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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这是一个比往年寒冷的大年三十。

  刘雪婷慵懒地靠在浅绿色布艺沙发上,修长笔直的双腿随意搁在圆皮脚凳上,哈欠连天地看着手机里连绵不断的贺年短信。除了几个大学同学发来的短信,其他都是些跟大街上五块钱一份快餐没什么区别的各色男人发来的。有神情委靡的所谓IT精英;面孔苍白领带笔直的白领;脸盘大得像大学宿舍里的脸盆屁股小得像上衣纽扣的前男同事;一到深圳嗓子就高

  八度包里长年累月不忘放免费避孕套的香港人;还有不知是阴是阳说话暧昧神经兮兮的网友。一个自我感觉超好的老男人在短信里说:我在做,好累啊!

  刘雪婷回:顶住,别泄了。

  “有人跳楼啦!”突然窗外有人在尖声大叫。

  刘雪婷的心“咚”地跳了一下,赶紧起身趿上软缎面拖鞋跑到窗前,越过小区花园那些四季娇艳的花花草草,看到小区宁昌阁楼前有一个穿着墨绿色衣服的身体,如烂布包般摊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很快,小区里的许多窗户和阳台伸出各种人头来,发出各种于事无补的惊叹。有好事者已经围上去,很快在跳楼人的身边聚了一圈,更多的则是在自家阳台或窗前指指点点。刘雪婷本想下楼看看热闹,但想想自己穿着睡衣,罢了。而且跳楼实在不是什么新鲜事,她来深圳五六年,已经亲眼看过四个人跳楼。原因大同小异,不是为钱便是为情。于是便懒懒地倚在窗边,看楼下那团人,听小区阳台或窗里面的人大声地交流并猜测着。没过多久,救护车过来把女人搬走了,小区清洁工拖了水管清洗血迹,人群散了。

  一切又恢复了女人跳楼前的样子。孩子们在小区花园里奔跑玩耍,时不时放一两个鞭炮或烟花,乐得呵呵笑;从外面购物或忙碌的人回来,与三三两两还逗留说笑的人打听跳楼者的事;一个新装修的房间里传来震耳欲聋的歌曲声《今天是个好日子》;各群楼大门悬挂的成对成双大红灯笼睁着热情通亮的双眼,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刘雪婷转身,关上窗子拉下落地窗帘,顺手拿起桌上的紫色发卡将长长的头发拢起,懒洋洋地走到卧室,慢吞吞地打开衣柜,茫然地看着一大柜各色各样的衣服,待了半晌,又关上柜门。回首间,看到高大的穿衣镜中自己纤瘦的身子,苍白的脸,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愣下来,陡然记起自己失眠近一周了,这一周来,每天只睡二三个钟头。她不明白自已为什么会失眠,她不缺钱,没有失业,没有失恋,不为生活琐事烦心,没有孩子拖累,没有受到打击,这种找不着失眠原因的感觉让她很愤怒,然而却找不到缺口发泄。就在这会儿,座机响了,是彭一峰,他是别人公认的她的男友,也是深圳一讨人喜欢的公务员,据说喜欢他的女孩子排成排,刘雪婷不屑。

  “出来吃年夜饭吧,”他说,“爸妈都在等着。”

  “不想动,你过来吧,”她说,“我们好久没做爱了,我想要。”

  想做爱的话是临时想到说出来的,就好像贪玩的孩子手上不小心被点着的一串鞭炮的引子,看到鞭炮劈哩叭啦爆裂出美丽火焰来,干脆就欣赏个够。她和他同居三年,他给她的性爱,已没有任何诱惑力,特别是对他千篇一律的调情动作和不善甜言的性格更是感到乏味异常。当初想到接受个老实人好过日子,现在看来和老实人并过不好日子,这个老实人除了让她想生气、发怒及沉默外,再也激不起她任何其他感情了。当然,偶尔有机会从别的男人床上起身时,她对他还是有一点愧疚感,但这种愧疚感丝毫不会影响到属于她自己的快乐。

  二十分钟不到,彭一峰掏钥匙开门的声音就传来,她抬头看他的时候,他那看似天生富贵的脸上有一种异样的光彩,她朝他笑一下,他也回笑,像往常一样合适的,有分寸的,优雅的笑。就是这一笑让她感到厌恶。他脱鞋,除袜,又对她笑一下,然后去衣柜拿他的浴巾,进浴室,关门,在里面定住浴室门锁的声音。刘雪婷觉得自己要疯了!

