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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刚从光华路的路口拐上东三环,洪钧就知道糟了。东三环上自南向北的车道已经被堵成了停车场,半个小时之内无论如何是赶不到机场了。
司机小丁刚刚抓住车流中的一个空当,把车并到了里面的车道,就扭过头对洪钧说:“老板,看样子够呛啊,没准儿这次得让您的老板等咱们了。”
洪钧坐在后座上没说话,如何尽快赶到机场是小丁的事,他正有些懊恼地想着自己的事:刚才真不该去吃琳达的“快餐”。
洪钧做销售已经做了十多年,在现在的这家ICE公司做销售总监也已经将近三年,他很喜欢这家美国的软件公司,他感觉ICE让他有一种成就感,最近这些天他的成就感正经历着极大的满足。合智集团这个客户,终于要被盼来了,一百七十万美元的软件合同,就要瓜熟蒂落了!ICE公司在中国还从来没有签过这么大的合同,在洪钧印象里这么大的合同在整个亚太区也是凤毛麟角。但是,洪钧心里清楚,他现在所体会到的这种成就感的巨大满足,并不只是因为合智集团这个合同。洪钧做了这么多年的销售,经历了太多的输赢,早已经在感觉上“疲”了、“淡”了,单单赢得一个合同并不会让他多么兴奋。而真正让洪钧有些按耐不住的是:他终于要被“扶正”了。
洪钧代理ICE中国区的首席代表已经将近一年,从最初的兴奋到想尽快做出成绩的急切,到最近已经开始变得有些焦虑了。每次都听说要把“代理”二字抹掉,每次又都只是风声而已,一吹而过。但这次不同,这次他是真要被扶正了。
洪钧的老板,ICE主管亚太区业务的副总裁皮特·布兰森就要到北京了。明天,就在明天,一切都已经安排就绪,首先是ICE和合智集团的正式签约仪式,然后就是皮特和洪钧一起出席一个新闻发布会,向媒体和业界宣布正式任命洪钧为ICE中国代表处的首席代表。
洪钧这些天一直在想合智的项目,总觉得有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说:“太顺了吧,会不会是……”洪钧以往每到项目的这种最后关头,常会听到脑子里的那个声音,只是这次的声音更强烈,而且更急迫。洪钧已经把合智这个项目从头到尾想了很多遍,他想不出有什么破绽,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遗漏掉的细节。他只好安慰自己,人就是这样,一直盼着愿望实现,可是当愿望真要实现的时候,又会想:“真有这么好的事情吗?”然后强迫自己找出可能导致愿望终会落空的理由。
就在刚才,快到中午的时候,洪钧又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听到了那个声音,他只好再一次陷入了苦思冥想,难道合智的项目真是万无一失了吗?忽然,他隔着落地玻璃上百叶窗帘间的缝隙,看见琳达熟悉的身影在外面大办公区的走廊上像云彩一样一掠而过,接着,就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洪钧刚说了个“请”字,“进”字还没有出口,琳达已经推开门进来了,随手在身后把门掩上。琳达笑着,凑到洪钧的大班台前,摆弄着大班台上放着的名片架,问洪钧:“一个人干嘛呢?都快吃饭了。”
洪钧随口说:“没什么,想点事情。”
琳达的眼角和嘴角都翘翘的,说:“那还不如想我呢。想好中午怎么安排了吗?”
洪钧心不在焉地回答:“能有什么安排?等一下就该去接Peter了。”的确,洪钧今天的头等大事就是去机场接皮特。
琳达笑了,说:“那还早着呢。哪儿能一直这么等着呀?要不,咱们现在去你家吧。”
洪钧一愣,看着琳达,她的别出心裁总能让洪钧获得新奇的体验。琳达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神情,柔柔地说:“想你了嘛。我想犒劳你一下,你想不想要?”
