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斜地照着襄阳府码头。微风吹过落日余晖笼罩下的水面,微微的涟漪往复不断地扩散着,就像世情一般变化莫测。
身材微胖的潘为严和背着银包的徒弟何庆上了岸。何庆左右看了一下:“师傅,这儿就是襄阳府了?”潘为严点点头,接着举目四顾,忍不住叹道:“天下如此之大,居然没有一人真正赏识我潘为严,唉,我都到了这里了,难不成竟还没有一个山西商人前来接我?潘为严活得真是太失败。”何庆瞅着他笑了起来:“师傅,离开武昌城时您可是说过,只要在这儿一下船,就会有人来抢您呢!”
潘为严当下苦笑着摇头道:“罢了罢了,人走了背字,就说不得了。走,咱们自己找个小店先住下再说。既然到了襄阳府,就好好玩上几天吧!”一听这话,何庆也不多说了,紧紧肩上的包,笑嘻嘻地走上了街。
其实码头对面的茶店内,就坐着山西来的商人。崔鸣九带着达盛昌的两名伙计一边坐着喝茶,一边细眯着眼睛打量着下了船的潘为严。张伙计试探地问道:“大掌柜,下不下手?”崔鸣九哼了一声道:“等等再说吧,我们都来了几天了,也不见乔家人来。也许乔致庸根本就看不上这个人。”说话间,就见从茶店门前走过的潘为严正停下向一位老人问路,突见两个叫花子模样的人挤到何庆身边,猛地将他身上的银包抢走,撒丫子就跑。
潘、何两人先是大惊,接着顺街追起来。茶店里的崔鸣九冷笑道:“一个商人,连自己的银包都看不好,就是把他请了回去,又有何用?走,回家!”张伙计不敢多说,很快随崔鸣九扬长而去。隐在附近马车上的曹掌柜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禁微微一笑。
致庸在风陵渡整整候了一个星期,终于等到了潘为严。他远远地便迎上去,拱手道:“潘大掌柜,一路辛苦,乔致庸在这里恭候多时!”潘为严前几日被长栓等扮成的叫花子“抢”到以后,已经了解了不少情况,当下一见致庸,急忙下马拱手:“乔东家,潘为严久闻乔东家大名,今日得见,实是三生有幸!”致庸大笑:“潘大掌柜,致庸对于阁下,更是仰慕已久。”说着他亲自执缰牵过一匹披红挂彩的马,恭敬道:“潘大掌柜,请上马!”潘为严连连摆手:“这……潘为严和乔东家素无一面之缘,今日这样厚待潘为严,在下如何担当得起?”曹掌柜在旁边笑着劝道:“东家专为迎候潘大掌柜而来,你就不要客气了!若是东家能出山西,他还要到襄阳府迎候你呢!”潘为严也不客气,拱手上马,然后在致庸等人簇拥下上路。
到了祁县界碑前,致庸举鞭一指:“潘大掌柜,再往前走,就是祁县了,再走二百里,大掌柜就到了家。大掌柜十年在外,今日返乡,有何感想?”潘为严扼马前望,半晌道:“潘为严惭愧!不瞒乔东家,潘为严当日离开山西,曾向妻儿夸下海口,说十年后潘为严再回来,定要坐着八人抬的大轿,鼓乐开道,锦帽貂裘,不料今日还乡,仍旧一事无成。潘为严现在明白什么叫做无颜见江东父老了!”
他正说着,远远走来一队鼓乐。致庸笑道:“潘大掌柜此言过矣,您已名动天下,怎能说是一事无成呢。不过您既有这一番感慨,我们就借前面这家人的鼓乐和八抬大轿用一用,送潘大掌柜坐着大轿鼓乐还乡,如何?”
潘为严愕然苦笑:“乔东家实实羞杀潘为严了!今日不知此地谁家娶亲。还是十六人抬的大轿哩。大丈夫一生,哪怕就排场这么一回,也不枉来世上走了这一遭。”致庸一笑,只是静候着,见大轿远远地过来,在他们前面停了下来,轿旁的长顺恭恭敬敬道:“乔家上下恭迎潘大掌柜上轿!”
潘为严大为惊讶,看看长顺,又看看致庸:“乔东家,这真是府上特地来接我的?”致庸颔首微笑,亲自下马帮他拉住缰绳:“潘大掌柜,什么都甭说,快请上轿吧。致庸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让潘大掌柜外出经商十年之后,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回家。”潘为严当下十分感动,竞也不再推辞。一时间鼓乐齐奏,铁铳震天,致庸亲自骑马前导,将潘为严直送到家。
一个月后,潘为严如约来到祁县大德兴茶票庄,一进门便向致庸和曹掌柜拱手道:“二位爷,今日为严前来,并非是来就任大德兴的大掌柜,而是……而是要辞掉这个职位!”致庸和曹掌柜皆大吃一惊,笑容骤落。曹掌柜急道:“哎潘大掌柜,你和东家不都说好了吗?等你到家休息一个月,便来大德兴上任,怎么这会又变卦了?是不是因为原来曹某在这里做大掌柜?这事你不用顾虑,东家已决定将大德兴茶票庄一分为二,大德兴本号仍改为大德兴丝茶庄,另外成立大德通票号,请你做大掌柜,全权掌管乔家的票号生意!”
