了一下午的人们都回到了自己温暖的家,在浴室里冲完澡,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吃饭聊天,快快活活。齐总怎么还不回来呢?
我去给齐总打电话,却是关机。她这会在哪儿呢,不会出什么事儿吧?担忧慢慢爬上我的心头。才想起这些天我心神不定,想着要回家,是不是让她心烦了。她会不会重新去找一个保姆,把我炒了。怎么不会呢?谁愿意用一个三心二意的人呢。完了,她肯定是到保姆公司找人了。不会的,我们保姆公司早就下班没人了。可是她有陈经理的手机呀,她也可以有其它公司老板的电话呵,相中的人先带回家,第二天再去办手续。想着想着,更像是真的了。
有什么办法呢,都是天意,她要带人回来,我就回四川。
我在沙发上呆着,却看不进电视。猜测了一晚上,厨房里早就冰凉了。
门铃终于响了,总算回来了。我飞奔着去开门。却只有齐总一个人站在门外。我嚷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都快十点了,电话也关机。
齐总说,哟,我忘了打个电话告诉你,公司开会。
原来是这样,我如释重负,说,您吃了吗,我都饿死了。
齐总说,你还没吃呀,怎么这么傻,不自己弄来吃?
我嗔道,等您呀,我做了菜团子等您回来吃的。
齐总说,有菜团子,我吃过了,可我还想吃个菜团子。
我说,那再吃一点吧。
齐总说,只一半,别让我多吃。
我们俩说着话走进屋里。
齐总冲了个澡出来,我把菜团子加热了端出。我们俩又坐在一起吃晚饭了。
我说,你们开什么会这么晚?
齐总说,我们公司新招了个经理,以后我轻闲一些了,可以到处去玩玩儿了。
我说,基本上就是说退休了。
齐总说,差不多吧,交给人一年也就十来万,我省多少事儿,哎,你做的菜团子真好吃,我还想吃。
我说,不行,得长肉了,明天早上再吃吧。回头时,发现她的眼角长了不少皱纹,我想起陶先生的感慨,齐总老了。
她真的老了。
齐总说,财权还在我手里,新来的小伙子不错,年轻又有才华,喔,对了,你什么时候走?
我说,走哪儿呀,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走,您是不是嫌我了,我笨手笨脚的。
齐总笑了,能看出她放心了,我也放心了。她说,谁说你笨了?
我嗔道,那您老说我要走。
齐总不跟我多辩,只叹口气说,嗨,我这人就是死心眼。
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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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来越热,街边的树已被绿色撑得饱满又丰硕,知了在上面吱吱地叫,炒得天更热了。每次北京变成这种样子,都会让我烦躁、失落。就在这种烦燥、失落的情绪之中,一天,张胜华主动打电话给我,平静地说,你回来吧,我们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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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胜华想在赌场赢着钱让我回去过安心的日子,可是一脚踩进去就再没浮起来。他哭着说他没有多大能耐,挣不着钱还让我在外面漂泊,看着别人大把大把地赢钱,他也想赢着钱让我回去踏踏实实呆着,没想到却输得那么惨,把这一辈子都搭上了,还让我跟着受累,他真是一个没用的人。他不想再活下去。
是赵晓兰救了他。我好像以前说过,年轻时她追求过张胜华。后来她离婚了,得了不少财产。张胜华欠了水公司八万,每天利息就四百块。赵晓兰帮他摆平的,她和道上的人有些交情。利息象征性地给了一点,八万的本钱替他还了。张胜华除了以身相许,还能用什么方式报答她?
而我,这辈子攒得够八万块钱把张胜华赎回来吗?
所以,我们离婚了。
娇娇判给了张胜华,我确实没有能力照顾好她。跟着张胜华,哪怕有个后妈,哪怕后妈有时会虐待她,也比跟着我强。我他妈生个女儿也要别人来给我养,想想心就碎成了八瓣,不要说别人看不起我,我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
回家办妥这些事情后,我打电话给齐总。
喂,您好,请问找谁?
