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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篇 认知日记

  2003年7月1日星期二上午11点

  给亚力、吕雷打电话,分别托他们帮妈妈找诊断专家。

  有时我会想,我有一些这样的朋友,平时大家君子之交淡如水,一旦需要帮助时,一定会尽力而为,不图回报。在这样商业化的社会里,能有这样的朋友,我很感恩,也深感荣幸。

  昨天下午散步时,我得到启示,其实我已经开始恢复健康了。目前必须着重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时时提醒自己,我现在是一个健康的人!“应当一无挂虑”。“忘记背后,努力面前”。我现在面临一个急需解决的心理问题:明明已日趋健康、正常,但心理还没适应转变。就像一个被大鱼刺狠狠卡了喉咙的人,医生已经帮助我拿出了那根危险的鱼刺,险情解除了,可以回家恢复正常生活了,可我还觉得痛,总觉得那鱼刺仍横在喉咙里,仍几乎不敢呼吸,不敢动弹。仍揪心、紧张。

  刚才陈志红来电话,我们谈到了要珍惜自己。

  随笔准备好了吗?愿意回忆吗?2003年4月2日到4月12日,怎么过来的?不是瞒过了专家吗?不是不用吃抗抑郁药吗?4月12日上午,你在广州的珠江两岸连跑两家医院,连看四个科室,然后呢?你再无路可逃。说吧。

  我眉心中间痛,胃脘有一个大硬块,恶心想吐。我想跑到楼下草地晒太阳。我没什么想说的。最近我又开始累,不想见任何人,不想打电话,不想接电话。一个上午过去了,真的没话可说。别逼我。

  你不要害怕。帮你开个头好吗?4月1日上午那位精神卫生科主任给你开的药叫做“阿普唑仑”,它是抗焦虑的安眠药。你晚上临睡前半小时服一片,入睡难的状况有所改善,对不对?别再磨蹭了。你怎么坐不住?你已经喝了一杯咖啡振奋精神,吃了一根香蕉一块黑巧克力营造好心情。你还在屋子里胡乱甩袖,“巴扎嘿巴扎嘿”傻跳藏族舞,嘴里哼着“感谢你们啦啦啦闹翻身哎,翻身农奴当家做主人哎,感谢你们紧握枪杆保边疆,红色江山啦啦啦……”什么意思?词不连词曲不成曲,你家小狗都看不下去了,悄悄钻进它的笼子里。你像一个害怕走夜路的人,越是形单影只,越是疯子一样又唱又舞给自己壮胆。现在是大白天,窗外阳光灿烂。气温14至24度,湿度70,吹轻微偏北风。你快说,说完到十六楼天台做你的光照治疗,下午1点钟的阳光多明朗啊,天台离太阳近,你可以大大仰起头,尽量打开双手,向后微微下腰,让阳光把你全身晒透,把回忆的阴影晒得粉碎。

  我梦见死去的外公来找我,叫我救救他。

  他是从停尸房铁床上走下来的。我穿着一身病号服正在住院,护士说你外公要见你。我心想:外公不是在八十七岁那年病逝了吗?他死了好几年了。我和弟弟去江西萍乡看着他的遗体从冰冻的殓房抬出来,抬到火化间火化。难道是我的脑子不好记错了?天啊,是不是医生搞错了,外公没死,他一直在医院没人理睬?地上真的是外公。好可怜,护士没给他病号服,大冷天他光着身子蜷缩在地,瘦骨嶙峋的脊背弯得像张弓。外公一把抓住我的双手,叫我救救他。他说:医生叫我走,说我活不过今天了。他们不让我在这里住下去,你要想想办法啊。外公的双手真的像冰一样冻,我跪在地上,双手抓住他的手不放。我不能哭,我不能慌张,我要为外公壮胆,我要鼓励他坚持活下去,我要把我的活力热量传导过去,我要拯救外公的生命!我不停地说话,告诉外公,只要撑过了今天,医生就会相信他能活下去。我叫外公放心,我会一直抓住他的手,我不会让他死。外公把头靠在膝盖上,大概是昏过去了。没有人来帮我。我觉得很冷,越来越冷,我要冻僵了。再这样下去,我要冻死了。我没有气力了。我非常害怕自己会昏迷过去,怕失去知觉后会松开外公的手。我手上连接着外公的命!即使累死冻死也不能松手。可是我真的真的没有一丝气力了。我着急,我害怕,我内疚,我愤怒,我……我要死了,怎么没有一个人来帮帮外公?我多么想有人来接替我帮帮外公,这样我就可以让自己死掉了,这样我就可以轻松自由地死掉了。

