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相思码头”咖啡屋是一个很隐蔽的地方。通常是男女们幽会的场所。
我带着各种疑惑的缠绕走进了咖啡屋。
黑暗的角落里，昏黄的灯光下，有人伸着一支雪白的胳臂向我招手。是早已坐在那里等我的贺老师。她对面有一个空椅子，那是留给我的座位。
她今天身着一袭黑色长裙，烘托着她庄严肃穆的美，让人望而生畏的美。美的已经没有了神经，仿佛是一尊雕像。
她淡淡的沉重的对我笑了一下：“不好意思，你那么忙还把你找来。”
我拘谨地客气了几句。望着她娟秀的脸颊静等下文。
她长出一口气说：“你的欧阳老师已经得了晚期肺癌……”
“啊！”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举着的咖啡碗差点落地。
贺老师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平静，缓缓的对我倾诉起来。
他们结婚三年，由于没有小孩，欧阳老师提出离婚，贺老师本来是同意的，但她知道欧阳老师得了癌症，她不想离开他。她要伴他走完最后的人生。……
贺老师不但外貌美丽，她的心灵更崇高更美丽。
“欧阳老师现在并不知自己患了绝症。他的病情是我通过一个当医生的朋友给检查出来的。这个全国著名的内科权威教授告诉我‘他无可救药了’。……这事我一直瞒着欧阳。我不敢告诉他。我太了解他了。他是一个没有一点心理承受力的人。他所有的坚强都体现在他的理论上和口头上，他可以为别人指出怎样做，往往不知自己怎样做。如果我告诉他得了晚期癌症，他将立即精神崩溃。
“半年来，我抱着一线希望，千方百计地为欧阳治病，可面对那些稀奇古怪的‘烈性药’，我俩又是在闹离婚的非常时期，欧阳怀疑我是不是另有企图，恶意谋害？……我默默的承受了多少苦楚啊！
说到这里，贺老师低下头，用手帕擦了擦眼角淌出的泪水。
我的喉头也很哽咽。
我的欧阳老师啊！难道你即将永远的离开我了吗？！在我人生的道路上，你给了我多少英明的教诲，可以后……我不敢想下去了。我有些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愿我的耳朵听错了。
“上次他住院时我让你过来，就想告诉你，后来一想算了，为时尚早一些。没想到他的病情……这次我也是不得已把你找来，你是欧阳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他宁肯相信你的话也不相信我的话。我们对他的病情要继续隐瞒，让他在精神上永远是一个健康人。你还要帮助和配合我一下，给他治病。我给他找医生或买的药，就说是你安排的。可以吗？”
我点头，表示全力配合。想起那次欧阳老师住院我买了鲜花水果去看他，他当时疑惑的说，贺老师为什么把我住院的消息告诉你呢，是为鲜花水果吗？……
贺老师说：“现在凡是我买的药，欧阳一口不动，而是一意孤行的到处寻找偏方和神医、气功大师、购买各类保健品。听说有一个能治百病的‘爽乐康’治疗仪，他就去那个直销部听讲座了，说是要买回来一台。可能都是些骗人的玩意……”
贺老师让我把欧阳老师找回来和她一起去医院治病。她把我领到那个“爽乐康”治疗仪讲座的会场，她说她不便进去，拜托我一个人去说服欧阳老师吧！
二
这是我市最大最豪华的三江宾馆礼堂。现在外租，成了“爽乐康”治疗仪传销活动的训练营。整个大礼堂里坐满了开会的人。黑压压的后脑勺，分不清欧阳老师坐在哪里。
那时传销刚刚兴起，国家政策当时还是允许的。
我找个位置刚一坐下，会议结束了。在人群中我发现了欧阳老师，欧阳老师也看见了我，很惊讶。以为也是来听传销会的，抱怨我应该早点来呀！