  天啊!只要不是这个男人——换成任何一个,任何一个!我都愿意跟他调情做爱,可是,为什么他不可以不冲澡来亲吻我呢?为什么他一定要脱鞋才进客厅呢?为什么他不先跟我说几句好听的逗我开心?为什么他进浴室一定要锁门呢?为什么他总是如此一成不变?为什么他的笑容让我如此厌恶?为什么他不叫我一声Darling或是宝贝呢?为什么他从来不给我一点点意外或惊喜呢?

  二十分钟后,当彭一峰心满意足地冲好凉,面带着平时常带的那种许多深圳有为青年所特有的把握人生的微笑,穿着整齐的睡衣走出浴室时,却发现此屋空无一人,除了他自己。

  刘雪婷叫的士司机带着她漫无目的地兜了半天,实在是无处可去,开机给留在深圳过年的同学潘渊打了个电话——对方混得还不错,现在是颇有名气的日宏家电有限公司的行政及人力资源部人事主管,潘渊说和他的几个单身同事正在木头龙的“巴蜀风”吃川菜,叫她赶紧过去。

  那是几个精力过剩却无处消遣的男人,更因为别人的喜庆或热闹显出他们的落寞和孤寂来。见到刘雪婷,气氛马上不一样,说黄段子,拼命地灌白酒,互相打趣互相埋汰又互相鼓励。接着说起已几年不看的春节晚会,拍滥了的金庸小说,被外国人奉为中国美女的吕某,卷士重来的SARS,谈之色变的禽流感,甚至说到某BBS里以全裸出名的某女写手。

  刘雪婷懒洋洋地看着他们,这五个人中,只有潘渊是她认识的,提不起兴致与他们交流,于是自己拿出“Salem”烟一枝一枝地抽,像个遭人冷落却又故作清高的小怨妇,有人敬酒时既不推脱也不主动,笑笑便把酒干了。其他几个大男人有心想讨好刘雪婷,想法变换话题来迎合她,可是见她总一副懒散的样子,干脆就不理她了。潘渊在旁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掏出一张电脑打印纸递给刘雪婷。

  《沁园春》

  何谓衷情,何谓痴心,何谓系怀。

  尽词中寻酒,酒中寻梦,黄粱一枕,青杏空栽。

  昨日风光,经年岁月,淡淡苍烟去又来!

  谁曾念:那倚天霞紫,可是灵台?

  忍将这副形骸,共珠老残阳付雪埋。

  看释迦拈叶,摩呵抿笑:恍如海市,惚若蓬莱。

  倦了追逐,穷乏欲望,管甚谁人相度猜?

  非关我,这芸芸阡陌,俱是痴孩!!

  “谁写的?”刘雪婷看了一遍,面带喜色地问道。

  “不知道,今天上网无意中在一个论坛看到,我想你可能会喜欢,便打印下来了。”潘渊说。

  “是不是情书啊?”潘渊右边坐着的一个二十三四岁老是喜欢翘起小指拿东西的同事伸过头来。刘雪婷笑笑递给他,电脑纸依次递转,一个看起来在深圳混了多年却像被天神在脑门上盖了“倒霉”两字的男人,喷着臭哄哄的酒气说:“我一离开学校到深圳就再也不看这些腻腻歪歪的诗词啦!这是有钱有闲人玩的东西,哪是咱们这些打工一族所能享受得起的啊?”说完拿起酒杯在桌沿上随便逮个人碰杯仰头灌了下去。

  “老大,看你一副历经世事的样子,你有没有经历过爱情?”翘小指的男人不怀好意地问。

  “爱情?”倒霉相男人说,“何谓爱情?世上根本就没有爱,‘爱’只不过是金钱与相貌的衍生物而已,所有的爱情其实都是在扯蛋,一旦金钱没了,相貌没了,所谓的爱便烟消云散……”

  刘雪婷不在意地笑笑,扭头斜眼看潘渊,眼前这个往日熟悉得如同邻家大哥的同学似乎比平时帅气高大许多。借着酒劲,她假装不经意地把手软绵绵地搭到他大腿上,他愣了一下,然后稍带试探地用手轻盖上她的手,有些颤抖。

  “晚上陪陪我吧,去我家?”他侧过身轻声说,眼睛看着别人。

  “不行。”

  “去你家?”他问。

  “不去。”

  “那?”

