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鲜花寺一连住了三天,我在等卓敏,我只有在红楠婆娑中才能听见卓敏那一声“我漂亮,还是菩萨漂亮”;只有在那棵清香迷离的柚树下才能嗅到她二十三岁青葱逝去的芳华;只有在一灯如豆中才能细细阅读三百年前在白石头城上写就如月亮般皎白而忧伤的羊皮《情歌》。我必须整理过去,四年之后,一场弥漫的大梦之后,醒来,抚平枕上纷乱的思绪。
如果时光倒流,一切会是怎样,我还会像当初一样热烈地追寻卓敏吗?
不会,我不会让她上我的车;不会带着她在如海水包围的黑夜里偷渡;不会失魂落魄想像她摘下口罩的脸庞;不会故作浪漫隔着铁栅栏和她聊天、打羽毛球;不会执子之手在楼后的白杨林里散步;更不会带她去看满山火一般燃烧的桃花……
每一步都是把纯情的刀子,伤害着她,以及我自己。我和她一步步走进温柔的局中无法自拔,以为天真是蓝的,云真是白的,水真是清澈的,以为这一辈子就会这样紧紧相拥、慢慢变老。可是当那颗遗失的水晶现身,当凤凰山坡上的真相揭示,毫无准备的我们瞬间就被击败,那时,我们都深受内伤,但故作潇洒,挥一挥手,假装不带走一丝尘埃……
半路上我们还有机会自我拯救:
如果我在和她重逢之后淡然处之不为所动,事情便会慢慢过去——但那时我无比疯狂地要去重续前缘,我想把所有的本全都押上去,梭哈了。但是我没什么本,我只是自私地把她的一生昂贵地抵押上去,然后两个人抽筋剥皮般偿还高额利息——成本太大的爱,就是没有退路的爱!我以为是破釜沉舟,其实是自断退路!那时,我们撤退的船已在一场爱情的大火中烧掉,回去的栈桥也被掀走,我们连挥刀自刎的勇气都没有,只有在青灯幽念中度过这一生。
她是那么的清澈干冽,像一条山间小溪蜿蜒寻找着平淡生活的出口;她是那么单纯可爱,像清晨雪雾中毫无防范地奔跑在森林中的一头羚羊,看到突然闯入的我,驻足,但并不逃避,只是歪着头,睁着善良而灵动的眼睛,说:“你好,早上真好……”
我出现了,四年来,我不经意就改变了她的一生,也伤害了她一生。如果她没有碰到我,她就不会死,或者会走得很平静,她最多抱怨走过的这段路有点短暂,但她不会悲痛决绝,不会在临死前还黯然神伤行走在颠沛流离的路上,以抱病之躯默默注视着我四处疯狂找她,心碎,但拼命压抑,竟不敢出声相见。
答案只能是:不要轻易去爱一个人,爱有多深,伤有多重——你是我的爱人,你是我的敌人。
可惜,命运不可改变,时光不能倒流,时光像河水一样不可以看见上一朵浪花的哭泣或笑容——卓敏必须碰到我,我也必须碰到卓敏,就像三百年前的达娃卓玛一定会碰上白石头城的青年,像二十四年前不会说话的跳舞女孩一定会碰上吹口琴的菩空树,甚至像四十年前的那个小女儿必然会碰上一枪就把她的父亲从马背上打下来的团长。
我们都想改变些什么,但无力改变什么,那串水晶一直闪烁着,诡异而灵动,像在问:世界上最伤心的事情是什么?
——最伤心的不是你爱的那个人不爱你,而是你眼睁睁看着你爱的那个人慢慢死去,你却无能为力……
那串水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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