此时望着欧阳老师我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觉一股股复杂的哀伤在涌动着。真是病来如山倒啊！短短一个月没见，欧阳老师又老又瘦。曾经肥胖的皮肤由于没了脂肪的充填松懈了。
他还不知没有多长时间他将永远的离开这个他所眷恋的世界。他只知自己身体不太好，有病乱投医，盲从误入这些很可能是专门骗取老弱病残者财富家伙们的领地。他已经听信了爽乐康健身治疗仪传销者的花言巧语，准备购买两部“上线”。还想发展“下线”呢！
接着他不停地对我说爽乐康治疗仪很好。见他执意要买，只好劝他先买一台试一试。每台6000多元，很贵呀。
望着地上摆着的那一台台治疗仪我哑然失笑说：“这么一台小小的东西，那里面的小电机充其量也就值一百元钱，加上一些塑料壳等工艺就要价6000？……那两条腿放上去摆动几下，能从根本上治什么病啊？……”
欧阳老师被我说得有些犹豫了，是买一台还是买两台呢？
一位穿着笔挺，颇有绅士风度，说着满嘴港味普通话的中年男子，见我要破坏了他的生意，很不满。但表面依然悬挂着他那训练有素的笑容。
“这位先生，您没有参加我们刚才的会议吧？您的思维观念与您的朋友之间还有相当大的差距喔……”
旁边，他的同伙是三位漂亮的小姐和两位青年男子，还有一些与会者围了过来。
一个灵牙利齿的小姐笑容可掬的对我说：“先生，我们是刚从北京过来的。这位是我们的老总，香港著名金牌讲师Eloquent鄄先生，您没有听他讲课是很遗憾的。只要您听他讲一分钟，就能立即转变您的观念。拥有财富不如拥有健康。你现在看见的是最新型、功能最全的爽乐康治疗仪。保健治疗兼有。这是很难得的一次机会呀!”
这位小姐想用“金牌讲师”的头衔和洋名字恫吓住我。此时我的情绪已然不好，对他们这些人更反感。（Eloquent，英语是能言善辩的意思。汉语直译，艾勒肯特。）
这时那位金牌讲师艾勒肯特得意地耸了耸肩，对我振振有词地讲述着使用爽乐康治疗仪如何能保健，如何能治疗各种疾病云云。
我突然萌生了让他们“栽”一下的感觉，给他们吹牛皮降降温。我假意迎合说：“艾勒肯特先生，您的爽乐康治疗仪真是不错，看来您经常使用，一定积累了很多实践经验，您至少是有五年以上的经验了吧？您用了多少年了？我看您的身体很健康。”
Eloquent很绅士地笑了一下说：“我只用了三年什么病都好了，非常管用。……”
他还不知已中了我的“管道滑车”之计。我紧接着问那个他身边正对另外一些人呶呶不休介绍产品的小姐：“小姐，您的爽乐康治疗仪真是新鲜事物，以前我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您当然没听说过，我可以告诉你，爽乐康治疗仪在全世界都是最新发明的产品……”
“它发明出来多长时间？”
“刚刚几个月。就运到这……”
“各位听见了吧？”我拍两下手，把众人的视线吸引过来，“这位小姐说爽乐康治疗仪刚发明出来几个月，而那位‘爱勒侃’先生却说他使用爽乐康治疗仪三年了。‘爱勒侃’真是爱‘胡勒乱侃’。”
金牌讲师Eloquent和那小姐听了我的话一怔。表情尴尬，一时语塞。只顾吹牛了，掉进了我的语言陷阱。缓过神来，七嘴八舌的一通自圆其说，但已苍白无力。
金牌讲师Eloquent笑容已经没了，绅士风度也不见了。用鹰隼一样的目光看着我。知道我是他今天的小克星。对我格外关注了。
既然如此，我就把他‘克’到底吧！我对着众人说：“其实现在长寿翁并不少，他们并没用什么爽乐康治疗仪，不也有很多老人活过了一百多岁吗？”
“你说有很多老人都活过了一百岁，不是还有更多的老人没有活过一百岁吗？我的治疗仪就是让每个老人都活过一百岁！。”
