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劲龙和林文轩一进入工厂,立刻就有显示了差别。
林文轩考上了电工班,而张劲龙只考上了炉前工。电工班是冶炼厂的“高干班”,不仅其中的工人基本上都是高干子弟,起码是本厂的“高干”子弟,而且他们自己也像“高干”。别的不说,就说找对象,电工班的小伙子找的对象不是化验室的化验员,就是幼儿园的幼儿教师,跟厂里技术科那些大学生享受同等待遇,不相当于“高干”么?而炉前工则相反,累,烤,黑,脏,成天一身臭汗,在本厂内部基本上找不到对象,绝大多数只能找供销社或合作社下属的娘娘企业的女工,个别本身就条件实在不怎么样的,甚至还找附近农村的菜农做老婆。这样一比,不是显示出二者的巨大差别吗?但是,塞翁失马,祸福难料。炉前班虽然不如电工班好,并且差别不小,但张劲龙却不见得比林文轩差。不但不比林文轩差,到后来,甚至产生“倒差别”了。也就是说,张劲龙混得似乎比林文轩还好了。
找对象的事情就不说了,进冶炼厂之前,张劲龙基本上就算是有对象了,进厂之后,自然明确了俩人的关系。张劲龙的对象就是陈小玫。本厂职工,具体地说,是本厂硫酸铜车间职工。比娘娘企业的女工好,更比附近郊区的菜农更强。考虑到陈小玫本身就是冶炼厂子女,所以,张劲龙的对象条件其实并不比林文轩谈的那个幼儿教师差。至于工作上,或许张劲龙天生就适合在炉前这样的环境混。具体地说,张劲龙干活舍得出力气,做人不小气,为人豪爽,再加上当初在“裤裆”公园打架打出了点名气,在青工当中有威信,最后居然在炉前当了班长,还当了先进生产者,戴着大红花上了光荣榜。本来作为老炉前工的老陈头并没有打算把女儿嫁给一个跟他一样的炉前工,所以一开始坚决反对陈小玫跟张劲龙搞对象,现在看张劲龙这小子有点出息,是块料子,加上老陈头也不敢轻易惹张劲龙,因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陈小玫跟张劲龙把生米做成熟饭了。而本来春风得意的林文轩正好相反,在电工班不仅受气,而且已经谈好的对象也吹了。
林文轩的班长叫江用权,听名字好像是“江青滥用职权”的意思。江用权只有初中毕业,然后上山下乡,从广阔天地回到城里,进了冶炼厂。虽然文化不高,技术也不行,但是仗着厂长是他姐夫,所以照样当了电工班的班长。关键是江用权这个人有事业心,当了电工班班长还嫌不够,还想有技术职称。那时候鼓励工人考技术职称,但江用权肯定是考不上技术职称的,不过,当时还有一条规定,凡是获得过重大科技发明成果的,可以免考,直接申报“工人工程师”职称。江用权希望进一步滥用他姐夫的职权,走这这个捷径。于是,就报了一个“重大科技成果”——电流等于电压除电阻。“成果”还没有上报到厂里,仅仅在车间公布后,就遭许多人摇头。虽然摇头,但是没人敢说话,而林文轩却说话了。因为江用权见林文轩是“外来户”,在本厂没根基,没少欺负他,比如单位发鱼,一人一条,最小的总是给林文轩,林文轩在乎的不是鱼大鱼小,但非常在意那种被人欺负的感觉,所以,林文轩对江用权有意见,平常找不到机会发泄,这次找到了,自然不肯放过。林文轩说:这个“成果”不是班长发明的,是外国人发现的,是外国一个叫欧姆的人发现的。这下坏了,把中国工人阶级的重大科技成果说成是外国人发现的,这还得了?!好在那时候已经不是“文革”,并且已经开始反对乱扣帽子和乱打棍子,所以,江用权并没有整着林文轩。相反,真理总归是真理,这项“成果”上报到厂里后,被悄悄地刷下来了,当然,江用权也没有成为“工人工程师”。
