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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一趟省城,小岑今觉得自己跟E市那些小朋友不一样了,有了一点儿卖弄的资本。
小伙伴里很少有去过省城的,还有的连轮船是什么样都没看见过,更不用说坐轮船了,因此都对她敬若神明。加上她还从省城带了一些糖果回来,所以那段时间她在小朋友当中特别受宠,总有人来约她玩,刚开始她还能一人发一粒糖,到后来糖越来越少,只能咬开了一人分一点,再后来就全吃光了,只剩下一些花花的糖纸,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后压在书里,压得平平整整的,当宝贝一样保存着。
糖吃完了,她在小伙伴里的风光也开始失色,有人出来挑战她了。
有一天,红姐姐庄严宣布说:“我爸爸也去过省城,他还去过很多地方。”
有的小朋友不相信:“为什么你爸爸去省城不带你去呢?”
“因为是学校派我爸爸去的,没有派我去。”
“学校派你爸爸去外面玩?”
“不是去玩,是去外调。”
不知道为什么,岑今听到“外吊”两个字,脑子里就浮现出一根架得高高的铁丝,而红姐姐的爸爸就挂在那根铁丝上,晃来荡去,很辛苦。
她很同情地问:“红姐姐,为什么你爸爸总是要外吊呢?”
“因为学校信任他。”
“学校信任你爸爸,就叫你爸爸外吊?”
“当然啊,学校信任谁,就叫谁去外调。学校不信任你们的爸爸,就不派你们的爸爸去外调。”
这下大家都像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了。
岑今不服气:“你爸爸去过很多地方,但是你没去过!”
“我爸爸去了,就像我去了一样,因为我爸爸给我带回来很多东西。”
大家争先恐后地问:“有没有带糖给你?”
“有,我都吃光了。”
民愤看涨,红姐姐似乎也意识到了,赶快转移大家的注意力:“我爸爸过几天又要去外调了,是外调今今的爸爸。”
岑今问:“为什么要外吊我爸爸?”
“因为他是坏人。”
“我爸爸不是坏人。”
“你爸爸是坏人,不然军代表就不会叫我爸爸去外调他了。”
她知道军代表就是卫国的爸爸,住在她家后面那栋房子里,永远穿着军服,戴着军帽,扣着风纪扣,只从军帽下面露出一点花白的头发来,看上去挺和蔼可亲的,平时很爱逗孩子们玩,经常把孩子们手里的小玩意抢过去,玩个魔术,那个小玩意儿就不见了。等那孩子急得嚷起来了,他又可以一下子把那小玩意变回来。
孩子们都挺喜欢军代表,胆子大一点的还敢主动跟他说话,看见军代表了,就举着手里的小玩意叫他:“军代表,来把我的这个东西变没了!”
军代表有时就接过小玩意,变个戏法,有时说“不行,你这东西太大了,我只会变小东西。”还有时则严肃地说“我今天太忙了,以后吧。”
岑今不相信军代表会说她爸爸是坏人,她觉得军代表挺喜欢她的,因为军代表每次看见她都会逗逗她,不像别的大人,看见她就当没看见一样,也不像另两个年轻些的军人,他们有时逗其他小孩子,用两手放在小孩子的腮骨下,卡着小孩子的脖子,像提小鸡一样,把小孩子直直地提起来,但他们从来不提她。
她曾委屈地向妈妈抱怨:“那两个解放军叔叔为什么不提我?”
妈妈问清楚了是怎样个提法,安慰她说:“你可千万别让他们那样提你,那会把头从脖子上扯下来的!”
她认为妈妈说的没错,因为爸爸曾经给她做过一个玩具娃娃,是用铁丝和竹筒子做的,头就是一节竹筒,上面用笔画了眼睛鼻子,用根弹簧连在脖子上,玩具娃娃的头可以转前转后,还可以低头仰头。她想象人的头一定也是那样连在脖子上的,如果使劲往上拔,可能真会把弹簧拔断,把头从脖子上扯下来。
她警告那些小朋友:“别让解放军叔叔提你们的脖子,那会把头拔下来的!”
但那几个小朋友都不怕:“你想别人提你,别人不提你,你才编出瞎话来哄我们。解放军叔叔提过我,我的头没拔下来吗。”
她虽然是真的害怕那两个解放军那样提她的脖子,但人家从来没要求提她脖子,使她感到很失落,肯定是那两个人不喜欢她。
但军代表就不同,军代表如果跟她那群孩子玩,一定会把每个人都照顾到,不会把她拉下,有时还最先逗她玩,所以她不相信军代表会说她爸爸是坏人。
那天回到家后,她问:“爸爸,别人说军代表叫红姐姐的爸爸去外调你,还说你是坏人,你相信不相信?”
她本来还想问“外吊”是不是像她想的那样吊在一根高高的铁丝上的,但爸爸很紧张地追问:“你听谁说的?”
