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尘埃腾飞(17)
回到家里,陈霭还跟小杜聊了一会办孔子学院的事,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在业余时间跟一位女同胞谈事业,而且是谈别人的事业,
小杜抱怨说:“我觉得这事多半坏在小韩身上,如果不是她,滕教授可能早就把孔子学院办起来了—”
“为什么坏在小韩身上?”
“小韩的妈妈是你们B大管这事的人,如果她不愿意跟C大合作,滕教授怎么办得了孔子学院呢?除非再找别的大学合作,但这也不是他说了算的—”
“你不是说小韩的妈妈很—喜欢滕教授吗?”
“她喜欢滕教授,是希望女儿能嫁给他的,现在她女儿跟滕教授闹翻了,人都跑得没影子了,她还会喜欢滕教授?你看这次考察她都没来,如果是从前,肯定亲自跑来了。”
“小韩的妈妈是B大的谁?”
“就是B大对外汉语教学中心的袁老师—”
陈霭听说是袁老师,比较放心了一些,安慰小杜说:“如果是袁老师,那你不用担心,我觉得她跟滕教授关系还是挺不错的。我这次来美国,袁老师还专门请滕教授去机场接我—”
小杜狐疑地说:“那未必小韩没有跟滕教授闹翻,是骗我的?”
“谁骗你?骗你什么?”
“算了,我不想说这事了。”小杜有点不耐烦,“时间不早了,我们休息吧。”
第二天,滕教授又在上班时打电话来,说要带陈霭去银行开户头,还要去办SSN(socialsecuritynumber,社会安全号),这些都是在美国必需的东西,要尽早办理。陈霭只好又去向老板请假,老板仍然是那么体贴,不仅准了她的假,还抱歉自己起先没想到。陈霭十分感动,很想以饭相许,但不知道怎么开口。
周末的时候,滕教授开车带陈霭去她老板家聚会,老板没问滕教授跟陈霭是什么关系,也没问陈霭为什么带滕教授来赴宴,其他客人也没一个表示惊讶的,仿佛一切都是天经地义。这点让陈霭很舒坦,如果这事放在国内,还不老早就被人问翻天了?
聚会上,老板跟滕教授打得火热,两人端着个酒杯谈话,谈了很长时间,不知道在谈什么,而整个聚会老板跟陈霭总共只说了两次话,一次是她刚到的时候,另一次是她告辞的时候。
从老板家出来,滕教授开车送陈霭回家,对她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老板说她最近可能会拿到一个federal的grant(联邦的科研经费),到时候她就可以聘请你长期为她工作了,至少三年—。目前这段时间她刚好处在断粮期,上一个grant用完了,下一个grant还没拿到手,你能在这个时候为她工作,她是很感激的—”
陈霭发现在美国赚感激真是太容易了,明明是她该感激老板邀请她到美国来,结果老板却在感激她来工作。她大受感动,表态说:“我老板对我太好了,我一定要好好报答她—”
“我对你好不好?”
“好!”
“那你是不是也要好好报答我?”
“当然要好好报答—”
“但是—-”滕教授逗她说,“往下说啊,你后面还有个但是呢?”
“没有但是,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愿意做—”
“什么是你能做到的?”
她想了想,坦白说:“那天我们跟国内来的人一起吃饭,我觉得你是拿我当花瓶,但是我还是愿意—只要能帮上你的忙—”
“Wowwowwow—-,你是这么理解我的?我怎么会让你去当花瓶?”
陈霭尴尬地笑着:“嘿嘿,主要是想不出你为什么要请我去吃饭—”
“我不是说了吗?因为你是B大的人。呵呵,虽然你误会了我,我还是要感谢你—愿意为我当花瓶—-”
陈霭想起还有另一只花瓶,忙汇报说:“小杜也是这么说,她说别说是当花瓶,就是比当花瓶更—那个的事—她也愿意帮你做—”
“Wowwowwow—-那你愿意不愿意帮我做比当花瓶更—那个的事呢?”
