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候再说,可能够呛,手里还有好多事。”
“来代职嘛!副师长,副政委,都行,来后马上给你配一辆车。想下部队就下,不想下就写你的东西,什么都耽误不了。”
“主要是我家里还有孩子。”
“不就是个上学问题吗?转学过来嘛,很简单,我跟政治部说一声。”
他总是能迅速抓住你所说事情的核心并马上提出相应的解决办法,这是最能让女人意志薄弱的一种男人,让你不由自主想听他的,按他说的办,跟着他走。
我挣扎着:“孩子还学着钢琴……”
“钢琴好办!叫几个兵给你拉过来就是了。”
看样子他是真的想让我来,但是,为了什么?不会是就为了让我看一看他那一齐出动的“千军万车”吧?我凝视着他道:“太麻烦了。真要想看那些,你说的那些,哪个部队都一样,可以就近,比如北京军区。”
他愣住,停了停,闷闷应道:“……那倒也是。”
他的反应让我心痛,心痛的时候心就会狠。我说:“我理解你的感觉,万人之上,前呼后拥,像个国王,男人嘛,没有不喜欢这个的——拥有自己的王国,哪怕一个小国呢。但是你想没想过,你的这种感觉,很可能,不过是,由于封闭而造成的一种结果?”
“你的意思是说我——井底之蛙?”
“我的意思是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他耐着性子道:“不管这个世界有多少精彩,每个人也只能拥有其中的一部分,谁也别想什么都占着。”这我得承认。比如我喜欢我生活状态中的自由自在,那么就别想奢望他生活状态中的地位权力。同是精彩,非此即彼,水火不容。他接着说,“你比方一个人,有很多钱,无数的钱,又能怎么样?像那谁说的,也无外乎一天三顿饭,晚上一张床……”
“那可不一定。比如,他可以包一架豪华飞机,满世界飞!”那时候还没有蒂托花两千万美金遨游太空一事。
“包一架飞机,满世界飞,就不是单纯的物质享受了,本质上是精神需要,精神上的满足。跟我们比,不过是方式不同,渠道不同,趣味不同……”
这样的谈话让我感到累,感到厌倦,索性闭了嘴,由着他说。沉默中我想,我该走了,再待下去也是无趣。我扔下孩子扔下手头的事情大老远地跑来,绝不仅是为了看部队看千军万马,看师长看士兵,为这些,不必非到这个地方。我怀着一个朦胧温柔的愿望而来,怀着对青春岁月的追忆,怀着交流的渴求。刚开始似乎还好,而后,断了,仿佛一把正演奏到好处时突然断了弦的琴,硬要继续演奏下去,只会将原先有过的美妙也破坏光了。
“怎么不说话了,韩琳?”
“不是正听你说呢吗。”
“你来之后净我说了。说说你!”
我猝不及防,泪水一下子涌上眼眶,掩饰都来不及,干脆动作很大地狠狠擦去,说:“有什么可说的?就那点事,在九江时都说过了!”擦干的眼泪如海浪再次涌来,后浪推前浪一般势不可挡,于是我索性也就直截了当,“姜士安,我这次来,是想看一个战友,看一个朋友,没料到,看到的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师长!”
