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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思绪不断地被汽车喇叭声打断。这让我很不习惯。在深圳,鸣喇叭罚款两百元,香港更是听不见汽车鸣笛声。我恍惚回到了当年的谈判桌,那时候年轻气盛,与德国人据理力争:“既然你们大众汽车在德国的标准是喇叭安全使用五万次,为什么要求我们上海大众是十万次?”我以为他们是想用高标准阻碍我们的国产化率,所以怒不可遏,可德国人却冷静地回答:“因为你们中国人喜欢摁汽车喇叭。”一句话说得我哑口无言,甚至汗颜。二十多年过去了,上海大众汽车的国产化率已经从百分之几上升到百分之九十几,可故乡人依然这么喜欢摁喇叭。开车鸣笛到底是为了安全的需要还是一种下意识地炫耀?就好比移动通讯刚刚兴起的时候,所有拿“大哥大”的人都喜欢大声通话。
因为有些烦躁,导致我再次恍惚。恍惚之间,我发觉街景忽然变了,变回许多年之前的模样。
街上出现大标语,“揪出‘4•14’反革命集团的幕后黑手!”
“4•14”是当时发生在马鞍山的最大案件。具体地说,就是那一年的4月14日,刚刚建成的十七冶会堂突然着火,大火冲天,势不可挡,硬是把一个标志性建筑烧毁了。发生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不在马鞍山,在当涂,所以关于这座建筑的宏伟以及燃烧时候的壮观我都没看见,但是听说了,听说马鞍山的十七冶会堂像北京的人民大会堂,还说会堂的门口阶梯像南京的中山陵。北京的人民大会堂我没去过,但中山陵倒是经常去,每次去都数台阶,却总也数不清,只知道门口的台阶分成三层,雄伟壮观。十七冶会堂也是建在一个高坡上,高坡上也是台阶,虽然没有南京中山陵的台阶那么多,但也分成三层,看上去也很雄伟。这么好的一个建筑,一夜之间烧了,确实令人痛心,特别是令十七冶的职工痛心,
马鞍山当时主要就两个单位,马钢和十七冶。在这两个单位当中,马钢又一直是老大。所以,马鞍山人对马钢的称呼一直是“马老大”。现在,作为“老二”的十七冶好不容易搞了一个能代表全市的标志性建筑,还没来得及扬眉吐气,就被烧毁了,心中的窝火积压难受,整个十七冶职工从上到下几乎每个人胸中都充满着怒火,却找不到发泄口。总不能说是“马老大”派人来纵火的吧。毕竟,马钢职工也是领导阶级啊。亲不亲,阶级分嘛。
对,纵火,一定是阶级敌人纵火。
革委会顺应民意,立刻成立“4•14反革命纵火案调查小组”,第一个审查对象就是史常红的爸爸史任重,因为他的家庭成分是资本家,还参与了会堂的设计,知道从哪里点火才能一点就着。
调查组下面有一个武装力量,叫“工人阶级专政队”,简称“专政队”,是专门代表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实行专政的群众组织。十七冶的专政队队员是由下属各单位家庭出身好的职工组成,他们都曾经为雄伟的十七冶会堂自豪,也都为这座建筑在一夜之间被彻底烧毁而痛心。专政队从电影《烈火中永生》和小说《红岩》中获得启发,立刻给史任重上老虎凳、灌辣椒水、扎手指签。
史任重哪里能经得起如此折腾,到底是资本家家庭出生,跟江姐比差远了,没过三天就招了,承认是自己纵火。
专政队员欢欣鼓舞。
可是,史任重的交代并不彻底,只承认罪行,不交代细节,只承认是他放的火,但具体是怎么放的火,还有哪些同伙,一概不交代。
史任重说没有同伙,就他一个人干的。这也太低估工人阶级的智商了。这么大的火,是他史任重一个能放得了的吗?要知道,十七冶会堂是由两个工人值班的,一个资本家放火,两个工人阶级都防不住,不是贬低工人阶级吗?肯定有同伙。而且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有一帮人,有一个反革命纵火集团。
专政队乘胜追击,再接再厉,变本加厉地使用老虎凳、辣椒水、竹签。
实践证明,一切反革命都是纸老虎,你不打,他就不倒,你一打他就招。
史任重再次招供,承认“4•14”背后有一个反革命集团,有一个庞大的反革命集团。
专政队员再次欢欣鼓舞。
但是,对这个庞大集团里面的具体成员,史任重却说不清楚。
这不是不老实吗?
