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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还是那张大班台,还是那张高背椅,但这个房间的主人已经不再是洪钧,而是俞威了。

  俞威已经在这间办公室里坐了几天,早已没有最初的新奇感,但他还是老觉得在这房间里左右都不自在。最初两天他还以为是因为皮特也在这间办公室里,就坐在他对面的缘故,可是专程从新加坡来北京的皮特,在将新到任的俞威正式介绍给ICE公司的全体同事之后,只呆了一天就飞走了。俞威觉得有些遗憾,因为他曾以为皮特会在北京搞一个媒体见面会,让他有机会高调对外亮相,结果皮特只在公司内部开了个会,俞威这位ICE中国公司的首席代表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上任了。皮特走了以后,俞威开始明白他为什么在这间房间里总感觉不舒服了,因为这是洪钧曾经用过的办公室。俞威总觉得洪钧的影子在周围晃悠着,他真想换个房间,或者把这个房间里的“洪钧时期”的家具、摆设全换掉,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ICE公司里洪钧的影子、洪钧的烙印无处不在,他首先要消除掉的洪钧的“余孽”太多了,而且远比这些桌椅、陈设重要得多。

  办公室的门开着,小谭出现在门口,举起手轻轻敲了下门框,其实即使他不这么做,俞威也已经知道他到了。俞威刚才给前台的简打了电话,让她叫小谭来一下,这时候正看着门口等着他来呢。

  小谭看到俞威正看着自己,笑了一下说:“俞总,您找我?”

  俞威也笑着,一边招手示意小谭进来坐下,一边说:“是啊,想问你现在有没有空,想和你聊聊。”

  小谭坐下了,忙说:“有空啊,您找我我哪儿能没空啊。我还想好好找您聊聊呢,我是怕您没空。”

  俞威笑了,小谭的这些话让他听着舒服,虽然他不相信小谭在心里真对自己这么服帖,但起码他嘴上的这种态度让俞威觉得受用。俞威一再告诫自己不要满足于这些表面的东西,但他现在的确爱听顺耳的话,他情绪好了很多,问小谭:“哟,那好啊,那就你先说,你想和我聊什么?”

  小谭也笑着,显然两人都想让这场初次谈话能够始终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他说:“我还能找您说什么?说项目的事呗,我手上现在正跟着的几个项目,都想向您汇报一下,而且都还要靠您亲自出马支持呢。”

  俞威其实并不着急谈什么项目,可是小谭来找他汇报项目上的事是顺理成章的,他只好说:“唔,好啊,我也很想听听现在的项目情况都怎么样,我可还指望你这个大sales给我抱个大单回来呢。”

  小谭做了这么久的销售,脸皮已经很厚了,可居然被俞威最后这句话弄得脸微微红了,因为他很清楚,丢了合智集团的项目,他今年到现在的业绩其实很不怎么样。小谭镇静了一下,硬着头皮说:“其实我现在跟的项目里面,重要的就是普发集团的项目,应该会是个百万美元以上的单子,已经跟了也快一年了,感觉还行,争取年底能拿下吧。您以前在科曼肯定也和普发接触过,所以项目的情况您肯定挺清楚的,我就是想听听您的意思,这项目挺关键,现在又到了关键的时候,您得拿主意啊。”

  俞威知道小谭自从输掉合智集团的合同以后日子就不好过,加上洪钧离开了ICE,他简直有些像个没娘的孩子了。而俞威也知道小谭做销售是很用心的,肯花力气,手下还带着几个销售代表,也算是ICE的中坚力量了,所以,俞威才下决心要搞定小谭,把他从洪钧的旧将变为自己的心腹。俞威很有信心,因为他觉得现在小谭正是需要重新找个主心骨的时候,小谭一定很需要归属感。

  俞威翘着二郎腿,双手放在脑后,很随意地说:“说实话,我自己和普发的人接触还真不多,前一阵子心思都花在合智项目上了,净和他们泡在一起。”俞威注意到,小谭一听到合智这两个字脸就又红了。俞威心里很惬意,他最大的快乐莫过于找出他所面对的人的痛处。

