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她讲一些作家和一些书,比如聚斯金德、乔伊斯、罗伯·格里耶、梅勒、索尔仁尼琴、萨尔曼·拉什迪等等,尤其讲到伊夫林·沃的《旧地重游》,和莫丽尔·斯帕克的《布罗迪小姐的青春》时那种飞扬的神情让刘雪婷着迷。当他讲到约翰·福尔斯的《法国中尉的女人》这个恋爱故事的三个截然不同的结局时,说:“我老了的时候就去写书,想想真有意思,所有的人和物都由自己设计,想要一种什么样的结局就有什么样的结局,好神奇啊!你呢?雪婷,你希望你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我吗?”刘雪婷脸上带着一种梦幻般的色彩,追忆般地说道:“我想要那样的一种生活,在有野兔子蹦蹦跳跳的山上,到处能听到鸟儿的欢叫,微风吹来,满鼻的野草和野花的香味。那里有一间安静舒适的房子,装满了我的书和喜欢看的影碟;我坐在门口一只小木凳上,膝盖上摊着一本书,偶尔抬头看头顶上渗过丝丝暖阳的轻轻舞动的树叶,时不时侧耳听一下远处山泉欢快的嬉闹声;或者,起身在房屋的周围赤着脚在嫩嫩的草地上走来走去,摘下数不清的花草,把它们编成一只花冠,戴在头上……”
“嗯,我也喜欢那样的生活。雪婷,你知道吗?只要努力,这个世界没有不可能的事,我相信我们以后都能达到自己的理想生活……”范之勋牵着她的手用力地捏了一下,好像为她传达那些神秘的力量。
刘雪婷很感动,她很少说起这些。这些年,她只跟两个人说过自己想要的这种生活,但毫无例外,两个人都嘲笑她的这种想法幼稚,他们毫不留情地打击她,认为她是个睡不醒的梦娃娃。而范之勋,给了她自信和力量,这种心中的秘密花园被人分享的感觉让她无比快乐。
那时候,他们正好走到一个巴士站,左边有些潮湿的地上,垂首跪着一个大约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面前铺着一张白纸:太饿了,找不到工作,请好心人帮帮忙……年轻人的身边有一个很脏的旅行袋,上面歪放着半瓶矿泉水和一只干瘪的黄面包。范之勋没有说一句话,放开刘雪婷的手,从口袋里拿出钱夹,掏出几张一百块的,数都没数,用拇指、食指、中指把钱不经意地夹拢叠成很小的一团,轻轻地弯下腰,像过年时慈爱的长辈给心爱的小辈压岁钱般把纸币轻轻塞进年轻人的手中,然后立起身,若无其事地牵起刘雪婷的手,缓缓往前走
着,并很自然地捡起刚才的话题。
刘雪婷看到这里,心,轻轻轻轻地跳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拉紧了他的手。“亲爱的,怎么样让我保持矜持不说我爱你又能让你体会到我那深深的爱意?”
“这段时间你老是关机,上周没去北京也没跟我说一下,现在看你脸色又不好,有什么事情吗?”终于,走到广场的时候,范之勋问。
刘雪婷张了张口,差点说出怀孕的事,想了想,终于以她一贯的懒散语气说:“没什么,只是没休息好而已。”
就她目前的心态来讲,她宁愿逃避也不愿面对现实。她很喜欢这种方式的交往,彼此没有承诺然而感情浓厚,只要思念便相聚一起,而且,潜意识里,她总认为男女相守太久便会互相产生厌烦甚至厌恶的情绪,和彭一峰不定期同居便是一个例子。几年前,两人刚在一起的时候,彭一峰真是把她当做珍宝般地宠着,有一次去东门的九龙城淘碟,他有紧急任务要先离开,而她还想继续在东门逛逛,他死活不答应,非得把她送上回家的的士才放心。因为他认为东门人太多,空气不好,他怕她被人偷或是被人劫,就连被人挤也让他担心。而现在,他在晚上可以用琐碎的小事烦恼她让她整夜睡不好,想想就可怕。
若要他不离开,别问过去,也别问将来……
街边的音像店里传来林忆莲的歌,神情散淡的刘雪婷像被人打了强心针般地突然活泼起来,眼睛流光溢彩地看着范之勋说:“我们去泡吧好不好?”
