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晚上睡觉之前,丁乙还没忘记那个神器,总想找机会查个水落石出。
她吃完晚饭,看了不到十分钟的电视,就觉得困极了,遂告退,进房睡觉。下午已经在塘里洗过澡,她决定入乡随俗,就不麻烦他去烧洗脚水了,只问他要了一杯水,站在门外刷了牙,返回房间里。
她知道满大夫一时不会进房来睡觉,他是个孝顺孩子,要陪着爹妈看电视,但她为保险起见,还是拴了门。只是那门老旧得很,开门关门都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而门闩就是一小块木头,穿在门和门框的一对“耳子”里,因为年代久远,“耳子”有点活摇活甩的,如果有谁真想撞进门来,只要用肩膀一顶就能顶开。
这个叫做“君子闩”,只闩君子,不闩小人的,她把赌注下在满大夫不会撞进来上。
闩了门,她就着如豆的灯光,到处寻找那个捆得密密匝匝的红筒筒,很担心即便找到了也解不开那麻绳。但她找死了都没找到,枕头下没有,床单下没有,房间里唯一的一个木柜子里也没有。她还查看了窗台,有点高,她踮着脚伸手去摸,没摸到神器,只摸到一手的泥土。
她在房间里至少寻了三遍,始终没找到,只好放弃,估计他没把神器放在这间屋子里,放在他父母房间或者柴房里了。但他说过,是辟她的邪的,按理说应该放在她睡的房间里,很可能他预料到她会到处寻找了,所以先藏起来,等他也来睡觉的时候,再拿过来辟她的邪。
她找个毛巾擦了手,就躺床上去等他,看他进来睡觉时是不是带着那个神器。但她刚躺下一会,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真沉,其间连厕所都没上,一直睡到第二天他叫床:“快起来!快起来!”
她睡得正香,被他叫醒,又是心儿乱跳,好一会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等到记起是在他家的床上,又把床的方向搞错了,对着墙就伸出两腿,准备溜下床去,结果脚趾被墙撞得一弯,疼到心里去了。
她唉哟哟叫起来,但他一句慰问都没有,只忙忙地收拾东西。她龇牙咧嘴了一阵,等到疼痛不那么钻心了才问:“怎么啦?又要去拜望岭上的老人?”
“今天还拜望什么?”
“那你这么早叫我干什么?天还没亮呢。”
“今天要赶回A市去了,不起早能行吗?”
她这才记起今天是回程的日子,顿时觉得十分沮丧,不知道是舍不得满家岭,还是害怕那一整天的艰苦跋涉。
来的时候,她不知道路有多远,所以没有望而生畏,就那么跟着他坐汽车啊,坐拖拉机啊,走路啊,爬山啊,风尘仆仆来到了满家岭。现在她已经知道路有多远,道有多险了,再要她不望而生畏,似乎不可能,她一想就生畏,一畏就腿软,恨不得有谁能开架飞机来把她载回去就好了。
他一点也不能体会她的心情,只在一边使劲催:“快点快点!怎么象摸娃一样慢?”
她一边加快速度,一边好奇地问:“什么‘摸娃’?”
他不回答,但她自己猜到了,大概是说怎么象那些有孩子的妇女一样慢,因为有孩子的妇女不仅要给自己穿戴,还要给孩子穿戴,自然就慢一些。
男人也真是可恶,自己不出手帮忙“摸娃”,还要在旁边指责女人,她现在还没娃摸,他就催成这样,如果哪天真的有娃要摸了,他不更不耐烦了?
她没好气地问:“在那里洗脸漱口啊?”
“现在还洗脸漱口?”
“洗脸漱口的时间都没有了?你怎么不早点叫我呢?”
他无奈地哼了一声,拔脚跑出房间,她生怕他等不及,丢下她一个人回A市去了,急忙在后面追问:“喂,你去哪里呀?”