陈霭想了一会,说:“你不会要我帮你做—那些事的—”
滕教授呵呵笑着说:“还是你聪明!小杜她—”
陈霭很想听听“小杜她”到底怎么啦,但滕教授像吞口香糖一样把后面的话吞下去了,老半天没吭声,不知是噎着了,还是吓着了。
等到滕教授再开口的时候,话题已经不是“小杜她”了:“你老板挺器重你的,她说她打算让你以research(研究)为主,争取让你多写些paper(学术论文)出来,这样对你今后办绿卡有帮助—”
陈霭没想到老板的用心这么良苦,眼光这么远大,到底是东欧国家出来的,受过共产主义远大目标的教育,看问题就是比资本主义国家的人深远。她实验室的Tim听Gina谈办绿卡的事,就整个一头雾水,问Whydoyouguyswantagreencard?Isn’tacitizencardenough?(你们要绿卡干什么?公民证还不够?)
陈霭感动得快要涕零了:“我老板—真是太—关心我了,连办绿卡的事都想到了—”
“这也算是替她自己着想,她跟你一样,还没美国绿卡,所以她的当务之急也是多发表一些论文—”
陈霭大吃一惊:“我老板还没绿卡?那她怎么能当老板?”
“当老板是凭本事,而不是凭绿卡。她申请到grant(科研经费)了,就可以雇人,就可以当老板。如果你能申请到grant,你也可以雇人,也可以当老板。”
“我能申请到grant?”
“怎么不能?只要你能找到一个项目,能引起那些资助机构的兴趣就行。陈霭,我觉得你很有潜能,也很适合在美国工作,你好好干,一定会有在美国腾飞的一天—”
“我在美国能有腾飞的一天?”
“一定能!”
滕教授给陈霭讲了一些做学术研究的诀窍,讲得头头是道,把陈霭佩服得五体投地,激动得热血沸腾,恨不得当晚就跑回实验室去做研究,第二天早上就腾飞。
陈霭是个藏不住话的人,回到家就给赵亮打电话,说了自己在美国腾飞的前景,赵亮似乎也被刺激起来了,大有“你都能在美国腾飞,那我就更能在美国腾飞”的意思,当即就痛下决心:我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考过GRE托福,你把滕教授那边搞稳妥点,不要到时候他变了卦,不招我做他的研究生了。
夫妻俩在电话上腾飞了一番,陈霭率先回到地上:“现在欣欣吃饭的问题怎么解决的?”
“早上我们在外面小摊上吃早点,中午她吃‘小饭桌’,晚上我带她上餐馆—”
“小饭桌”陈霭知道,就是学校附近的一些住家,接受学生在那里搭伙,学生每个月交些钱,中午就去那家吃中饭,这对那些离家比较远的学生很方便。以前因为陈霭是医生,中午没时间回家给孩子做饭,赵亮也懒得做,欣欣吃过“小饭桌”。但是晚饭上餐馆解决似乎有点过了,她担心地问:“你晚饭也不自己烧?还去吃餐馆?”
“我哪里有时间烧晚饭?我一天到晚除了工作就是复习GRE托福—”
陈霭觉得这也是个客观事实,只好委屈女儿一下了。跟女儿通电话的时候,她发现女儿一点也不觉得委屈,就喜欢上餐馆,不喜欢吃爸爸烧的饭,她放心了,一日三餐在外面吃,就这么搞定,皆大欢喜。
陈霭交代赵亮说:“你带她到那些比较卫生的餐馆去吃,别把身体吃坏了。我国内每个月的工资你就用来吃饭吧—”
赵亮说:“哪能全用来吃饭?我还准备买房子的—”
“你都准备出国了,还在国内买房子?”