江用权把一切罪责都记在林文轩的头上,认为正是林文轩坏了他的大好前程,于是,处处跟林文轩为难。终于有一天,江用权把林文轩扭送到保卫科,罪名是盗窃,因为林文轩用废电缆芯做了两个衣架,他一个,张劲龙一个,放在车间换衣室里面挂衣服。虽然扭送到保卫科之后很快就放了出来,因为谁都知道用废电缆芯做衣架不对,但谁也没有认为这就算“盗窃”,毕竟,没有拿出厂啊,所以,林文轩很快就被保卫科放了回来。但是,这件事情还是产生了一定的负面影响。主要是当时有习惯认识,认为凡是进了保卫科的,基本上就算是坏人,加上江用权对此事的刻意宣传与渲染,终于,消息传到幼儿园,林文轩那个做幼儿教师的女朋友不干了,认为林文轩一定是做了什么大坏事,瞒着她,要不然怎么被抓到保卫科?林文轩解释半天,越描越黑,描到最后,幼儿教师认定厂长小舅子看不惯林文轩,而既然厂长的小舅子看不惯林文轩,就相当于厂长看不惯林文轩,考虑到厂长的小舅子是林文轩的顶头上司,将来林文轩有好吗?自己跟着这样的人,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于是,幼儿教师当机立断,跟林文轩分了手。
张劲龙也帮林文轩解释过,但是没有用。这不是幼儿教师一个人的事,而是她们全家的事,幼儿教师是冶炼厂子女,全家都在冶炼厂上班,他们都不敢得罪厂长,也不敢得罪厂长的小舅子。幼儿教师的父母认为,林文轩要么就是一个窝囊废,要么就是太不会做人,别人对厂长的小舅子巴结还来不及,他还要有意跟厂长的亲戚过不去,嫁给这样的人,不仅幼儿教师倒霉,说不定全家人跟着吃亏。如此,林文轩就被幼儿教师甩了。
林文轩和张劲龙一致认为这是江用权惹的祸。
张劲龙咽不下这口气,找人说理,但说不通,因为厂长是江用权的姐夫。再说,拿公家电缆做衣架本来就是不对的,难道还要厂里向你赔礼道歉?还要厂里负责把林文轩的女朋友追回来?
林文轩也咽不下这口气,但是他不说,更没有去找什么人说理,而是整天唉声叹气,极度悲观。
林文轩虽然没有明说,但后悔是写在脸上的。后悔自己根本就不该来冶炼厂,而应该继续参加高考,如果继续参加高考,并且还考上了,那么还能成天跟将江用权这样的人为伍吗?还能在江用权手下混吗?还能受江用权这样的人气吗?所以,林文轩那段时间非常沮丧,非常后悔。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张劲龙还是看出林文轩的痛苦,看出林文轩的后悔。再想想自己又当班长又当先进,还早早地就结了婚生了儿子,而林文轩连个女朋友都黄了。张劲龙就觉得自己对不起林文轩,就觉得自己有责任帮林文轩出这口气。想了,但是比较难做,主要是自己的职位太低,职权太小,只是班长,而且是全厂最差岗位的炉前班班长,实在没有多少权,根本没有“整”江用权的权力。考虑到江用权的姐夫是厂长,张劲龙想“整”江用权几乎成了痴心妄想。
这下该张劲龙后悔了,后悔当初根本就不该拉着林文轩一起背他妈的狗屁“应知应会”,不该把林文轩一起拉进冶炼厂。但是,张劲龙毕竟是张劲龙,他不是林文轩,他不愿意干受气。既不愿意自己干受气,也不愿意看着好朋友林文轩干生气。最后,经过苦思冥想,张劲龙终于找到自己的解决方式——拦路把江用权打一顿。
张劲龙明人不做暗事。他打江用权,根本不是从背后袭击,而是当面袭击;根本不是晚上趁天黑袭击,而是大白天袭击;根本不是找一个偏僻的地方袭击,而是专门挑选厂大门口并且是下午下班人流高峰的时机打他。张劲龙公开地宣称:老子就是为林文轩出气。
张劲龙那天在厂门口当众打江用权的时候,林文轩也在场,其实是张劲龙特意选择江用权也在场的时机动手的。在张劲龙看来,只有他当面把江用权收拾了,让他当众出丑了,才能让林文轩出气,彻底地出气,他自己也才算是对得起林文轩了。
那天张劲龙果然让江用权当众出丑了,因为这江用权平常仗着他姐夫是厂长,他嘴巴大,别人的嘴巴小,所以平常嘴巴是很管用的,但是,一旦动起手来,他根本就不是张劲龙的对手。事实上,当张劲龙明确说明他是为好朋友林文轩报仇之后,还没有等江用权来得及反应,张劲龙一个勾拳已经打在他嘴巴上。
“打人了!打人了!”
