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岭东投资的那间私房菜馆里,本就只有五张桌子的店堂,此时更是只有一位客人。
老板娘婉洁今天也难得好心情,一边听着店里悠扬的古筝曲,一边用软布和小喷壶侍弄着那几盆绿植。
坐在三号雅间里的那位客人轻轻地开了言:“老板娘,我自己一个人吃饭,能不能请你过来聊几句?”
婉洁正用软布擦拭着绿植肥大的叶片,听见客人的嗓音,她缓缓地抬起头来,望向雅间中的客人。
隔着绯色轻纱的帐幕,婉洁虽然看不清那客人的全貌,但是却也能看到她从鼻子到胸线以上的这一段。
女人身上的这一段,其实是可供选择的装饰品最多、也最容易出彩的部位;同样的,也是最考验女人格调的地方。婉洁只看了一眼,便已经静静微笑,轻轻扬声:“好啊,请稍等。”
那位客人白若凝脂的皮肤上罩着一件紫色雪纺的纱衣,颀长柔滑的颈子上没有发丝,也没有金玉的项链,而只是任凭那一颈玉白淡然却又高贵地全然袒露,没有任何的外在装饰。
不过,紫色高贵,如果不用任何的饰物来点缀则会显得草率;而雪纺又是极为女性的面料,如果不做适当的修饰搭配也会感觉欠缺,所以那位客人巧妙地在双耳上各自点缀了一颗浑圆的白色珍珠。珍珠是极为女性化的饰品,珍珠白又恰好调和了肤色的白皙与纱衣的艳紫,更为难得的是,珍珠高贵而不俗丽,既极好地显示出主人的身份地位,又完全敛住光华,秀外而慧中。
婉洁微笑。这样的女人,与其说是颇懂得装扮之道的,不如说是更懂得女人自身的美。所以在这样一个清闲而宁静的秋日午后,她愿意跟那位客人在一起坐坐,喝一杯好茶,听一段古筝。
不消说,那雅座中独坐的客人便是宫薇了。
未几,婉洁挑帘而入,手中端了一张色泽醇黄的茶台,微笑着对宫薇说:“看客人入店的时间,这会儿应该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没什么招待的,只有一杯清茶。”
宫薇微笑着看婉洁坐下,白嫩而圆润的手指烫壶、洗杯、冲茶,柔美流畅,一如行云流水。
宫薇的眼光不由得再向上划去,婉洁穿着一件孔雀蓝的旗袍,肩上搭着鹅黄的披肩,端庄而不失俏丽。不知怎的,宫薇一见着婉洁,便只觉得俗世尘嚣远去,只觉时光静静栖息在她圆润的肩头。
宫薇不由得轻叹。这个女人从神色上来看,应该已经有五十岁上下,但是即便只是三十出头的宫薇却都不由得自叹弗如。那是一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东西,与年龄无关,甚至与外貌无关。
婉洁微笑着将闻香杯递给宫薇,宫薇轻轻吸嗅:“好香的铁观音啊……”
婉洁静静用紫砂壶点茶:“这是今年的白露茶呢,现在喝,正是好时候。”
宫薇眸中光华一闪:“春茶苦,夏茶涩,要好喝,秋白露……难得,老板娘,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产自福建安溪的铁观音啊!”
宫薇饮下一杯茶,闭上双眸享受着那醇香的铁观音从齿间滑下,旋入咽喉的奇妙感觉。茶汤滑下,回甘涌起,宫薇沉醉在茶香回甘之中,面上神情欢愉而宁静。
婉洁并未抬头,嘴角却已经挂上了轻柔的微笑。其实这么久以来也曾经有过独自来用餐的女性客人找过她攀谈的,婉洁一样都会端上茶具,却并非每个女客人都喜欢茶,懂得茶的就更是少之又少。
这世间的女人,可以用各种饮料来比喻的。
有的女人像纯净水,看似透明清澈却空无一物。
有的女人像酒,魅力外放,醉人心魂。
有的女人像碳酸饮料,初时甜蜜,不过打了个嗝儿之后就一切化为乌有。
而有的女人则像茶。看似清淡,爱上之后便是一生难忘。更奇妙的是,百人饮茶,百种回味。
宫薇就是难得懂茶的,婉洁将宫薇归纳到了“茶香女人”的范畴之中。
婉洁知道,就算是冲着这份儿茶缘,她也是愿意跟宫薇聊聊的。
喝过了茶,宫薇略显拘谨地开口:“其实,我是听我的一个朋友提起过你。老板娘,她对我形容,说你即使是在现代社会的车轮滚滚之中,也像是能够独自行走于灰墙乌瓦的小巷之中,可能我骨子里也有点喜欢这份韵致吧,所以特地慕名而来。”
婉洁淡淡地笑着,兀自捏住自己手中的一杯茶,轻轻地品,慢慢地嗅:“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讲述者,如果客人愿意,我倒是一个不错的倾听者。”
宫薇不得不承认,婉洁这个“对手”的确是不好对付的。因为她此来也不是来讲述的,她也是想来倾听的。她想倾听婉洁的故事,然后从她那讲述的字里行间去追寻,去刺探,希冀从中可以找到她所想要的蛛丝马迹。可是不知究竟是婉洁性格使然,还是婉洁早就对她的来意有所察觉,宫薇只觉得面对着婉洁,直如绵里藏针,虽然表面一派柔软,可是却根本没办法找到插针的缝隙。
婉洁又递过来一杯茶,宫薇高抬双手,点头接过。袅袅茶香中,宫薇一边细细品茶,一边轻轻地说:“像我这样对老板娘你好奇的客人,应该不在少数吧?”
