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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8节

  17

  胡军有回跟高原在电话里念叨,说给高原的下部片子引见一个投资人,是他一个特别特别够意思的哥们,到那天跟胡军吃过晚饭之后我才知道,感情胡军以前跟高原说起的那个大款就是张小北。

  那天胡军和张小北俩人玩命地喝酒,张小北喝高了,他跟胡军俩人彼此说了许多肝胆相照的话,我跟高原干巴巴地再傍边坐着,对面的张萌萌完全没有了那次在我家时候的随和,忙着给张小北夹菜,倒酒,一付奴才像。

  我从来没有像那天那么厌恶张小北,他真丑陋,我越发坐不住了,我觉得我真对不起李穹。

  那天离开的时候我跟张小北之间似乎有点别扭,说不出来的那种。胡军喝得也不少,自己坐包间里不肯出来,非得让高原去把她初恋的女友给找来,他有两句话得告诉那姑娘,高原一言不发地守在胡军身旁,眼睛里充满着忧郁,我莫名其妙地心疼他。

  我让小赵给胡军倒了杯热水,胡军就跟中了邪似的,就在那喃喃自语,谁也不理谁,那杯热水都让高原吱溜吱溜给喝光了。

  “怎么办呐高原?”我问他,高原的袖子挽起来,露出一小块淤青的痕迹,是我来时在车上掐的那一把留下的。

  高原想了想,“初晓,给李穹打电话,叫她来一趟。”

  “叫李穹干嘛呀?你嫌我命长了是不是?”我总觉得李穹显得肯定恨我恨入骨髓了,我不敢轻易在她面前现身,对她对我都是刺激,我想就让我心里默默怀着对她的忏悔这么下去算了,大不了以后找个机会偿还给她。

  “没听胡军念叨初恋女友吗?”高原说的有点无可奈何。

  “你捣什么乱呐高原?!”我一下子火了,“你他妈当李穹是什么呀,成心的是不是啊?”我说得特义愤填膺,感觉眼睛里面酸酸的。

  “李穹……胡军啊!”高原干瞪着眼睛,不知道该怎么说清楚,“胡军的初恋,李穹啊!”

  我听过这句话的感觉有点像坐在飞机上,我特奇怪,每次坐在飞机上的时候智力就会下降,云里雾里一般不明白身在何处,脑子里大片大片大空白。

  “为什么是她?我怎么觉得我这辈子都离不开跟李穹搅和在一起了。”过了好半天好半天,我才反应过来,再看高原,他已经怒了,眼睛要喷火的感觉,真把我吓坏了,我掏出电话,拨通李穹的手机。

  放下电话没多久李穹就开着车赶到了,她看见我和高原忽然很平和,好象完全忘记了那天的事情,客气地有点让我坐立不安,我知道,我跟李穹之间的交情完了,越是客气,越是疏远。

  “李穹,你还真厉害啊,不是今天胡军高了我还真想不到呢,嘿嘿,你可真有两下子。”我没话跟李穹找话说,自己都觉得有点没意思,可又不能不说话。

  李穹没言语,高原也只没有任何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叫我脸上觉得发烧。

  胡军看见李穹真高兴啊,从地上趴起来要给李穹出去买八宝粥,李穹爱喝八宝粥这个我知道,高原强拉硬拽地才没去成,坐椅子上耷拉着脑袋,一直重复喊着李穹的名字,李穹就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默默地点了一支烟,什么话也没有说。

  忽地,胡军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吼一声:“李穹,就两句话,两句话告诉你!”然后咣当一声又坐回去,高原赶紧地茶水伺候着他,又过了一会儿,他又噌地窜起来,再吼一声“两句话,两句话跟你说!”来来回回折腾了五六次,这两句话也没说出来,我在旁边看着,急呀!