第一声可能是江用权自己喊的,后面是谁喊的就听不清楚了。那么多的人,一下子全部围上来,喊的叫的看热闹的和起哄的,连已经走出长门准备上交通车的工人也赶紧掉头跑回来围观,谁分得清是哪个喊什么的。
张劲龙打了一拳之后,并没有收手,也不好意思收手,主要是这江用权平常就蛮讨人嫌,所以这时候张劲龙动手打他,不仅仅是为林文轩出气,也为其他人出气,如此,看热闹的人多,叫喊的人也多,但是真正上前拉架的人却没有。既然没有,那么张劲龙就只好继续打。没有人拉架他怎么好意思自己收手?如果自己收手,那不是显得他没有胆量了吗?所以,张劲龙只好继续打。最后,还是林文轩上去劝阻。
林文轩见张劲龙帮他出气当然高兴,但是后来见张劲龙打了不停手,而且也没有人拉开,他怕出事,所以就上前拉了。
林文轩明明是上前拉架了,并且还是拉张劲龙,叫张劲龙不要打了,但是,后来厂保卫科还是把他和张劲龙一起抓起来了,因为江用权硬是说张劲龙和林文轩两个人打他一个人。
事后人们很难判断江用权当时这样说到底是吃柿子拣软的捏,还是想维护自己的形象,说自己被两个人打倒在地比被一个人打倒在地要好听一些,或者说耻辱要减轻一些,甚至是他也明明知道林文轩并没有打他,而只是拉了张劲龙,但是他认为张劲龙打他完全是林文轩挑唆的结果。所以,不管怎么说,江用权一口咬定就是张劲龙和林文轩一起打了他,并且他的这个讲法得到他姐姐和姐夫的一致相信。既然他姐姐姐夫都相信了,那么厂保卫科当然就彻底相信。
这时候,张劲龙出来帮林文轩证明,证明林文轩其实并没有动手,而只是他一个人动手打了江用权,并说林文轩是出来拉架的。但他的话没有得到保卫科的认可。保卫科说:你们两个本来就是一伙的,你当然帮他说话。
不仅如此,在厂里对这件事情做最后处理的时候,林文轩的处理居然比张劲龙重。理由是:林文轩的态度更差。当然,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考虑到张劲龙一贯表现不错,还是炉前班班长,人缘又好,去年还刚刚被评上先进生产者,所以,对张劲龙的处理就轻一些。
厂里的最后处理结果是:张劲龙留厂察看,林文轩开除出厂。
张劲龙觉得自己好心再次办了一件坏事情,又害了林文轩,于是,只好用仗义表达自己的歉意,他对林文轩说:“察看个鸟。老子们去深圳。”
林文轩劝张劲龙不要冲动。张劲龙说老子早就不想干了,不是为你老子也要辞职去深圳。林文轩见劝阻无效,只能接受现实,跟随张劲龙一起来到了深圳。
或许,在他们的想象中深圳遍地是黄金,就看你有没有胆量去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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