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维听常胜说起“金屋藏娇”的时候,还以为他说的就是“鸡窝藏鸡”,不过是用了个雅致点的名词罢了。但是有一天,他真的看见常胜的那个“娇”了,还被邀请到"藏娇"的“金屋”去观光,他这才知道常胜在这件事上没吹牛,的确是藏着一个“娇”,只不过屋子算不上“金屋”罢了。
那天他要到谭师傅的修车铺去“打胎”,所以没走大路,走了那条小巷。他的自行车轮胎上可能有些小洞洞,就是修车师傅称为“砂眼”的东西,漏气漏得缠绵悱恻,持之以恒,他隔一两天就得给车打回气,把他打烦了,就趁回家吃午饭的机会请谭师傅帮他“换胎”。
谭师傅在门外空地上帮他修车,他就坐在门前的一个小凳子上跟谭师傅说话。正说着,突然听见摩托车开近的声音,他开始怕是谢怡红,正想低着头躲过去,却听见摩托车停在了他面前,常胜的声音说:“嗨,你怎么跑到乌衣巷来了?”
谭维抬头一看,果然是常胜,推着摩托站在那里,身边站着个年轻女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戴摩托帽的缘故,女孩子看上去挺漂亮的,穿的也很时髦,就是两道眉毛画得恶劣,眉头眉尾一样粗细,太长太弯,一看就知道是画的。他一向信奉“天然去雕饰”的审美原则,觉得女孩子不是不能化妆,但一定要化得浑然天成,否则就是弄巧成拙。
那女孩两手很自然地挽在常胜胳膊上,看见了他也没有拿下来的意思。常胜落落大方,谭维反倒局促不安,好像是他在外面偷情被熟人撞见了一样。他有点尴尬地问:“这里叫乌衣巷?我还不知道呢——”
女孩子说:“什么乌衣巷,是‘污泥巷’,晴天一地灰,雨天一地泥,脏死了,是他这个文化人给起的这么个酸溜溜的名字——”
女孩子的声音很沙哑,跟外表完全不符,有点像人们所说的“烟嗓”。谭维好奇地问:“听口气,你就住在这巷子里,怎么我没看见过你?”
谭师傅开玩笑说:“你每次从这里过都是骑在高头大马上,怎么看得见脚下的蚁民?她是正宗乌衣巷人氏,就是在这巷子里长大的——”
常胜对那女孩介绍说:“这位是谭维,我的老同学,老朋友,B大的教授——”
他连忙说:“什么教授,你别听他瞎说——”
常胜说:“我知道,是副教授,但现在不都是免副称正了吗?除了姓付的,咱们中国就没副教授、副经理、副主席——”
谭师傅插嘴说:“小谭提副教授了?不简单啊,还这么年轻。记得我有个老师,都快退休了,还只是个副教授——”
常胜对谭维说:“这位是娜娜,前面那家‘娜娜发廊’就是她开的,你以后理发什么的,就找我们娜娜,手艺好得很,价钱也公道。你去那里理发,一律免费,只请你把你认识的哥们姐们都介绍到她发廊去就行了。她男发女发都做,你跟你老婆烫发染发的事,都包在她身上。老师傅,您以后理发也到娜娜发廊去,五折优惠,还有您夫人孩子什么的——都一样——”
谭维佩服常胜会做生意,一个时机都不放过,给的条件也很优惠,迎合了客人想占便宜的心理。他随口答应道:“好啊,什么时候去你那里理发吧——”
常胜抓住不放:“今天就去吧,你把车放这里修,现在就过去理发,反正不远,就在巷子那头——”
“今天就算了吧——”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就今天了。我看你这头发也值得一理了,来来来,我载你到发廊去——”
他不好意思拒绝,而且头发也的确该理了,便站起身,对谭师傅说:“我去理个发再来拿车,”然后对常胜说,“不用你载了,几步路,走过去就是了——你载上——娜娜先走吧——”
常胜也不客套,对娜娜说:“我们先过去,他一会就过来——”
“娜娜发廊”的确不远,谭维走了一会,就看见了常胜停在外面的摩托,他估计这发廊刚开不久,因为他以前从来没看见这里有家“娜娜发廊”,很可能是常胜赞助开的,因为常胜上次说过“金屋藏娇”的,那总不能说是“娇”自己做了“金屋”藏自己吧?他不知道常胜是胆子大,还是头脑混,哪里不好开发廊?偏偏要开到B大旁边来,这不是找死吗?
他走到发廊门口,压低嗓子问常胜:“这就是你那个金屋藏娇?”