  我冷冷冷——我醒了。浑身冰凉。

  我连续三个晚上做类似的梦。我在睡眠中更累。每一个梦里都是我看别人死,别人看我死,我在参加自己的追悼会,我和已经死去的故人在陌生的小镇走,找不到要去的地方。

  另一个梦。

  我和一群旅行者走在贫瘠的山区。走在前面的人喊,前面灌木里有死人。我不敢看,眯上眼睛绕过灌木林。我们搭上一辆破旧的解放牌大货车,站在车上看风景。风景是半秃的荒山,一条类似红旗渠那样的大渠,渠水水流不大,仅一两寸深。山区可能缺水。汽车爬坡死火,我们下车。看哪,大渠的渠水里有血!好多好多残缺的尸体,都是小学生的尸体!胳膊,胳膊,一截一截腿,书包,鞋子,脚,啊头!不要看!怎么有这么多小孩子死在水渠里?为什么没有一具全尸?看大渠的涵洞里又有尸体冲下来,这回掉出来的是全尸。不停地一具一具滑出来。有两具蜷缩的尸体卡在涵洞口。我不能再看了。我狂喊:他们都是小学生,他们都是小孩子,怎么死了这么多?他们是怎么死的啊!我醒了。醒来眼前脑海仍是残缺的小胳膊小腿,一截一截。涵洞里,一个小学生的头,一个小学生翻转的身体。

  那些日子里,我闭上眼睛看到的是死人,睁开眼睛已经死去的人轮流来跟我说话。尤其是那些自杀的人,他们告诉我,为什么要死。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他们都低声招呼我:快走,走啊。集合了。

  不要再说了。我想吐。胃很难受。我脑子里有人跃跃欲试要发疯,我用意志力狠狠按住她,一次又一次地按住她。我们有点两败俱伤。

  今天可以放过我了吧。我要去晒太阳。我要牵着我的小狗乐乐,在中大校园快快走,关掉记忆的电闸。2005年11月24日

  链接《外公的微笑》摘录外公老多了,胆怯、迟疑、警惕的眼神里带有一种无可奈何的驯服,只有薄唇边的嘲讽依然还在,但已变得意味深长。

  “当你坐在凳子上的时候存在着哪几个力?”我磨蹭了半天才站起来,可怜巴巴地望着老师——我的外公。他瘦长的脸板得铁紧,轻轻弹了弹物理讲义上的粉笔末,走到我跟前,像念紧箍咒一样重复道:“请你回答,当你坐在凳子上时,存在着哪几个力?”我苦苦揣摩着坐在凳子上的切身体会,忽有所悟,“好像有……摩擦力!”“哈哈——”满堂笑声。

  “还有呢?”外公脸上的表情立刻将笑声镇住了。

  “不知道。”我哭丧着脸,用手指头抠着桌上的一道小裂缝。

  外公一声叹息,轻凄,苍凉,拖着长长的尾音。

  转眼间,到了冬天。一天,刚下完第一节课,忽听学校附近有人办丧事,大伙儿拥去看热闹。只见十六条壮汉抬着有描龙绣凤红缎子的棺材,前面鞭炮、幡旗开道,后面一大串哭丧的,还有一班吹鼓手,吹吹打打,排场极了。也不知看了多长时间,我突然想起还要上课,忙往回赶。在教室门口,我看见,空荡荡的教室里没有一个学生,外公孤零零站在讲台上,面对空桌椅,表情麻木。

  外公退休了。他郁郁寡欢地呆在由破庙改成的教工宿舍里,再不提教学的事。然而一听见上课的铃声,他就坐立不安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或者呆立门口,唇边浮起一丝古怪浅淡的微笑。1981年7月

  补白不知为什么,在我抑郁症重度发作那段时间里,我总梦见去世的外公。

  外公当过我的老师,两年。高中读书时,外公几乎每天都要给我补习数理化,而我听不懂,我只读过正规的小学一年级,连什么是“合并同类项”都没学过,加上我这人特别笨,面对这样的学生,老师真的要吐血。我这个外孙女学生,常让外公老师哭笑不得。下乡支农插秧,我会一抬头就晕在水田里;在农民家吃饭时,我独自坐在门口小木凳上吃,因为外公怕我吃辣椒喉咙发炎发烧,特意拜托班主任关照我。课堂上没人好好听课,外公不能跟学生发脾气,就只好给我一点点颜色看,我是团支部书记,又是学校广播员,跟我略摆一丁点儿师道尊严心里气顺一些。

  我最喜欢和外公一起偷外婆藏的零食吃。外婆常把零食藏在一个瓦缸里,过年剩的地瓜干、冻米糖,还有用糖票买的红糖片、妈妈寄来的小包白砂糖,我和外公总惦记着这些好吃的。我们常在外婆做饭时偷零食吃。我先看外婆在门口灶台上是否会进屋拿什么,这时外公往往在备课,我在做作业。瓦缸的盖子比较沉,掀起来盖下去都容易碰出响声,不能让外婆听见。偷白糖吃容易洒出来,外公很小心地捻一撮放在手心里,然后倒进嘴巴里含着,我有样学样,学这个学得挺快。我和外公一边含着白糖一边相视偷笑,这时师生俩很默契,很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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