他一下子不动了,眼睛看着我但我感觉他没在看我,而是在看他自己的内心,看他的思想——像在决定要不要做一件什么事情。泪水一下子止住,我有些好奇,他要干什么?……他走到桌前的大转椅上坐下了,弯下了腰去,伸手去拉写字台右下方的小柜,柜门拉开后,又凝固了几秒,弯腰垂首一只手搁柜门上一只手撑着膝头,好像被定格了的画面,再之后的动作,果断而且流畅。他从柜子深处取出了一本画报,递给了伫立一边的我。直到翻开这本画报前,我一点都没有猜到这会是什么,没有任何预感,想象都无从想象。
——那是一本早年间的《解放军画报》了,画报封面上,是一个士兵的方队,士兵们身着八五式前的那种军装,领章是两面旗,帽子是软檐帽。我不太明白,抬头看他。他不看我,眼睛紧盯着我的手和手中的画报,屏息静气,带着点敦促,带着点豁出去了的狂热。我翻开画报,刚打开一页,心即剧跳,隔着毛衣军装,都听得到它发出的怦怦巨响。
这是一本用来贴剪报的画报,第一页画报上的正中央,端端正正贴着一块豆腐块大小的报纸,只这一块,任四边偌大的地方空着。报纸业已泛黄,是八十年代的报了,内容是《解放军文艺》登在报纸上的当年当月的作品目录及作者名字,目录里有我的小说,我的处女作,小说末题。第二页的剪报也是八十年代的,很长的一篇文章,占了两页画报的大半,一位评论家写的,评论部队女作者的创作情况,其中提到了我一句,这一句被用红笔勾了出来。再翻下去,全是与我有关的点点滴滴,有大块消息,更多的是零星散句,有我看到过的,也有没看到过的,看到过的我也从未注意搜集。我一页一页翻着这本年代久远的画报,模模糊糊地听到他的声音传来。
“我一直关注着你,你的每一步成长,成功。……你们改行去了护训队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觉着没法适应,那年五一,家里、连队让我回去结婚,我就给你写了那封信。你没回信我一点都不意外,那时你在我的眼里就是仙女,是天上的月亮,我呢,是口枯井,有月亮照进来就该满足了——从小没爹没妈,是当兵后,是你,使我尝到了女性关心的滋味,你是因为好心因为善良,我怎么能敢再想别的?没收到你的信,只不过是证实了我的想法而已,我也就死心塌地了……”
“那次你去炊事班给我偷猪油拌米饭,回来告诉我还顺便偷了些味精进去。可惜你偷错了,把糖精当成味精了。怕你失望,我没说,生生把那一大碗糖精拌米饭拌猪油酱油吃了下去,真难吃啊,那滋味我至今没忘,终生不忘!……”
“我家里的事儿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这次你来忍不住跟你说了,你批评了我,你说既然分不开就尽量对她好一些,使我一下子冷静了许多……”
可我批评你不是为了让你冷静是为了让你替自己辩解,为了让你给我们一个坚实的理由给我信心。噢,我总是这样,曲里拐弯,弄巧成拙,聪明反被聪明误。耳边,他继续在说。
“九江分手之后,多少次了,想跟你联系,有几次,电话号码都拨了,又放了。想,不行。如果你现在家庭和睦还好,你是这样一种情况,我又是这样一种情况,何必呢?”
他讲这些话时我一直埋头看画报,越埋越深,两只手悄悄挪到了画报上面,以隔住那狂奔不止的泪。感觉到他站了起来,他起来前有一段相当长的静默,但也许只有几秒,就像刚才他打开写字台柜门后的那一瞬定格。然后显然是他决定了,而只要是他决定了,行动就果断而且流畅。他向我走来……我期待着,全身每一根神经每一条肌纤维甚至每一根骨骼,都开始颤栗,唯有紧紧咬住牙关攥紧双拳,避免着自己的过分失态。他向我走来……
“报告!”