洪钧脑子里又响起了那个奇怪的声音,怎么也挥之不去。洪钧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需要彻底地放松。洪钧坐在自己的高背皮椅上,随着皮椅微微地左右摆动着,右手无意识地拨弄着大班台上黑色的IBM笔记本电脑的鼠标,他看着琳达的脸,琳达眼里的神情让他立刻忘掉了那个声音,他点了点头。
洪钧等琳达走出了办公室,一边站起身来收拾东西,一边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司机小丁的手机号码,听到接通了就对小丁说:“丁啊,是我。我得回家拿些东西,你在楼下等我。”
洪钧住在东三环和东四环之间,这是几幢落成不到一年的高档公寓。洪钧自己有时候也想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买了这套三房两厅两卫的房子,反正就是典型的“炒房炒成了房东”,而且他这个房东同时又是惟一的房客,结果一个人在里面住着感觉很是别扭。他有时候分析,认为自己以闪电般的速度泡上琳达就是这套大房子惹的祸。有时候他自己也会想得糊涂了,究竟是自己把琳达勾上了手,还是自己被琳达钓上了钩。
洪钧从床边走到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色。八月的北京,简直就是一个火炉,盼了好多天的雨,一直像是在和人们逗着玩儿。每次好不容易终于盼来了黑云压城,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可是老天爷好像和所有洗车铺的老板是亲戚一样,每次都只撒下那么一阵雨点儿,除了把车打上一层泥点,什么效果也没有。有的时候更干脆,风吹得稍微大了些,把自己刚送来的云彩又给刮得无影无踪了,连那层泥点都没留下。
夏天盼雨,就像洪钧以往盼着客户和他签合同一样。这客户也像是雨,一直盼着它来,也好几次都好像是真要来了,却又没了消息。还好,合智集团这个客户终于真的来了,绝不会再被什么风给刮跑了。洪钧脑子里又闪过那个念头,不会最后关头再出什么变故吧?他立刻烦躁起来,琳达作为迷幻剂的效用现在已经越来越差了,只能让他片刻逃离那种不安和焦虑。
洪钧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琳达已经从床上下来,走到沙发上去拿她的内衣,洪钧就问:“急什么?”
琳达抱着衣服回到床边,一边穿着一边说:“您是老大,天高皇帝远,谁能管你。可我是小白领,得回去上班呀,下午还有个meeting呢,不然你请来的那个Susan又要找我麻烦。”
洪钧已经有些厌烦了琳达对苏珊的抱怨,懒懒地说:“Susan是MarketingManager,做marketing的就你们两个人还闹别扭,你们女人就是同性相斥。”琳达噘了嘴不作声。
洪钧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换个工作?”
琳达听了立刻眼睛一亮,穿衣服的动作也下意识地停了下来,反问道:“我把Susan替掉?怎么不想啊?Susan什么本事都没有,真不知道你当初怎么面试她的。”
洪钧听了哭笑不得,他也顾不上会不会让琳达觉得尴尬,就说:“我不是指这个,我觉得,咱俩现在这样,你还留在ICE不太好。”
琳达像是被一棒子打懵了,愣在那里,脸也一下子红了,过了一会儿她才委屈地说:“凭什么呀?你没结婚我没嫁人,为什么我不能留在ICE?你开始的时候还不许我用公司的E-mail给你发message呢,现在你自己在E-mail里什么都敢写。”
洪钧只好连哄带解释:“那不一样啊,当初我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现在反正大家已经都知道了,再想保密也就没什么意义。但是正因为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我才觉得你最好换家公司。”
琳达反驳说:“这是什么道理呀?难道一个公司里就不能有一男一女在一起的吗?人家还有开夫妻店的呢。”
洪钧一下子被她逗乐了,笑着说:“你这话算说到点子上了,外企最怕的就是有人开夫妻店。像Peter他们这些老外们最不希望在我这儿发生officeromance,等我当了正式的首席代表以后,他们肯定对这些更敏感。”
琳达气呼呼地坐在床沿上,一声不吭。洪钧便接着说:“咱们就拿Susan来说吧,她是你老板,我又是她老板,她夹在你和我中间,肯定觉得难受,这样在一起共事大家都会觉得别扭。”然后,他口气一转,说:“不过,这事不急,我只是说咱们应该从现在开始留意,如果有好的公司你就不用非留在ICE不可,我也会想办法帮你找合适的机会。”
琳达听洪钧这么说,脸色才平和下来,白了洪钧一眼,说:“这还差不多。”
洪钧好像又进入了一种状态,他确信自己肯定忘记了什么,但就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究竟忘记的是什么,他知道这种时候不能再硬想下去的,否则简直会发疯。他离开落地窗,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好像有什么事?可就是想不起来了。”
琳达转过身,冲洪钧笑着说:“别想了,就想着我,你是老大,我是老大的老婆。”
洪钧豁然开朗,他想起来了,双手使劲拍了一下说:“老大?我的老大要到了!就是这个想不起来了。”洪钧开始忙着穿衣服。
琳达也在往身上套着裙子,嘴里问:“Peter是要来了,这么大的事你会忘?”
