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乙好奇地问:“怎么跟在后面的全是男的,没女的?”
满大夫回答说:“女的下田还没回来。”
她目瞪口呆了一阵才问:“男的不用下田?”
“不用。”
她只听说过男耕女织,还没见过女耕男闲,不由得义愤填膺:“你们这里怎么——这样?这不是——欺负女的吗?”
“怎么欺负?”
“女的下田,男的不下田,那男的干什么?”
“男的上山。”
“上山?”
“打猎。”
她“哦”了一声,但还是没搞明白。既然后面跟着这么些男人,说明他们现在没去打猎,为什么不下田帮助自家女人干活呢?看来这满家岭的风气相当不正。
满家岭的风气不正,绝壁倒是很正的,而那个“岭”字真是很骗人,哪里是“岭”啊?完全是一座正宗高山,如果想望到山顶,脖子绝对得折成直角,帽子绝对会从头上掉下来。
她今生今世还没爬过这么高的山,有次旅游倒是去爬过一个比较著名的山,但那是坐车坐得快到顶了才开始爬的,现在可是从山脚就开始爬呀,如果满大夫家住在山顶上,她肯定是不可能活着到他家的了,只能让身后那帮游手好闲的家伙把她的尸首抬到他家去交差。
她爬了一段,就有点喘不过气来了,不知道是地势太高,空气稀薄,还是她的心脏没受过锻炼,一累就供血不足。但满大夫背着大包小包,却如履平地,那些跟踪的狗仔队也一个个没事人似的。
她喘着气说:“这里的人肯定不会得心脏病吧?天天这么上山下山,多锻炼人啊!”
“嗯,”他回答说,“这里的人也不得糖尿病,很多病都不得。”
“是个长寿村吧?”
“也不长寿。”
“怎么会呢?你不是说他们很多病都不得吗?”
“他们不得富贵病,但他们会得贫穷病。医疗条件不好,很多时候病了伤了就只有等死——”
她心里涌起一种悲怆的感觉,不知道他每天在城里救死扶伤的时候,想起那些在家乡穷得等死的父老乡亲,会是什么感觉?难怪他对那个超生户那么关照。人不到那个氛围,很难真正理解那种感情。
她两腿快爬断了,人也快累晕了,只好央求说:“我实在爬不动了,可不可以——歇一会?”
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能歇,一歇你就起不来了。”
他对后面吆喝一声,几个男人应声上来接过他的包。他拍拍两手,对她说:“来,我背你。”
“你背得动吗?”
“怎么背不动?”
“我可不是——小孩子,很重的。”
“比你更重的东西我都背过。”
她很不好意思,但她确实爬不动了,两条大腿像被人打断了一样,动一下就钻心地痛。她厚着脸皮趴到他背上,他兜住她的两个腿弯,向上耸了两耸,把她耸到一个最稳当的位置,就继续爬起山来。
就这么背一段,爬一段,终于来到了他家。谢天谢地,他家只在半山腰。如果是在山顶,估计他们两个都得累死了。
他在门外把她放了下来,到几个帮忙背包的人手里去拿东西。她的腿被他的手兜麻了,站在那里不敢动,利用天黑前的一点亮光打量他家的房子,像是幢土墙屋,但墙上有一些圆圆的深色的印迹,有些地方又露出树枝一样的东西来,让她搞不清房子究竟是用什么材料建筑的。
门前有个场坝,跟踪而来的狗仔队很自觉,就停在场坝里,但没有离去的意思,象在等候下集。
他的父母在堂屋里迎接他们,两个人都是干瘦干瘦,背有点弓,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父母与儿子相像的地方,尤其是他父亲,也是浓眉大眼,很像一个过气的男明星,穿了土头土脑的服装,在扮演山里人似的。
他为她和他父母做了介绍,像个翻译官一样,跟她说A市话,跟他爹妈说家乡话。她很大方地叫了“伯父伯母”,他把她的话翻译给爹妈,两个老人喜笑颜开,嘴都合不拢,他妈妈还撩起衣角擦眼泪,把她感动坏了。
然后他妈妈跟他讲起话来,眼睛不时望她,她估计他妈妈是在评价她,但她一句也听不懂。等他妈妈到厨房忙活去了,她偷偷问他:“你妈妈刚才说我什么?”
他有点不好意思:“说你比梅伢子好看多了——”
“梅伢子是谁?”