  小赵从厨房拿来半杯子醋,高原扶着胡军,我都给他灌嘴里了。李穹在一边看着,闷头抽烟,过了一会,她走过去,跟对待儿子似的,把胡军搂在怀里,“你看见了初晓,这就是生活,歌儿里怎么唱的来着,爱我的人为我付出一切,我却为我爱的流泪狂乱心碎,你别净编排那些虚的东西,把我们普通老百姓的故事也写一写,多感人啊……”胡军把头埋在李穹怀里,眼泪鼻涕都抹到李穹毛衣上了,我心里忽然就想起来那天那天从1919出来,李穹也是想胡军这样,抹了我一身的鼻涕。

  “两句话,李穹我就跟你说两句话……”胡军还在叨叨那两句话的事,跟唱歌似的,究竟两句话是什么他也不说。

  我看看高原,他黑着个脸,脸上本来就都是皮,眉头一皱,整张脸跟一块几个月没洗的抹布似的,纵在一起。

  我怎么就不知道,这胡军跟李穹还有过一腿,光知道李穹跟那律师的历史了,也因为那时只参与了“舍得一身剐,誓把律师拉下马”唯一的那场战役。这事,直到现在李穹都不知道。我估计,连张小北也不知道李穹跟胡军的事,至于胡军知道不知道张小北就是李穹的老公,高原是怎么知道李穹就是胡军的初恋女友,这些我都有待考证。

  “头一句,头一句话就是……”胡军终于换了一句,“李穹,你在吗?”

  “我在,你说吧,我听着呢。”李穹眼睛里面充满着母性,很温柔。

  “好,你在就好,我得这么跟你说,两句话,头一句,头一句就是……高原,我想吐!高原……”这刚要说到重点的地方,胡军忽然提高了嗓子大喊高原,一听说他要吐,高原和李穹一起架着他往洗手间冲,随后我就听到惊天动地地呕吐声。

  李穹又走进来,黑着脸冲我说:“酒!”

  我叫小赵开了两瓶啤酒,我俩一人一瓶又让人把桌子收了,点了几个小菜,李穹就坐在之前张小北坐的椅子上。我一看李穹这架势,心里就有点打鼓,惧她,准备着今天又得把她背回去,李穹目前的状态让我想起了高原常说的四大惹不起“喝酒不吃菜,光膀子扎领带,Rx房露在外,骑自行车80迈”,她属于那喝酒不吃菜的,绝对我是惹不起。

  “李穹,少喝点,这些日子你瘦多了。”我说完了心里觉得酸酸的。

  “初晓,你说我离吗?”李穹特冷静,“张小北都说了,要是我同意离,家里的东西他什么也不要,家里的存款他说我要愿意给他就给他点,不愿意给他也都是我的,他说我跟他这些年也不容易……”李穹说着说着就哭了,一杯子啤酒一下喝干了,“我想着,要不就离了吧,你最了解我们俩,我琢磨着,我要那么多钱干嘛呀,有点就行了,该怎么分就怎么分……我这模样还算说得过去,好歹也能找个人养活着,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后半辈子也就这点追求了。”说到这,一仰头又是一杯子啤酒灌下去了。

  “初晓,你是编剧,可是你能编出这样的故事来吗,多生动啊!”她说话又开始打结了,“你编得出来吗你?”她瞪着眼睛问我。

  “我编不出来。”这是实话,尽管我当年参与了李穹这些故事的幕后策划活动,可是你让我生编,我还真编不出来。早几年谁能想到张小北能这么有出息来着,他比潜力股涨得都邪乎。

  “我们家张小北现在恨不得比市长都牛B,你得找个机会写写他的故事,多经典呀!叫高原拍,我给你们出钱!”咕咚又是一杯下去了,一瓶啤酒见底了,小赵又拿上来两瓶。

  “少喝点吧李穹,喝多了难受。”

  “哎,”她长叹了口气,“酒是穿肠的毒药,钱是惹祸的根苗!听听,说得多好哇,说得可真好哇!”没见过她自己这么夸自己的。

  高原扶着胡军又回来了,胡军的脸型跟高原有点像都那么瘦长,本来皮肤就有点偏黄,刚才这么一闹腾简直像个蜡人。吐过了,胡军好象清醒了不少,一看见李穹喝得那么敬业,二话没说,端起我跟前的酒杯就要跟李穹干杯,叫高原把他拦下了。

  “操,滚蛋高原!”胡军气急败坏地把高原从椅子上推到地上,高原的额头撞在桌子的一角,破了点皮。

  “干嘛呀你胡军!疯了是不是?”我有点急了,我这人特矫情,就许我自己把高原掐得跟大花萝卜似的,别人要对他有点小动作我就心疼。

  “没你事初晓!滚蛋!”高原横了我一眼,叫我觉得真没面子,要不是看在胡军和李穹都喝得稀里糊涂的不会记得这档子事,我肯定得跟高原掐起来。今天怎么谁见了谁都叫谁滚蛋啊,大过年的好容易聚到一起多不易呀,说滚就滚?!