“你不懂,这叫投资—”
她知道赵亮一直都在投资,虽然一直都是只见投入,不见产出,但她不想过问这些事,太费脑子了,不值得,有那个脑子,不如用在腾飞上。
自那以后,陈霭就开始为腾飞做准备,首先是大量阅读本课题的科技文献,她不仅把老板给她的readinglist上的文章都读了,还自己上网搜寻,找到了一些相关的文章。读了几天,她就不用成天粘在字典上查生词了,因为那个课题的词汇就那些,有些她已经认识了,知道中文是什么意思,还有些她不知道中文意思,但不影响她理解论文,她就不再查词典。
她老板也教了她一些研究方法,如何搜寻资料,如何快速阅读资料,如何整理资料,如何写literaturereview(文献综述,文献综评,写科技文章前先回顾综述本课题已有成果),如何写参考文献书目等。
陈霭学得很上心,也学得很快,还边阅读边从自己头脑里发掘新的idea(观点,看法,想法),发掘到一个就去向老板汇报,让老板看看有没有用。有的idea老板说以前已经有人研究过了,有的是路子不对,还有的很有见地,需要进一步提高,等等。每次老板都是极力夸奖:“Wonderful!””“Excellent!”“Goodidea!”等词用得满地都是,使得陈霭越干越带劲。
晚上回到家,陈霭本来还想做学问的,但祝老师风雨无阻地跑到她这里来,一来就坐到很晚,她又不敢得罪祝老师,只好陪聊陪看电视,结果晚上什么也没干成。最后她一咬牙,买了一辆旧自行车,晚上也骑车跑到学校去干活。祝老师吃了几次闭门羹,不大高兴,打电话时就有点抱怨,好像她忘恩负义一样。
但陈霭把责任一古脑推到老板身上,说老板布置的任务,不干不行,祝老师骂了一通资本主义社会剥削人,又咒她老板早死,才算出了气。
其实陈霭说的关于老板的话,也不完全是撒谎,她老板虽然没要求她晚上去实验室干活,但她老板本人的确是个个晚上都在学校做学问。陈霭以前不知道,自从买了自行车,晚上跑到实验室去做学问以来,她才发现几乎每天晚上她老板都在实验室。
她还发现像她这样晚上跑学校干活的人还不少呢,每天晚上大楼里都是灯火通明,午餐室总有人在那里冲咖啡,洗手间也经常能碰到人。如果不看外面的天色,陈霭简直分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
陈霭觉得自己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就是一门心思搞科研,没什么人际关系需要处理,也没有请客送礼那一套,你有本事,你就写出论文来发表,你就拿到科研基金,你就当老板;你没本事,你就心甘情愿跟人家打工,当下手,不存在明明没本事,还比那些有本事的人混得更春风得意的事情。她觉得这样的社会很公平,很适合她这样的人生存。
她上班后的第二个周末,已经被小张预定下了,让她去他家为他儿子办生日宴,她自作主张邀请了小杜和祝老师,满以为这样既能帮这两位谋顿饭吃,又能为小张儿子的生日宴增添人气。哪知道小张并不乐意她邀请这么些不相干的人,最后看在她的面子上才勉强同意,搞得她出师未捷便欠下两笔人情。
还没到周末,又有人请上门来,是滕教授:“老早就该请你的,一直没空,这个周末上我家来玩吧,把游泳衣带上,我家后院有游泳池—”
陈霭推辞说:“对不起,这个周末不行,我一个老同学的儿子过生日,他让我星期六去帮他办个生日宴—”
“哪个老同学?”
“就是上次去机场接我的那个小张—”
“张什么?”
“张凡—”
“男的?”
“嗯。”
“在哪工作?”
“就在C大—”
过了一天,滕教授又打电话来:“我帮你查了一下,那个张凡是个单身父亲,孩子的眼睛有先天缺陷,视力很差,今后完全失明的可能性是百分之六十—”
陈霭吃了一惊,她完全不知道小张的儿子有这么悲惨的故事,连快嘴兰琪都不知道这事,不然肯定早就传给她了,难怪小张对她乱请客有意见,也许他不想让人家知道他儿子的事。她沉痛地说:“真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呢。可怜的孩子—”
“一下就动了同情心了?你这太危险了,很容易掉进怜悯的误区—”滕教授提议说:“我跟你一起去吧—”
“去哪?”
“当然是去张凡家。”
她失口拒绝:“别别别,你—我—请了小杜和祝老师—小张已经不乐意了—带太多人—不好—”
“你已经请了小杜和祝老师?怎么就刚好多了我一个呢?”