常胜点点头:“怎么样?我眼光不错吧?”
“你把娇藏在这里——不怕小谢——从这里过发现了?”
“她怎么会从这里过?她从你们系出来,直接就可以上大道,她弯这里来干什么?”常胜眨巴眨巴眼,说,“是不是你们两个经常从这里过?”
他见这事又扯到自己头上来了,马上不谈这个话题了,只说:“又在瞎说。我进去理发了,理完了好回家吃饭——”
“你还没吃饭?我们也没吃,我去那边餐馆叫几个菜回来一起吃吧——”常胜说完,就对发廊里叫了一声,“娜娜,我朋友来了,你给他理发,我去买几个菜回来,他也没吃午饭——”
娜娜迎到门外来,谭维连忙走进发廊,看见店子很小,只有两个座位,装修得还算可以,基本就是他这种顾客的档次,他从来不上市里那些高级发廊去,都是在他家门外的个体发廊对付对付,图简单,也图便宜。那家发廊的师傅很懒,有时洗都不洗,就理个发就算了,回家自己洗去。
娜娜让他坐在一把理发椅上,放倒了椅背,给他围了个白围嘴,就开始给他洗头,也不淋水,只用湿毛巾把他头发弄湿了些,就倒上洗发香波,慢慢地揉搓起来。
现在他体会到什么叫做“柔若无骨”了,娜娜的两手摸在他头上,就有那么种感觉,很舒服。娜娜是连揉带搓,连按带摩,既是洗头,又是按摩,搞得他很快就四肢放松,有种醉醺醺的感觉。揉搓了好一阵,娜娜才叫他到池子边去冲洗,可能是燃料紧缺,舍不得用热水,他觉得没怎么冲干净就结束了。
坐回到椅子上之后,娜娜又给他按摩了一折,才开始剪发。娜娜也不问他要剪什么发型,就自作主张地给他剪了,好像是介于新潮和传统之间的一种发型,还喷了些发胶,把额前的一些头发都弄站起来了。他不好意思地往下压了压,总算看得过去了,不至于象街上的混混。
常胜已经把饭菜买回来了,见他理完发了,就挂了个“午休”的牌子在店外,在一地头发上摆了张小桌,几个小凳子,三个人开始吃饭。常胜边吃边介绍:“地方太小了点,准备先做着,做发了就换个大点的地方。你以后在你同事学生当中多帮忙做做广告——”
娜娜也奉承说:“谭哥的头型好,发质又好,怎么理都好看,真是活广告——”
他听到娜娜叫他“谭哥”,不知怎么有种鸡皮疙瘩乱冒的感觉,但又不好说,只哼哼哈哈地应承说:“我肯定会帮你做广告的,不过我认识的人也不多——”
常胜说:“认识一个是一个,积少成多,积沙成塔,一人介绍几个,合起来就多了——”
吃完饭,谭维就告辞,常胜又殷勤地用摩托带他回谭师傅的店里去拿车。他拿了车,就说:“反正我吃了午饭了,现在我就不回去了,直接去学校了,你也——去忙吧——”
常胜说:“没事,我跟你去学校——”
“唉呀,你就别客气了,今天又是免费理发,又是请吃午饭,哪里还好意思叫你陪我——”
常胜一乐:“我去学校就是陪你?我是去你们学校联系业务去的。说来也是缘分,我有次去你们学校联系业务,出来的时候,走错了路,弯到这个小巷子里来了,刚好看见一个漂亮女孩,就找她问路——嘿嘿——也算是——一见钟情——”
“噢,是这样,那你骑上摩托先走吧,我这土驴子跟不上你那电驴子——”
“我不急,现在还早,人家还在午休,我们边走边聊——”
“那不如就在这里聊,你推着个摩托怎么方便?”
常胜也不反对,谭维跟谭师傅打个招呼,两人就走进谭师傅的屋子里去聊。常胜拿出一包烟,撒给谭师傅一支,把剩下的扔给谭维:“拿着吧,送你抽的——”
“我不抽烟——”
“算了吧,现在抽烟是公关第一课,谁不抽烟?不抽烟就别想在社会上混,当着老婆不抽就行了,哪里至于背着老婆也不抽?我告诉你,抽完了,吃两片桔子就行了,保证她闻不出来。我这也是别人送的烟,不花钱的烟,不抽白不抽——”
谭维没拿烟,就让烟留在桌上,给谭师傅抽。常胜见他坚决不抽,就自己点了一支抽起来。谭维问:“你——跟这个娜娜——是认真的?”