我被从梦中惊醒,他大约也是同样,在我迅速抹去脸上泪水的同时,也站定了,淡淡说道:“进来。”
来人是赵吉树,说“有个事想跟师长汇报一下”,同时对我的在场表示出了明显的有所不便。当姜士安让他明天再说时,他低低叫了声:“师长!”声音里带着恳求,但更多的,是顾不上什么了的执拗。我知道我必得走了,起身,嘟囔了几句什么,离开了姜士安的办公室。
门外,小公务员一个人静静伫立在他的位置上,见我出来,忙迎过来,要给我拿包送我回去。我谢了他,沿着洁净、安静的长廊向外走,拐弯,下楼。出门时门口卫兵向我敬礼。我还了礼,在迈下师部大楼台阶的时候,营区里响起了悠长深远的熄灯号。这就是他的环境,他的天地,再度置身其间,才感到刚才的那段激情仿佛一支乐曲里的一个完全不谐和音,一个极不真实的梦境。
我在静静的营区里流连,师直通信连、侦察连所有宿舍的窗口都熄了灯了,阒无人声……两个巡逻哨兵迎面走来,饶是在夜间,仍然挺胸摆臂,步履铿锵,如同走在队列里……师机关军官宿舍灯光依旧,楼门口时而有人进出。楼后是一片秋后才平整出的开阔地,为达绿化要求,被别出心裁地撒上了麦种,令它在冬日里一片油绿与草坪无二,开春后,再除掉麦苗种草。在这个地方,只要有要求,就能见结果。……我信马由缰走进一个窄窄的通道,突然,阴影里闪出一个人来,同时听这人道:“请问首长找谁?”才发现已不知不觉来到了师首长宿舍的区域,面前站着的,是在这个区域值勤的哨兵。同时才发现我是想去姜士安家的,即使他不在,看看他的家,看看陈秀得,看看跟他有着亲密关系的一切不论什么——刚刚分手,就开始想念!但是没有人带领没有接到通知眼前这个小哨兵断然不会放我进去,于是,只得放弃,原路退回。……再次路过师部办公大楼时我抬头向二层姜士安办公室的窗口望去,已经熄了灯了。回到招待所,师部的那个小公务员正在房间门口等我,我走的时候把本子、录音机落下了,师长让他给我送来。
我是在上床后,在熄了灯后,才发现我的录音机没有关,标志处于录音状态的小绿灯在夜暗中闪闪发亮。那是一个微型数码录音机,灵敏度极高,可持续录音八个小时,它于无意中录下了赵吉树和姜士安的对话,让我知道了赵吉树的故事。
赵吉树的故事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去掉枝节叶蔓,其主干同所有这类故事相似:他同一个他妻子之外的女人相爱,被这个女人的丈夫发现了。日前,这位丈夫向他索要三十万元的精神赔偿费,否则,就将赵吉树写给他妻子的情书复印了寄给部队各级领导直至中央军委。我想只要有一点可能,赵吉树都愿选择前者以息事宁人。但没有可能。就算可以讨价还价,砍掉一半,还有十五万。他一月工资才一千多点,妻子从农村随军来后在团的小卖部上班,巴掌大的个小卖部,安排了六个售货员,其他五个也都是随军来的家属,六个人一齐上班站都站不开,于是分成了上、下、晚三个班,轮着上,有饭大伙匀着吃的意思,其工资自然寥寥无几,更不要说夫妻俩还有一个正上小学的孩子。向这样的一个家庭索要三十万,简直愚蠢。敲诈也需要调查研究实事求是掌握分寸,需要智慧,否则只能是适得其反。
姜士安听完这件事后的第一个反应是愤怒:“一分钱也不准给他!这是个流氓!社会渣滓!给他一次就有二次,一分不给!”第二个反应是生气,“你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最出格的,抱你吻你……”
“偶尔出点儿格,走走火,改了就是。你说你写什么信呢!还是工作压力不够,闲的!”
“……她非要让写。每封信都说让她看后烧掉,她都说烧了,结果没烧。”说到这赵吉树声音里流露出埋怨,“她留着那些信干吗?看完了不就完了吗?早烧了何至于有这么些麻烦!”
“她现在什么态度?”
“坚决不让我给他钱——我也没钱给——还说,正好。”
“什么意思?”
“彻底闹开了呗。离婚,转业,跟她结婚。……简直可笑!趁早死了这个心!跟她结婚?做梦!绝无这个可能!”赵吉树恨声不断。
“家属知道了吗?”
“知道了……”
姜士安火了:“赵吉树我早就发现你苗头不对,骄傲自大,狂!人一旦骄傲了,没有不出事的!是哪本书上谁说的来着?在军队工作,前头不准翘xx巴,后头不准翘尾巴,谁翘砍谁,翘什么砍什么——”说到这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警觉、冷酷,“说实话,你到底干了没有?”
“绝对没有!”
“好!不就是几封信吗,让他寄!”