  “我不想回家,随便到哪里休息一晚上吧。”她轻描淡写地说。

  酒残菜余,大家各自寻找大年夜的节目,潘渊带着刘雪婷出了饭店,打电话订了一家五星级酒店,她微微依着他,脚步好像有些飘忽,脸色极诱人,粉红而柔和。在的士上她一直乖乖地倚靠着他,像只温顺的小猫,潘渊控制不住想去吻她。终于到了酒店,半拉半抱地带她进了房间,轻轻把她放到沙发上,转身去换拖鞋。刘雪婷眼神迷乱地看了他一眼,心想:

  如果他抱我进套房卧室的话,我就什么都随他,如果他不抱我进去,我得在沙发上睡一晚。

  酒精是罪恶!或者说酒精使人最快地走向罪恶!一位小说家说。

  潘渊在洗手间放了一泡因灌多了啤酒和白酒而憋胀了很久的尿,带着慌乱而兴奋的面色走出来,看到刘雪婷因酒而显得红扑扑的小脸,因酒而显得比平时轮廓更柔软更诱人的体态,也因酒而显得更娇媚和性感的样子,没有犹豫,大踏步走近,弯腰用力抱起她,把她抱进卧室的床上,边吻她边看她的表情边为她除去衣物、饰品、鞋。

  “你爱我吗?”刘雪婷边躲避他的吻边迷朦着眼睛暧昧地问,虽然她跟不少男人上过床,但从不跟他们接吻。

  “爱你,你知道我一直都爱着你。”她的样子让他很快便冲动起来,迫不及待地进入她的身体,又是那么一瞬,空虚如潮水般袭来,欲望变成了莫名其妙的忧伤和孤独,还有越来越浓的茫然和无助。闭着眼冷冷地感受他带着酒意兴奋地做完,她厌恶起来,自已和他以及身旁的一切都让她憎恶到极点。还没等他说什么,她一把把身上的他掀到一边,潘渊有些意外,略感受伤地爬下床去到洗手间弄干净了自己,试探着想亲吻刘雪婷,可是刘雪婷假装酒意发作,咕哝着一脚把他踢下床,于是,这个大年三十的夜晚,潘渊在酒店的地毯上睡了一夜。

  我也在想你!

  何韵给李钊回了最后一个短信,关掉手机。这是大年初一,虽然不快乐,但是也要表现得开心,她拼命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对着镜子前深呼吸,堆上了看不出破绽的笑容后,走出了卧室。她的老公,一个大她十五岁的叫曾家远的香港男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里的香港翡翠台。

  四个菜已经做好了,粟米红萝卜排骨汤也已熬了五个钟头,香港人喜欢把主料汁都煲出来,只喝汤不吃渣。这几年的生活给她的记忆便是一煲一煲的靓汤,一碟一碟的菜肴,一趟一趟的超市,以及一桌一桌的麻将。她微笑着把汤、菜一样一样地端到餐桌上,摆好汤匙、佐料碟、筷子,诱人的饭菜香让她自己也陶醉了一下——昨天晚上他没有回家吃年夜饭,今天这顿就当是年夜饭和初一大餐吧,所以一定要表现得开心一点,她再一次嘱咐自己。

  “吃饭喽!”何韵笑咪咪地对曾家远说。

  曾家远面无表情地坐到餐桌边,像个只会动手动脚的老木偶,拿起已盛好汤的碗,喝了一口。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汤碗愣了一会儿,伸长脖子打个饱嗝,又低头喝汤。喝完汤,他起身到茶几下方拿份香港出的《东方日报》,回到餐桌边坐下,边看报纸边吃饭。

  “汤还不错哈!”何韵笑着说一句。

  曾家远把报纸翻了个面,没有回答一个字,继续边吃边看。

  于是,除了偶尔翻报纸的哗哗声,汤匙碰碟的清脆当当声,像牙筷子碰到碗的丁丁声,喝汤的哧哧声,吃饭的吧嗒声,以及窗外时不时传来的小孩子放零星烟花和小区来往行人的说话声,这个房子里,还有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沉默和渐渐腐烂的声音。

  “我吃完了。”何韵笑着对曾家远说。她说的时候曾家远也吃完了饭,放下碗筷。他把报纸抖了抖理了理,叠得整整齐齐地放进茶几下层,然后坐到沙发上,拿起电视摇控器,换到香港明珠台,又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表情与吃饭前雷同得不可思议。如果不是看到桌上的杯盘狼藉,看到女主人因吃饱饭而略显困倦的脸,你会怀疑他没有动弹过。