“好,我听你的。”范之勋说。
两人打的到了红番区,找到面对表演台不远的地方坐下,刘雪婷叫了半打啤酒,范之勋叫了红酒;一帮野模正在台上扭着屁股走着并不正规的模特步,身上的廉价羽毛状的衣服或冲天或指地乱糟糟地飞扬着,音乐声震耳欲聋,到处都是喝得满脸通红的年轻人,人们在这里尽情地挥洒着过度的精力,不时有女孩子从酒台的旁边站起来,四处走动炫耀着自我感觉良好的身材,夸张地或张大口笑着,或一脸处女的圣洁表情。空气污浊不堪,范之勋温柔地看着刘雪婷,并不看表演台,直看得刘雪婷不好意思,问:“你干吗看我啊?看台上的模特儿们嘛,她们长得这么漂亮。”
“不漂亮,没一个有你漂亮。”范之勋笑着说。
“虚伪!”刘雪婷半嗔半羞地说。
“真的真的,本来就是真的嘛!”范之勋笑着说,“你看我是一个虚伪的人吗?”
刘雪婷想了想,觉得他不是一个虚伪的人,红着脸不说话,一口气跟个农民似的灌了半杯红酒,过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没话找话:“你最受不了什么样的女人啊?”
“我啊,没有什么特别受不了的,嗯,最受不了的是胖女人发嗲!”范之勋认真地说。
刘雪婷看范之勋皱着眉头的样子,想像着一个胖女人发嗲的样子,笑到肚子疼。
这时候台上换了一个光头的穿着黑色紧身表演衣的年轻人,开始唱阿杜的《天黑》,场面越来越火热,场下不少人跟着唱——
整个世界突然一起天黑
爱在眼前无声崩溃
摔成粉碎
我闭上眼睛就是天黑
一种撕裂的感觉
嘴里泛着血腥滋味
多么伤的离别
我承认我最害怕天黑
梦被掏空的错觉
我已不再是你的谁
……
唱到这里的时候,刘雪婷借着酒劲娇嗔地斜着眼问范之勋:“我是你的谁?快说,不许撒谎。”
“你是我的小傻瓜!”范之勋轻轻地捏了她的脸蛋一下说。
刘雪婷又轻轻地心跳了一下,那个男人也是喜欢叫她小傻瓜,不由得呆了呆。等她回过神来,台上的黑衣男人已唱起了《有多少爱可以重来》,台下所有的人都跟着台上的人合着吉他的节奏激动万分地唱起来: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当……
刘雪婷一改平时懒散和无所谓的样子,在桌上拎起了一瓶啤酒,冲向了台上。唱歌的黑衣男子正唱得动情,看一个脸红红的女孩子拎了一瓶酒直奔自己,以为是来砸场子的,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歌也停了唱。台下的人开始起哄。黑衣男子见刘雪婷把酒瓶口对着自己,才明白是送酒上来的,顺势一把搂过刘雪婷,刘雪婷边喂他啤酒边唱歌,台下的掌声雷动,几乎所有的人都站起来狂吼: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那夜的红番区热闹非凡,那夜的深圳一如既往灯红酒绿人声喧闹,深南路有人若有所思地往前走;赛格大楼有人为了升职在埋头加班;某栋豪华别墅里一个小女孩鼓着嘴在练钢琴;一对初尝爱吻的小青年在公园里缠绵拥抱;蓝天花园一个垂死的老人在大口大口地喘气;小公寓楼里有年轻的女孩在背英语单词;一个香港货柜司机正把三千块钱恶狠狠地甩到他包养的二奶面前;某个酒吧的洗手间里一个喝醉酒的女孩子大声哭着对电话里的人说:“我爱你!不管你爱不爱我!”一对夫妻默默无言地对视着,想着明天的离婚手续;医院里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用哇哇大哭向这个世界表示质疑和恐惧……
星星们无言地注视着这个美丽的城市,嘴角带有一丝嘲弄的笑容。因为它们知道,无论这城市里的人在忙着什么,赶着怎样的路,朝着哪个方向,归根到底所有向前走的路标所有的努力结果无一不是准确地指着两个字——死亡!
客厅里一如既往地传来曾家远睡熟后的呼噜声、磨牙声、翻身的声音,何韵在卧室里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自从知道自己怀孕后,她对曾家远的感恩心就淡了,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和憎恨。当李钊在几天前把三千块钱还给她后,她对他的感情好像更进了一步,李钊还跟她说,以后每个月最少把工资交给她一半让她好好保管,这让她心里很受用。
孩子很重要!她不想否认,一个健康的向往家庭生活的女人在知道自己有了孩子时是多
么的激动!这段时间,她老做梦,梦见一家三口在莲花山放风筝,去红树林散步,去弘法寺烧香,去小梅沙看海,去国外旅行……毫无疑问,男主人公是李钊,梦里一切都那么甜美和快乐,可是一睁开眼,看到这死气沉沉的房子,看到曾家远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她就垂头丧气,简直连死的心都有。
“离婚?!”
