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兵打电话来的时候,正是清晨四点多钟,海伦听到铃声,条件反射地抓起电话,就往洗手间跑,一颗心咚咚乱跳,不知道是因为突然从梦中被惊醒,还是担心咪咪签证不顺利。她知道是李兵,因为除了他,没人会在这样的时候打电话来。
她喘着气,说了声:“喂?”就听李兵说:“我给个电话号码你,你打过来,从这边打国际长途贵得很。”说完,李兵就说了一个电话号码。
她以为是旅馆的号码,急忙问:“房间号码呢?”
“没房间号码,我在外面电话亭打电话。”李兵说完,也不管她电话号码记下来没有,就匆匆挂了。
幸好她记住了号码,马上用电话卡给李兵打电话,李兵很快就接了。她胆战心惊地问:“签——签到了没有?”
“没有。”
“为什么没签到?什么理由拒签?”
李兵似乎很生气:“还是那个理由,他妈的,又白费了一次签证费。”
她觉得难以置信:“还是那个理由?一个小孩子,有什么移民倾向?”
“我怎么知道?你去问签证官吧。”
她真的恨不得去问签证官,你凭什么不给我的孩子签?还说你们美国最讲人权,我们母女团聚不是人权吗?她知道她不敢对签证官说这些话,但她就想大喊大叫一通,好像心里憋着一包气,不喊出来就很难受一样。
她沉默了一会,说:“你们现在先不慌着回去,就呆在北京等我,我马上回来。”
李兵吃了一惊:“你现在回中国?你不把书读完了?我们都还指望着靠你出国的呢。”
“我没说我不把书读完,我只是回来看看你们——”她多了一个心眼,没把自己回去的真实意图说出来。她想亲自带咪咪去签一次,一是她听别人说过,F1回过国的,家属比较好签一些,因为签证官会认为你完全是为了家庭团聚,而不在乎是在哪里团聚,这样的比那种F1从来不回国,只一心一意要把家属弄到美国来的要容易签一些。
另外,她怀疑这次肯定是JOE使了坏,或者是李兵使了坏,因为她实在不相信签证官会拒签一个小孩。她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只要还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
李兵想了一会,说:“那好吧,我今天就去跟旅馆讲,再住几天,不过买好的火车票就不知道卖不卖得出去了。而且我带的钱——都用得差不多了,在北京坚持不了几天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现在还没定票,要定了票才知道。你把你旅馆的电话号码和房间号码告诉我,我定了票马上给你打电话。”
李兵迟迟疑疑地把号码给了她,她找了支笔,写了下来,问:“你出来打电话,那咪咪呢?”
“她——跟一个朋友在一起,你放心,没问题的。”
“是不是李虹?”
“是,不过你不要想歪了,我只是看她从来没到北京来玩过,带她一起出来——”
她声明说:“我没有想歪,也不会想歪,我只是怕你把咪咪一个人留在旅馆。既然她跟李虹在一起,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不过,你当心李虹的丈夫有意见。”
“别人没有你那么多歪心思。”李兵说,“听别人说美国有种什么深海鱼油,很补的,你多带几瓶回来,好送人。从美国回来一趟,空着手,怕别人笑话。”
“好,我定了票就去买。你想要点什么?”