  何韵也不在意,她已习惯了他对她的这副样子,一如习惯了无名指中的那只结婚戒指。洗碗的时候,家里电话响了,是同学刘雪婷,她说她现在不想回家,想找个人一块坐坐聊聊。何韵本想拒绝,但一转眼看到如死人般的曾家远,马上答应了,她想逃离,哪怕是大年初一。马马虎虎洗好碗碟放进电子消毒柜,稍稍整理了下头发,笑着对曾家远说:“雪婷叫我陪她坐坐,我出去啦!”然后假装不舍实则迫不及待地逃离了这冰窖般的她生活了五六年的家。

  你不要怀疑,这是真实的生活。何韵和她的老公,同住在一间屋子里,已经九个多月没有交流过片言只语了。

  这是一个异常寒冷的春节,起码对于深圳人来说如此。深圳电视台的八个频道都在电视屏幕右上角打出了黄色寒冷警告信号,据报道,这是五十年来此地的第二个寒冬。当然,对于此信号,许多北方人是感到如此可笑和不可思议。滨海大道由于节日车流减少的缘故,显得比平时更宽阔更干净,进入红树林的那条路依然有三三两两的人来来往往。何韵表情复杂地坐在的士里,想到即将见到刘雪婷,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情绪在流动。除了雪婷,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她现在身处何种状态。

  想到雪婷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大学同班同学,她有一种复杂的感情。对于雪婷的滥情——因为她在有了未婚男友后,还跟好几个男人有过多夜或是一夜情——关于这事,雪婷从不避讳,好像那压根就不是什么大事情,但也非炫耀,就像她买了一件新衣一只新包向朋友说一声一样自然。何韵鄙视她,可就是这种她看不起的行为深深吸引了自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们除了有过共同的大学生活,再也没有任何的共同点,但生活给她展现的道路却总是若隐若现缠缠绵绵地与雪婷的交叉重叠在一起。“我要是有她的勇气和自在就好了。”想到这里她吓了一跳,也一下子想起自己与老公已经两年整没有床第之欢了。

  的士佬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车价表上是:58块,她拿出了50块钱并告诉司机自己只有这么多便不管不顾地下车了,如果不是这个时候没有公车了,她是绝不会打的的。站在玫瑰咖啡厅门口,眼前各商铺张灯结彩,一片繁华,心里不由感慨,如此美丽的日子,谁会相信两个有自己男人的女子会互相厮守以求温暖?刘雪婷一脸落寞懒洋洋地坐在靠窗的一个位子上,看到何韵,浅浅地笑一下,不热烈也不显得冷漠。她一向如此。

  “黑咖啡?”雪婷问。

  “好。”

  “我昨晚和潘渊做爱,然后一脚把他踢下床了,好没意思哦!”刘雪婷懒懒地说,白嫩细长的食指和中指慢慢地夹起一枝烟,点着,姿态优雅,眼神迷离。

  何韵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斟酌了一下说:“既然你不爱他,为什么要跟他上床?”

  “不知道,可能是生活太平淡了,也可能是太无聊了吧。”她吐出一个烟圈淡淡地说,眯起眼笑看着何韵。她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刚才坐在这里的时候——不,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那都是在和不爱的男人上床之后的感觉。她不爱他们,可还是跟他们上床,甚至有时候还是主动去诱惑勾引他们。她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如果她不喝酒,她永远对任何一个男人都没有一丝那种肉体上的冲动,可是一旦喝多点酒,很多男人都可以轻易成为她的床伴,甚至,在酒醉的时候有某些瞬间她都以为爱上了他们。

  “跟你老公还没说话?”刘雪婷在烟灰缸边轻轻地敲掉长长的烟灰,看它们在烟灰缸里折断,散开,她突然想起了小区里昨天那个跳楼的女人。

  “是啊!”