“这个……”潘为严一时语塞,接着向致庸看去。致庸会意:“潘大掌柜今日说出这话,一定事出有因。有什么不方便之处,潘大掌柜尽可以说出来,咱们好商量。”潘为严看着致庸,眼中突露复杂之色:“乔东家,诸位爷,你们不要误会,乔东家待为严义重恩隆,为严感激不尽。正是因为这个,为严回家后想了一个月,今天才决定亲自登门辞掉大掌柜之位!”一听这话,致庸和曹掌柜更是不解,但曹掌柜耐住性子道:“潘大掌柜若实在不愿做这个大掌柜,东家自然也不会强人所难。但不管怎样,请潘大掌柜说出其中原因,求同存异,大家还可以好好商量一番。”
潘为严显然深思熟虑,当下慢慢道:“乔东家,诸位爷,乔东家礼贤下士.待我颇为周到,礼数不算.且用心良苦.为严颇有知遇之感。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报以涌泉。为严虽读书不多.但这点做人的道理还是懂的。说实话,今日为严不是为了别的原因要辞这个大掌柜,而是觉得就是接了这个大掌柜,也做不好!”致庸一惊,急问:“为什么?”
潘为严道:“为严还乡一个月,对乔东家生平已略有耳闻。乔东家天纵英豪,接管乔家生意以来,北上大漠南到海,纵横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不仅为天下重开茶路,还重开了丝路和绸路,进入票号业不久,就为朝廷从江南四省解回上千万两官银。如此建树,就是比之古人,也不逊色。其次,乔东家说是东家,其实就是乔家真正的大掌柜。为严还听人说,乔东家曾在北京大德兴茶票庄门前挂出过一块招牌,说要用尽一生,把大德兴办成天下最大的票号,实现汇通天下。乔东家,这些话大致不错吧?”
致庸深深望他,点了点头。潘为严深吸一口气,道:“为严今天要辞掉这个大掌柜,正因为这些!因为乔东家虽然想用为严这个人,却不一定真正舍得将乔家票号交由为严全权经营,也就是说,乔东家很难只扮演东家的角色,除了四年一个账期,按股份分银子,其余一概不问!”
致庸心头一震,默默望他,半晌方道:“潘大掌柜就是为这个才要辞去大德通的大掌柜?”潘为严眼睛直视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致庸凝神想了好一会道:“潘大掌柜能否更详细地解释一下,致庸需要如何做,潘大掌柜才会接手乔家大德通票号的大掌柜?”
潘为严看了致庸半晌,接着下定决心点点头正色道:“事关紧要,为严也不得不直言,得罪之处.只能请东家海涵了。首先,为严为人,虽比不上乔东家,却也心高气傲,做事喜欢独断独行,东家若要掣肘,为严一定做不好,所以为严在不能得到足够权限的情况下,实在不能接这个大掌柜。”
曹掌柜看看致庸,心中忍不住叹一口气。只听潘为严继续道:“其次,也是更重要的,回到家中一月之内,为严请教过不少相与,得出一个结论,东家若想将乔家票号办成天下最大的票号.实现所谓汇通天下,为严就不能照东家的办法去经营,而必须用我的办法。这套办法可能会让东家看不惯,怫然大怒,于是一定会去干涉,而我要帮东家和我自己做的大事就会半途而废。因此,思虑再三,若为严不能独断,就一定不能做这个大掌柜。”
致庸心头一阵翻搅,眼前莫名其妙地浮现出茂才的身影.他定定神道:“潘大掌柜,假若致庸将乔家大德通票号全权交潘大掌柜经营.具体事务一概不参与,那潘大掌柜打算如何经营?”
潘为严有些激动起来,思忖着笑了笑道:“算了……其实尽管我是这么想的,但还从来没有机会这么做……我还是不说吧……”致庸直视着他.眼中满是鼓励:“你尽管说。”潘为严终于开口道:“经营的细节不说也罢,但乔东家若能对乔家票号不闻不问,交给潘为严全权,为严自有办法,帮东家也帮为严自己实现汇通天下之梦!”
曹掌柜大吃一惊,向致庸看去。致庸深深激动道:“潘大掌柜.你也认为汇通天下有一天能够实现?”潘为严渐渐露出本相和雄心:“东家,潘为严早年投身票号业,从伙计做起,又在分号大掌柜的位置上惨淡经营了十年,若不是一直有汇通天下之心,为何要在这一行里受苦,甚至不惜辞去原先颇多白花花银子的大掌柜之职。”说着他停了停,盯着致庸道:“东家若将乔家票号交由为严打理,只要为严不死,为严就一定替东家,也替自己替天下有为的票商,遂了汇通天下之愿!”