“丢人啊……”
“现在想到丢人了?……敢做敢当,没什么大不了的!信寄来了也只是领导掌握,你该工作工作。”
这话对于困境中的赵吉树无疑是最大的安慰是他最需要的承诺,但他并没有过多表露什么,只低低地道:“是。”
“做好家属工作,别让她跟着凑热闹,要顾全大局。”
“是。”
“回去吧。好好工作。部队不要出事。”
“是。”
直到离开,赵吉树没有一个“谢”字,但我知道,从此后,这个年轻军官会永远记住他的师长,不论何时何地,忠诚不贰。
……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住的是套间,有着一张大双人床,足有一米八宽。在广东的宾馆我曾睡过比这还宽的床,两米见方。但是不管床多宽大,我永远只靠一边睡等于睡单人床一样,因为这样离床头柜近,取放水杯啊安定啊发卡啊等碎物比较方便,上下床也方便。我们单位一个女演员说是离婚后简直不敢一个人睡双人床,觉着是一种身心的双重折磨,我就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不管睡什么样的床,宽的窄的软的硬的,心如止水。
有一本《近义词分类》里把“心如止水”和“心如枯井”划成了一类,很让我觉着荒唐。心如枯井是一种消极的人生状态,心如止水则是在有了足够的经验阅历智慧后方可达到的人生境界,是另外一种形式的丰富。
不久前彭湛提出复婚,也许是年龄渐渐大了的缘故,近来通话时他常常会流露出一种伤感,那次提出复婚时就说:我们年龄都不小了,做个伴儿吧,少年夫妻老来伴儿。……我在心里叹息,这人都结了三次婚了怎么还搞不懂婚姻是什么呢?做伴岂是那么容易做的?仅仅因为老了而要去的那种地方应当是敬老院,我这儿不是。我跟他开玩笑说你是不是跟小吕吵架了一时想不开啦啊?是不是喝酒又喝多了啊?还很想问问他这事小吕知不知道,听意思他们尚未离婚,还没离婚就去跟别人谈结婚,像做生意,找好了下家再辞上家,以求万无一失,未免不够意思。当然后一层意思我没有说,怕他误会。我只用一连串的“啊啊啊”“哈哈哈”就把这重大建议搪塞了过去,只字不提心里的想法不提从前的恩恩怨怨。从前曾经多少次我想有恰当时机一定要把那一切跟他掰扯清楚,而今却能够做到一笑置之。
不仅是不想跟彭湛结婚,是不想结婚。我觉着我这样很好,有一份喜欢的工作,有足够用了的收入,有一个自己理想中的孩子,平静充实。有人说那你到老了怎么办呀,到孩子大了离开了家你怎么办?我说到那时再说那时的话嘛,反正总不能为这个就请一个男人来家里吧,给他做饭给他洗衣服跟他统一思想统一步伐统一晚饭吃白菜还是吃萝卜,为了一个未知的将来牺牲了现在。生命中的每一段应当是平等的。不料今日,积十余年经验阅历淬炼而成的理论、理智、人生信念,在姜士安的面前轰然崩塌。
我想结婚。
年轻时爱上人的时候,脑子里遐想联翩萦绕不去的是“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的优美浪漫,以及“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奋不顾身壮丽苍茫;中年时爱上人的时候,脑子遐想联翩萦绕不去的就是结婚了,以及结婚后那种种最家常的事情:一块吃饭,散步,看电视,一块躺在一张如身下这般宽宽大大的床上睡觉,相拥而眠。这里面绝没有什么色情的期待——有也不为过,但我的确没有——我只是想闭上眼睛,偎着他,做他的家属,充分享受一个女人所能从男人那里得到的温暖,安宁,保障,依赖。