这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无比地窜入她的脑际,她愣了一下,坐起来,好像怕曾家远能看到她的想法而横加干涉似的,她下意识地又去看卧室的门。客厅里传来曾家远惊天动地的呼噜声,何韵一阵腻歪,无法想像自己怎么跟这个委琐的男人过了六年。自从和他结婚以后,她便把自己的梦想埋进十八层地狱,把青春一日一日消磨在琐碎和无聊的家务中,甚至不敢回头怀念曾经美好的岁月不敢展望那永远看起来都是重复的未来。六年!多么漫长而又短暂的岁月。自己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孩子变成了一个锱铢必较的煮饭婆,是他埋葬了她一去不复返的青春!是他用廉价的金钱和感情夺走了她的快乐和希望。
何韵愤愤不平地爬起来,摁亮台灯,镜中的自己看起来让人害怕,又苍老又难看。看,这就是跟一个老男人结婚的后果,为什么还要过这种让人窒息的日子?以前委曲求全是因为他对自己好,可现在呢?一年多了也不跟我说一句话,这事肯定有问题,找机会我要和他的朋友打听为什么会这样?难不成他有另外的女人?可是看起来又不像。噢,也许是他检查出了不能生育这个事实,所以才……凭什么我还要为他做牺牲?最让人气愤的是,他无法生育,却从不告诉我,要知道,孩子对一个女人一个家庭是多么重要!何韵在为自己开脱的时候,没想到这些话有一大半是刘雪婷曾跟她讲过的。只是那时候是刘雪婷的,现在全变成了自己的想法。
“想办法让他主动离开这个家!何韵一边爬上床一边有点心惊但却兴奋地想着。或者,干脆把房子卖掉,在别处买房子,这样就可以和李钊在一起了。想到能和李钊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何韵心就甜甜的,满满的,似乎只要轻轻动一下,心里的幸福快乐就要满溢出来一样。
可是,离婚的事怎么办?没有和他离婚是不可能和李钊结婚的,不结婚怎么可能有自己的孩子呢?看来卖掉房子一走了之这做法不大行得通,还是得先离婚。最好是他主动提出离婚,这样我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了,要不,把他给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听说有一种慢性药每天在饭里或汤里放一点就会让人慢性中毒直至死亡,但是,这个好像太残酷了点,自己……这种事只能想想,真要去做太恐怖了,也下不了手。还有,要是真离了婚,生活来源怎么办?李钊一个月就三四千块钱,没有多少剩余,自己又没有工作,以后还要生孩子……嗯,让我仔细想想,要是真离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大不了再去找工作。怎么说也还有张文凭在那里,就算再糟,自己也还有那笔存款,可以做个小生意什么的。总之,和曾家远是没办法过下去了,一辈子这样死水般地活着跟死没区别,生活需要改变,我要过另外一种有激情有希望的日子,这是我应有的权利……
但是……好像这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怎么开口向李钊说自己已婚这件事呢?就算自己算盘打得再好,如果李钊很介意我是个已婚女人,那我想这么多有什么用?不如离婚这事先放一放,看李钊对我的态度,如果他真心爱我,不介意我的过去,那我就一定想办法离掉;如果他介意,或者是犹豫,我还是这样过日子算了。虽然曾家远讨人嫌,但还算是一张不错的饭票,不能到时弄得鸡飞蛋打一场空。
就这样,何韵胡思乱想了一晚上,彻夜未眠。
李钊下班回到租的房,发现家里多了一种说不出的肃穆的味道,想了想,明白是从何韵的脸上散发出来的。他假装不能体会这种严肃似的,蹭过去亲一下何韵,说道:“老婆,谁欺负你了?绷着张小脸?”
何韵不说话,听着他的打情骂俏心里一直极受用,但现在更多的是忐忑:无法想像,当自己说出真话后李钊会用一种什么态度对待她。
心不在焉地吃了饭,若有所思地和李钊一起收拾洗净了碗筷,又慢慢腾腾地冲完了凉,直到两人都爬上床了,何韵依然没有主动开口说一句话,就在李钊准备放弃再去逗她开心而转身睡觉的时候,何韵终于狠狠心闭上眼说:“李钊,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嗯,你说吧,我听着。”李钊又翻过身在她耳边温柔地说。
又沉默了好久,何韵终于说道:“我是结了婚的!”
