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连着两夜,岑今的梦里全都是郑东陵,但却长着一张麻脸,伸出一双老虎钳似的利爪,扼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在校园里走,边走边喊:“看啊,这就是那个勾引我的丈夫,破坏我的婚姻的女人!”
路人侧目,众皆义愤,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议论纷纷,有的还朝她呸过来:“小偷!小偷!”
她有一种世界末日的恐惧,知道从此以后,“小偷”这个帽子就会一直跟随着她,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叫她“小偷”。她只有一条出路:跳水库。
于是,她沿着一条昏暗的街道,向水库狂奔……
这个噩梦每次都是做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令她心儿狂跳,好一会才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梦,恐惧感消失,但犯罪感依然,就像当年卫国偷香蕉而她被麻脸女人抓住时感受到的一样。要躺很长一段时间,而且要把两个室友智斗郑东陵的过程再三咀嚼,犯罪感才慢慢减轻,仿佛回到了红星中学那个黑白颠倒的小世界。
她知道自己这次当得起“小偷”这个称号,她的确是偷了郑东陵的丈夫。的感情,因为她从第二次约会开始,已经意识到卫国的已婚身份,但她一直不愿意从任何渠道证实这一点,就那么捏着鼻子哄眼睛地哄自己。即便被郑东陵强行揭穿,她仍然不愿意相信,如果卫国现在告诉她,说郑东陵是在陷害他,她肯定愿意相信卫国。
但田丽霞的马后炮轰掉了她最后一根自欺欺人的稻草:“陶红,我打听到尹卫国的情况了,虽然晚了点,但还是很有用的。”
她胆战心惊地问:“什么情况?”
“你算是幸运的了,郑东陵只是找到寝室来兴师问罪,除了我和袁逸,没别人知道,而我们两个肯定不会传出去。要知道她对付别人,可没这么讲究策略,她都是直接闯到人家上课的教室里去大闹的。”
袁逸问:“闯到教室里去?那不搞得满城风雨?”
“可不是满城风雨?听说有一个女老师后来不得不调走,还有个女生为此休了学。”
她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他还不光是跟我这样?”
田丽霞仿佛自己做错了事一样,小声说:“除你之外,至少还有。三个。”
袁逸问:“这是你公公帮你打听到的消息?”
“不是我公公,我公公一个男人,哪里好意思去打听这些事?是我婆婆,王峰的妈妈帮忙打听的。其实很容易打听出来,因为很多人都知道,你随便找个人问问就行。我早就说要打听一下。”
她彻底晕菜,心理昏厥,失语。
田丽霞安慰说:“现在发现也不晚,你不是说你们还没走到那一步吗?那可真是万幸万幸。”
袁逸不解地说:“这我就不懂了,你未来的婆婆打听到的,全都是花花公子的事,但他怎么这么久都没动陶红一指头呢?难道陶红不比那几个女生强?”
田丽霞说:“可能是没有找到机会下手吧。”
她说:“应该不是没机会,我还是给了他很多机会的,是他控制住了。”
两个室友异口同声地说:“那他还是真心喜欢你的。”
她搞不懂了:“真心喜欢的,就不动手,不是真心喜欢的,反而要动手,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个室友面面相觑,袁逸说:“我们没遇到你这么复杂的情况。我跟张强很早就公开了,两边就没人再瞎打主意了,所以我们算是铁板上钉钉,吹多少次都会回原窝。”
田丽霞说:“我也是,我比你还彻底,一开始就跟两边父母摊开了,就算我们想吹,两边的父母也不会同意。看来还是早早公开好,公开了,别人就不会再打主意了,两个人都死心塌地跟对方好,像尹老师这样的,两个人总也不在一起,各住各的学校,外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婚姻状况,就很容易把他们当成未婚,一旦有人送上门来了谁还抵得住诱惑?”