  俞威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小谭的反应,见小谭无话可说,俞威便接着说:“那你说说普发的情况,形势怎么样?下一步咱们怎么做比较好?”俞威觉得自己真是大人有大量,既然已经看够了小谭的尴尬和狼狈,便很大度地换了话题。

  小谭好像在心里也暗暗地舒了一口气,把身子挺了挺,开始说普发的事:“普发这项目,估计还是这三家争,ICE、科曼和维西尔,国内做企业管理软件的几家公司机会都不大,咱们不用在意他们。您刚才说科曼以前跟这个项目跟得不紧,现在您又来了ICE,他们估计现在正乱着呢,肯定力不从心。洪总现在去了维西尔,他……”

  小谭正说着,已经被俞威猛地抬了一下手,打住了他的话头。俞威笑着问小谭:“你说洪钧去维西尔了,你现在和他联系多吗?”

  小谭感觉脑子里乱乱的,俞威的微笑更让他觉得心里没底。他刚才说到俞威“来了ICE”的时候,已经自己乱了阵脚,他不知道是说俞威“离开了科曼”好呢还是“来了ICE”好,虽说看来是明摆着的一回事,可小谭觉得怎么说都不好,一个下属当着老板的面来描述老板工作的变化,的确怎么描述都不合适,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下属该提的事。而且,当他说到“科曼正乱着呢”,也生怕俞威有什么不好的感觉,是啊,说俞威一走科曼就乱了,到底是夸俞威是顶梁柱,科曼离开他就乱了?还是暗指俞威不地道,置老东家于不顾就一甩手走人?小谭正乱着,被俞威打断了这么一问,愣住了,才意识到是自己话里把洪钧带出来了,而且还是称的“洪总”。

  小谭加倍地小心,尽量轻描淡写地说:“从洪钧离开ICE以后就一直没怎么联系,前几天想起来了,打个电话,结果他说在新加坡呢,我问是去玩儿吗?他说是开会,他到维西尔去了,我这才知道。”

  俞威一听,沉吟了一下,怎么是去开会?他想起来上次在嘉里中心迎面撞见洪钧的时候,洪钧说是去新加坡培训的,便像是随口问了一句:“唔,他去维西尔了,坐什么位子?”

  小谭回答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负责他们北方区的销售吧。”

  俞威心里舒坦了下来,原来洪钧不过是在维西尔做个地区主管,看来是随便找个地方混口饭吃罢了,想到这儿,俞威居然对洪钧产生了一丝怜悯,他也搞不清楚是因为自己岁数大了心变软了,还是有些兔死狐悲。

  俞威不想看着小谭这么拘束,他希望看到小谭真实的一面,便笑着说:“刚才说到哪儿啦?维西尔,对,你觉得普发项目上咱们形势不错?”

  小谭再一次定了定神,集中精力,还是说他喜欢说的项目让他觉得轻松些,他接着刚才的话头说:“我觉得维西尔应该机会也不大,他们盯普发项目的是个女孩儿,太嫩了,一直和客户尤其是高层没把关系做透,都只是在表面上客客气气的。您如果有时间,我把普发的几个关键人物的情况给您介绍一下,主要说说我和他们每个人沟通的情况。”

  俞威开始有些喜欢甚至欣赏面前的这个小谭了,他一听小谭上来就要逐个分析普发集团里每个关键人物的情况,就觉得他是个不错的销售。销售,就是做人的工作,看来小谭真正明白这一点。

  俞威笑着,特意让小谭看到自己对他的满意,说:“好啊,我就想听这些。对了,时间怎么样?你刚才说年底,那还剩两个月,时间挺紧的啊。”

  小谭的心情也轻松起来,说:“是啊,这么大的项目,两个月里得做好多事呢,所以想好好听听您的意思,怎么样争取不要在最后关头忙中出错、功亏一篑。”