  “你应该找机会跟他沟通,或是好好刺激他一下。”雪婷说。

  “怎么沟通?怎么刺激?”何韵苦笑一下。关于这件事她和雪婷已经讨论过无数次了,每次都是老生常谈毫无进展。“他从不打我手机,甚至没问过我的手机号。我回去晚了他从不问我为什么,我已经尝试过三次坐在他面前真诚地与他说了两三个小时,说得我自己都眼泪汪汪的,他却无动于衷。有一次我哭得差点断气,可是他依然在我面前一言不发,好像我是透明人,我做好饭他就吃,我不做饭他也无所谓,静悄悄地出去吃完快餐又静悄悄地回来。不管冷热他雷打不动地睡沙发,晚上不回来既不会给我打个招呼也不会给我任何解释,昨天晚上,他就是夜里过十二点才回来的,冲完澡就在沙发上睡了。今天大年初一,一切依然如故,我甚至有时想是不是带个男人回去,可是看他那样子,我想就算我和别的男人当他面做爱,他也可能视而不见……”

  “是不是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刘雪婷问。

  “我也怀疑过,但不像,如果有了女人他应该总有一些改变吧?可是发现不了一点异常,我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何韵说。

  “离婚吧,我还是那句话,难道你打算一辈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耗下去?”雪婷说。

  离婚这话从雪婷的口中说出来好几次了,在这之前,何韵从没认真想过这话的意义,而此时,在这本应合家欢庆团聚的时刻,想到自已刚刚逃离的那冷冰冰的家,活死人般的曾家远,“离婚”像一颗流星般在脑际划过,让她麻木的脑袋有片刻的光亮和希望。但也只是那么一刹那,她又强迫自己甩掉这个念头,“不行,我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人。”她对刘雪婷坚定地说。

  “如若报恩,你给他的也足够了。虽然他给了你经济上的支持,帮你买了房子,给了你一份安定的生活,但你最年轻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不是无怨地奉献给他了吗?最主要的是,你从来都没爱过他。”

  “雪婷,我跟你不一样,我是个重感情的人。”何韵苦笑着说。

  “可是光有感情没有爱情,生活有什么意思?”刘雪婷问。

  “爱情只是个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它到底存不存在都是个问题,我不会像你那样过着虚无缥缈的日子。”何韵说。

  “懒得管你了,哎,好烦人,真想和彭一峰分手。”雪婷点燃了何韵来到后的第三枝烟。

  “你跟他分手能再找到对你这么死心塌地又条件优秀的男人吗?况且你也不小了,女人越大越不好找男朋友。”何韵道,“人要学会知足。”

  知足?雪婷鄙夷地掀起迷人的嘴角笑了笑,那神情犹如百万富翁被人当成乞丐施舍了一个硬币般的不屑。她和何韵永远谈不到一块来,她们的人生观、价值观、道德观、爱情观完全的不同,可奇怪的是,两个人却是最要好最知根知底的朋友。刘雪婷有时候想到原因,之所以喜欢和何韵交流,不仅因为她们是同留深圳为数不多的大学同学之一,更因为她那奇怪的爱情和她那让人难以接受的生活状态吸引了自己。这就像一个聋子会和一个瞎子成为好朋友一样自然,双方从对方的畸形和缺陷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快乐及找回自己的自信。

  “我的一个网络情人,”雪婷扣下手机的时候对何韵说,脸上突然有了一点笑意,“他说给我惊喜,没想到现在在深圳了。他从北京赶过来的,陪我过大年初一,一个钟头后就会来这里了,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女人永远不会对自己过多知道别人隐私的事感到介意,但何韵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摸出手机,“我给李钊打个电话试试,看他有没有空。”

  紫葡萄色夹克上衣,蓝色牛仔裤,天然略带卷曲的黑发,当嘴角带有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的范之勋出现在刘雪婷面前时,她诧异了一下,她没想到他的外形如此出色,他跟大家打招呼,声音深沉又带有磁性,然后很自然地坐到刘雪婷的旁边,就好像与她相识已有百年。何韵和李钊是早就认识了的,倒也没有多大激动,两对年轻人略略适应了一下开始的冷淡气氛后,谈话渐渐火热起来,从天气扯到政治,从深圳说到上海,从国内扯到国外,从海归说到海待……范之勋话不多,但字字珠玑。咖啡厅快打烊时,范之勋动作麻利地掏出钱包买单。

  大方的男人不一定全都讨人喜欢,但讨人喜欢的男人毫无疑问会比较大方。刘雪婷不是个计较物质的人,但是她很看重男人掏钱的魄力。看着他站在气色灰暗的何韵和不善言语的李钊旁边那种淡定自在却暗暗慑人的气势,隐隐有种说不出的自豪和舒畅感。

  何韵牵着小她三岁的小情人的手先离开,刘雪婷跟着范之勋走出玫瑰咖啡厅。他用手轻轻地扶她的腰,绅士但不暧昧,她本能地抬头目测了一下他的身高,大约在一米七七到一米七八之间,她很喜欢这种距离,她一米六五。

  “我订了威尼斯酒店,”他轻松地说,“你现在有节目吗?如果没有,去那里坐坐?”

