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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燕预感到今天有一场大闹了,像卓越这样疑神疑鬼的人,一本书都可以疑出一个私生子来,现在“捉奸在沙发”了,还能不大闹?她不怕别的,就怕弄得邻居们听见,这里是钢厂的宿舍,周边住的都是钢厂职工,有的很可能是她学生的家长,如果他们不调查研究,就认为她作风不正,联名跑到学校去要求开除她,那就糟糕了。
她赶紧穿上毛衣,把棉衣往身上一套,就边扣扣子边从卧室走出来,看见黄海也套上了棉衣和毛裤,正在往腿上套外面的裤子。而卓越穿着黑皮茄克,手里拿着一双黑皮手套,腋下夹了个摩托帽,威风凛凛地站在一边,像看杂耍一样看黄海跌跌撞撞往裤筒里钻。
她问了声:“这么早,你怎么来了?”
卓越知道是在跟他说话,闷声回答说:“太早了?打搅你们了?我走就是——”
“大年初一的,昨晚守了岁,不在家里多睡会,这么早跑来干什么?”
“D市的风俗,大年初一兴拜公婆的——”
她知道他是来拉她去装门面的,推辞说:“现在谁还讲那些规矩?”
“你不讲,别人还要讲,你不能只为你自己活着,就当我麻烦你,请你今天跟我去我妈那边一趟吧,她这段时间身体不大好,但一直在念叨——你和孩子——她是为了孩子才退休的——如果你初一都不露面——叫外人看见——她还怎么做人?”
她听说他妈妈身体不好,就有点拿不下面子来拒绝他了,而且她自己也求他帮她装门面的,叫他在她父母打电话去他那边的时候别说他们分居的事。她抱歉地跟黄海打商量:“我去他妈妈那边应酬一下,你再睡会,我很快就回来了——”
哪知这句话把卓越惹毛了,发脾气说:“露馅了吧?刚才还说是送年货过来的!送个年货,就算你远途,歇个一晚也就够了,还要呆在这里扎根?那就不是送年货那么简单了吧?”
她也发脾气了:“你管我那么多干什么?我的朋友,呆在我家,想呆多久呆多久,关你什么事?”
“不关我的事?我是你丈夫,你的家就是我的家,我不欢迎谁,谁就得离开!”
“笑话!你根本不是我的丈夫,你那个结婚证是搞假搞来的,我没到场签字,不算!”她看见两个男人都扬起眉毛张开嘴巴,让她没来由地想到“扬眉吐气”这个词。卓越的眼睛又可以算得上炯炯有神了,不过在她看来都是凶神,而黄海的眉毛仍然是一边高一边低,但她看了心里很高兴,因为这说明他知道事情真相了,他昨天那样畏畏缩缩,肯定是怕影响了她的婚姻,现在他知道她的婚姻不过是“伪婚姻”,他就不会那么畏畏缩缩了。
卓越忿忿地说:“你不承认?你早干什么去了?一纸婚书,难道是你想承认就承认,想不承认就不承认的吗?”
“假的东西,我为什么要承认?我告诉你,这是我的房子,写在我名下,钥匙在我手里,你在这里耍什么威风?我连你都可以赶出去!”
“一个人还是讲点脸,尤其是人民教师,这里住的都是你学生的家长,你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跟人乱搞,还有理了不成?”
“谁跟人乱搞了?你才跟人乱搞!”
黄海插嘴说:“卓老师,你要带石燕儿去你妈妈家,尽管带就是了,但只要石燕儿没赶我,谁也不能把我从这里赶走——”
卓越调转枪口对付黄海:“你也是个有妇之夫,春节期间,不在自己家里陪自己的爱人,跑到别人家里来纠缠别人的老婆,应该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吧?”
“如果我的妻子愿意我陪她,我一定会陪着她;如果我妻子不愿意我陪她,我也绝对不会死乞白赖地要陪着她——”
“哼,你妻子不愿意你陪,你也不能死乞白赖陪别人的妻子呀!”
石燕说:“是我叫他留下来的,他昨天就要去住旅馆,是我叫他不去的,我叫他陪我的。大年三十你连个人影都没有,我有个朋友陪陪你还有意见?”
卓越冷笑一声:“我有什么意见?一个人自己不要脸了,别人还能帮她要到脸?”
黄海说:“卓老师,请你不要用这样的语言说自己的妻子——”
卓越又调转枪口:“我的妻子?你刚才听见了的,她把她自己当成我的妻子吗?她从来就没把她自己当成我的妻子,她从来就是跟你暗中勾搭,只是因为过不了你那张鬼脸关,才会找我这么一个垫背的——”
她生怕这话伤了黄海的自尊心,声明说:“你说错了,我从来没有把他的脸当一道关,我是因为他有过那段初恋才耿耿于怀的——”
黄海叫道:“燕儿!我那不是初恋——”
卓越鄙视地说:“‘燕儿’也是你叫的?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为什么‘燕儿’不是我叫的?我在心里一直都是这样叫她的,在你认识她之前我就是这样叫的了,只不过我没你那么自信,没敢当她面叫出来而已——”
卓越打断黄海,说:“你不自信说明你还有点自知之明,如果连你都自信了,天下个个都有理由自信了。我警告你,你现在是有妇之夫,她现在是有夫之妇,你们之间,还是注意一点影响,不要搞得臭名远扬!”
石燕说:“人正不怕影子歪,我们行得正,坐得端,有什么影响不影响的?”