“当然不是忘了这个,是我得回公司取些file。我原想从家直接去机场接他的,这才想起来,我要给他看的文件都放在公司了。现在得先回公司再去机场,搞不好就要来不及了。”
琳达一听就笑了:“真逗,那急什么,接他到了office再看呗,今天来不及明天再看不一样?”
洪钧现在放松了很多,一边打着领带一边解释:“你不懂了吧?这个Peter有个毛病,好像非要把分分秒秒都利用上似的,从机场接上他,就得在路上给他做briefing,而且不能凭空谈,必须拿着file什么的指指点点才算report。所以我每次接他送他都得拿些书面文件对付他。”
琳达已经穿戴好,过来搂着洪钧的腰说:“我算知道你是凭什么爬得这么快了。你说,你是宁肯接老板的时候迟到好呢,还是宁肯忘带file好呢?”
洪钧把琳达推开,一边拿起手机给小丁打电话,一边不耐烦地说:“当然是宁可迟到。迟到了还可以赖到traffic上面,自己忘带file可没的解释。”
琳达露出一脸坏相,说:“要不要我跟小丁说,说咱俩刚‘那个’完了,他可以来接你了?”
洪钧坐在桑塔纳2000的后座上,心不在焉地翻着刚回公司取来准备应付皮特的文件,觉得有些头晕脑涨、腰酸腿疼。“真是一次不如一次!”洪钧在脑子里总结着刚才和琳达那次短暂的“交火”,看来随叫随到的“快餐”的确不如精心烹制的“大餐”。洪钧在饮食上的确以吃大餐为主,因为他很少有一个人吃饭的时候,一起吃饭的客户、合作伙伴或者下属都不会让他用快餐便饭轻易打发的。相反,在女人上,洪钧一直是吃这种“快餐”,虽然他一直憧憬着一顿大餐的来临。每次他和一个女人开始的时候,他都曾想把对方享用一生,可是每次都沦为了“快餐”体验,只是快餐的种类和档次有所不同,琳达嘛,算是快餐中的上品了吧,有些西式味道,就像必胜客。说来洪钧自己也奇怪,他的脑海里从来没有浮现出过琳达的容貌,做梦也从来没梦到过她,他也从来不注意琳达穿的是什么衣服。在他的脑海里能浮现出来的,只是一些碎片,她的声音、她的皮肤、她的姿态和她的味道,但这些碎片却一直拼不到一起。
小丁忽然长出了一口气:“终于熬过来啦。”洪钧一怔,晃了下脑袋,转头向右一看,发现已经过了三元桥边的南银大厦,开上了机场高速。小丁这句话真是一语双关,正是洪钧这时候想嚷出来的话。是啊,毕业出来做学徒,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打杂,学着做销售,十多年了,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有自己知道,到现在,终于熬出来了。洪钧觉得怎样犒劳自己都不过分,该是可以放纵一下自己的时候了。
洪钧回想着这几年和皮特的一次次会面,已经想不起来这是第几次去机场接他了。洪钧接触过不少外国老板,美国人、德国人、英国人、澳大利亚人,等等,深入地打过交道之后,洪钧觉得好像英国人最有全球观念。可能因为当年的那个大英帝国的缘故,英国人大多都能意识到英伦三岛只不过是泱泱世界的小小一隅,大多领略过英国以外的世界与英国的不同。让洪钧得出这一结论的原因可能还因为:皮特是个英国人。洪钧觉得在这些老板当中,皮特是和自己相处得最融洽、合作得最顺畅的一个。皮特四十出头,长相一般,有人说英国人是欧洲人中最难看的一群,这么说来皮特在英国人中应该还算好看的了,但皮特的风度和仪表很好,有时候某个动作、某个姿势会让洪钧想起皮尔斯·布鲁斯南。洪钧曾经对下属讲过,皮特是他见过的最善于倾听的人,皮特不自以为他了解中国,他希望洪钧给他介绍中国的事情、分析中国的业务并提出建议,他认真地听、认真地记,而且一般都接受了洪钧的建议。