她还是没搞懂为什么男人对真心喜欢的女孩反而不动手,但她愿意相信卫国是真心喜欢她的。
只是她实在没勇气再到课堂上去面对他,她怕她会难过得哭出来,所以下次“马哲”课的时候,她就翘了课,躲在寝室里,躺床上发愣。
她估计他会来找她,但不知道他会说什么,她焦急地等待着,一直等到下课,他果然打电话来了,她一拿起听筒,他就担心地问:“你今天怎么没去上课?是不是病了?”
一旦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在为她担心,她的底气就足了,讥讽地说:“你还没跟你爱人接上头?”
“我爱人?”
“是啊,郑东陵不是你爱人吗?”
“她去找你闹过了?”
“你还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很生气地说,“这个女人!等我回去找她算账!”
“你算了吧,你凭什么找她算账?难道是她做出了什么不轨的事吗?”
他没话说了。她问:“没事了吧?没事我就挂了。”
他叫道:“别挂!你能不能出来一下?我想跟你谈谈。”
“行啊,在哪儿谈?”
“动物园?”
“太远了。”
“公园?”
“行。”
“我在校门那里等你?”
“不用,我自己骑车去。”
“那在哪儿碰面?”
“就上次坐过的那个椅子吧。”
她打完电话,上楼去整理了一番,然后骑车来到那个小公园,远远就看见他坐在那个长条木椅子上。
已经是冬季了,一片萧瑟的树林,一条寂静的长椅子,上面坐着一个孤独的男人,那个景色,难以言说的凄凉,镌刻在她记忆里。
她推着自行车来到他面前,也不停车,就用手推着,一副马上开拔的架势,问:“找我有什么事?”
他有点可怜地看着她:“坐都不坐一下?”
“哪里敢坐?坐了又会被你夫人发现。”
他无话可答,只可怜巴巴地仰脸看着她。
她好奇地问:“她是怎么知道。我们的事的?”
“我也搞不清。”
她笑了一下:“你不知道你夫人多神气活现噢,一进门,就大喇喇地说:‘我是尹卫国的爱人’,好像尹卫国的爱人有什么不得了似的。”
他尴尬地笑了一下:“她就是这种人。”
“不过实事求是地说一句,她长得还是满不错的,你是不是觉得她长得挺漂亮?”
“没觉得。”
“骗人!你不觉得她长得漂亮,怎么会爱上她?”
“说不上爱她。”
“不爱她怎么要跟她结婚?”
“别人介绍的。”
“别人介绍,你就跟她结婚了?别人肯定不止介绍了她一个给你。”
他不吭声。
她咄咄逼人地追问道:“别人介绍过的肯定不止她一个吧?”
“不止。”
“就是啊,为什么你没跟别的人结婚,刚好跟她结了婚呢?说明你还是看上了她的。”
他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跟她结婚?”
“这是我这段时间一直在问自己的一个问题。”
她嘲笑说:“你别问自己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跟她结婚,因为你太爱她了,不惜使用不光彩的手段,逼她嫁给你!”
他无奈地说:“这是她的说法。这你也相信?”
“我为什么不相信?有你的儿子为证。”
“这跟我儿子没关。”
“怎么会没关呢?什么不光彩的手段?肯定是未婚先孕喽!”
他摇了摇头:“我没使用什么不光彩手段,结婚不是我的主意,我不过是在绝望之中变成了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算了,不说这些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我自己做的事,后果该我自己承担。我今天找你,是想向你道歉,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你替她赔礼道歉?”
“不是替她赔礼道歉,而是替我自己赔礼道歉,我给你添麻烦了。”
她看他面色悲戚,眼神绝望,不好再发他脾气,只抱怨说:“你已经结了婚,怎么也不告诉我一下呢?”
“告诉了你就怎么样?”
“告诉了我,我就不会跟你跑出去吃饭了。”
“我结了婚,你就连饭都不跟我一起吃一顿了?”
“一顿还是要吃的,那是老朋友叙旧吗,但后面的几顿,就不会吃了。”
“我预料到了,”他有点儿哀伤地说,“所以我不敢告诉你。”
“那你就瞒着我?你准备瞒多久?”