李兵呵呵地笑:“你要给我带礼物回来?那你还不如直接给钱我——”
“我会尽可能多带点钱回来,不过穷学生,也没多少钱。”她挂了电话,就想打电话定票,但看了看表,还太早了点,只好又躺回到床上去,开始计划回国的事。
她把李兵稳在北京,一是为了签证方便,另外她也怕回到了Y市,李兵就如虎添翼,跟她唱对台戏就有人捧场了。李兵是个地头蛇,在北京应该是没什么哥们的,她只要对付他一个就行了。有那些狐朋狗友喝采助威的时候,李兵就特别凶,离开了那些家伙,李兵就要少许好一些。他现在还在北京,没地方藏护照,不然的话,只要他把护照藏了不交给她,她再有本事也不能带咪咪去签证。
她想到就要回国去了,心里真是又喜又悲。回去就可以见到女儿,她恨不得生出翅膀来,马上飞回去。在美国的这一年,她每天都在担心咪咪,怕她吃不好,睡不好,怕她挨打受骂。
如果不是思念女儿,她在美国的生活可以说比在国内强了不知多少倍了,最起码不用跟李兵呕气。她来美国后,胃痛得少了,头也痛得少了,而在中国的时候,她差不多天天胃痛,常常头痛。现在想来那都是怄气怄出来的,虽然也没怎么大吵大闹,但那些气都怄在那里,没处发泄,就变成了身体上的种种不适。
那时她还以为自己提前进入更年期了,有些症状完全象书上描写的更年期症状,烦躁,不安,燥热,不知名的头痛脑热,身体干燥等等,这些症状到了美国都慢慢缓解了。
她在B城住的时候,隔壁住着一个访问学者,姓蒋,跟她年龄差不多,也是老公和女儿还在中国。蒋老师一碰见她就要跟她诉说如何如何思念丈夫,说出国之后几乎天天哭,因为在国内的时候丈夫对她照顾很好,现在出来了,什么都要自己动手,太不习惯了,只好以泪洗面。蒋老师跟丈夫打电话,一打就是几个小时,好像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
如果没有这些甜蜜的夫妻在那里对照,她对自己的婚姻忍受力还强一点,一旦看见别的夫妻那么恩爱,就觉得心里特别难受。为什么别人的丈夫那样体贴照顾妻子呢?为什么自己的丈夫就一点也不关心自己呢?
总是听别人说什么“好女人是一所学校,可以培养出好丈夫,好男人”,“妻子是一面镜子,可以照出丈夫的模样”。这些话,真的象鞭子一样抽打她,因为按这种说法,没嫁个好丈夫的女人都是她们自己的过错,谁叫你们自己不是一所好学校的呢?
但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把李兵这样的后进生教育成一个好学生。难道人真的没有先天差异,完全是靠后天培养的?而且完全是靠一个女人来培养的?那怎么有“稀泥巴扶不上墙”,“朽木不可雕”的说法呢?
想到一回国,就又要“重温”往日的那些摩擦和龃龉,她就有点惧怕,但她的惧怕被可能的成功冲淡了。只要她能带咪咪签到证,怄多少气,受多少罪都值得。
她不知道自己这次回去,还签不签得出来,有可能不光咪咪没签到证,连她自己也签不出来了。她听人说过,转了专业的比较难签,因为你转个热门专业,就说明你想留在美国。她刚好就是转了专业的,而且是从语言文学转到教育技术,跟热门专业电脑挂点边,很可能签证官会怀疑她有移民倾向。
如果连她也签不到证了,她就只好呆在国内了,想到这一点,她觉得自己又比以前多了一份难受。以前想到只能永远呆在国内,主要是担心没法跟李兵顺顺当当地把婚离掉,现在还多了一个BENNY,她一想到可能永远也见不到他了,她就想哭,哭自己早出生了这些年,哭自己还没遇见他就结了婚,一句话,哭自己命苦。
她知道BENNY一直是把她当离婚女人看待的,不然也不会对她有点意思了,因为她在店里听他和老板都说过,他们对有丈夫的女人是绝对不会看一眼的,那次是因为那个指甲店的越南女人说到这上头去的。
在她印象中,好像每个SHOPPINGCENTER里都有一个中国人开的餐馆,一个越南人开的指甲店。她现在店隔壁也有这么一个指甲店,里面有个越南女人,三十多岁,个子小小的,叫阿阮,有几分姿色。阿阮经常到店里来吃中餐,每次都是自己跑过来点餐,但点完就跑掉了,说很忙,让BENNY给她送过去。
海伦到店里来后,BENNY就总是让她送餐给阿阮。阿阮总是问BENNY怎么不来送,问了几次,海伦觉得阿阮可能是有点喜欢BENNY,就叫他自己送过去,她开玩笑说:“我这是给你一个机会。”
老板说:“那个女人有丈夫的耶,还在‘夜南’。我肯定不泡有丈夫的女人的,很麻烦的嘛。”
BENNY说:“不麻烦我也不泡。有丈夫的女人,我肯定看都不会看一眼。”
她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喜欢泡有丈夫的女人——”
她一直把那话记在心里,知道自己现在得到他的关心和照顾,一是因为他生性温和体贴,二就是因为他不知道她是有丈夫的,如果知道,肯定再也不会看她一眼了,如果可能,还要把以前给她的关心照顾全TAKEBACK。