  俞威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说了四个字:“趁热打铁!”他说完顿了一下,看了眼小谭,接着说:“洪钧去了维西尔,他肯定也清楚普发的情况,他以前和普发的人肯定也有些关系,所以我们要抢时间,越早让客户下决心,我们就越有把握。”

  俞威拿起桌上的水杯,很轻,发现里面已经没有水了。他便按了桌上内线电话的免提键,拨了前台简的号码,等简一接起电话,就对着电话大声说:“简,给我倒杯水。”听到简答应了,便又按了下免提键,挂了电话。

  俞威想在听小谭详谈普发的那些客户之前,随便聊些别的,聊些他原本叫小谭来时想谈的,便和颜悦色地说:“小谭,刚才说到洪钧,你在他下面做了挺长时间了吧?”

  小谭随口应道:“两年多一点儿。”

  俞威说:“哦,感觉怎么样?”

  小谭有点摸不着头脑,便愣愣地问:“您是说……什么怎么样?”

  俞威笑了:“没什么,就是你和他合作得怎么样?你和他关系怎么样?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小谭的神经又绷紧了,可他觉得自己神经越绷紧脑子却越不够用。正好,简在这个时候进来给俞威的水杯里倒水,他正好可以利用这宝贵的片刻时间思考一下应该如何作答。可是,这宝贵的片刻很快就过去了,简显然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间办公室里多呆,倒了水就转身出去了,又剩下了小谭和俞威两个人。小谭不敢拖到让俞威追问自己,就只好说了,就像开车不久的新手,忽然发现面前的路上有个坑,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干脆就这么开过去,同时把眼睛一闭。

  小谭说:“觉得他人挺好,一直挺帮我的,销售上,项目上,我是跟他学了不少东西。”说到这儿,小谭停了一下,看着俞威的反应。小谭心里盘算着,总不能说洪钧什么坏话吧?虽说俞威和洪钧从朋友变成了对手,可毕竟不能说前任老板的坏话,因为现任老板没准儿会推断自己将来也会说他的坏话呢。

  小谭见俞威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而是平静地看着自己,看样子是要听自己接着说,便说:“关系嘛,就是老板和下属的关系,一般吧。”

  听到这儿,俞威觉得都很满意,他开始觉得这个小谭不仅有希望被俞威“收编”的主观愿望,也有实际行动。俞威想再多了解一些,便问了个更直截了当的问题:“洪钧到底是因为什么离开ICE的?”稍微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方便吗?你要是不方便说也没关系。”

  小谭惴惴地说:“您来的时候,Peter没和您说过他走的事?”

  俞威很喜欢看到小谭面对自己这种忐忑不安的神情,笑着说:“Peter就提了一句,因为洪钧在业务上有重大过失,给ICE公司造成了重大损失,所以终止了和他的合同。我是想私下里问问你,具体有些什么情况?”

  小谭脑子里又乱了,只好说:“就是因为合智集团那个项目。当时我们以为合智真要和我们签合同了,Peter专门来北京,他也肯定已经先向我们在旧金山的总部报了喜,结果我们不是被合智和你们……嗯,合智和科曼……给骗了吗?Peter觉得下不了台,后来听说他本来是想让洪钧把我给开掉的,结果洪钧不肯,他说他来负责,Peter就把他给开了。”

  俞威开始觉得不快了,他冷着脸问了一句:“是洪钧自己告诉你的?”

  小谭就像开车时本来想刹车的时候却一脚踩在了油门上,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他什么也没跟我说,是公司里大家瞎聊的时候别人说的,我听了一想,觉得的确是这么回事。所以我觉得洪钧这老板真不错,他替我扛了事,还不肯告诉我。”

  小谭嘴上说完了,心里也沉了下来,他原本是不想说这些的,他也真想和俞威这位新老板搞好关系,做销售嘛,一个接一个项目做着,签单拿钱就行了,管谁是自己的老板呢?小谭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是因为自己真的对洪钧心存感激,才这样不顾一切地脱口而出?还是因为俞威有种魔力,让自己无法隐瞒、憋不住要实话实说?现在反正已经都吐露出来了,小谭就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等着俞威发话了。