婉洁点头:“的确。只是,却很难遇到一位像您这般懂茶的女士呢。”
宫薇羞赧一笑:“也没有,对于茶,我也是知之甚浅。可能也就是投缘,这么多年来各种各样的饮料里,偏偏我就是最喜欢喝茶。平日里需要跟客户谈事儿,我一般宁愿选择茶馆,也不愿去咖啡店。”
婉洁静静地笑:“这便是茶缘了。其实有茶缘不一定非要特别懂茶,毕竟我们都不是茶农或者茶博士,我们不过都是饮茶的人。只要对茶有一颗独爱之心,也就够了,说不出茶的名字,品不出成色,又有什么重要呢?”
宫薇由衷点头,望着婉洁,宫薇悄然莞尔:“尽管我眼拙,不过我也看得出,老板娘你这一副茶台用的可是黄花梨,而你手里泡茶的这只紫砂壶,一定养了不下十年。”
黄花梨的价格,自是贵重,但是婉洁却将茶台弃之一边,独独将那已经养至纯黑色的紫砂壶捧给宫薇。
宫薇先是一愣,继而一笑,接过紫砂壶,用指腹细细摩挲。如果不是先入为主地知道这是紫砂壶,宫薇几乎会错觉指腹之下光滑柔腻的质感应该是瓷,或者是类似丝绒的某种面料。砂眼几乎已经全然消失不见,细致如女子凝脂一般的肌肤。
养紫砂的人,紫砂重要的已经不是它作为有形器物的使用价值,而更多的是作为股掌间的一份宠溺之物了。就如同现代人喜欢养宠物一样,一樽紫砂壶早已经被主人赋予了生命与灵性。
宫薇会心一笑:“老板娘,在你的心里,这紫砂壶远比黄花梨更为贵重。”
婉洁微笑:“果然是通透之人,很高兴你能光临我的小店,希望能常常见到你来。不是为了做你的生意,只是喜欢跟你这样坐坐,喝喝茶。”
宫薇静静微笑。她知道,纵然这一次也许得不到太多有价值的情报,但是自己至少已经打开了那扇门。
茶香袅袅,时光静静,婉洁忽然说:“你的整个人都很宁静,就像这茶,可以沉得进时光,躲得过喧嚣。可是,你的眉尖却多了点浮躁。如果能将这一点浮躁也去了,相信你会更开心得多。”
宫薇一愣:“怎么,老板娘对相术也有研究?”
婉洁微笑:“没有。不过相由心生,就算是相术也该是从观察人们的面相表情开始的吧。”婉洁静静点茶,继续说,“其实如果按照年龄来说,我几乎是你上一辈人。我们当年经历过的动荡远比你们现在所忧虑的事情要多。经过了,便学会了淡然,于是能够平抑下自己的心情,转而去观察旁人的面相。”
宫薇点头:“老板娘,真羡慕你,真希望我也能有你这样一份超脱和淡然,能够从现在烦恼着的事情中抽身而退,静静地只做一个旁观者。可是老天总是见人下菜碟儿的,有些事能够走得开,有些事却要背负一生,永远都走不掉……”说着,一杯醇香的茶滑下喉咙,却已经是微微苦涩。
婉洁抬起眸子,静静地看着宫薇:“虽然不知道你曾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你在苦恼着什么,但是我却要说,你做得已经非常好。二十年前,我像你差不多大的时候,曾经历过一场人生的波折,我那个时候对自己的控制力远没有你现在表现得好。”
宫薇微微挑眉,隔着袅袅茶香望住婉洁,心里一个念头滚过——二十年前她经历过什么?