李钊不说话,听得到在静寂的夜里艰难地吞唾沫时喉咙发出的声音。
何韵在黑暗中静静地听着自己狂乱的心跳,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等待着他给自己一个承诺或是一种宣判,这种等待的每一个瞬间都是一个痛苦得难以忍受的漫长过程,她觉得自己随时都会崩溃,心好似在尖刀上被剜割,在烈火上焚烧,耻辱和羞愧,后悔和期待,生和死种种复杂的感情瞬间在脑子里搅成一团。
终于,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好像快要晕过去了,哆嗦着坐起来,就着窗外渗进的微微夜灯的光亮准备穿自己的衣服。其实,那时候,只不过跟她说出那句话不到两分钟的时间而已。
“阿韵,你爱我吗?”终于李钊开口问,声音里带着一些说不清的感情和力量。
“我爱你!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何韵颤抖着说。
李钊一把抱住她,狠狠地吻着她说:“亲爱的,让我们忘记这该死的现实,好好爱一回吧。”
范之勋离开深圳的第二天,刘雪婷收到一封彭一峰情真意切的邮件,邮件里不仅柔情蜜意地回顾了两人的感情史,细心诚挚地罗列了他认为刘雪婷可能不喜欢的他的一些行为并表示改正,情深意长地诉说了自己对雪婷的那扑不灭的爱火,激动万分地把两人在一起可能有的幸福憧憬了一番……总而言之,他相信刘雪婷是因为工作的压力才导致现在的状态不佳,才和他使小性子;他认为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将会大方地包容她的所有小缺点,一如既往地爱她,并以加倍的热情来对她好,让她成为深圳最幸福最漂亮最可爱的女人。
刘雪婷看到邮件哭笑不得,对方压根就没了解过自己,却不知哪来的这么多不切实际又荒唐的想法。看来真的不能再拖了,得尽快跟他谈谈,把钱还给他,并把钥匙要回来。刘雪婷呆呆地坐在办公室里想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去他家找他,分手的事说出来有可能撕破脸,到时把一张银行卡当着众人的面推来推去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在比较私人的地方,一来说话不必像在众人前藏着掖着,二来就算翻面也不至于丢太大人。
刘雪婷打的到彭一峰的住处,那是一个专为公务员兴建的漂亮公寓区,这地方她来过一次,但记不大清楚彭一峰的房间在哪里,站在人行道上使劲想一想,好像就是这栋楼的五楼三室。正准备打个电话给对方确认一下,突然发现从那栋楼边走来一个熟悉的男人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人,两人半依半傍,亲热无比,笑颜如花,俨然一对热恋中拿炸弹也轰不开的情侣,刘雪婷的脑子和眼睛一瞬间好像都不太好使唤了。
经过足足两小时喋喋不休的废话和痛心疾首的自责后,彭一峰见刘雪婷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爱信不信的神情,便住了口,一副要杀要剐随你但请你一定要原谅我的样子看着她。
刘雪婷说:“你把钥匙还给我吧,这是我还给你的钱!不要再说多余的话了,没有意义。”
说实在话,彭一峰到底说了些什么她还真没记住,她的脑子里一直来回交织着那个场景:彭一峰牵着那女孩的手正亲亲热热地往前走时看到她的那一瞬,像甩一块烫红的烙铁一样飞速甩掉那女孩子的手,然后不管不顾地跑过来一脸无辜地跟她解释,委屈得好像刚才是有人拿枪在后面顶着他非要他这样做一样。她几乎难以想像男人可以做到如此绝情又可笑,更难以想像上午还在邮件里向自己表白火热的爱情下午就可以牵着别的女孩子的手浓情蜜意。真虚伪!刘雪婷在心里暗笑一下。
彭一峰见已到了没有挽回的余地,像死了亲爹般沉重地从房间拿出钥匙放在刘雪婷面前,刘雪婷把卡推到桌面显眼的地方,见他没再表示什么,便起身离开了。
谁在用琵琶弹奏
一曲东风破
岁月在墙上剥落
看见小时候
犹记得那年我们都还很年幼
而如今琴声幽幽
我的等候你没听过
谁再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