卓越不理他,只对黄海说:“我现在很忙,没时间管你们之间的破事。但请你别影响我的孩子,光是你那张脸,就应该懂得自我回避,别把我的孩子吓坏了。你没见燕儿这墙上贴的都是漂亮娃娃?那就是为了孩子长得漂亮,有你这样的人在旁边晃来晃去,十张二十张漂亮娃娃脸都给抵消了。”
她看见黄海脸色黯淡下去,生怕他自卑起来,忙说:“你别听他的,外貌丑陋的人总比心灵丑陋的强——”但她一说完就知道这个“外貌丑陋”说得没水平,既然从来没把他的脸当成一道关,又怎么看得见“外貌丑陋”呢?她竭力想挽回一下,但没想出什么好词儿来。
三人对峙了一会,黄海说:“燕儿,你先跟他去拜望一下他妈妈,别让老人家等急了。等你们拜望完了,如果卓老师有兴趣,我们三个人再接着讨论外在美内在美的事——”
她说:“好,那我去一下就来,你别趁机跑掉了。”她匆忙跑到厨房去,从热水瓶里倒了些水洗脸,然后梳了梳头,连护肤霜都没来得及抹,就对卓越说,“走吧,还站这里干什么?”
卓越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跟在她后面出了门。
黄海追出来说:“卓老师,还是叫出租吧,这么冷的天,路又滑,燕儿坐摩托不安全——”
卓越又哼了一声:“这也用你说?”
来到街边,卓越叫了辆出租,让石燕坐了进去,对司机说了地址,就关了车门,她看见他骑着摩托跟了一阵,然后就走丢了。
司机停车后,她发现不是乔阿姨以前住的地方,忙问:“是这里吗?好像不对呀!”
司机有点不耐烦:“不是这里是哪里?你爱人亲口说的地址,难道我是聋子?付钱吧。”
她无奈地付了钱,下了车,自己去打听乔阿姨的住址,正在东问西问,卓越来了,带她上了楼。乔阿姨的房子似乎并不比以前小,但给她的感觉是“降级”了,“破落”了,因为屋子里显得有点凌乱,那些书柜都一古脑地挤在一间房里,镜框子也没挂起来,墙壁上空荡荡的,有种日落西山的感觉。
乔阿姨的确像是病了,虽然没躺床上,但病怏怏的样子,让她心里很同情,觉得多半还是因为政治上不得意。也不怪当官的总想保住乌纱帽,一旦没那帽子了,一切待遇都不同了,她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还是做个平头百姓好,没什么大起大落,从来就没“起”过,哪里有什么“落”呢?像这些当官的,“大起”的时候怕高兴成中风,“大落”的时候怕郁结出癌症,还怕连累自己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太累了,不值。
乔阿姨给她的孩子准备了红包,连姜阿姨都准备了一个红包,她知道这都是D市的风俗,便都接在手里,但一出门就给回卓越了,不想欠个人情。哪知卓越一点不客气,转手塞进了自己口袋,搞得她有点后悔,恨不得返回去向乔阿姨姜阿姨们申明一下,说“我可没有得你们的红包,都给卓越拿去了”。
出来后,他又为她叫了辆出租,但他没上车,只绷着脸说了句:“我这段很忙,反正你也有人陪,我就不跟过去了,你好自为之,别为了那么个丑八怪搞得自己身败名裂。”说完就猛地关上车门,骑上摩托绝尘而去。
司机莫名其妙,问石燕:“那是谁?摔坏了我的车门我可对他不客气!”
石燕气昏了头,就这么一来一去,花了她一百多快的士费,本来两地就隔得远,又是春节,的士司机都自动涨了价,而卓越爱面子,叫的都是很贵的那种车,结果都是让她来出钱,连孩子的红包都被他不声不响地放入腰包了。她最担心的是黄海也跑掉了,那她跑这么一趟,就真是鸡飞蛋打了.
等她回到家,发现黄海果然已经走了,钥匙放在对门的王婆婆那里,茶几上留了一封信:
“燕儿,
我在心里这样叫你很久了,但一直都不敢当你面这样叫,觉得自己不配,没资格。今天我终于有勇气叫出口了,感谢你给了我这个勇气。从今以后我都要这样叫你,永远这样叫你,一直到死。
卓老师有一句话说得对,我这样丑陋的脸孔,是不该在你面前多晃动,因为那会影响你肚子里的孩子,所以我不告而别了,尽管我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渴望留在你身边,陪你过春节,陪你生产,陪你度过春夏秋冬的每一天,陪你到老,陪你到死。
我不该自作聪明地耍那个计谋,编造一段根本不存在的初恋,想通过怜悯来接近你。那说明我当时并不完全了解你,把你当成了爱慕虚荣的女孩,也许到现在我也不是百分之百了解你,但凡是我了解的地方,我都无条件地爱,凡是我还没了解的地方,我都愿意用我的一生去了解。
遗憾的是,阴差阳错的,我已经让我自己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只恨世界上还有责任义务这些东西!既然我结了婚,而且她又是个病人,我只能尽我的责任,把她办出国去。但我的心永远都在你身边,陪伴着你,永不分离,一直到死。
只希望有朝一日现代科学技术能改变我的容貌,让孩子看见我的时候,不会惊慌失措地躲避;让你被我亲吻的时候,不用闭上眼睛;让我们挽手漫步的时候,不用担心旁人诧异的目光;让你想起我的时候,不再需要跟一个“但是”
我走了,再见!
祝你春节快乐!永远快乐!”
信上压了一个光滑的石头,是那种在风景点常卖的扁平石头,石头上有写得很漂亮的草体字,她辨认了一会,认出一边是“海枯石烂”,另一边是“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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