宫薇办公室的门板上,一只纤长而略嫌瘦削的手悬在空中,似乎犹疑了一下,旋即坚定地滑落,敲上门板。随之,一个凉滑微尖的嗓音响起:“宫大总监,下班时间都过了,怎么还不下班啊?别告诉我你今晚又要加班啊,那我可要拖着你去找文森特了!”
今天,宫薇办公室的门意外地关着。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开间办公室里也已经没有了人。这意外出现的嗓音让办公室里的两个人都微微一震,宫薇更是在微笑之前先是略显尴尬地向后退了一下身子。
来人正是宫薇的同学,那位《时装》杂志的主编朱凉。
宫薇办公室中除了她自己之外,还坐着一个人——林寒。
林寒是来送车钥匙的。修车行打电话给宫薇,宫薇电话没开机,因为修车行与林寒比较熟了,便直接将电话打给了林寒,让他去取车。
林寒取了车,拿了钥匙,直接将车开回了公司车库,等到下班时间之后才上楼来给宫薇送车钥匙。他知道车没出什么大毛病,这不过是宫薇用以躲着他的一个借口,所以他不能将车钥匙留着,得给宫薇送回来。
虽然明知黎小梦已经下班走了,但是宫薇看见林寒公然来到她的办公室,她还是本能地将办公室门关上。没想到刚关上门,就被突然到来的朱凉给推开了。好像这扇藏着她跟林寒的薄薄门板,注定是关不住的,早晚都会被人有意或无意地捅破一般……
宫薇反应很快,不过一秒钟已经笑意盈盈地站起身来走向门口:“阿凉,怎么是你?要来也不事先打个电话,不怕我下班了让你扑个空啊?”
林寒也抬头打量朱凉。黑色的短发、黑色的眼线、黑色的小西装与短裤、黑色的丝袜、黑色的长皮靴、黑色的指甲油……却在肩上披了一条大大长长的红色披肩,披肩上长长的流苏在夜色中妖娆地摇曳。不愧是做《时装》杂志的,朱凉这一身装扮将红与黑的视觉冲撞演绎到了极致,冷酷又热烈,简洁又随性,就像一曲弗拉明戈舞,野性得魅力四射却又足够雅致。
朱凉的嘴唇很薄。相书上说,薄唇的人都是生性凉薄的,这倒是与她的名字,暗暗相合。
此刻,那双薄唇向上翘起:“哈,就我所知,你宫总监是没有按时按点下过班的,就算不打电话,也不用掐指算来,我都知道你一定还在办公室!”
朱凉的话是说给宫薇听的,可是她的眸子却轻轻在林寒的身上滑过。林寒很醒目,不仅仅是因为他是除了宫薇和朱凉之外唯一在屋子里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望向朱凉的眼神,很青锐。
这样年轻而直率的注视,总是让人无法忽略。更何况朱凉是在时尚圈子,好看的男孩子总是格外吸引她的眼神。
宫薇看着朱凉和林寒,下意识咬了下唇,开口对林寒说:“今晚我自己开车吧。这是我同学,我们俩晚上一起出去吃个饭,你就不用等我了。”她几乎是仓皇地赶林寒走,却不知道是怕朱凉发现林寒与她之间的关系,还是因为怕朱凉饶有趣味地盯着林寒看的眼神。
说着,宫薇又转向朱凉,解释似的:“这是我司机,等我下班呢。”
林寒抬头望了一眼宫薇,静静地站起:“好,那我先回去了。钥匙在这里,车今天刚修好,零件还需要磨合,你开车注意点。”说着,林寒向外走去,与朱凉擦身而过的瞬间,他朝朱凉微微点了个头,以示招呼。
朱凉的眼神从她自己的肩头向林寒的背影方向延伸过去,黏稠而绵长,她没有收回眼神,轻声对宫薇说:“这孩子,不错啊……”
宫薇下意识咬住下唇,却随即潋滟笑开:“阿凉,你又来了……小心你家小摄影师吃醋。”
林寒的背影终于消失在电梯门里,朱凉才缓缓地收回眼神,眸子一荡,那一抹眼神已经飘回了宫薇的身上。朱凉哧哧一笑:“哈……吃醋就吃醋呗,我倒愿意让人为我吃醋啊。吃醋证明他在乎我,要是不吃醋,问题才大了呢……”
“不过,”朱凉伸出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指,凌空在宫薇和林寒消失的方向之间划过一道弧度向下的弧线,“不过我倒是觉得,你们两个之间有问题……”
宫薇心下一抖,连忙解释:“别胡说,阿凉,这是在办公室,比不得你们做媒体的。”
朱凉妩媚地将眼神从下向上挑起,浓浓望住宫薇:“那你,就赶紧承认啊,那我就不追问了……”朱凉说着凑近宫薇,俯在宫薇的耳畔,“这么好看的男孩儿,你不要的话,记得告诉我啊……”
宫薇的脸颊不可遏止地腾地红了:“好了阿凉,走吧,想吃什么,今晚我请客。”
朱凉的眼神不经意地滑过宫薇桌面角落里的那个原木相框。相框里的人,一袭白衣,笑得灿烂。朱凉一愣,眯起眼睛端详了宫薇大半天,迟疑地说:“难道,我猜错了?我朱凉难道也有走眼的时候?”