洪钧不喜欢和娶了中国女人的外国男人打交道,更不希望遇到这样的老板。凡是娶了中国女人的外国男人,大多以为自己已经成了中国通,其实他充其量只是了解了一个或几个中国女人而已。而且,这种外国男人常常基于他们对中国女人的了解来对付中国男人,而这最让洪钧受不了。皮特也很喜欢中国女人,不过他常住新加坡,在新加坡有个英国女人和他同住。
小丁终于把车开到了首都机场的地下停车场,洪钧等车刚停稳就从车里跳出来,向到港大厅大步走去。他走过停车场门口的时候,停住看了一眼航班信息显示屏,从香港飞来的港龙航空公司KA908航班在二十分钟之前就降落了。皮特这次是巡视整个北亚地区,先从新加坡去汉城,再从汉城到台北,再到香港,从香港来北京只住两个晚上然后就回香港,再从香港返回新加坡。皮特自然是坐头等舱,所以可以很快走出机舱经廊桥进入机场通道,而不必像后排的经济舱乘客要等半天才能离开机舱。他只在北京停留一天半,所以可能不会带什么需要托运的行李,即使他手提行李较多,港龙的空姐也一定会帮他找到地方放好,而不会要求他托运,这也是皮特喜欢坐国泰和港龙航空的一个原因。皮特应该可以在大队乘客到来之前就办好入境手续,又没有托运行李,他现在肯定已经在到港大厅等着洪钧了。洪钧想到这些,步子迈得更大了。小丁在后面跑上来跟着,他总不能跑到洪钧的前面去。
刚一走进到港大厅,洪钧的脑袋立刻就大了,眼前黑压压的全是人。洪钧不想打皮特的手机,因为皮特很可能根本听不见手机响,而且,洪钧下了决心要亲自找到他。洪钧了解皮特,皮特最不愿意和很多人挤在一起,洪钧曾引用英语中的一句话来和皮特开玩笑,就是“Outstandingpeoplealwaysstandout”(出众的人自然是要站出众人之外的)。洪钧的眼睛只扫视那些人流稀少的地方,果然,洪钧向右边望去,在大厅远远的一端是男女卫生间,两个卫生间的门中间隔了一段距离,在这段距离的中点位置,站着一个人,正是皮特。皮特站在离墙不远的地方,但他永远不会靠着墙,一身藏蓝色西装,白色的衬衫没有系领带,很休闲的样子,右手插在裤兜里,左手撑在拉杆箱的拉杆上,左腿直立,右边的小腿弯着从左腿前面勾过来,右脚的鞋尖顶在左脚的外侧,如果他左手拄着的是一支手杖或雨伞,简直就是一副典型的英国绅士的样子。皮特似乎没有一丝焦急的神情,他也没准备用手机给洪钧打电话,他就那样站着等着,因为找到他是洪钧的责任,而他自己不需要做什么。
洪钧大步走过去,当看到皮特的目光向自己这边移过来时,向皮特挥了挥右手。皮特看到了洪钧,脸上露出笑容,但并没有挪动脚步。洪钧走到皮特面前,皮特已经伸出了右手,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洪钧用流利的英语打着招呼:“嗨,Peter,你好吗?非常非常地抱歉。”
皮特左手拍了拍洪钧的肩膀说:“嗨,Jim,没关系,这肯定是你头一次盼着我的航班晚点吧?”Jim是洪钧给自己起的英文名字,因为很多老外都把他的中文名字“钧”念成英语里的“六月”(June)。
小丁赶紧凑上来接过了皮特的拉杆箱,皮特满脸笑容地用他仅会的几句汉语对小丁说:“丁,你好,谢谢。”
小丁红着脸,向皮特缩了一下脖子算是点头致意,说着他仅会的一句英语:“哈喽,哈喽。”就转身快步走在前面,向停车场走去。
上车后,洪钧问皮特:“我们是先去公司还是直接去嘉里中心酒店?”
皮特坐在洪钧的右边,挪着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说:“我在北京的时候一切听你安排,你是老板。”
洪钧笑着说:“那我们先去公司,路上我们先谈谈。”
皮特一边把脱下的西装上衣搭好,一边问:“有什么东西要给我看吗?先看好消息还是先看坏消息?”