枫叶将故事染色结局我看透
……
刘雪婷头晕脑胀地出来,漫无目的地走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恍恍惚惚听到一家音像店里传来这首歌,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很难受,站在一个无人的街角处,捂着脸狠命哭了一场。
亲爱的,请不要告诉别人你很悲伤,很多人比你更悲伤,只是在这个忙碌的城市,他们还来不及停下来悲伤就要马不停蹄地往前赶他们的路了。
李钊没有食言,真的把他月薪的一半交给何韵了。在何韵那个晚上坦言自己已婚后,他不但没有嫌弃她,而是更细心更体贴地对待她了。这加速了何韵想要离婚的决心,只是找不到合适的契机开口和曾家远说。现在她不仅很少回家做饭,而且几乎不再正眼看曾家远,偏偏曾家远老是不死不活地回家待着,这让她极其厌恶,恨不得有个什么魔法把他瞬间变得无影无踪,永远不再出现在自己面前。
一天何韵回家拿换洗衣服,发现曾家远不在家,心里一阵舒畅,正欲好好地冲个澡,不料手机响了。对方是个陌生人,用极其冷漠的声音告诉她,曾家远贩毒被人抓获,晚上九点带三万块钱去岗厦村天堂苑烂尾楼的第三层,不然曾家远会没命见她,并让曾家远跟她说话,丧魂落魄的曾家远简单地告诉她这是事实,希望她想办法弄到三万块钱送过去,更不要报警。
何韵一下子懵了,半天摸不着北,像有一台正工作的笨重庞大的绞拌机被谁硬塞进她的脑子里一样。回过神来拼命打电话给曾家远,曾家远的手机通了但一直没人接听,只好打电话给刘雪婷,刘雪婷也是第一次碰到这事,也一下子慌了,但比何韵要冷静很多,说道:“既然你老公叫你不要报案并且送钱去,肯定有苦衷,不如就依了吧,如果你不够我可以想法凑一些。还有,最好找个男人陪你去。”
两人心急如焚地商量了一下,最后由何韵打电话给潘渊,凑齐了钱,由潘渊陪着何韵去那个陌生人指定的烂尾楼,刘雪婷在何韵家等着电话,防备有什么意外立刻打电话报警。
晚上十一点不到,三人就回来了。何韵跟个霜打的茄子样有气无力地开门,潘渊跟个心不在焉的小偷似的跟在何韵身后,曾家远像条又老又丑的丧家犬般跟在潘渊身后。三人鱼贯而入,刘雪婷睁大眼看着这三人表情,当看到潘渊时,尴尬地笑了一下,这是两人年后的第一次见面。潘渊连坐也没坐,跟何韵夫妻打了个招呼,转身便走了,刘雪婷估摸着出门不会跟他撞一块,也找个借口很快地离开了。
第二天,刘雪婷哈欠连天地在办公室看中国信息产业部发的文件,收到何韵的电话,把事情了解了个大概。
曾家远出身普通,文化底子薄,在香港做地盘工多年——相当于大陆盖房子的泥水工,月人工在一万二到一万五之间。本来像他这样的男人在香港是很难找到老婆的,大陆开放,香港回归,最底层的香港人也可以挺直腰杆到大陆来冒充大款了。打个比方,在香港吃一碗
面要二三十块钱,在深圳到一个普通夜市摊可以叫上一个鸡煲;在香港的酒楼吃上一桌要两千,在深圳同样规格的酒菜两三百块就可以搞定。更让他们伤感的是香港女人不是远嫁他国,便是攀本港富贵,差的也要找个年龄相当或是有学问一点的,像他们这样又穷又丑的老菜帮子压根就没想过还有机会找老婆。深港通后,像他们这样的人不仅可以来大陆扬眉吐气,还让大批的内地女孩子追着捧着当香饽饽,最让他意外的是,经过朋友的撮合,大学生何韵嫁给了他,这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又受宠若惊,所以竭尽全力地为何韵做好一切事情。
全球经济不景气,香港也几近深渊,失业率不断攀升,各方官员想尽一切办法提高就业率,可惜是僧多粥少。很自然的,没有新技能知识贫乏的曾家远也卷入了失业大潮,而且一失业就近两年,一直靠拿香港政府每月四千多港币综援金过日子,每月交给何韵三千五人民币后,所剩无已,来回香港、深圳的车钱扣除后,有时候在香港吃餐饭都觉得奢侈。而他多年来的积蓄已在买给何韵的房子上倾囊而尽,甚至每月要靠他近七十岁的开了家小士多店的老母再补贴一些才勉强度日。其实近一年多不与何韵交流,他实在是有苦难言。开始是怕开口说话,因为一说话就可能露馅说出自己失业的事,他怕何韵看不起自己而离开自己;接着是一直无法再找到工作而心灰意冷不想说话,最后干脆见到何韵就开不了口说不了话了。