  见我没说话,高原立刻就温和起来了,很懊悔似的,“帮我看看,是不是出血了,疼!揉揉。”他摸着额头,皱着眉头,孩子似的向我请求着。我伸手轻轻给他揉了揉,鼓起的包,说没事,没事,就破了点皮儿,转过脸去却掉下两滴眼泪来,真奇怪。

  18

  我越来越喜欢写故事,越来越喜欢看电视剧和电影。我写的故事里总能有自己的痕迹,而我总能在各种各样的电影电视剧里发现自己的影子,所以高原总说我没什么大出息,是的,我承认自己真的不是一个好的故事家,充其量,我也就是拿文字当工具混碗饭吃吃。

  那天把胡军送回了家之后,李穹开车带着我和高原在四环路上转了仨圈儿。我史无前例地在那天晕车了,胃里污七八糟地东西疯狂地往上涌来,李穹把车靠边停下,我打开车门冲了出去,那些污秽从我的口腔和鼻孔一齐喷发出来,颇壮观。李穹看着我的惨状说了句特有深度的话,她说“看看,吐出来的都是思想!”我当时的思维有些模糊,这句话却听得格外清楚,它刺痛了我的心,很痛很痛。

  深冬的北京,临近年关,午夜,空气弥漫着潮湿,酝酿着一场风雪。

  再回到车里,没有人再说话,李穹把车开得很平稳,一直开到我家楼梯口,我浑浑噩噩地被高原从车里拽出来,李穹很平淡地跟高原说了句“回去给她弄点开水,好好睡一觉。”就走了,连个再见也没跟我说。

  我病了,发高烧,窝在床上蒙头睡了好几天,高原对我照顾很好,他老嫌我生起病来康复的太慢,有一天半夜里我烧得浑身发抖,高原一会找药一会倒水忙得团团转,好容易好了一点了,他在我傍边坐下来,手搭在我的额头上,来回摩挲了两下用许愿的口气说到:“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回爸妈家过年。”他说的爸妈是指的是他父母,早两年,一到春节我们就分开几天,他回他家,我回我家,他从来没有提出让我跟他一起回他家过年,也从来不肯跟我回我家过年,我甚至因此觉得他是不准备娶我的,不知道为什么,骨子里我老觉得春节能在一起过才像一家人,我们因为这样的事情吵过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不在意了,今年春节,我仍是准备跟我爸妈一起过的,我想带他们去海南过春节,机票也订好了。

  我跟高原说,“你什么时候去趟普尔斯马特,把那仨椅子带回来,说话该回家报到了。”我俩那天逛普尔斯马特的时候看见一种新型的按摩椅,全身都能按摩到,他妈特爱打麻将,老嚷嚷着颈椎难受,我爸的腰不好,我们就决定买三个,给两边的老头老太太,另外一个给张小北他们家老爷子,实际上我们春节带回家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胡军说下午过来,回头他开车我俩一块去。”他正在擦窗户,忽然就跑到厨房的柜厨里把从宁夏掠夺来的两瓶药酒抱进来,“这个给你爸得了,我们家老爷子喝了估计上火。”刚拿回来的时候他当成宝贝,据说比路易十三还贵,我一时还真想不明白这小子的思想境界是怎样提得这么高的。“哟和,懂事了啊。”我趴在床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露个脑袋在外面,脖子伸得老长,表扬高原到。他白了我一眼,“瞧你脖子伸的,怎么跟英俊似的。”英俊是他养的一只乌龟,他这么说,我觉得很幸福。

  有人敲门,高原把张小北跟放进来了。

  我听见他们俩在厅里寒暄了两句张小北就跟着进了卧室,他穿一套米色的西装,直奔我床前,“怎么着初晓,大过年的生什么病呀。”我又巴着脖子向后看,没看见张萌萌,“你怎么着,小姘呢?”我看见张小北就生气。

  “回湖南老家了,真病啦?没去医院看看?”他在床边上坐下来,让我想起新闻联播里干部下乡慰问老百姓的镜头,胃里一阵痉挛,又差点喷出点思想来。

  高原给他倒了杯水,张小北点了根烟,抽了两口,从他的小皮包里掏出两个信封来,我心想真没新异,年年都这么个样。

  “老样子,压岁钱,”他把其中的一个信封放在床头柜上,那里面是一万块钱,我也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年他都给我压岁钱。又拿着另外一个信封对我说,“这里是购物卡,北京的各大商场都流通。”这富人跟我们中产阶级联络感情的方式就是不一样,不是现金就是代金券,我有时候想,这十分具有象征意义,它预示着我们之间的情感就像人民币一样坚挺。