  俞威脑子里转得飞快,在短短的片刻之间已经想了很多东西,他已经不喜欢小谭了,甚至觉得有些厌恶。俞威向来是鄙夷那些知恩图报的人的,他自己从来不去花心思记住别人对他的什么恩惠,因为他认为一切都是他自己努力争取的结果;他也从来不指望别人记住曾受过他的什么恩惠,在他看来,一切都是利益交换、两厢情愿罢了,谁也不欠谁,都只是生意而已,没有什么恩情二字可言。

  俞威之前想到了小谭可能对洪钧是有些情谊的,毕竟他们俩曾在一个战壕里打过仗,但俞威没想到小谭居然把洪钧视为恩人,这让俞威瞧不起。俞威希望小谭对自己心存畏惧,也希望小谭有求于自己,他觉得这样才能很好地笼络住小谭,因为利益纽带是实实在在的,但他没想过要给小谭什么恩情,他觉得累,也觉得恩情这东西是最容易被“清零”的,最靠不住。

  而让俞威更感意外的是小谭居然如此没有城府,三问两问就把心里话给套出来了,俞威觉得小谭简直没有一点政治头脑,除了知道做销售挣钱之外,对政治毫无感觉、不知利害。俞威盘算着,如果自己手下的干将都是这样的家伙,当自己需要他们的时候,恐怕他们一个也立不起来。想到这儿,俞威忽然又想到了洪钧,洪钧苦心经营了三年的ICE,手下怎么是这样的人,难怪在关键时刻只得自己一走了之。俞威在心里叹了口气,居然有些同情起洪钧来了。

  俞威打定了主意,这个小谭只知道打打杀杀,最多是个跑腿的角色,对自己不可能有太大的用处。他已经在以他自己为中心的一组同心圆中,把小谭划到了最外圈,既然对小谭没了兴趣,俞威也就立刻没了情绪,不想再和小谭聊普发的事。

  但是,俞威立刻又想到了更深的一层:看来也不能再把这个小谭放到重要的战场上去了。俞威已经知道普发项目的分量,而且看来又是要和洪钧有一场较量,万一小谭在项目上演一出华容道,像关羽放走曹操一样对洪钧网开一面,普发的形势可就难料了。想到这儿,俞威定了定神,看来这个普发项目,一定要自己亲自上阵了。

  于是,他的脸上又出现了轻松的笑容,摆着手说:“哦,这样啊,咳,我也是好奇,都是过去的事,没工夫再闲扯了,我看咱们还是聊正事。”说着,俞威把桌上的一摞空白的A4大小的纸推到小谭面前,在上面放上自己的万宝龙签字笔,接着说:“这样,你边说边画,把普发的组织结构图画出来,再一个人一个人地把你和他们接触的情况都详细说说,我也好好听听。”

  小谭没想到俞威居然对自己刚才的话什么也没提,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就松了口气,觉得俞威看来和自己一样,都是一心只关心着普发这个大项目,便立刻来了精神,咽了口唾沫,如数家珍一般地开始介绍他和普发集团的那些关键人物以往沟通的情况。他根本没有想到,他已经在按照俞威的期望,开始向俞威交接普发项目最核心的东西了。

  普发集团总部的那座八层大楼的第八层,被电梯间无形之中从中间分成了两个区域,一边是普发的老总们各自的办公室,普发集团的董事长金总的办公室就在走廊最深处的那一端;另一边是几个大大小小的会议室,位于走廊的尽头和金总的办公室大门遥遥相对的是最大的一间会议室。此刻,在这间最大的会议室里,维西尔公司正在向普发集团介绍着他们的软件解决方案。