金牌讲师的话赢得一片热烈的掌声。看得出，他开始施展“金牌讲师”的水平了。要和我练口头柔道。
他瞟了我一眼，接着面对众人朗声说：“朋友们，我可以保证，从现在开始，每位老人用我的爽安乐治疗仪都一定活过一百岁！”
又是一片掌声。他的语言和手势很有煽动性和欺骗性。很专业。
欧阳老师在一边劝我少说话。
见我没吭声，金牌讲师更得意了，又说：“朋友们，多么好的一次机会呀，可有人就是不转变观念。有了爽乐康，我们现代的人生活是多么的美好，这在过去都是不可想象的……”
我拦截了他的话：
“请问金牌讲师，用你的观念，现代人只要用上爽乐康治疗仪就都比过去的人生活好了，那么武则天没有用过爽乐康，你敢说你比武则天生活得还好吗？”
我的话让金牌讲师和他的同伙们愕然。
“请问金牌讲师，你刚才说用爽乐康可让每位老人活过100岁，你的诺言是体现在眼前呢，还是以后呢？体现在眼前，我们无法看见；体现在以后，一百年后我们这些人早死了，谁来证明你的诺言是真实还是虚假？如果您的诺言能让老人们活过100岁，那我的诺言很可能让老人们活过1000岁！”
我一连串奇异发问使那位金牌讲师以及他的同伙们一时哑口无言。我给他们传销的热潮煞了风景。
“你这是什么话？不尊重人！……”金牌讲师对我怒声说。
“金牌讲师先生，你见过一边打你，一边骂你，还一边骗你的人吗？不都是采用和颜悦色和无比尊重的方式方法来达到骗人的目的吗？”
“你这位先生怎么连一点起码的美德都没有呢？”那位快嘴小姐急忙帮腔救驾。
我把脸转向那位小姐：“请问小姐，什么是美德？”
“尊重人，不欺骗人就是美德。”
“我上大学时搞模拟军事演习，我深入敌后，我无比尊重的和他们攀谈，把一张作战用的秘密图纸骗到我的手里，我这是美德还是恶德？”
小姐柳眉一竖：“当然是美德。把假想敌，或者是说把敌人的东西骗过来当然是美德；骗朋友的东西是恶德。我们不是来骗朋友。”
“我有个朋友想自杀，买了一包毒药，我无比尊重地和他畅谈，把那包毒药骗到我的手里，他没自杀成，他活了。请问，我把朋友的东西，那包毒药骗到我的手里，是美德还是恶德？”
我巧妙地运用了古希腊大雄辩家苏格拉底的类比反问法，使那小姐递不上报单。围观的人哈哈一笑。
我牵着欧阳老师的手，离开了会场。让我搅和得他一台爽乐康也没买。
出了门，我告诉他我有个远方叔叔是治疗肺病的专家，有30多年的临床经验。已约好了，去那里看一看。
欧阳老师一听我找的医生，不但对我表示感谢，而且欣然前往。如果是贺老师找的他肯定拒绝。其实这个“远方叔叔”肺病专家也是贺老师安排的。
三
在我们打车去医院的路上，欧阳老师对自己的病感到很绝望。病魔已把好端端的一个潇洒自如幽默诙谐的汉子折磨得面目全非。从意志和上肉体上都不像过去那个欧阳老师了。
人生有两大灾难，一是疾病，二是贫穷。疾病比贫穷更可怕。
看着欧阳老师紫色的嘴唇已是异常惨白和干燥。我的人生导师，真要划上生命的休止符了！心里一酸，流出了泪水。急忙擦掉。
我一次次劝慰他。
“欧阳老师，你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从你的气色上看根本没什么大病，很可能一个疗程就能好。”
“是吗？”
欧阳老师露出孩子般的苦笑。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安慰。
我现在深深感到善意欺骗是人的美德那句话真的无比正确。
贺老师约我去咖啡馆布置我的任务就是对欧阳老师善意欺骗，让他在精神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走完他人生最后的路。她当时对我讲了这样一件事：