“当然有东西要给你看,只是恐怕我这次不能让你完全满意,因为我这里没有什么坏消息可以给你。”洪钧说着就把带来的那些文件递给皮特,心里又想到了刚才和琳达在一起的情景,嘴角禁不住翘上去,露出一丝笑意,他马上回过神来,快速但是自然地收敛了。
皮特开心地笑了,接过洪钧递过来的文件,并没有注意到洪钧的表情。洪钧说:“先看一下明天签约仪式的日程安排。”
皮特随意地浏览着,问道:“我的导演,明天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洪钧有条不紊地回答:“握手、落座、起立、致词、干杯、合影,就这些,你肯定会演得很出色。”
“你要我说什么吗?”皮特问。
洪钧指着文件上的一段内容,对皮特说:“最后这页上就是我想到的几点:感谢合智集团给我们机会,让我们的产品可以为他们管理水平的提升提供推动力,赞赏合智集团的决策者明智地选择了我们作为他们的合作伙伴,表达我们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支持这个项目,确保他们可以尽早从我们的产品和服务中取得收益,最后预祝双方合作成功。”
皮特显然早已对这些套话耳熟能详,根本没有加以留意,而是接着问:“我要不要邀请他们访问我们在旧金山的总部?”
洪钧回答:“一定要邀请,但不必在致词中提到,可以在接下来的午宴中直接向合智的老板发出邀请,这样显得更亲切自然一些。”
皮特点了点头,又把文件翻回到第一页看了看,问:“合智集团的头号人物会来吗?”
“合智集团的董事会主席明天不会出席,他们的二号人物陈总裁会出席,代表合智方面致词、签字的都是他。”洪钧说着,观察着皮特的脸色,他知道皮特一定希望合智由头号人物出面,这样更能满足他的虚荣心。
还好,皮特只是又点了点头,转而看另一份文件,没有流露出任何失望或不满的表情。他的腿尽可能地向前伸,上身往后顶,可是桑塔纳2000里面的空间显然很难让他非常舒服地伸展开。洪钧注意到了,心想,看来需要尽快换车了,也可以换车了。洪钧这时候比皮特更不舒服,他的上身一直没有完全靠在座椅靠背上,而是微微向前倾着,用腰来支撑着上身,这样显得谦恭一些,只是行驶中的车子总在轻微地颠簸晃动,保持这种姿势的确让洪钧的腰感到了少许的力不从心。洪钧更后悔中午和琳达的那场交火,他暗暗告诫自己以后要慎重使用自己的腰了,是啊,男人的腰简直就是不可再生的资源,挣钱的时候要用,花钱的时候也要用,必须要讲求资源的使用效率了。
皮特又问洪钧:“合同内容还会有任何变化吗?”
洪钧笑着说:“你开玩笑吗?到现在不会再修改合同的任何内容了,除非他们想取消合同。”洪钧说完最后半句话就有些后悔了,真不应该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皮特却并不在意,看来英国人似乎并不忌讳“乌鸦嘴”,他顺着自己的思路问:“合智现在的业务怎么样?好还是不好?”
洪钧很高兴他换了话题,回答说:“他们现在的日子不轻松,事实上,他们的家电业务很艰难。家电产品的价格越来越低,华南的那些企业可以做出非常便宜的产品,他们的销售价甚至比合智的成本都低,合智想推出新产品的难度也很大。”
皮特来了兴趣,说:“那我们的软件正好可以帮助合智降低他们的成本,让他们的价格更有竞争力,这样合智就可以很快看到使用我们软件后带来的效益了。”
洪钧沉吟了一下,摇了摇头:“恐怕我们最好不要让合智对我们有这样的期望值。合智的产量和华南顺德市的一家厂商差不多,可在合智领工资的人数是那家厂商的两倍,合智有太多的人在领退休金和报销医药费,我们的软件恐怕改变不了这种状况。在和合智的陈总裁谈时,陈总裁也说,其实他知道现在更能改变合智状况的不是我们的软件,而是他们想要争取到的新政策。”
皮特的眉头皱了起来,把胳膊放在脑后,头向后仰了仰,说:“听起来,合智不会是一个很成功的样板项目?我还想半年后再来参加他们宣布成功使用我们软件的发布会呢。”
洪钧微笑了一下,他越来越佩服自己和老板沟通的本事了。他搞不懂为什么有人那么怕和老板在一起,那么怕向老板汇报。在洪钧看来,向老板汇报的过程,就是一个引导老板提出问题,好把自己想说的话变成老板想听的话,再通过老板的耳朵放到老板心里的过程。
洪钧平静地接着解释:“我对陈总裁说,恰恰因为合智现在应该做好准备,所以应该尽早买软件。一旦新政策下来允许把很多人、很多负担转出合智,一旦合智一直要做的新产品被批准,我们的软件就可以保证合智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些改变,所以合智应该现在就开始我们的软件项目,而不是等到以后再做。”
皮特满意地看了一眼洪钧,点着头说:“显然陈总裁接受了你的建议。对了,我们的那两家老对手怎么样?”