“我是看见他们两人没—家在这里,没地方吃饭,所以—”
“你们三个人都没车,我送你们去吧—-”
“不用,不用,小张会开车来接我们的—”
“那好吧,你自己小心—”
艾米:尘埃腾飞(18)
星期六,小张上午就来接陈霭。他们是这样安排的:先到东方店去买菜,然后陈霭去小张家准备生日宴的饭菜,到下午宴会快开始的时候,小张再来接小杜和祝老师。
两个人到了东方店,发现星期六比平时热闹,仿佛D市的中国人都选在在周末出动一样,陈霭看到了不少中国面孔,看来中国人还是爱吃中国菜,来美国多久都改变不了中国胃。
本来陈霭也需要在东方店买些东西,可以趁小张有车帮她运回去,免得又要人拉肩扛。但她怕待会付账的时候,小张不好意思只付自己的,把她的那份也付了,所以忍住了没买。又考虑到小张是单身爸爸,手头不宽裕,她买菜的时候就很精打细算。但她的精打细算在小张看来还是很大手大脚,两人有些意见不一致。不过她没像对待祝老师那样,一定要倔个赢,而是很随和地按小张的意思买。
然后他们开车来到小张的家,如果不是见识过老板的房子,陈霭对小张的房子一定会有惊艳的感觉,因为按照国内的标准,小张住的也是花园洋房,单家独户那种,不跟任何人共墙共屋顶的,更不是一幢大楼里的一个单元。
陈霭衡量房屋的标准主要是以她自己的住房为参照物,所以她的赞赏完全是发自内心:“你的房子真漂亮!”
小张自豪地说:“漂亮吧?你知道我花多大力气整修的?这外墙,草坪,花圃,栅栏,我都重新打理过了。这是个老房子,刚买来的时候难看死了,都是我亲自整修的—”
进到屋子里,自然没有老板家金碧辉煌的感觉,但也宽敞明亮,实用舒适。她对小张的房子比对老板的房子多一些亲近感,大概潜意识里知道自己离这样的房子距离更近,而老板那样的房子,太遥不可及了。
小张的妈妈和儿子都在家,听见有人来,都迎了出来。
张妈妈七十多岁的样子,背有点弓,脸色比较暗沉,精神状态比较萎靡,给人一种不堪重负的感觉。想想也是,儿媳跑了,留下儿子一人带着眼睛有先天缺陷、极有可能瞎掉的孙子,完全没有出头的希望,老人怎么会高兴得起来呢?
小张的儿子叫张宁,长得挺可爱的,高额头,高鼻梁,但戴着一副眼镜,脸上的表情很老成,甚至可以说愁苦或者郁闷,像个未老先衰的小老头。
这老少三人站在一起欢迎她,差点让她掉下泪来。虽然三个人脸上都满是笑容,但陈霭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幅画面很悲惨,好像是一条注定要沉掉的船上,站着这么一家三代,相依为命,彼此都不提起前方等待着大家的厄运,强作欢颜过着每一天。
陈霭抱起小张宁,跟张妈妈寒暄了一阵,就提出要开始准备生日宴。小张家有厨房,挺宽大挺漂亮的,但小张说他家从来不在厨房炒菜,而在后院搭了个小棚子,就在那里炒菜,免得油烟把厨房搞脏了。
小张带陈霭去看她待会要施展手艺的场所,很小的一个棚子,靠着房子的后墙搭的,里面摆着一个简易煤气灶,还有一张旧桌子,煤气灶上放着一个炒锅,锅把子油腻腻的,锅子里泡着水,大概是上顿用过了还没来得及洗。小棚子四壁的油烟都挂成条了,煤气灶和旧桌子也是油腻腻的。
陈霭看不下去,挽起袖子就开始擦洗煤气灶和旧桌子。
小张说:“你看这油烟大吧?所以我不敢在厨房里炒菜,要是把厨房熏成这样了,那房子就卖不出去了—”
“你要卖房子?”
“现在不卖,但迟早是要卖的。住的时候不好好保养,到时候怎么能卖得出去?”