“只想能多一点儿时间跟你在一起,”他惨淡地一笑,“是不是很自私?我也知道自己很自私,但是我在你面前。缺乏意志力。有几次也想告诉你的,但是怎么也舍不得说出口。”
“看来你这人撒谎成性了,小时候就爱撒谎。”
“我小时候没有对你撒过谎。”
“所以你现在来加补?”
“我知道你会说我不诚实,但是我真的害怕你知道我结了婚,就完全不理我了。”
“那你就欺骗我?”
“我对不起你。”
她苦笑了一下:“我还以为这句话是我爸爸的专利呢,哪知道每个男人都可以使用-”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我是真心觉得对不起你,我应该一直等着你的。”
“那你为什么不等着我?”
他恳求说:“来这里坐一会儿吧!站着不累吗?”
她想了想,把车的站架蹬下来,放好车,大义凛然地走到椅子边坐下,那神情仿佛在正告他:“我不怕你,我就坐了,怎么样?难道你还敢碰我不成?”
他没敢碰她,只垂头丧气地说:“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结这么一个婚,但是那时年纪也大了,很多人都劝把我劝烦了。我爸爸也很着急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也从来不敢相信你会爱我,更不敢指望我能跟你结婚。”
“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像我爸爸说的那样,你们一家都是读书人,而我只是一个混饭吃的。你前途不可限量而我一辈子就这个样了。”
“你都读到硕士了,怎么还会觉得配不上我呢?”
“读到硕士也是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而不是因为我。真是个读书的料。”
她不懂他的逻辑:“你那时觉得你配不上我,所以你跟别人结了婚。难道现在你改变主意觉得配得上我了?”
他好像被她问愣了,好半天才说:“现在我也觉得配不上。”
“那你怎么又后悔结婚呢?”
“因为……因为……我……发现你……是爱我的。”
“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不爱你,你是不是就不后悔跟你爱人结婚了呢?”
他茫然地看着她:“你……不爱我?”
她咬紧牙关说:“不爱。”
“那你为什么……”
“为我爸爸妈妈报仇!你爸爸把我爸爸整那么惨,我也要整整你爸爸。”
“所以你就拿我开刀?”
“不可以吗?你爸爸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我不拿你开刀,拿谁开刀?”
他惨笑一下:“那你成功了,终于报仇雪恨了,我这一辈子,会像你爸爸一样,永远背负着一个错误的婚姻,活在内疚和自责里,但我没你爸爸那样的好运,我会像我爸爸一样永远羡慕地看着你和你的丈夫幸福无比。”
她没回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没让泪水掉下来。
他伸出一只手,试探地握住她的手。她知道自己应该把手抽出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他握着她的手说:“好想回到小时候,一切都那么简单,没有现在这么复杂。”
她没好气地说:“还不都是你自己搞复杂的?你不结这个婚,不是挺简单的吗?”
“我对不起你。”
她以为他会说到离婚,起初很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受一个离婚的他;过了一会,她觉得自己能接受一个离婚的他,但不能接受他的孩子;又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能够接受他的孩子,只要他愿意离婚就行。
但他完全没提离婚的事,只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我对不起你”,使她非常生气,看来他只是因为偶然与她相遇,偏离了一下婚姻的轨道,但最终他还是要回到他的婚姻里去的。
她站起身,问:“话说完了吗?说完了我就回去了。”
他也站起身:“今今,希望你原谅我,别生我的气。”
“我生你什么气?你又没勾引我,强迫我,是我自己傻!”
他拉住她,拉到自己怀里,搂紧了,喃喃地说:“不是你傻,是我傻,我明明知道我不该。”
她无力抗拒他的拥抱,心想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要说犯错,早已犯了好多次了,再多犯一次也没什么。
他就那样搂着她,没说话,也没进一步行动。
她靠在他怀里,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特有的气味,所有的理智都化为乌有,如果他叫她做他的秘密情人,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如果他许诺他会离婚,她一定会死死地等他。
但他没叫她做他的情人,也没提到离婚,只喃喃地说:“好想能永远这样站下去。”
她抬起头看他,只见他低头望着她,满脸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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