  洪钧坐在会议室前部的侧面,一面听着菲比在中间的台子上做介绍,一面打量着会议室和里面坐着的人。这间会议室够大的,足足能容纳一百多人,是个很规矩的长方形,前面主席台的位置放着张桌子,菲比的笔记本电脑连着投影仪都放在桌子上,投影直接打到墙面上,墙上在投影位置的上方贴着八个大字:“团结”、“奋进”、“求实”、“创新”,洪钧能判断出这些字都已经有些年头了。洪钧和一起来的工程师肖彬坐在旁边的两把椅子上,在他们的对面,主席台的另一侧,放着张黑板,上面用粉笔草草写着“维西尔公司软件产品研讨会”,看来是刚写上去,显然也将会很快就被擦掉。听众席是一排排的长桌和椅子,最后一排椅子后面的墙上,贴着两排大字:“学习三个代表实践三个代表”、“开创普发集团建设的新局面”,洪钧相信这些字是才贴上去不久的。

  会议室里除了洪钧他们三个维西尔的人,其他二十多个人都是普发的,其中只有几个人没有穿普发统一的蓝色制服,其余的都是一色的蓝精灵,一眼就知道是“小喽罗”,洪钧的注意力自然全放在蓝精灵以外的那几个人身上。前几排桌椅都空着,后几排桌椅也都空着,二十几个人都挤在中间那几排,结果形成了一幅可笑的场景,诺大的会议室只坐了不多的人,还分成了两个区域,洪钧他们被孤零零地晾在前面,面前是几排像隔离带一样的空桌椅。

  洪钧在心里苦笑,这也是没有办法。开讲之前菲比就像是走江湖耍把式的人一样,一个个拉着普发的人往前面坐,可是蓝精灵们好像都腼腆了起来,都只肯远远地坐下看着。菲比在搞这个研讨会之前就有情绪,她不明白洪钧为什么非要在项目的后期还搞这种初步接触时才搞的销售活动。其实洪钧也是不得已,他是要“拖”,他就是要用这种在项目早期软件厂商初次在客户面前亮相时常搞的活动,来冲淡普发的人脑子里那种项目已接近尾声的意识,让普发的人觉得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做完,不能急于拍板定案。

  别说菲比有情绪,普发集团项目组的人也有情绪,多亏了普发的孙主任,否则洪钧连这次研讨会都开不成。洪钧亲自向孙主任解释,维西尔和普发接触了这么久,还没有一次正式地把想讲的话都讲到,让该听的人都听到,还没有让普发项目组的每个人都能对维西尔公司和维西尔的产品有个全面准确地了解,请孙主任帮忙成全。孙主任还真帮忙,连拉带哄地把软件选型项目组的人都叫齐了,只是他自己在最后一刻找了个借口溜了。洪钧并不在意孙主任此刻在不在场,因为他的价值就在于“召集”而不是“出席”会议。

  台上的菲比手里拿着个激光笔,在墙面的投影上打出一个亮晶晶的红色圆点,在投影的字里行间比划着。她穿着一套正装,棕色的上衣和裤子,上衣翻开的领口上别着个胸花。菲比说话的语速虽然比较快,但是字正腔圆,让人觉得很入耳,她说:“这种业务流程正是由我们维西尔公司最早在一九八几年的时候就开始在软件中加以实现的,这才使这个业务流程得以被广大的企业用户所采用,其他几家软件公司后来也都模仿我们,也在他们的软件中加进了这些功能,实际上,就连他们自己也都承认,维西尔软件中包含的这种业务模式已经成为了业界的标准。”

  刚说到这儿,听众中有人举起了手,所有人的目光立刻都投向了这个人。这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位于普发那帮人的最前面,实际上那一排只有他一个人,他侧身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西服,没打领带,翘着二郎腿,脚上的皮鞋也早该擦了,瘦瘦的,戴着眼镜。因为是侧身坐着,所以一个胳膊搭在自己的桌子上,另一个胳膊搭在后面的桌子上,他可以看到会议室里的所有人,而此刻所有人也都在看着他,他的座位俨然成了主席台了。洪钧认出来了,他姓姚,是普发集团信息中心的主任,但他不喜欢别人叫他姚主任,好像在他的姓后面带个官衔是对他的侮辱,所以大家都叫他姚工。