我再也不要劳累,不要焦虑,不要为了钱为了安身立命去写东西写得胃黏膜广泛出血。那段日子我胃痛得腰都直不起了却还是得窝在电脑前写、写、写,实在受不住就灌一个热水袋绑在胃上,由此想起了焦裕禄,暗自苦笑时蓦然一怔:我会不会也是患了——癌?一直不愿意去医院,太远,太麻烦,太费时间,这时却不得不去。一想到极有可能是癌便热泪盈眶,我是不怕死的,从小就不怕,但我的海辰怎么办呢?一连跑了三趟医院才做上了胃镜,三位医生盯着显示屏上我的蠕动着的色彩鲜艳的胃嘀咕了许久,令昏昏沉沉中的我想,大约是了。却没有感到悲哀,只觉着累,累得意志消沉。这时一个医生扭过脸来问我:你平时是不是喝酒太多?心里一阵轻松——听这意思不像是癌——赶紧摇头,倘不是嘴里插着根穿过食道直通到胃里面去了的硬皮管子没法说话,我还会进一步告诉他,我不仅没有喝得太多而且滴酒不沾而且对酒深恶痛绝。都说不抽烟不喝酒算不上男人,但在我的标准里,能做到不抽烟不喝酒的男人才是男人。这需要意志,毅力,需要内心的充实和坚定的目标。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我这种激烈极端的看法是由于了我生活中的两个男人,彭湛和姜士安。像前者的,就是不好;像后者的,就是好,线条简洁明确直截了当非此即彼没有中间地带,思路如同儿童。
曾经自我评价非常坚强,看到因为男人的离去就哭哭啼啼的怨妇从心底里瞧她们不起,怎么离了男人就不能过了?男人离了女人不行,女人离了男人大大地可以,我不就是一个例子?倘若不是因为没有可能,不是因为还有些廉耻,我定会把自己作为妇女自强自立自尊自爱的“四自”楷模高高树起竭尽宣扬。
我坚强地独往独来着,不诉苦,不喊痛,大小困难,自己承当,大到搬家装修,小到海辰摔了腿我背着他走上下六楼,那时他的体重已经和我相仿。与男性同事男性朋友照常往来,却从不对其中的任何一个寄予希望请求帮助。也曾有人给介绍对象或建议去婚姻介绍所试试,亦不见不去。单身十余年来我工作学习带孩子干家务目不斜视心不旁骛,以至于单位里流言四起,最集中的一个说法就是:她对男人从根本上就没有兴趣,没有欲望,她结婚也只是为了要一个孩子。我想幸亏申申及时地出了国北京我再也没有什么腻在一块分不开的女友,否则,还不得让人说成是同性恋者?
一次失败的婚姻一个失望的男人沉重地打击了我,使我从此对婚姻对男人望而却步,再无一点勇气、精力、体力重来一遍,如同受了伤的蜗牛,只能把柔软无抵抗的身躯缩进壳里再不露头。我徒具了一个坚强的外表,精神深处,比一般女人都要敏感,要脆弱,要容易受伤且不易愈合。
从前申申一再批评我缺少女人味儿,使我一度对自己非常失望,索性也就死了那心破罐子破摔本色而对,哪里知道本色竟也是可以改变的,好比海的色彩可以随着天的色彩改变。
在姜士安面前我不知怎么的就变成女人了,变得天真了软弱了,变得娇小了轻盈了,娇小轻盈如一片羽毛愿随风飘去飘哪是哪不计归处。所有的女人都是有女人味儿的,只不过有的女人的女人味儿针对着所有的男人,有的女人只针对某一个或说某一类男人。姜士安唤起了我作为女人在男人面前的全部反应,他的强大坚毅,他的干干净净,唤起了我对爱情已丧失了的信心和渴求。
倘若不是赵吉树的突然到来,我们之间会发生一些什么?
后来申申回国我对她说起了这事,陈秀得的无知无觉、毫无抵抗令申申这种鼓吹利己主义的人都有所忌惮、有所踌躇,沉吟好久后,才说:“那人哪怕是我呢,你是不是都会觉着——呃,好下手一点?”