“是媒人替我找的媳妇。”
“媒人替你找了媳妇了?在哪里?”
“在山外。”
“山外哪里?”
“我怎么知道?”
“你自己的媳妇,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又没答应。”
“你干嘛不答应呢?”
“没见过面,没有共同语言。”
她差点笑出声来,不知怎么的,经过了今天的长途跋涉,从A市到B县城,再从县城到沟里,最后来到这与世隔绝的满家岭,她好像已经忘了城市里的那一套了,突然听到“没有共同语言”之类的话,感觉像是在看陈佩斯小品《警察与小偷》一样,滑稽得很。
她不好意思笑他,只关心地问:“你妈妈就说了这一句?肯定不止吧?她说了好一会呢,还边说边望我,肯定是在说我。你妈妈到底说了什么,告诉我,快告诉我。”
他被逼不过,坦白说:“她说你别的都好,就是——屁股不大,怕你不会生养。”
“真的?她这样说的?那你对她说什么了?”
“我叫她莫乱说,你是姑娘伢,听了会不高兴的——”
“是不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屁股很大?还是梅伢子——屁股很大?”
他没回答,提起一个旅行袋,说:“走,我们到门前去发糖。”
“发糖?你对他们说我们结婚了?”
“没有啊。”
“没结婚怎么会发糖?”
“从城里回来都要给每家发糖。”
“给每家都发呀?那得多少?”
“每家也没几家,就满家岭的人。”
她跟他来到门前,看见场坝里那些人还站在那里,大概是在等发糖。她站在那里觉得腿痛,又没看到椅子什么的,就一屁股坐在他家那尺把高的门槛上。
他马上把她提了起来:“你不能坐这里。”
“为什么?”
“女的不能坐门槛。”
“坐了会怎么样?”
“会家破人亡。”
“你还信这些?”
“为什么不信?”
她不想跟他吵嘴,便不再说话,但也不敢再坐门槛,只好硬撑着站在那里看他发糖。
他打开旅行袋,从里面掏出几个圆筒型的东西:“你不认识人,你别发,免得发重了,你就从袋子里帮我往外拿,我来发。”
她遵命,从袋子里往外拿那些圆筒子,有的包装纸已经破了,她从破洞里看见不是糖,而是一种很粗糙的饼干,圆圆的,一厘米厚的样子,上面有白色的粉末。
他站在门前,叫一个名字,就有一个人跑上前来领饼干,他交代几句,大概是叫那人不要一人独吞,然后再叫下一个名字。
满家岭的人像受过训练的军队一样,遵守纪律,服从指挥,整个发糖过程井然有序,没有骚动,没有插队,没有多领,没有冒领。
发过糖了,人群也就散去了。旅行袋里还剩一些,他点着剩下的饼干筒,嘴里念叨着一些名字,大概是在清点还有谁没来领糖。
她好奇地问:“你发了谁,没发谁,全都记得?”
“不记得不发重了发漏了?”
“发重了发漏了就怎么样?”
“就不公平嘛。”
她感觉满家岭好像还处在原始共产主义阶段一样,一人猎获野物,全岭的人有份,不是按劳取酬,而是按需分配。她好奇地想,不知道这样会不会助长人们好吃懒做的德性?都等着满大夫之类的人在外面劳动挣钱,然后大家都涌上来分劳动果实,那还有谁愿意花力气挣钱呢?
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屋子里才开了灯,但灯泡吊得老高,瓦数又小,屋子里光线很暗,简直像烛光晚餐,只不过蜡烛吊得高一点而已。堂屋里的饭桌已经摆上了饭菜,中间有个大碗,大概是菜,一人面前有一个小点的碗,大概是饭。
她看不清碗里是什么,只觉得是浓糊糊的一碗,还没吃,就倒了胃口。
他介绍说:“这是特意为你做的——”
她问:“是什么呀?”
“是肥肉面啊,你尝尝,挺好吃的。”
她不敢下箸:“我不吃肥肉。”
“不吃给我。”
她用筷子在碗里拨来拨去,把肥肉都夹给他,他又转夹给他父母,解释说:“他们很少吃肉,让给他们吃。”
她看见他父母客气了一阵,都津津有味地吃起肥肉来,仿佛是什么山珍海味似的。她的喉咙哽咽了,好一会,才小声问:“你怎么不把你父母接到A市跟你过?”