  姚工的眼睛看一下菲比,又看一下洪钧,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刘小姐,好像有人说咱们的易经和八卦是最早的二进制,还说所以是咱们中国人最早发明计算机的原型的。可是呢,事到如今我们还不是只能买你们这些外国软件?你们还不是都跑到外国的软件公司打工去了?当年中国人还最先发明了火药呢,不照样被洋枪洋炮害惨了。所以啊,就算真是你们最先做的,也不一定就是最好的,你就别提当年了,还是就讲讲现在吧。”

  菲比的脸红了,又慢慢地变白,比平时的白好像更白了几分,没有任何血色了,她原本举着激光笔的手也僵在那里,但她马上意识到了,便放下手,关掉激光笔的光束,看着姚工,又转过头来看着洪钧,眼睛里流露出求助的神情。

  洪钧心里明白,这个时候菲比如果能够轻松地把姚工冒出来的这些话一带而过,接着该讲什么还讲什么,其实这个小插曲也就到此为止,波澜过后很快会恢复平静的,也不会有谁去真正在意。但现在看来,菲比有些像是被打懵了,根本不知如何应对,真成了“下不了台”。洪钧想这肯定是因为菲比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什么人这样抢白、调侃过,便只好亲自出马了。

  洪钧站起身,看着姚工,笑着说:“刚才姚工的话挺有意思啊,我现在还在回味呢。”然后便转向普发的众人,仍然面带微笑,接着说:“其实啊,我们这些中国人之所以到外国的软件公司工作,就是去教外国人应该怎么样在中国做软件,要不然老外们不懂啊。”

  普发的蓝精灵们有几个笑了起来,气氛变得轻松了一些。洪钧接着便转过头,依然笑着,对菲比说:“这样,下面你把维西尔在国内做的几个典型项目的情况给大家介绍一下。”说完就坐了下来。

  菲比立刻回过神来,脸上也露出轻松的笑容,把笔记本电脑上的讲解文件迅速往后翻了几页,就开始讲维西尔公司的成功案例了。

  这场研讨会总算结束了,蓝精灵们一哄而散出了会议室,有几个级别高的没穿统一制服的人走上前来与洪钧、菲比和肖彬握手告别,姚工站起身,冲洪钧笑着,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洪钧等着菲比和肖彬把东西收拾好,然后三个人各自提着一个电脑包,走进了电梯。菲比按了“1”层,等电梯门刚关上,就长出了一口气说:“哎哟,快噎死我了。他怎么回事啊?我还从来没被谁这么噎过。”

  洪钧微笑着看着菲比,没说什么。菲比接着说:“老洪,这姚工你以前打过交道吗?他怎么是这么个人呐?”

  这时,电梯到了六层,停了,进来两个蓝精灵。洪钧便转过头,不看菲比,而是盯着电梯门上方变动着的楼层数字。菲比又问了句:“哎,你说呀。”

  洪钧仍然仰头看着别处,嘴上说了句:“现在打车,路上肯定堵啊。”

  菲比愣着,瞪着眼睛,直到电梯到了一层大家走出电梯,没再说话。

  走下普发大楼那段宏伟的台阶,还没走到楼前的街上,菲比刚要扬手招呼排队等在街边的出租车,洪钧却把她的胳膊按住了,说:“不要这些等候的,到对面截过路的车。”

  菲比和肖彬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跟着洪钧穿过马路走到街对面。三个人站定了,洪钧才对菲比说:“菲比,以后记住啊,在电梯里,尤其是有客户公司的人在的时候,不管你认不认识,别说项目的事,要说也只能说些无关的话。”他顿了一下,想起了什么,又说:“对了,还有,不要打普发门口排队的出租车。像普发这种大单位,独门独户,不少在门口等活儿的出租车都是长年在这儿趴着,长年拉这个单位的人,都快成普发内部的司机了。这帮的哥无孔不入,消息灵通,嘴也快得很,咱们上了他们的车,我是一句话都不敢说,谁知道他听了会和谁说去。”

  菲比一边听一边点头,情绪好了很多,笑着说:“老板,佩服啊。”

  这时,远处开过来一辆红色的夏利出租车,肖彬刚要扬手,又被洪钧按住了,洪钧说:“别打夏利了,至少拦个每公里一块六的啊。”

  菲比笑着对肖彬说:“就是,你不知道给老板打一辆高级点的?想替公司省钱啊?”