宫薇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无奈地笑着拍了一下朱凉的肩头:“好了你,都快职业病了,是不是看着好看的男孩子,都会往绯闻方面去想啊……”
朱凉耸耸肩:“阿薇啊,我就是替你觉得不值。你这么个女人中的极品,要是整天就知道守着老公而没有其他的故事,那真是暴殄天物了!”
宫薇拎起手袋,拉着朱凉的手:“好啦,走啦……”
三宝粥店里,大红的窗纱从棚顶高高垂下,遮住落地窗外面的夜色,给店堂里增添了妖娆之色。
雅间里,当宫薇和朱凉到达的时候,里面提前已经坐了一个女子。同样的一身黑色,长长的卷发垂过肩头。
这个客人是宫薇和朱凉来的路上,宫薇电话邀约来的,却比宫薇和朱凉早到了,好像这位客人反倒比主人更为热衷这次聚会一般。
宫薇拉着朱凉一进来先介绍:“阿凉,这是我公司的公关总监,我们的马娜娜大美女;娜娜,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时装界的名女人,我的同学朱凉、朱大主编。”
朱凉看了一眼同样一身黑色的马娜娜,伸出手去跟马娜娜不轻不重地握了一下。她心里一个评价,其实马娜娜丰腴的身段穿黑色很好看,可惜的是她那一头染成酒红色的头发,有点扎眼。
宫薇热络地拉着两个人说话:“阿凉,娜娜是公关界的名人,在公关界无人不知。这次市里行业搞评选,我们娜娜又是当仁不让地力拔头筹。行业网站要做宣传,让每个人交照片,娜娜不太放心那些影楼里拿出来的东西,我就想着你手底下有几个新锐摄影师,又擅长拍人像,所以这事儿啊,就交给你了,你得当是我的事儿来好好办啊!”
朱凉在桌子底下悄悄捏了一下宫薇的手背,她知道宫薇这次又拿她当过河的桥呢。不过虽然心知如此,凭着她们俩这么多年的交情,朱凉也一定要在台面上给足宫薇面子。她微笑着对马娜娜说:“没问题,马小姐信得过我们《时装》的话,那这个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一准儿让马小姐成为那个网站上最靓丽的!”
马娜娜倒是没有那么热络,只是淡淡地笑:“其实那些影楼也不是不好,只不过我不喜欢拍出来千篇一律的东西,美则美矣,全无个性。”
朱凉不动声色地喝了口鲍鱼粥。纵然马娜娜没看出什么来,宫薇却早已经发现——朱凉被马娜娜的傲慢给惹毛了……
桌子下,宫薇按住朱凉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
朱凉咽下粥,抬头望着马娜娜笑:“马小姐,你放心吧,我们还就怕你要求我们拍那种影楼里的千篇一律的片子呢,别忘了我们是做《时装》的,第一要务就是要个性。”
就像约好的,其实更是心照不宣。喝完了粥后,马娜娜先起身告辞,宫薇拉着朱凉继续坐在雅间里。来的时候她们不是一起来,走的时候似乎也不想一起走,倒是跟《潜伏》里的某些桥段像得很。
看着马娜娜的背影终于消失不见,朱凉终于一句重口味的话冲出了口:“靠,装什么装啊,在我朱凉面前装高档呢?!”
宫薇急忙拦着:“阿凉……看在我面子上,你忍了这一回吧。”
朱凉恨恨地闭着眼睛,嘴里无声地叨咕了半天,终于将这股火压了下去,她抬眼瞪着宫薇:“阿薇,你脑子是不是锈住了,这样的人你也结交她,你自虐啊你……”
宫薇叹息:“阿凉,我也想像你那样爱恨分明,可是我们做企业的比不得你做纯媒体的,各种各样的关系总要均衡一下。”
朱凉虽然咬牙切齿,但是她毕竟到了年龄,知道这个社会上的规则:“好吧阿薇,你给我说说,这次想怎么着。”
宫薇微笑,眼角眉梢却似乎挂满了深意:“拍照咯……顺便带上点你上次跟我提过的资源……
朱凉眯着眼睛看宫薇:“她……”
宫薇抢先回答:“放心吧,她没老公的,不会伤害到别人。我这样做,也只是以防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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