  说起来,每年这个时候张小北都会像这样来我家里走一趟,我记得早几年我没什么钱,当个跑腿的小记者,一个月就那么点可怜的工资偶尔能收俩小红包也不顶事,过年过节顶多我们单位发点烂苹果咸带鱼什么的,张小北那时候也来,送几箱子新鲜水果,信封里装那么几千块钱快赶上我半年工资了,我当时特满足,打心里觉得张小北是一好人,想着我们劳动人民疾苦,这两年我不怎么缺钱了,张小北过年拿来的信封也越来越厚了,我心里却没了那么多感激,有时候我也想,初晓你凭什么呀!人家张小北也不亏欠你什么,你至少也应该发自内心跟人说声谢谢吧,可我一看见张小北或多或少流露出的满足和惬意,我越来越理直气壮了。人跟人表达感情的方式就是不一样,我跟高原都属于比较人性化的那种,比方说我给张小北他们家老头送一张按摩椅,肯定比按照折价直接送老头两千多块钱更让他感动,我不清楚是因为张小北真的不明白这个道理还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苍白的表达方式,要不怎么说国人素质及待提高呢。

  要我说我跟高原这样的人肯定不能当领导呢,我们这类人属于性格上有缺陷的,收了人家礼物,我说话立刻就软了下来,“没去看看李穹的父母?”

  “去过了。”张小北显得很伤感,“留了点钱,老头这两年身体不好,我说等过了年给他弄本护照,新马泰去转悠转悠。”

  “你还记得老爷子最喜欢吃什么?”我故意逗张小北,“什么时候你再给老爷子弄一箱子皮皮虾,活的。”

  张小北苦笑了一下,“谁还吃那个?龙虾都能当窝头吃。”

  “怎么着?真准备离?”

  高原一边擦着玻璃,听我这么问有点不满意地看了我一眼,我装没看见。

  “过了年再说吧。”

  “张小北,人家都说女人是因为心太软而结婚,男人是因为很受伤而离婚,跟你们家怎么全不是那么回事啊,李穹当年是因为心太软结婚,如今也是因为很受伤要离婚,你丫的怎么一点良心上的谴责都没有……”

  “初晓,你帮我看看这块玻璃干净了没有?”高原打断了我的话。

  我看了一眼,“人心呀,要像玻璃这么容易清理就好了。”高原听了很气恼地把抹布摔到了窗台上。“你当那抹布是我呢?摔也没用啊,一会你还得洗。”

  “你他妈到底有病没病啊?”高原急了,他脾气还真不小呢,一跟我急五官就纵到一起,脸跟朵花似的。

  “有病就是没病。”跟人叫板的感觉挺好的,特别是当你知道别人不敢把你怎么着的情况下,我就不明白,像高原这么有正义感的小伙子怎么对待张小北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连旁听我对他的谴责的勇气都没有呢!真是人心不古。

  “你逞什么强啊?”高原的愤怒明显升级。

  “逞强就是不逞强。”

  “狗脾气!”张小北说我。

  “她浑着呢!”高原也总结了一句,连个退场的表示也没有,扔下擦到一半的玻璃,一个人跑客厅看电视去了,搞得我很被动。

  “得,你这大破坏分子一来,我们家安定团结也打破了!”我白了张小北一眼,给我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下,“快帮我哄哄!”

  “高原要不让你给折腾出精神病来,我管你叫大爷!”

  “哼,李穹要不让你折腾出精神病来,我管你叫大爷!”

  “你来什么劲呀?”张小北的愤怒也爆发了,急愁白脸的。

  “来劲就是不来劲。”我脾气真好,他们都这样对我了,我愣是和颜悦色。

  “操,我他妈真想抽你一大嘴巴!”张小北拿起小皮包往外走。“哎,等等,等等。”我一喊,张小北就停在门口,“给我拿张纸,擦鼻涕。”

  人啊,真让我没法说,对于我这样一个病人提出让他帮我拿张纸巾擦鼻涕的要求张小北显得如此激动,捡起地上高原擦玻璃的那块抹布丢向我,一点涵养都没有,哪像个首席执行官啊,要不是我迅速地把头缩回到被窝里,那块Keng脏的抹布非摔我脸上不可,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哼,别以为世界变化快,我可是什么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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