他很爱何韵,那是像他这个年纪这种性格的人所能表现的最热烈最无私的爱了。这辈子,他很少有什么机会接触自己想要的女孩子,甚至连普通的恋爱也没有过一次。他太平凡,平凡到他近四十岁没有女人旁人也不觉得奇怪。认识何韵之前,他的所有梦想和快乐都聚集在和地盘工们说粗话,去一些收费便宜的酒吧喝几杯,看一些黄色光碟,以及收工后回家对着裸女图片意淫上,偶尔到一个众所周知的低档妓女那里光顾一下,那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和何韵结婚后,那才是他幸福的开始。何韵有知识,有修养,从来不问他的工作性质,也从不过问他的薪水到底几何;更让他意外的是,何韵跟他时还是个处女,他暗谢上帝,让他如此幸运。
可是上帝照顾了他一阵子就忙别的去了。失业后的一段时间,他托朋友,托亲戚,查报纸,想尽一切办法,依然无法找到工作,绝望得都不想出门见人了。但是怕何韵怀疑,他还是要做做样子,像从前一样早出晚归,找一个地方巴巴地坐一上午,或是在罗湖火车站溜达整个下午,到了差不多的时候假装放工回到家里。有一天在罗湖火车站照例闷待着,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人看上了他,旁敲侧击地问他想不想赚钱,他当然想,他都快穷疯了。几经搓合,他利用来去自由的香港人身份帮他们从香港带摇头丸来深圳,每颗有两块的好处费,差不多他每次可以带一百颗。开始几个月,还算顺利,也安全地每月赚了几千块钱,可是近一个月来,他已失手四次,不是被警方抓获,而是每次一过关就被几个小流氓明目张胆地抢去了摇头丸。他们中的两个人像搀新娘似的分别搀着他的胳膊,另外一个人像跟他说悄悄话般亲昵地用刀顶住他胸口,还有一个人大大方方地在他身上、袋子里摸索。不管是在烟盒里,还是在裤裆里,抑或是在包里的最夹层,每次他们很快手到擒来,摸到摇头丸扬长而去。
而这种事连声张也不敢,就算是正常物品,声张也没用。有一次——那时候他还在地盘上工,他过罗湖站时就见几个小流氓抢一个干巴巴但戴满了黄金的香港人,香港人大声呼救,罗湖车站人潮汹涌,行人匆匆走过,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香港人说一句话,惟恐避之不及,最后眼睁睁地看着香港人身上的金项链、金戒指、金手链以及手中的手机,和背上的包被那帮小流氓不慌不忙地卸下,满足而去。另外有一次,他没上班,也还没有做“运输”生意,没事在火车站的一个人行桥下想心事。一个胖太太边走路边打电话,两个年轻男人过来很温和地问她借手机,胖太太不理,一个人扭住她的胖手,另外一个人像摘朵花般地笑嘻嘻地摘去了她的漂亮新款彩屏手机,胖太太的狂呼声没有打动任何一个路人。
现在,他四次交不上货,那个文质彬彬的人终于发怒——他发怒是因为他的上头在发脾气,但也并没有怎么为难他,只要他赔了钱就了事,要是不赔钱,那个人说,他有能力随时让人下了他一条胯子,或是废了他的一只胳膊。就算这事弄到公家,他也不可能有好果子吃,因为,不言而喻,他的上头敢做这种生意,背后肯定有人。曾家远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实人,他胆小怕事,一生不做出格的事,他也没胆量和那个看起来像好人的人过招,所以,他答应赔钱,这事到此为止。
“你打算怎么办?”刘雪婷也不打哈欠了,在电话里焦急地问何韵。
“我?我能怎么办?我现在想自杀!”何韵苦笑着说,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家乡人人羡慕的自己的香港大款老公,不过是个地盘工人。
“这件事你们必须重视起来,现在我们在那三个省的业务都暂停了下来,我已经几次明文下传给你们要求你们小心小心再小心,不能在风头上冒这种险,你们还是不听。且不说罚款和通报批评的事,你知道那边的业务一停,对公司造成的损失有多大吗?”总经理拍着办公桌上的传真,激动地说着,眼睛鼓得像金鱼眼。
气氛极其紧张,各部门经理都不说话。刘雪婷脑子轰了一下,赶紧看秘书刚发的传真单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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