“在合智集团这个项目上,我们的主要对手是维西尔公司,科曼公司在合智项目上没有机会。因为科曼公司的软件最好安装在运行UNIX操作系统的服务器上,而合智集团的服务器都是运行微软的视窗系列操作系统的,我们和维西尔的软件都是既可以在UNIX也可以在微软视窗的环境里运行,所以合智是在我们和维西尔两家之中选择。维西尔公司的销售团队能力不行,到现在都没能和合智的高层建立密切的联系。所以在合智这个项目上,我们的对手一直是合智本身,其余两家都不是对手。”洪钧看到皮特扬起眉毛,似乎在等洪钧进一步说明,就接着说:“我担心的是合智根本不买软件或者拖到以后再买,而不担心他们会买别人的软件。我一直在努力说服合智尽早购买软件,只要他们决定买,就一定会买我们的,因为他们的硬件系统运行科曼软件的效果不会好,而维西尔虽然产品还不错但是他们的人不行。”
皮特舒了一口气,欣慰地看着洪钧说:“赢了合智集团的合同,我们今年的业绩就非常出色了。”
洪钧笑着对皮特说:“这还远远不是全部,我已经开始重点跟踪另一个大项目,很可能是比合智集团更大的项目,就是普发集团,我争取在今年年底前再给你一个惊喜。”
车子的速度慢了下来,已经到了三元桥,正从机场高速拐上东三环。皮特很开心,他惬意地用手指弹着前排座椅的靠背,眼睛转过来盯着洪钧说:“所以,最重要的是人。Jim,我有你,ICE有你,而维西尔和科曼都没有,我很幸运。”
洪钧矜持地笑笑,没有立刻说什么,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如何反应十分关键。有不少人能扛得住老板的批评甚至斥责,却扛不住老板的表扬和赞许,结果白白葬送了大好形势。就好像老板在你面前立了一根杆子,有的人想都不想就往上爬,结果滑下来摔得很难看;也有人痴痴地看着杆子不知所措,最后竟转身离开,结果杆子就倒下来正好砸到他脑袋。洪钧自然是要顺着杆子往上爬的,但他会让老板一只手扶着杆子,一只手扶着他,帮他往上爬。
洪钧看着皮特的眼睛,把他早已准备好的话,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你和我,我们是梦之队。”
车子开过了昆仑饭店和长城饭店,正要扎进农展馆前面的那段像隧道一样的桥洞,洪钧的手机响了。洪钧悠闲地拿起手机,他根本想不到,这个电话,让他的人生正像他坐着的车子一样,进入了一段漆黑的隧道。
洪钧在车子进入桥洞之前的一霎那,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是一串八位数字,而没有显示什么人的名字,看来对方的号码没被存进自己的手机号码簿里。他觉得这个号码有些眼熟,在按下接听键的同时,洪钧想起来了,这个电话应该是从合智集团的一个电话分机打过来的。
洪钧首先向对方问候:“喂,你好,我是洪钧。”
手机里立刻传来很热情的声音:“洪总吗?你好啊。我是合智的赵平凡啊。”
洪钧听赵平凡称呼自己洪总,而不是像平常那样称呼老洪,介绍他自己时也没有直截了当地说“我是平凡”,就知道赵平凡旁边一定还有其他人在场,而且他打这个电话很可能就是给旁边的人听的。
洪钧似乎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但还是非常自然地答道:“赵助总,你好,有什么事吗?”
赵平凡的声音很急切,急切得有点夸张:“洪总,我急着找你啊。出了个很不巧的事,得赶紧告诉你,看看下一步怎么办啊。”
洪钧感觉更不舒服了,而且已经很明确地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以前赵平凡一直也是这样拖着长音说话,可洪钧今天开始觉得有些反感了,但他还是尽量让自己显得一如平常的沉稳:“赵助总,什么事情呢?”