我说:“……是呀。”
没有跟申申说更深一层的想法,没说赵吉树,我想我可以理解但她理解不了,军营、军官、军旅生涯是我自小就熟悉了的,这位演员出身的澳籍华人能知道些什么?但她肯定不会放弃发表意见的机会,那些意见不用说我都能想象得到,刻薄,轻浮,毫无价值却令人恼火。
在这里我想我得说一下申申。
那是申申出国八年第一次回国,八年里我们倒是一直保持着通信来往——电话费太贵——有时我不回信,她也照来信,一个人在外面还是孤单。她刚出国时做过“家庭帮工”,看她信中所描述的工作内容方式就是中国的家庭小时工,像我们家用的小时工小夏。不同只在于,小夏挣钱纯是为了生活,申申挣钱还用于读书,不过除了英语之外,其他的课程依我看都是瞎读,为读而读,什么“妇女与传播媒介”之类。最终令她在国外站住脚的工作与她学的那些东西毫无关系,她最后做了国内一家名牌电器产品在澳洲的总代理商,同她的爱人一起,物质上是很富有了,精神上也有一种满足,“不管怎么样我们做的是中国产品!”申申如是说。在国内并未发现她有如此强烈的爱国情结,相反,多有抱怨,出得国后倒变了个人了。有一封信里她这样说:“我正在新西兰度假,我的时间是一周。这一周我到处瞎转悠,享受着蓝天、阳光和海。从周五到周日,我开了租来的一辆漂亮的小丰田(在这些国家,不论走到哪,一下飞机你就可以开上一辆自己喜欢的车,然后想去妓院还是想跳海就根本不会有人看你一眼),跑遍了半个新西兰,一路上高唱着我所能回忆起的每一首中国歌曲,包括《东方红》、‘洪湖水,浪打浪’、‘我爱你中国’、‘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什么的。”在国内申申从不唱中国歌的,搭着又有那么一个唱西洋歌剧的丈夫,更是不唱则已,唱就外国,还要用外国语唱,以致彼此这么亲密,我倒不知道她竟然还会这么多的中国歌曲——也算“围城”现象。那封信中她接着写道,“常常唱着唱着内心一阵热浪打来,眼泪鼻涕就出来了,自己觉着自己真是祖国的好女儿,祖国养我没白养。……”这封信看得我乐不可支,同时还感到的是淡淡的酸楚。
申申的爱人叫小峰,原在北京中关村工作,毕业于清华大学。两人在澳洲相遇,相知,相爱。从申申来信的陆续介绍中,这个人是这样的:“属于那种搞技术、知识面比较宽阔、思维活跃的人。人很宽容,这一点令他有魅力。但他不幽默。”“小峰到目前为止还是情深意切的、一副不娶魏申申为妻死不瞑目的架势。总之,对我很好,人也诚恳,忠实,我常常很感动。他说到了未来,我仍拿不定主意。”“小峰为了爱情,又从国内回来了,一往情深,我妈妈很喜欢他,我自己也明白,已到中年,姿色日衰,不应再过分挑剔,所以正努力使自己适应他,但我还是向他要求再多给我半年的时间让我试试。我也不知道自己哪出了毛病,一想到要和什么人共同生活,家里又多出了一个人,就心情压抑,这感觉也许是从陆成功那里来的?小峰一个劲地劝我跟他回中国,可是我现在在澳洲到底已有了一个自己的家,有了一点产业,回国了我就什么都没有,连户口都没有怎么办?”“我和小峰的感觉现在挺好,实事求是、待人宽厚是他的两大优点,我过去没有接触过像他这样的人,真正了解了才能感觉到魅力,任凭我如何大吵大叫,他只保持一个形象——微笑,但我知道他骨子里是说我不和你一般见识,可暂时胜利可以满足我的虚荣心,这也是女人的通病。反正对于小峰我没什么可说的,如果我没抽羊角风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变化了。”“我和小峰很好。那种关系是一种温厚和安全的、很谐调的关系,同时很普通,没有任何压力,心理上精神上都没有。这是我过去没有过的。人的年龄不一样了,感情需要也不一样了。”……