陈霭想到房子卖了,小张一家三代就要流离失所,心情无比难过:“想想办法吧,能不卖还是别卖,老人孩子—”
“你搞没搞懂啊?我不是说我供不起房子要卖,我说的是—投资—,买套房子,边住边供,过几年,房价涨上去了,就卖掉,可以赚钱—-”
这个理论倒不陌生,赵亮也是这个理论,但陈霭始终没搞懂这样怎么能赚钱。等房价涨上去了,房子可以卖个高价,但你卖掉了自己的住房,就得再买个房子住,那不就得付别人高价吗?比如你十万的房子卖到了十五万,你赚了五万,但人家二十万的房子卖到了三十万,你不是得多付十万吗?怎么能赚到钱呢?
但她没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因为她觉得小张本来就有点不耐烦她这个老土了,如果还问,肯定把小张问烦了。
陈霭发现小棚子里没水源,打水还得回到屋子里去,小棚子里也没空调,热得要命。她十分后悔起了这个清洗小棚子的心,但既然开了头,也只好硬着头皮干下去了。
大概花了个把多小时,她才把小棚子的油烟油腻草草清除了一下,衣服已经汗湿了几遍,口干舌燥,像要脱水了一样,她狼狈地逃进正规厨房里,享受空调,猛喝冰水。
然后她就赖在厨房里不肯去小棚子了,想等到全部准备好后,再端到小棚子里去炒。小张问明不需要在厨房帮忙后,就去后院张罗,那是等会设宴的地方。
陈霭听说待会是在后院开餐,已经先自热出了一身汗,忍不住建议说:“就在你家餐厅吃饭不好吗?外面多热啊!”
小张不同意:“在餐厅吃饭?那么多人,不把餐厅搞得乱七八糟的?”
陈霭无语了,感觉小张的房子不是供人享受的,而是供人观赏的,一切跟生活有关,而跟观赏无关的活动,都必须到室外去进行。
中饭,陈霭简单地做了几个菜,跟张家三代人一起在早餐厅的小饭桌上吃午饭。张妈妈看样子是个不善言谈的人,不怎么说话,小张宁也很安静,小张更是吃得不言不语的,让陈霭很不习惯。她做了饭菜,没得到食客的信息反馈,总像明珠暗投了一样。
吃过午饭,陈霭接着准备饭菜,张妈妈带着孙子上楼去睡午觉,小张则到厨房陪着陈霭,顺便也帮点小忙。
陈霭怕沉默,找个话题说:“你妈妈能给你帮不少忙—”
“就是啊,如果不是我妈,我真不知道这几年怎么熬过来—”
“刚才我听她说她经常头疼,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小张沉默了一会,说:“她没医疗保险—”
陈霭自己也没医疗保险,因为她这次来完全是国内掏钱,C大不提供任何福利,而国内总共才给她五千美元,听说美国买医疗保险贵得很,所以她没买。她自觉身体还不错,这半年内应该不会出问题。但像张妈妈这样年龄的老人,又是长期呆这里的,不买保险就太冒险了。
她关切地说:“你还是得给你妈妈买个医疗保险—”
小张叹口气:“我也知道应该给她买保险,但是哪有钱呢?像她这个年龄,很多保险公司都不愿意保,除非你肯出大价钱—”
“那你孩子呢?”
“孩子入的是C大的医疗保险计划,C大掏了大部分钱,不然我也掏不起—”
“那怎么不给你妈妈也买个C大的医疗保险呢?”
小张哼了一声:“妈跟孩子怎么同呢?孩子是家人,C大也cover(负责保险)的,妈妈不是家人,C大怎么会让她入保险?”
陈霭听得一惊:“你妈还不算你一家人?”
小张有点不耐烦:“跟你说了不是就不是,你怎么听不明白呢?”
陈霭受了呵斥,有点委屈,心想你又没解释为什么你妈不是你一家人,我才问这么一句,你发什么脾气?又不是我不让你妈入C大的保险,你有本事找C大发脾气去。
小张似乎没注意到她的不快,接着说:“我现在就最怕我妈生病,一旦生了病,我只能把她送回国去,但她回去了就再也来不了美国了—”
“为什么?”
小张又有点不耐烦:“她现在属于逾期不归,黑在这里了,她怎么还来得了?”
陈霭一听说张妈妈“黑”在美国了,就很着急,顾不上计较小张的态度,担心地说:“你怎么让她老人家黑在这里了呢?那多危险!”