“红姐姐说的。”
爸爸不追问她了,而是跟妈妈低声说起话来,都是她不懂的话,但妈妈仍然说:“别说了,别说了,孩子在这里,让她听到了不好,她会拿到外面去说的。”
她委屈地说:“我不会拿到外面说的。”
“你不会?你姥爷游街的事,不是你在外面说的?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搞得我抬不起头来。我给你交待了又交待,叫你别在外面乱说,你总是不听。”
说到姥爷游街的事,她就心虚了,因为她的确告诉过小朋友。但那是因为小朋友都缠着她讲省城的事,而她已经把能讲的都讲完了,她怕一旦自己没什么可讲,小朋友就会不理她,所以她才把姥爷游街的事讲出来。
她觉得妈妈说那话的口气,是在责怪她,妈妈已经不喜欢她了,把她当成一个大嘴巴来防范,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挽回妈妈的爱,心里非常不安,睡觉都睡得不踏实。
半夜,她被爸爸妈妈的说话声搞醒了。她悄悄睁开眼,看见爸爸坐在床的另一头,穿着一件破了洞的白汗衫,腿放在被子里,但膝盖却竖着,把被子顶起一座高高的山。爸爸的头埋在竖起的膝盖上,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妈妈坐在她这一头,也穿着破了洞的白汗衫,不过妈妈的白汗衫跟爸爸的不一样,妈妈的是桃尖领,没袖子,爸爸的是圆领,有半截袖子。那时几乎每个人的爸爸妈妈都有这样的白汗衫,听说是最便宜的一种,没破洞的时候可以穿出去,破了洞就只能在家里穿,睡觉时穿。
妈妈说:“外调怕什么?你那点儿问题,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爸爸没有吭声,仍旧唉声叹气的。
“是不是你家里还有什么问题?”
“我家里的问题也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就是有个姨父去了台湾,其他没什么。”
妈妈狐疑地问:“是不是你还有什么别的问题没告诉过我?”
“没有?我什么都告诉你了。”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睡觉吧。”
爸爸长叹一口气,说:“我就怕外调的人瞎说八道。”
妈妈坚定地说:“我不相信外调的人会瞎说八道,他们总得拿出材料来吧?材料总要组织上盖章吧?”
爸爸仍然唉声叹气的。
一个“外吊”把父母吓成这样,小岑今也变得心虚了,见到红姐姐,就没以前那么趾高气昂了,因为红姐姐的爸爸受学校信任,派出去“外吊”,而她的爸爸是被“外吊”的人,那就是天差地别呀!
爸爸似乎比她更怕红姐姐的爸爸,自己长着腿,不敢去红姐姐家打听消息,而是有点鬼鬼祟祟地向她打听:“今今,红姐姐的爸爸回来没有?”
“我不知道。”
“你上她家玩看没看见她爸爸呢?”
“没有。”
小孩子记性短,过了一段时间,她差不多忘了这事了,但有天半夜又被父母的说话声吵醒了。爸爸仍然是坐在床的另一头,把头埋在竖起的膝盖上。妈妈仍然是坐在她这头,两人还是穿着各自破了洞的白汗衫,但这次不同的是,妈妈在哭。
她很少看到妈妈哭,这好像还是头一次,她很慌,连忙问:“妈妈,你怎么啦?”
妈妈马上停止了哭泣,伸出一只手,隔着被子拍她:“睡吧,睡吧,妈妈没事。”
从那以后,她就觉得爸爸妈妈好像心事重重,两个人脸上都没了笑容,也不怎么说话,有时无缘无故地就吵起来了,大半是妈妈在数落爸爸:“如果你就是政治上的问题,我不会计较。哪怕你是杀人放火,我都可以原谅,但是你背叛了我们的爱情。”
“我没有背叛我们的爱情,我始终都是爱你的。”
“有你这样爱的吗?”
爸爸每次说不过了,就把她搬出来做挡箭牌:“今芬,我们别说这事了吧,孩子在这里,听见了不好。”
妈妈辩白说:“她不懂这些。”
但妈妈也就不往下说了,反而交待她:“今今,这段时间别到处跑,就待家里玩。要去外面玩,也只准在家属区这块儿玩,不准到教学区那边去。”
她总是很乖地回答:“知道,妈妈。我不会去那边的。”
即使妈妈不交待,她也很少到教学区那边去玩,因为她的小伙伴都是在家属区这边玩,教学区那边没什么他们能玩的东西,而且有很多年龄比他们大的学生,很爱欺负他们。
但她发现小伙伴都渐渐不理睬她了,本来一伙人在一起玩的,她一去,那些人就跑开了,还互相嘀咕:“她来了,我们到别处去吧。”
她是个最怕孤独的人,如果没人跟她玩,她就会茶饭不思,郁郁不乐,小脸蛋很快就会瘦下去,当地人称为“掉相”。
她一“掉相”,她妈妈就会发现,然后就会问她:“是不是又跟小伙伴吵嘴了?他们不跟你玩了?”
她点点头。
“他们为什么不跟你玩了?是不是又是因为你舍不得把玩具借他们玩?”
她又点点头。
妈妈开解说:“如果你舍不得把玩具借给他们玩,那你就一个人玩,别在乎他们跟不跟你玩。如果你要在乎,那你就只好把玩具借给他们玩。”
她争辩说:“我又想跟他们一起玩,又不想把玩具借给他们,他们会把我的玩具整坏的。”
“整坏就整坏啰,玩具吗,迟早是要整坏的,整坏了爸爸再给你做。”
妈妈把她的思想工作做通了,就领着她去找那些小朋友,跟他们谈判:“我跟今今说了,她现在愿意把玩具借给你们玩了,你们只记得别乱整,别把玩具搞坏了。好了,现在大家一起玩吧。”
于是小朋友又跟她和好了,她的小脸儿也就长回原样了,当然,玩具也就整得乱七八糟了。
但这次不同了,她自己都知道自己“掉相”了,但妈妈好像一点儿没注意到似的,总是忙忙碌碌的,白天不在家,有时晚上也出去,回到家就催她洗脚睡觉,而睡到半夜,她经常被父母的说话声弄醒。但如果她问他们在说什么,他们总是支支吾吾不回答。
终于有一天,纸再也包不住火了。当她巴巴地跟在小伙伴们后面,想凑上去跟他们一起玩的时候,一个小伙伴告诉她:“你不要跟着我们,我们都不跟你玩了,因为你爸爸是流氓!”
“我爸爸不是流氓!”
“是,就是!他看女人的屁股,还不是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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