  一夜情!这是刘雪婷首先想到的词语,在她还没来得及做出明确回答时,范之勋已招手叫了辆的士,她不由自主地跟着他钻进了车内。到酒店有二十几分钟的车程,两个人除了似乎是心领神会地笑笑,没有开口讲任何话。

  “你很意外吧?我没事先打招呼便杀到深圳来了。”进了酒店的套房后,范之勋关上门,转身轻拥住刘雪婷,自然亲密得像久别的情人,眼中有一种令人舒服的温柔火花在跳跃。刘雪婷心跳得厉害,看对方的头俯下来,微微地闭上眼,却不料对方只是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这让她大感意外。

  “我现在觉得再也没有那两句你喜欢的口头禅更适合你的了。”范之勋说。

  “哪两句?”

  “无所谓和随便,你全身散发着这样的一种懒懒诱人的气息。”范之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蛋,疼爱地笑着说。

  刘雪婷不好意思地笑笑。

  “是你先用浴室还是我先用浴室?”他在她耳边轻声地问。

  “你吧。”她说。

  这一晚,让刘雪婷更加意外的是,当她冲完澡回到房间时,发现范之勋已在另一间房里睡下了,像个大哥哥般地对她说:“雪婷,我有些累了,先睡啦!”剩下刘雪婷一个人在右边的卧室里对着电视发傻,弄不清状况。

  何韵坐在凄冷的荔枝公园的一条长椅上瑟瑟发抖,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似乎是成心虐待自己和李钊这个年轻男孩。她痛恨自己,特别是面对着对一切都表现得无所谓却拥有优越条件的刘雪婷时更是如此,好像那种自虐的快感可以平衡她与刘雪婷之间先天条件和后天条件的距离。

  自己出生在湖南的一个贫穷山村,而她家庭富裕受尽宠爱;自己是别人见了一百次也记不住样子的普通女子,而她是九四级本校有名的系花;同届毕业的自己在深圳求职四处碰壁,而她一毕业便有学长为她引进深圳一家知名的公司,拿一份优厚薪水;自己为了不再回到那个贫穷的老家而嫁给一个香港老男人,而她只是轻松的一句玩笑话,她爸妈便急巴巴地送钱来为她付了一套百多平方米房子的首期款;自己除了老公外再也没和其他男人上过床,而她不光在学校有惊人故事,踏入社会一样信手拈来大把男人;自己委曲求全地面对着一个现在极其讨嫌的大自己十五岁的男人,而她却在昨晚一脚把自己暗恋多年无法接近的男人踢下床,并让他在地毯上过了一夜。

  想到这些,何韵就止不住颤抖,心疼得好像无法呼吸一样。然而,更悲哀的是,刘雪婷是自己最好最知心的朋友,无论自已怎么掩饰和怎么逃避,在深圳,除了潘渊,自己最贴近最关心最在乎的人便是刘雪婷了。

  “我们找个酒吧去坐坐吧。”李钊的声音因为寒冷明显地哆嗦起来,但为了表示绅士风度,也或许是为了取暖,他把并不保暖的西装右襟往何韵的背部裹了裹,“要不去我宿舍?”

  “不。”何韵语气坚定地说。她觉得还有许多思绪没有理清,惟有在这如冰刀般切割人皮肤的寒风里,在这凄冷的公园里,才能思考并回味一些平时不敢想也不敢整理的东西。“

  你看我同学刘雪婷漂亮吧?”她茫茫然地问。

  “一般。”李钊说,“她没有你漂亮。”

  “你真虚伪!”

  “真的,我说的是真话。我看她对一切都无所谓且懒洋洋的样子就非常不喜欢,我就是喜欢你。也许——也许我不该说,我就喜欢你身上那种朴实的感觉,你简单的穿戴,我觉得你和我一样,有一颗积极向上追求美好的心。你眼中就时常露出那种灼人的光芒来,而你同学的眼神是迷茫且灰暗的——虽然她外形非常光鲜,而且我认为你以后一定是个好太太,她肯定不是,真的。对于一个太容易跟男人上床的女人,再漂亮,男人只会跟他偷腥,很少会愿意娶她做老婆。我要找的是老婆,不是情人,我没有钱玩情人。况且——就算有钱,我也不会找情人,没什么意思。”李钊词不达意,混乱而急促地表达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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