“打水。”
她知道他是给她打洗脸漱口的水去了,不禁好奇地跟了出去,看他到哪里去打水。如果打水还得下山,那她就省掉洗脸漱口的繁文缛节,等到下山之后再去洗。
但他没下山去,而是拿了个瓦盆,往屋后走。她也跟了过去,但他走得太快,她跟不上,只远远看见他在一片菜地里停下了,然后弯下腰去,大概是从井里打水。她放心了一些,他们有井,不用到山下去挑水,那么她用点水就不那么内疚。
水打上来,倒进瓦盆里,他端上瓦盆,匆匆往回走,经过她身边时也不说句话,呼啦啦一下就跑回她下榻的房间去了。
她跟进房间,拿出漱口杯和毛巾,先舀了一杯水漱口用,然后把毛巾浸到盆里。井水很凉,她草草洗了脸,对着瓦盆刷了牙,他把瓦盆端走了,她就抓紧时间把自己的东西收齐了放进旅行袋里。
刚收好,他就在门口叫她,她匆匆忙忙拉上旅行袋的拉链,他一把提起,带着她去向他父母辞行。
他妈妈又撩起衣角擦眼泪,而他爸爸则吧嗒吧嗒抽着长烟袋不说话。最后他妈妈对她哇啦哇啦说了一通,他翻译说是叫她经常回家来住,她连连应允,但他都没来得及翻译给他妈妈,就拖着她上了路。
还是边走边啃烤玉米,玉米上面还是沾着一点灶灰,灶灰还是不硌牙,玉米也还是那么香甜。
回程少了那一大袋饼干筒筒和那些烟酒,轻装多了,他几乎没行李,就他带回来的那个袋子,里面装着另一些他带回来的袋子,都是空的,再就是一个粗布袋子,里面装的是她爱吃的熏山鸡。
他提着他俩的所有行李,还能不时背她一段。
山里的早晨很凉,也很静,路上就他们两个,但田里已经能看到劳作的女人了,还能看到薄薄的炊烟。不时传来几声狗叫,还有公鸡的啼鸣,路边的小草都挂着露水,走不了多远鞋就被打湿了。山间弥漫着一股青草和山雾的气味,搞得她有种莫名的感动,大约是书上描写的“恬淡的感伤”,心想如果两人能走慢点,边走边吟几句抒情诗什么的,倒也浪漫。
但他像被鬼赶慌了的一样,匆匆地走,匆匆地行,她也只好一路小跑跟着他,跟不动了,他就背她一段,就这样背背走走,终于走出了满家岭。
一出满家岭,他的主人风度就收起来了,一派路人架势,也不背她了,也不等她了,自顾自地赶路。
后来坐拖拉机坐车都是这样,对她没什么特殊照顾,也很少跟她说话,让她感到十分不爽,这个人才怪呢,怎么做事这么虎头蛇尾?
但蛇尾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蛇尾后还拖了段草绳子。
他们傍晚时分才回到A市长途汽车站,下车之前,他主动说了一次话:“幸亏我催你快走,不然的话,就赶不上县城到A市的最后一班车,今天别想回A市了。”
她听他这样一说,觉得也挺有道理,心里释然了许多,他不是不想走慢点,浪漫点,而是实在没办法,谁叫县城只那么几班车到A市的呢?
她心里原谅他了,心情就靓多了,胆子也大多了,问道:“我从昨天起就想问你,那个神器,你到底藏在哪里了?”
“没藏哪里。”
“你是不是放在别的房间里?”
“我放别的房间干什么?”
“就放在我们房间里?那我怎么找了几遍都没找到呢?到底放在哪里?”
“就放在窗子下面那个墙洞里。”
天啊,放在墙洞里!这谁能想得到?他家的墙,到处是洞和缝,随便挑一个放那个红筒筒,还真让人难以觉察,因为不挨个数,谁知道有个墙洞里放了东西?
她问:“你昨晚用了神器没有?”
“用了没有你不知道?”
“你肯定用了,不然我昨晚怎么睡得那么沉呢?”
“你以为神器是安眠药?”
“那你说神器是干什么的?”
他像没听见一样,什么也没回答。
两人走出车站,她正准备叫个出租,先送她回家,再送他回医院,却见他把两个袋子往她手里一塞:“快拿着,我的车来了!”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跑掉了,跟在一辆行驶着的公共汽车后,一阵狂奔。车停了,他转到车门那边去,她看不见他了。等车开走之后,她发现他老人家已不在原处。
她气得差点哭起来,这什么人啊?人家辛辛苦苦跟着他回一趟老家,替他挣了面子,出了风头,安抚了家中老人,他连送人家回家都不肯,也不知道等人家先坐出租走了,再依依不舍地追着车挥手,然后怅然地在原地站一会,他就这么率先跳上公汽跑掉了!现在天都黑了,难道他真是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感恩也不懂?责任心也没有?
下次坚决不跟他回满家岭了!