“什么叫认真?什么叫不认真?——”
“认真就是——你是打算跟她结婚的——”
常胜吐了几个烟圈,说:“我给她赎了身,当然是有长期打算的,但是——现在——不是不能一夫多妻吗?”
谭维一听“赎身”两个字,惊讶地问:“你的意思是说她是——”
“嗯,从前是,不然怎么叫赎身呢?不过她跟那些——市里那些鸡又有点不同,因为她是个体的——没鸨母管的——就是台面上所说的——‘流莺个体户’——”
谭维开始还以为常胜说的是“保姆”,正在想这么大人了,还要“保姆”管什么?但联系到上下文,他知道常胜说的肯定不是“保姆”,而是“鸨母”,他这才知道那个“鸨”字是念“保”的,他以前从来没搞清楚那个字怎么读,看到那个词,知道是指妓院老板就是了,会不会读无所谓,反正他也没机会用那个词。
他没想到常胜继承中国青楼文化继承得这么彻底,原以为常胜扯出“风流书生”“青楼女子”什么的,不过是找个借口在外寻花问柳罢了,哪里知道常胜还真是身体力行地在做风流书生呢,居然给当代“青楼女子”赎起身来了。他好奇地问:“那你准备把小谢怎么办?”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你不是想去她那里告发我吧?”
“我不告发你,但是你——总不能——两头都——来真的吧?”
“为什么不能?”常胜发牢骚说,“新中国没弄出一点好的东西来,反倒把以前的一些好传统都丢掉了。象这个一夫一妻制,就害死人。以前可以三妻四妾,婚外情就少多了,社会就安定多了。男人有能力多娶几个老婆,就应该允许他们多娶,这才叫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什么能力?你是说经济能力还是——体力?我看从体力上讲,没哪个男人有能力娶三妻四妾——女人倒是可以应付三、四个丈夫——”
“哈哈,那你是主张一妻多夫制的了?”
“我也不是主张一妻多夫,我只不过是从生理的角度来说这事——”
“从生理的角度讲也应该允许一夫多妻,你知道的,男人对女人是很容易厌倦的,多几个老婆,每天轮换着上,才能保持新鲜感——”
“那你是准备包二奶了?”
“这个只能做二奶,带不出去的。如果我把个从良妓女当老婆带回家去,我爹妈不打死我,也得把我从族谱里清除出去。就是带出去见我公司里的人,我也不好意思,因为娜娜——没什么文化,是个苦出身,她妈没结婚就生的她,生下来就没管过,是她奶奶捡破烂养大的。后来她奶奶老了捡不动了,就靠她——干那个为生——”
常胜说着,眼圈都红了,搞得谭维都不好意思看他了,只小声说:“现在还有——这么苦的人?”
“我这人——就是菩萨心肠,见不得别人受苦——”常胜有点骄傲地说,“她自从跟了我,就没再接过客,一心想跟我做长久夫妻,这不就等于是赎身了吗?”
“但是这对小谢是不是——有点不公平呢?”
“我用在娜娜身上的钱,都是我工资以外的钱,我每个月上交给老婆的钱一分也没少,为什么——就是对怡红不公平?”
谭维觉得跟常胜讲不清楚,因为常胜有常胜的理论体系,常胜有常胜的思维习惯,两人好像没有共同的价值观。他自己也搞不清自己的价值观是什么,只是觉得法律只允许一夫一妻,那就不该有几个老婆,听法律的,没错。
“这事你千万别告诉我老婆,不然的话,她肯定闹翻天。”常胜叹息说,“真是生不逢时啊,养个小妾还要搞得跟偷鸡摸狗一样。现在到处是大奶二奶之间打翻天的,如果是在解放前,谁敢闹?谁闹把谁休了,看她还敢不敢闹。大奶管大奶的事,享大奶的福,二奶管二奶的事,享二奶的福,大家相安无事多么好?为什么男人就一定要拴在一个女人身上呢?”
谭维开玩笑地说:“那你让不让你老婆找个——二爷呢?”
常胜楞圆了眼睛问:“哪里有这个道理?你说说看,哪个社会允许一个女人找几个男人?”
谭师傅在外面插嘴说:“母系社会。”
常胜反驳说:“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早过去了,哪里能照搬到现代社会来?如果一个女人有几个男人,那不成了鸡了?””
谭婶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外屋,听到这里哼了一声,问常胜:“怎么你们男人一个人有几个女人就是光荣,女人有几个男人就是鸡呢?你那个一夫多妻的社会不是也早就成过去了吗?”
常胜做个抱头鼠窜的样子,说:“算了,算了,不说了,没想到这里还藏着一个妇女委员会的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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