“他们不肯去,不服那里的水土,去了就生病,回来就好了。”
“那你就多给他们寄些钱,让他们买肉吃。”
“我寄钱给他们,他们也不会买肉吃。”
“那他们留着钱干什么?”
他不好意思地说:“给我娶媳妇。”
“那点钱也不够娶媳妇啊!”
“他们觉得攒一点是一点——”
她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恨不得对他说:我嫁给你,不要你父母一分钱,你叫你父母别替你攒钱了,买点肉吃吧。
那个面实在是不好吃,很淡,没味道,又有点油腻,她勉强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但她还是不放碗筷,装着在吃的样子,一直吃到每个人都放下碗筷了,她才跟着放了碗筷,但他妈妈很快就发现她碗里剩了很多面,担心地跟他嘀咕什么。
他问她:“你想吃什么?我妈给你做。”
她急忙谢绝:“我吃饱了,什么都不想吃了。”
“在我家你可别客套,一套就要饿肚子的。”
“我真的吃饱了。要不,我吃几块你带回来的饼干吧。”
他连忙跑去拿了一筒饼干给她,包装纸已经破了,估计是送不出去的那种。她掏出一块尝了尝,不难吃,但也没什么特别好吃的,就是一点甜味,顶多五毛钱一筒。亏他买了那么多筒,多重啊,这么远背进来,真难为他了。
他家有个电视机,黑白的,大概十四英寸左右,但接收不好,总是有些横条纹斜条纹,两个播音员周正的“国脸”不时被扯歪了,扭曲了,好像在做鬼脸一样。
他家两个老人都极虔诚地坐在堂屋看电视,堂屋里还站着七八个人,老的小的都有。她开始以为是来看她的,后来才发现人家是来看电视的。他也坐那里看电视,还搬个板凳,请她看电视。
她陪着看了一会电视,觉得没什么可看的,人又很累,就悄声说:“我很累,想睡觉了。”
他连忙带她去卧室。
在如豆的灯光下,她看见是张很高的床,床前有个踏脚板。她问:“在哪里洗澡啊?”
“洗澡?晚上没地方洗澡,要洗明天中午暖和的时候到山后面的塘里去洗。”
“那你们平时——睡觉前不——洗个脚?”
“我给你弄点水来洗。”
他出去了一大阵,端了一个瓦盆进来,放在地上:“你洗吧,我出去了。”
她叫住他:“就一个盆子?又洗脸又洗脚?”
他又跑出去,过了一会,又拿了一个瓦盆进来:“用这个洗脚吧。”
他出去后,她拿出自己带来的毛巾肥皂,把水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装在脸盆里,洗脸用,另一部分装在脚盆里,洗脚用。洗脸的水刚够打湿毛巾,洗脚的水连脚都淹不住。她估计山上用水困难,说不定得跑到山下去挑水。她能有这么一盆热水洗脸,已经很奢侈了,不能再麻烦他。
她将就洗了一下,到堂屋去找他:“水泼哪里?”
他说:“你别管,我来弄。你看会电视吧?”
“我不想看了,想早点休息。”
他把水都端走了,她仔细查看了一下睡床,发现床单浆洗得硬硬的,像纸一样,枕头里面不知道装的什么,一碰就沙沙响。
他倒了水回来,她低声问:“你今晚在哪里睡?”
“在柴房睡。”
她一惊:“怎么跑到柴房去睡?”
“没别的地方么。”
“柴房有床吗?”
“没有。”
“那怎么睡?”
“有柴草啊。”
她想到他今夜得歪在柴草堆里睡觉,觉得很过意不去,建议说:“你就在这里睡吧,这床挺大。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睡——怪怕的。”
他想了一会,很给面子地说:“好吧,我就在这里睡。”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补充说:“但你不许碰我。”
她差点跳起来,你脑子有毛病啊你?我是为你好啊,你倒像我在打你的主意一样。切!你以为你是谁?你倒贴几个钱我都不会碰你!
她反问道:“我碰你干什么?”
他没回答。
她气哼哼地说:“你放心,我不会碰你的!”
“那就好。”他说完就出去看电视去了。
她脱了外衣,上了床,躺在被子里。虽然快五月了,但山里凉,还能盖厚厚的被子,被单也是浆洗得硬邦邦的,但盖在身上,有种奇怪的舒服感,使她有一种冲动,想脱得光光地睡在浆洗过的床单和被单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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