小张更烦了:“说了你又不懂!我儿子现在这种情况,我不让我妈黑在这里,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你这么能干,你能不能替我妈延签证?或者替我照顾儿子?”
陈霭懵了,不知道小张为什么生这么大气,她也没说自己能干,而且也没责怪小张的意思,不知道触动了小张哪根筋,居然一点面子也不给,就冲她发脾气。如果不是看在张宁和张妈妈的面子上,她真想一撂挑子不干了。
小张发过了脾气,大概也认识到自己太过分了,稍稍缓和了口气说:“我儿子刚发现有眼病的时候,他妈就跑了,我一个大男人,又要上班,哪里有时间照顾儿子?这里的daycare(托儿所)贵得很,我出不起那个钱,只好把我妈办过来探亲,替我照顾张宁。后来延了一次签证,但再就延不上了。那怎么办呢?我儿子就是这个情况,如果我妈不在这里,谁来帮我照顾他?只能让我妈黑下来—-”
陈霭在心里原谅了小张刚才的粗鲁,但她已经吓怕了,不敢再说什么。
小张沉痛地说:“我妈的事,还不是我最操心的事,万一我妈病得不轻,需要上医院,我还是会送她去医院的。美国的医院是讲人道的,都是先看病,过后才把账单寄给你,所以即便我们付不出钱来,医院也会先给我妈治疗,等到账单寄来的时候,我不付账就行了—”
陈霭在医院干了很多年,能够体会医院的难处,有时医院逼着病人先交钱再看病,也是没办法,如果先给病人看了病,到时候病人一个不付账,两个不付账,医院不办垮了?她忍不住说:“账单来了你不交钱,你这不是赖账吗?”
小张眼睛一瞪:“我赖什么帐?你以为这是中国?父债子还?这里是美国!美国是不会逼着子女替父母还账的—”
陈霭被小张瞪得一愣,讨好说:“那美国—还挺好的呢—-”
“当然好啦,不然怎么这么多人呆这里不回去?像我这样的,也算是外科一把刀,如果待在国内,也是吃香的,喝辣的,车接车送,红包都不知道要接多少,哪像在这里,就那么几个死钱—”
陈霭听糊涂了,这小张到底是在说美国好,还是在说美国不好?她问:“那你怎么不回国去呢?”
小张黯然道:“还不都是为了我的儿子—-”
“现在国内医疗条件也不错,你儿子的病—”
小张摇摇头,没说话,似乎喉头起了哽咽。
陈霭安慰说:“你别太着急,这病无非就是视力差一点,需要戴眼镜而已—”
小张仍然只是摇头,说不出话来。陈霭看见一个大男人如此悲伤绝望,心里也很难过,眼圈也红了,喉头开始发紧。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小张费劲地深吸一口气,再痛苦地慢慢吐出,又深吸一口,再慢慢吐出,仿佛心肌梗塞,出不来气,在垂死挣扎一样。良久,小张才眼望着窗外,哽咽着说:“只要我在—一天,我就不会让我的儿子—受罪,但是—等我死了—谁来—照顾我的—儿子?他这病—很可能会双目失明—到那时—他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小张说不下去,失声痛哭起来,又怕家人听见,只好捂住嘴,抽噎得肩头一耸一耸的。
陈霭吓坏了,放下手中正在做的肉丸子,三两把洗净了手,拿了张面巾纸,走过去递给小张。
小张接过面巾纸,抓住她的手,哽咽着说:“陈霭,你不知道—-我—真苦啊—每天开着车—就—恨不得—一车—撞死—一了百了—”
陈霭见小张象抓着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紧抓着她,吓得不敢抽出手来,生怕这一抽,小张就沉入痛苦的大海深处淹死掉了。她一边陪着掉泪,一边安慰说:“快别这样瞎想了,你知道自己是儿子唯一的依靠,你怎么能往那上头想?”
小张的眼泪大串大串地滚落下来:“我—知道—我现在是—连—死的—权利都没有了—”
“人生真是—-”
良久,小张停止了哭泣,但脸上是一种心如死灰的表情:“所以我无论混得多么不得意,也要呆在美国,美国的社会福利好,不管我是病了死了还是失业了,国家都会照顾我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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