赵平凡大声说着,一副天塌下来的架势:“我们陈总突然有很紧急的安排啊,临时去了香港。我也是刚知道的。你看这可怎么好啊?咱们明天的事都安排好了啊。”
洪钧感觉自己所有的内脏器官好像都坠了下去。他感觉周围漆黑一片,这个桥洞真黑啊,他想。他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因为他知道,危机已经来临了,面对危机,他必须让自己保持镇定。他的声音和口气没有任何变化,仍然沉稳而平静,甚至更亲和了一些:“赵助总,这可真是突然啊。那你们的意思是怎么安排呢?我们这边都已经准备好了,我刚接到大老板,他已经到北京了,明天的媒体活动也都确认了。陈总什么时候回来?徐董事长在家吗?明天他能出席吗?”
赵平凡的声音好像都带了些哭腔:“洪总啊,陈总走的太急,都没交代给我们,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啊。刚才打他手机没开机,肯定在飞机上呢。徐董事长嘛,我倒是可以问一下,但我估计就算他在北京、就算他明天没安排,他也不太可能会出席的,因为你知道咱们这项目他一直是让陈总负责的啊。”
洪钧干脆反问,因为他知道赵平凡已经准备好了:“赵助总,那合智的意见是明天的活动怎么办呢?”
“洪总,真是不好意思啊,看来可能不能按计划搞了。你看是不是先推迟一下,啊?”赵平凡很诚恳地说。
洪钧真想问他可不可以见面谈一下,但还是按捺住了,赵平凡不用手机而用桌上的固定电话,而且显然旁边有其他人,就意味着这不是他们之间的一次私人通话,而是合智集团正式向ICE公司发出的通知。如果他急着提出要面谈,赵平凡不仅不会答应,还会觉得他洪钧怎么这么没有水平。
洪钧只好接着说,声音中没有流露出一丝的失望和无奈:“那也好,我就马上通知那些媒体明天的活动改期了。这样吧,麻烦你还是试着联络一下陈总,问问陈总的意见,我老板计划后天就要离开北京了,我总得和他解释一下,而且他肯定会问要改到什么时候再拜访陈总。”
“那好啊,洪总,咱们明天的活动先推迟。对不起啊,麻烦你们了,真不好意思啊。再见啊洪总。”赵平凡忙不迭地客气着。
洪钧也说了一声再见,在听到赵平凡挂上电话后才按下手机,把手机顶在下巴上想着什么。他想到了那个这些天来一直回荡在脑子里的声音,那一定是自己的第六感在向自己预警呢,虽然洪钧仍然想不明白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但他已经开始懊悔,他一定是过早地得意忘形了。
他忽然意识到右边的皮特一直在等着,忙恢复了常态,转过脸来看着皮特。皮特用右手像刚才那样敲着前排座椅的靠背,微笑着看着洪钧,看来他没有从洪钧的脸上或声音中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是合智集团的总裁助理赵先生,说他们的陈总裁突然有急事去了香港,明天不能参加咱们的仪式了,他们希望把明天的活动推迟。”洪钧尽量平淡地说,想让皮特不要太感到意外和震惊。
皮特怔住了,右手的手指也停住了敲打,眼睛和嘴巴都张大了,看着洪钧,足有半分钟之后才说话:“呃哦,坏消息。合智集团的头号人物能来吗?陈只是二号人物嘛。合同能马上签吗?”
洪钧的脑子里很乱,但还是对皮特解释道:“看来合智集团的徐董事长已经让陈总裁全权负责这个项目,我们只能和陈总裁打交道。赵在电话里没有提到合同,我也没有问,我觉得合同的签署、你和陈总裁的会面还有新闻发布会都要推迟了。”
“我明白了,”皮特的目光看着车窗外的天空,喃喃地说,“看来刚才我在天上和陈总裁擦肩而过了,如果他是真的飞去了香港。嗯,你打算怎么办?”
洪钧咬着嘴唇说:“得先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就是要搜集各种信息,从各个渠道来了解内部消息,争取拼出一幅完整的画来。”
皮特没有看洪钧,嘴里挤出一句话:“我希望你能尽快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洪钧望着皮特的侧影,不知道是因为车里的空调太强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开始感觉有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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