她生了一阵气,自己叫了辆出租,坐进去,说了C大的校名,就沉思起来。他跟他那女朋友是不是根本没吹哦?不然他现在这么匆匆忙忙跑回去干嘛?今天肯定是不用上班的,他一个单身汉,难道还会是赶回去看新闻联播不成?只能是为了一个女人,才会丢下另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刚刚帮了他大忙的女人。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车进了校门都没觉察,直到司机不耐烦地问“下面往哪走?”,她才惊醒过来,四面张望一下,总算回到现实世界,指点说:“前面那个路灯那里往左拐。”
到了她家楼前,她下了车,付了钱,上楼来到自己的家门前。
她刚一敲门,她妈妈就把门打开了,惊喜地说:“二女回来了,这下好了!”
她爸也迎了出来:“怎么现在才回来?把我们两个急死了。”
她有点不耐烦地说:“急什么呀?不是说好今天回来的吗?”
“是说好今天回来的,但没想到这么晚啊。”
“这哪里晚?八点都不到。”
妈妈马上斩断这个前景不容乐观的对话,张罗说:“你先洗个澡,我把饭菜热一下端上来。我们都没吃,在等你。”
她把那个粗布袋子交给妈妈:“里面有熏山鸡,蒸一下挺好吃的。”
“是吗?那我现在就用高压锅蒸一点。”
她提着旅行袋来到自己的卧室,拿出里面的东西,发现那毛巾看上去真脏,在满家岭换下的衣服也真脏,头上是粘粘的感觉,脸上是灰灰的感觉,马上拿了换洗的衣服,到浴室去洗澡。
她脱了衣服,站在莲蓬头下,温暖的水流冲在身上,真爽啊!她环顾小小的浴室,看见挂在莲蓬头上那个放香波的架子,墙角摆的一个擦墙的塑料刷子,还有毛巾架上挂的几条毛巾,都是那么熟悉而亲切。
还是自己家好!一切都是那么舒适,闭着眼都知道厕所在哪,客厅在哪,爸爸妈妈像捧星星一样捧着她,不像在满大夫家里,又陌生又拘束,话也听不懂,路也不认识,一切都要仰仗他帮忙,洗澡洗脸那么不方便,上厕所也不方便,凡此种种,罄竹难书。
等她洗完澡,换了干净衣服出来,穿着软软的布拖鞋到客厅吃饭的时候,她已经想不出自己怎么能够坐那么远的车,走那么远的路,爬那么高的山,蹲那么简陋的厕所,睡那么硬的床了,感觉那些壮举都是一个叫丁乙的傻女人完成的,令她十分同情那人。
吃饭的时候,爸爸妈妈都不问她此次旅行的事,只找些鸡毛蒜皮的邻里新闻讲讲。她意识到自己可能显得情绪不高,使父母担心了,马上打起精神,给父母学说“同学家乡”那些趣事,听得父母乐不可支。
妈妈心疼地说:“这次可把你累坏了,我以前带学生支农,都没去过条件这么艰苦的山村。”
爸爸是C大中文系民间文学教授,对“同学家乡”的民风民俗特感兴趣,不仅听得带劲,还不时提问,最后竟然说:“嗯,你这个同学的家乡很有意思,值得研究。你让你同学帮忙打听一下,看能不能跟当地政府取得联系,安排我带几个学生去那里采风。”
她支吾其词,不想让父母知道那所谓“同学”的尊姓大名,连“满家岭”这个地名都不想让父母知道,不然父母一下就能猜到所谓“同学”究竟是谁了,因为姓满的人应该不多。
她倒不是怕父母会干涉她谈恋爱,而是怕满大夫不会跟她谈恋爱,如果父母知道她此行是冒充满大夫的女朋友回家招摇撞骗,肯定会觉得她太冒失,说不定还会督促她跟满大夫弄假成真。
但满大夫那个人,她实在没信心。
那天夜晚,她做了一个梦,还是在满家岭,还是尿急,到处找厕所,到处碰壁,不是厕所太脏,下不了脚,就是人太多,排长队,老轮不到她,最后满大夫对她说:“就在床上拉吧,我们这里都是这样的。”
但她怎么也拉不出来。
他拿出那个红筒筒,解开麻绳,打开一层层红布,露出一个男人的那玩意。
她吃了一惊:“这就是神器?干什么用的?”
“接尿啊。”
“这怎么接尿?”
“这中间是空的,你接在下面就行了。”
她不相信:“这么——小,怎么接得住?会不会漏到床上?”
“我来帮你接。”
她怪不好意思:“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我又不是没替你接过尿。”
她被他说服了,闭上眼睛,一切交给他来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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