专政队员再次施压。
史任重彻底老实了,说人认识,但名字叫不出来,因为自己刚刚被调过来。
原来,史任重原先并不是十七冶的,而是设计院的。马鞍山钢铁设计院和十七冶一样,都是冶金部直属单位,都是为马钢服务的。可是,到了文化革命年代,认为这是教条主义,既然设计完了之后还是要由十七冶施工,不如直接把设计院合并到十七冶名下,于是,有那么一段时间,冶金部马鞍山钢铁设计院就归属到十七冶名下,所以,此时的史任重虽然是十七冶的人,但由于两个单位合并的时间短,他确实叫不出很多人的名字。
这点难不住专政队。他们把史任重带到各单位,从办公楼的窗户里往下看,叫不出名字,指认还不会吗?
十七冶下属八个公司,加上一个设计院,专政队员每天赶在上班之前把史任重带到其中的某个单位,趁上班高峰期让史任重在暗中指认。
史任重完全以貌取人,从面相上看这个人上有老下有小,家庭生活困难,老婆还是农业户口的,他不指,而那些看上去家庭负担不重,生活相对轻松的,他就指。只要史任重轻轻地、胆怯地一指,专政队员立刻像饿虎扑食,一哄而上,当即把对方当作“4•14反革命纵火集团”成员给抓起来。
刚开始,人人兴奋,因为他们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在十七冶的内部,果然有一个“4•14反革命纵火集团”,并且这个集团的成员正在一个又一个被揪出来。但是,随着运动的深入,又暴露出了新的问题。主要是史任重判断不准,以貌取人常常发生错误,把一些家庭十分困难的顶梁柱给指认成了反革命集团分子,制造了许多家庭悲剧,搞得大公司门口经常有人哭天抹泪,大骂史任重伤天害理。其次,被指认出来的反革命分子绝大多数是正宗的工人阶级,显然比史任重阶级觉悟高,稍微接触了一点老虎凳、辣椒水、竹签,就立刻主动坦白更多问题,不仅指认了更多的“反革命成员”,而且还承认烧会堂只是他们反革命计划的第一步,还有第二步、第三步……他们还计划炸高炉、炸火车,甚至还要去南京炸长江大桥,这就让专政队员非常兴奋,非常震惊,就感觉自己的调查不仅限于十七冶和马鞍山,而且涉及到南京甚至更远,因此,意义更加重大。同时,他们进一步认清了史任重的反革命本质,因为,这些问题史任重并未交代啊。
专政队再次对史任重采取革命行动。史任重崩溃了。彻底崩溃了。他真的感觉自己有罪了,罪恶滔天,罪孽深重,伤天害理。他意识到生不如死。继续延续生命,无非是继续指认更多的人,“交代”更多问题,除了加深自己的罪孽,别无其他意义。于是,在一次提审之后,他把自己的衣裤撕成布条,搓成绳子,畏罪自杀了。
史任重是畏罪自杀了,但运动并没有就此了结,因为“4•14”是一个反革命集团,既然是“集团”,那么,就不会其中的一个人自杀而影响全局,所以,运动还在继续,并且向纵深发展。主要表现就是专政队继续用老虎凳、辣椒水、钉竹签这样的方法以及新发明出来的专门对付女罪犯的诸如“坐木马”这样的办法对付那些被史任重指认出来的“集团成员”,而这些集团成员又被专政队押着用同样的方法“指认”更多的“成员”,由此进入了所谓的“良性循环”,人越抓越多。
十七冶虽然是个大单位,但再大的单位也经不起这样的连锁反应,况且,十七冶被称为冶金部的“野战军”,有一个好传统,就是一人成了“野战军”,全家假如“担架队”,夫妻、子女甚至儿媳女婿也都在这个大单位工作,刚开始可能是临时工,干长了就转为合同工,再从合同工转成正式工,总之,一般是整个家族都是十七冶的职工,没搞运动的时候,大家一团和气,整个家族在一个大单位上班未必是坏事,可是,运动来了之后,特别是追查“4•14反革命纵火集团”运动来了之后,像这样抓一个指一堆,抓一堆指认一大片,问题出来了。到最后,几乎家家都有人被“指认”出来,每家都出一个“反革命”,甚至一家出了几个。当然,也有少数像江姐、刘胡兰一样性格刚烈的,被指认出来后,无论怎样严刑拷打,拒不承认,并且“反戈一击”,指着逼供他的专政队员说:“你,就是你!你就是我们的重要成员,放火的事情就是你的主意!”这个还想辩解,旁边的早已经等不及了,谁让你昨天抓我哥的,马上对其五花大绑,请君入瓮。这下,乱套啦。乱成一锅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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