那次回国,申申和小峰一块回来的,我们一块聚了几次,有一次她没让小峰来,说是“碍事”。那一次我们谈得比较深,谈了陆成功,谈了姜士安。之所以跟申申说姜士安而不跟雁南说,是因为雁南认识他而申申不认识。否则,会让我觉着是对姜士安的亵渎。即使如此,我也绝不对申申提姜士安的名字,这三个字是一个秘密,只属于我。
申申曾下决心和陆成功结婚的,每每事到临头发现不行,发现生活不仅仅是物质的。“跟他在一起,我的心就像个沙漠,什么都没有。”申申多次这样说,当时我对这话还不是特别理解,我跟陆成功深入接触不是很多。是在后来,申申走了之后,他来过我这里几次,才使我对他了解了一点。他每次来的主要内容就是痛斥申申。每次我都劝他,我说,不管怎么样,两个人是好过的,起码那一段生活,应该说是美好的,两个人为此都付出了感情,付出了时间,付出了努力,不能说是因为没有结果,就否定一切。陆成功态度激烈地反驳了我,说是他们好的过程,整个就是一个他付出的过程,她利用他的过程,从钱到其他,无一不是利用。“其他”甚至包括两个人的性生活。他说:“有一段时间,我们俩除了吃饭,整天就是在床上干那事儿,因为她需要;我就是一个工具,她的性工具。”还由此推论,申申坚持到外国去就是为了追求性解放,外国性解放。就是这些话,使我豁然理解了申申,本来我还是有一点点同情陆成功的。你想,一个只能体会生活中的不好,体会不到生活中的好的人,一个把同所爱的人做爱都看做是付出奉献的人,一个永远觉着全世界都对不起他的人,他的生活、他这个人还能有什么乐趣?只能是乏味,也难怪申申会想到“沙漠”。有一次临走前他对我状颇认真地说“通过和魏申申这件事我感觉自己成熟了,长大了”,令我从心底里深深地叹息了:一个五十多岁往六十上奔的男人了,居然能够说自己“长大了”!申申说我:“这对他来说算什么呀!……记得有一次我和他出去,他走在我前面蹦蹦跳跳地像个‘红领巾’,那一下子差点没让我跑到越南去!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比一个老男人装青春更叫人肉麻的了。”我摆摆手说这人看来是活不明白了,申申说只能等他慢慢长大。关于陆成功,我们就此打住。
关于姜士安,申申的意见是:赶紧跟他上床,只要没有上床,你就永远不会真正抓住他!就是申申的这个意见,使我感到了我们之间由于环境、经历的大相径庭,而造成的思考、处事方法的大相径庭。她的意见无疑是有道理有根据的,只是不适合我,不适合我们,我和姜士安。
前不久姜士安被提升为副军长,在随之而来的一系列变动中,赵吉树成为了该师参谋长,三十七岁的副师,前程可谓无量。他如愿以偿在他事业的台阶上又迈了一步,只是不知道他的妻子现在怎么样了,还有那个不顾一切想跟他结婚的女人,怎么样了。那天晚上在两个男人的对话中,所有担心、焦虑、思考的核心,都是赵吉树和他的前程,但凡提到这两个与之有关的女人,都是想法要她们不要成为赵吉树的妨害。……简直可笑!趁早死了这个心!跟她结婚?做梦!绝无这个可能!这是赵吉树说,其中毫不含糊的仇恨令我齿冷。做好家属工作,别让她跟着凑热闹,要顾全大局。这是姜士安说,冷静而富于经验地,于不自觉中带出了一丝对女人的轻蔑。斯时斯境没有人想到那两个女人的内心感受,我倒是想到了,但,即使让我出面,站在一个客观的立场上裁判,也得让那两个女人给赵吉树让步。不是事业、感情、男人、女人孰高孰低孰重孰轻的问题,而是,在这种情境下,谁妨害了赵吉树的事业,谁就是他的障碍,如此,还谈何感情?所以与其全军覆没同归于尽不如保住一个算一个,正所谓,“顾全大局”。
这逻辑同样适用于姜士安和我。同是第三者,小姑娘和中年妇女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小姑娘以为爱情可以战胜一切,中年妇女知道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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