是那种混着极强外地口音的普通话,我怔了一下,片刻反应过来,她又另外找了一个保姆。那边在等着我说话。我又听到了钢琴和着女高音,正是我熟悉和热爱的《人们叫我咪咪》,不知是从音箱里传出,还是齐总在唱。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宽大的客厅里,站在她的身旁。
喂,您好,请问找谁?那边又问了一遍。
本想放下电话的我被那声音牵住了,请找齐总。
请稍等。
听到里面说,齐总,您的电话。只一小会儿,电话拿到了齐总面前。钢琴声和女高音戛然而止,齐总接过电话问,哪一位?
我说,齐总,是我,林瑶。
听得出齐总很是惊喜,说,林瑶,是你呀,我刚才还想起你呢,怎么样,还好吧?
一丝暖意飘来,我感到自己跌回到地面,接上地气了。我说,我离婚了。
齐总说,是吗,那怎么着,还来北京吗?
我说,来。
齐总说,你家小孩呢?
我说,跟着她爸。
齐总说,回来吧。
我说,您不是重新找人了吗?
齐总显然是在避开旁边的人,只说,嗨,你回来吧。
她还是喜欢我的。我说,好的,明天我去买票。
齐总说,你大概什么时候到,我下礼拜要去英国。
我有些惊奇,问,去干吗?
齐总说,看看英国的学校,雯雯明年初就要过去。
我说,确定去英国了?
齐总说,差不多吧,我先去看看。
我说,我大概要五六天。
她说,行,到了北京再打电话,呵。
我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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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我真的义无反顾地离开齐总,回到张胜华的身边,我们会不会不离婚。可是人生没有如果。穷人的生活就是那么千疮百孔,顾此失彼。你总是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才补了一个小洞又烂了一处大洞。你越是急着补这边,那边烂得更快了。恶性循环,理不着头。是不是像齐总一直都说的那样,这一切都是命,命中注定。
又挤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车开了,脚下的路无穷无尽地向前延伸,没有尽头,就像我的苦难一样。往后的日子该是什么样,我就要一直跟着齐总,做她的保姆,到老?到死?娇娇有她的家庭,她的生活。我,一个穷女人,生为人母,没有带给她财富和好的出身,最起码,连陪着她长大都没有,我怎么会心安理得和她生活在一起,让她为我养老送终。况且也不知道她会有什么样的命运,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有那么多事情要去奔波,去折腾,我没有能力帮她,还处处给她添乱,添繁,我怎么能去拖累她。还是我一个人,老了,挣不着钱,也没个地方落脚,我就在街头流浪——还不能在娇娇生活的地方,贫穷又衰弱,想洗一次澡都成了奢望,这难道就是我活着要奔往的去处,怎么看不到一点点温暖和光明。
我无法摆脱这无边无际的幻象,终日以泪洗面。火车开上了秦岭,开过了黄河,在郑州下了很多人,车厢空了一大半,最后开进了北京西站,终点到了。
到了北京并没急着跟齐总联系,先回了趟公司。陈经理见我回来,满脸堆着笑,她表扬我脾气好多了,齐小姐一直对我念念不忘。又说,家里都还好吧,回来了接着好好干,加油,多挣钱带回家。
我跟她说,齐小姐让我回她那里。
陈经理微眯着眼睛,问,你跟她联系过了。
我说,联系过了。
她说,她喜欢你,这就是缘分,得,把那个服务员换回来。
本来这次回来,我可以直接上齐总家,这样我和齐总都绕开公司,每个月不再向公司交提成和服务费。可是我总觉得不踏实,我需要有个组织可以依靠。这样,不管在哪里,犯了什么事儿,我还有个地方可去。齐总会不善待我吗,说不清楚。我宁肯每个月扣百分之十给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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