  肖彬红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好又来了一辆捷达,他便看着洪钧,不知道该不该招手拦车。洪钧笑了,说:“就是它了。在客户门口,坐个好点儿的车形象好些,咱们三个也可以舒服一点儿。”

  捷达车停在面前,肖彬坐在了司机旁边的副驾驶位置,洪钧和菲比坐在后座,菲比一坐下就冲着司机说:“喂,你认识普发集团的什么人吗?”

  车里连司机在内的三个男人都愣住了,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菲比,确定她是在问自己,便嘟囔着说:“普发?做什么的?不认识。”

  菲比便说:“那行,没事,开你的车吧。”然后转过头来,冲洪钧做个怪脸说:“好啦,怎么样?现在可以说了吧?”

  洪钧这才明白她闹的什么花样,被她逗笑了,说:“怎么?现在不觉得噎得慌了?”

  菲比一噘嘴说:“谁说的?我还记着呢,要不怎么急着问你。你说,这个姚工是不是已经被ICE搞定了?你和小谭当初早就把他变成ICE的人了吧?也太赤裸裸了,明目张胆地攻击咱们。”

  洪钧的神情变得严肃了起来,转过脸看着坐在旁边的菲比说:“菲比,不能用这种思维方式,尤其不能轻易下结论。我可以告诉你,姚工不是ICE的人,我从ICE来,我知道这一点。但是,我要对你说的是,千万不能简单地在客户里划一条线,一种是支持我们的人,一种是反对我们的人,就像不能把人简单地分为好人坏人一样,尤其不能只看到表面现象就轻易下结论。其实,咬人的狗是不叫的,恰恰要提防对咱们很客气、始终对咱们微笑的人,因为真正反对咱们的人是不会当面对咱们亮相、摊牌的。像姚工这样,如果仅仅因为他没说咱们的好话,就把他定为反对咱们的人,这样反而会把他推到竞争对手的阵营里去。”

  菲比一直静静地听着,显然这些话都说到了她心里,但她嘴上仍然犟着:“他哪儿只是没说好话啊?他简直就是给了我一个大耳光,我还得笑着,我可是个女孩子啊,想起来就恐怖。”

  洪钧笑了,拍了一下前排肖彬的座椅靠背,说:“什么意思?对我们男的随便打耳光就没事?”

  菲比嘟囔着说:“谁说了?你自己瞎想。那你说,姚工这家伙怎么对付?不理他?”

  洪钧摇着头说:“不,一定要理。依我看,姚工好像有些玩世不恭,而且没有太深的城府,又是做技术出身,有些书生气,性格比较直、比较倔。这种人,大家都会公认他是比较正的人,不容易被利益所打动,很难收买,所以,他的观点往往会被大家所重视,因为大家都觉得他不会存着私心。如果他在最后讨论拍板的时候说的话对咱们不利,真正反对咱们的人就会利用他的话大做文章。”

  菲比听到这儿,撇着嘴说:“这个家伙,一看就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家伙,怎么做他的工作?”

  洪钧立刻说:“哎,这点你算说对了。对姚工,要攻心为上。如果咱们能和他聊得投机,让他觉得遇到了知音,他就会真把咱们当作朋友,到时候,不用咱们说话,他都会主动帮助咱们,而且不会要任何回报。”

  菲比笑了,说:“那也太理想了,我看够呛,还是你负责搞定他吧。”

  洪钧也笑着说:“我来就我来,这样,你负责把情况搞清楚,我要知道他有什么样的爱好,不是那种物质上的,他一定有某种精神上的追求,让他痴迷让他陶醉的。”

  洪钧三个人回到维西尔公司所在的写字楼,出了十八层的电梯,拐弯抹角进了维西尔的办公室,洪钧现在已经可以闭着眼睛从电梯口径直摸到自己的小房间了。

  洪钧在门口对菲比说:“你赶紧了解一下我刚才让你问的事,有结果马上告诉我。”

  菲比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就往自己的座位走去。洪钧却又叫住她:“哎,菲比,卸磨杀驴啊?人家肖彬辛苦了半天,你连句‘谢谢’也没有?”