一个病房里住着两个晚期癌症，亲人们都想让他们在临去世前留下遗嘱，可是他们对这心存顾忌，认为不吉祥，迟迟不愿立遗嘱。他的亲人们各自请来他们的老朋友帮忙劝说。
一个老朋友对其中一个患者善意欺骗地说：“你的病没什么大不了，不要思想负担太重。有多少人的病比你的还重，最后都治好了；你要增加战胜病魔的信心，你的脸色比上次我看你时好多了！……平时你太忙，趁着现在闲暇，安排一下后事也好。有多少体格健康的人，很早就立下了遗嘱，这对每个人都是早晚的事，等你康复出院了，不也是少了一件事吗？"
听到这样的话，病人精神愉快了，心情放松了，立了遗嘱。
而另一个朋友去看那位患者，他却用愚蠢的诚实，直言地说：
“哎呀，你的气色咋这么难看？比上次还糟糕！你的病没指望治好了，也熬不了几天了。咱俩是30多年的老朋友了，我说话从来都直性，你赶快抓紧时间安排后事，立遗嘱吧！说不定什么时候，你突然蹬腿儿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听到这样诚实残忍的话，患者病情立即加重，不久死去。遗嘱也没立成。
因此说，宁要善意的欺骗，不要愚蠢的诚实。
贺老师说：“如果我现在就对欧阳说他得了癌症，他立即就崩溃了。”
根据欧阳老师的病情，他住进了省城一家最大的医院治疗。医生护士，包括欧阳老师的领导都知道他已病入膏肓，但在贺老师的恳求下，大家都隐瞒真情。
欧阳老师也朦胧地感觉到自己的病很重，可毕竟是“严重的肺部感染”总能有救的。除了肉体上的痛苦，精神也上没有太大的压力。
我买了些鲜花和水果去医院看望欧阳老师。
在他的高级病房内已经摆满了鲜花和水果。贺老师正一脸倦容的守在他身边用小刀削着苹果。欧阳老师挂着吊瓶输液，看书。明媚的朝阳洒满屋里，一片勃勃生机，看不出半点死亡气息的逼近。
见我到来，欧阳老师和贺老师都非常高兴。我借题发挥，对欧阳老师的精神面貌给予高度评价。对一个病危的人来说，精神安慰是最有效的灵丹妙药。
欧阳老师一番感慨：“人只有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才能真正的理解人生啊！等我康复走出这个医院的大门时，我知道今后怎样活着了……”
他的话使我心一酸。欧阳老师可能永远也不会走出医院的大门了……
欧阳老师摆弄着手里那本书，封面写着书名《人生的第二次感悟》。他说是一本好书，以后让我也看一看。接着他微笑着望了一眼贺老师，当着我的面，由衷感激贺老师对他无微不至的照料，又觉得自己很内疚。
“患难见真情啊！人生不应该过于追求完美。过于追求完美就是追求痛苦。……”
“欧阳，你别感悟人生了。小孟，你吃一个水果吧？”贺老师递过来她削好的一个苹果。
“好了，我不说了。……医生早晨拿来刚拍的X片子给我看了，他们说得对，我真的没什么大病。我现在的病都是平时累的。为了获取更大的业绩，更大的财富，我拼命的干。这本《人生的第二次感悟》说得好，人的身体是一个1，财富和业绩是个0。我拼命的干，增加一个0，变成了10。我又拼命的干，变成了100。我又拼命干，变成了1000。我又拼命干，变成了10000。我又拼命干，变成了100000。变成了一百万，一千万，可当我最后这个身体的1没有时，所有的0，都变成了0。什么也不是了。
“其实我有了贤惠的妻子，有了职位，有了房子，有了汽车，我现在已经很幸福了，干吗还拼命干呢？唉，幸福的最大障碍就是寻找下一个幸福。”
“幸福的最大障碍就是寻找下一个幸福？”这句话我咀嚼了半天。
欧阳老师经典的人生感悟被我写在了日记上。遗憾的是我再也听不到他的教诲了。一星期后，欧阳老师永远离开了这个被他看透了的世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