她一向认为“真正的爱情是建立在信任、理解、诚实的基础上的”,所以她心里明白,象自己这样靠欺骗得来的关心、照顾和好感都是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随时都会倒塌,随时都会被大浪卷走。但她好像舍不得打破这个海市蜃楼一样,宁愿呆在这个虚幻的城堡里,得过且过,直到那么一天,一切真相大白,BENNY把她看透了,看穿了,剩下的只有鄙视。
现在她要回中国去了,可能再也签不回来了,她就更不想把这个幻影打破了,就让这件事无疾而终吧,就让自己在他心目中留个好印象吧。不管签没签到证,反正是再也不会来见他了。到了那时,他就不会对她有个坏印象,他会想,一切都是天注定的,她签证签不到,有什么办法?他会遇到一个适合他的人,开始一个幸福的故事,而她,就象那首歌唱的那样:“我在别人的故事里被遗忘”。
虽然知道这点幸福是偷来的,骗来的,她还是觉得好幸福好幸福,他似乎对她一往情深,让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个值得人爱的女人,是个傻呼呼、需要人照顾的小女人,是个能让男人思念想念的女人,是个可以把一个男人弄得心神不宁的女人。她想起BENNY有时会跟着录音带唱那首歌:“你这样一个女人,让我欢喜让我忧”。他总是对着她唱,好像她真的有那个能力,让他欢喜让他忧一样。
好不容易等到八点多钟了,她开始打电话定票。她想买最近几天的票,最好是后天的,因为她还需要一点时间准备一下,到B大去一次,听说回国探亲要学校在I-20表上签字才行,不然就回不来了。她还想为女儿再办一个探亲材料,听说每次签证都应该用不同的材料,不然就没必要再去签。另外,她也要去买点东西,至少李兵说的东西要买到。
她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有合适的票,不是时间太晚,就是票价太贵。她想问问BENNY,看他有没有办法买到票,因为她好像听他们说过,阿SAM有次回大陆,来回机票只要六百多美元,而且可以在半年内任何时候回来。
等他们都起床了,她就去找BENNY请假,顺便问问他有没有办法买到票。她见他到冰箱来拿牛奶,就走上去,轻声说:“BENNY,走神。”
他笑嘻嘻地说:“走神。想喝牛奶?”
她看他不怀好意的样子,知道他又说了什么可以想歪的话,她不理他的玩笑,说:“我想跟你说一下,我今天要请个假,到学校去办点事——”
“没问题啊,你要是没时间,就不用车我们返工了。”
“我可以车你们返工——,还有,我——最近得回大陆去一下——”
他睁圆了眼睛:“回大陆?干什么?你当心签不回来了。”
“我知道,但是我——妈妈病了,我——不回去不行——”她在心里请她妈妈原谅她撒这个谎,希望妈妈不会因为她的破口话真的生起病来。
“她——老人家怎么啦?”
她差点笑起来,因为他背地里谈到老年人,一贯是“老家伙”“老家伙”地叫的,连自己的爹妈也是叫“老爹老妈”的,今天这么正人君子地用上“她老人家”,听上去简直判若两人。她回答说:“不知道,可能是——中风——”
他好像很着急,说:“中风?那很严重的呢。你买票了没有?”
“还没有买到,不是太贵了,就是时间太晚了。”
他把牛奶放下,说:“我帮你看看,你飞到哪里?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回?”
“飞到北京,想后天走,呃——开学之前回来就行。”
“飞到北京的票好买。”他说着就找出一本,找到一个号码,打起电话来。她看看时间不早了,该上班了,就指指手表,无声地说:“该上班了,我先送你们去上班吧。”
他没理她,仍然在打电话。她听到他用粤语交谈,不时地还笑一笑,大概那边的人在跟他开玩笑。过了一会,他问她:“后天的票,半年之内回来都行,可以不可以?”
她想到她的女儿,如果她女儿签到证了,怎么才能跟她乘同一架飞机到美国来呢?也许先买张单程票?等女儿拿到签证了再买两个人飞回来的票?她嗫嗫地说:“呃——我想——呃——先买一张单程票——万一签不到证呢?买双程的不就浪费了?”
“半年之内有效,你怕什么?一次签不到,再签一次,两次签不到,再签第三次,总会签到的。你——准备签不到就不回美国来了?”
她见他的专横劲又上来了,就小声说:“不是准备不回美国来,是说怕万一签不到的话——”
他不给她讨价还价的余地,坚持说:“你还没签,就做了必败的准备,那怎么行呢?一次签不到,多签几次,一定要签到,听见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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