  菲比忙转回身,蹦到洪钧和肖彬旁边,先冲肖彬敬了个礼,又握着肖彬的手说:“谢谢了啊,你今天讲得很好,普发的人都问不出什么问题来。我是因为你是我的死党,所以觉得就不用和你客气了,既然老板说了,我就谢谢你,呵呵。”

  说完,她又转过脸冲洪钧说:“我就不用谢你了吧?你帮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哟,谁让你是我老板呢。”

  然后,菲比就把洪钧和肖彬晾在身后,向自己的座位走去。洪钧和肖彬互相看着,肖彬满脸通红,半天才小声说:“那,洪总,没什么事我先干活去了。”

  洪钧笑着,拍了拍肖彬的肩膀,说:“辛苦了啊。”然后走进自己狭小的房间。

  洪钧心里苦笑,其实他对肖彬刚才在普发做的产品和技术介绍并不满意,菲比夸的那句“普发的人都问不出什么问题来”恰恰是让洪钧觉得效果不好的地方,肖彬的介绍,平淡而无味,都是从维西尔公司的角度出发,没有站在客户的角度去讲客户关心的东西,难怪引不起普发的人的任何共鸣。但洪钧也清楚,肖彬已经尽了力了,他是不知道什么样的讲演才是出色的讲演,因为他从来没见识过。

  洪钧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了李龙伟的分机号码,听到对方接起了电话,就说:“龙伟吗?我是洪钧。你现在有时间吗?哦,那正好。你来一下吧,和你说些事。”

  洪钧放下电话,等了一会儿,李龙伟才出现在门口,望着洪钧。洪钧笑着请李龙伟进来坐下,看着李龙伟一副忐忑而戒备的样子,便开门见山地说:“龙伟,没别的事,是我想请你出马,帮帮菲比普发那个项目。”

  李龙伟诧异地看着洪钧,半天才说了一个字:“我?……”

  洪钧笑着解释:“是啊,普发项目很关键,售前支持、技术方案,还有以后可能会搞的投标,要做的事很多,可现在的人手不够,实力也弱啊。所以我想请你来,和菲比一起商量商量普发的项目,也请你出出主意、出出力。”

  李龙伟听得很明白,可还是觉得突然,便说:“哦,可我以前一直没参与过普发这个项目,不好一下子介入进来吧?”

  洪钧的语气变得坚决起来,不容置疑地说:“龙伟,咱们就这么几个人,这么小的团队,就不用分那么多彼此了吧?你现在来了,不就是开始参与了吗?”

  李龙伟只好嘟囔了一句:“那,我就先听听。”

  洪钧笑了,刚伸手去拿桌上的电话,想叫菲比来一起讨论,菲比已经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看见李龙伟坐在洪钧面前,先是愣了一下,立刻便径自朝洪钧说开了:“老洪,我打听出来了。你真说对了,那个姚工还真有个爱好,你猜是什么?他喜欢研究历史,尤其是明朝的历史。”

  洪钧笑了,先示意菲比把门关上,然后对菲比说:“正好要找你来呢,我想让你给龙伟介绍一下普发项目的情况。”

  菲比愣住了,觉得很奇怪,便问:“我刚才说的你听见了吗?”

  洪钧回答:“听见了,全听见了。麻烦你先去拿张椅子进来,再去把你那个宝贝文件夹也拿来,咱们讨论项目。”最后,他又补了一句:“另外,你赶紧约普发信息中心的人,咱们和他们一起吃个饭,记住,别人可以不来,但姚工必须来。”

  菲比笑了,她听见洪钧最后这句话,又看到洪钧一脸自信的笑容,她知道洪钧已经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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