致庸猛地站起,双手一拱,话还未出口,泪却落下来。潘为严大惊。只听致庸哽咽道:“潘大掌柜,乔致庸今日已是一个被朝廷圈禁的罪人。我原来以为,今生今世,再也找不到另外一个人替我去做汇通天下这件大事了,是上天可怜致庸,可怜天下商民,把你赐给了我,不,是赐给了天下商人,甚至应当说是赐给了天下苍生……潘大掌柜,从今天起,乔家大德通票号,致庸就交给你了!无论十年,二十年.甚至即使要耗尽致庸的一生,致庸都不会嫌长;而且致庸愿意接受你所有的条件,承诺决不插手乔家票号的生意,我会一直在乔家堡做一个纯粹的东家,除了四年账期让管账的和你结一结账,其余一概不问!我会一天天一年年等下去,等着潘大掌柜有一天来告诉我,你帮我也帮天下人实现了汇通天下,那样我乔致庸仍旧算是做成了我们这一代票商应当做成的大事,既无愧于心,也无愧于后人了!”
正所谓惺惺相惜,潘为严再也忍不住,当下激动地跪倒在地。“潘大掌柜……”致庸眼见着,也赶紧跪下,只喊了一声,却流泪哆嗦着嘴唇再也说不出话来。潘为严见状执着他的手哽咽道:“东家,有您这些话我就放心了,而且要谢谢您给了我这么好的机会,让我和您这样一位志同道合的东家,一起实现汇通天下之梦!
曹掌柜在一旁唏嘘不已,赶紧搀起两人。致庸一面起身,一面激动地对曹掌柜吩咐:“曹爷,快写信给包头的马大掌柜,让他回来,我们一起把乔家大德通票号的牌子挂出去。乔家大德通票号,正式开张!”
2
“爹……”玉菡疯一般跌跌撞撞向陆家的后院奔去。宅院里一片破败,家人也不见一个,院中赫然摆着一口薄皮棺材。后院卧房内,陆大可奄奄一息地躺着,只有侯管家在一旁侍候。
玉菡奔进来,连哭带喊地扑了过去,陆大可勉强睁开眼,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接着虚弱地吩咐侯管家:“你出去,我有话要跟我闺女一个人说。”侯管家眼中蕴泪,当下点点头,走出去并轻轻关上了房门。
“爹,我半月未来,您如何就病情恶化成了这样?您怎么信儿也不及时给我们一个呀!”玉菡泣不成声,陆大可颤抖地拉着她的手道:“闺女,没事,我才不想让你操心呢,何况你这会来了正好,我还怕我闭眼以前见不着你呢。你瞧,我把自个儿的后事都安排好了,我连寿衣都提前穿上了。闺女,你爹一辈子都这样,不喜欢人家欠我的银子,我也不想麻烦别人!”
玉菡满脸是泪,勉强带笑道:“爹,都到了这种时候,您还在说笑!”陆大可喘了一口气,也努力笑道:“闺女,我可不是说笑,我是说真的。这口棺材,是咱家十年前修房子时,我用剩下的木料偷偷请人打的,不花钱!至于寿衣,那年进京正碰上一家寿衣店倒闭大清货,你往我身上瞧瞧,正宗的织锦缎,一套衣服才一两银子,多便宜!”
玉菡忍住眼泪:“爹,您老人家这一辈子挣了几百万两银子,是致庸和我拖累了您,让您一生的心血付之东流。可我们家这会儿就是再穷,也不能让您老人家这么走啊!”陆大可道:“闺女,你傻了不是?我不是今儿死,就是明儿死,所以也不怕把心里话说给你听了。闺女.你当我心疼花在我女婿身上的那二百万两银子?……我陆大可辛辛苦苦一辈子,从无到有,攒下了那些银子,我常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可是自从你嫁了这么个女婿,我才明白,我这一辈子做的事,还顶不上我女婿这三五年做的!”
玉菡心头一阵伤感,失声哭了起来,陆大可疼爱地拍拍她的手:“别心疼咱这家,别心疼我那二百万两银子。我那银子没白花,我帮你救下了一个人,这小子有点混,时常还有点糊涂,可他那糊涂,是大智慧,大志向。这一阵子因为他糊涂,倒了大霉,可这样的日子总有一天会过去的,那时候你女婿就会重出江湖。只要他一出山,山西商界和大清商界就又是一番新气象,除了汇通天下,他还能为天下商人、天下苍生做好多了不起的事。你想想,我那二百万两银子做了这么大一件事,多值呀!”
玉菡见他说得高兴,当下也擦着眼泪,给他一个微笑。回光返照的陆大可眼中一阵发亮,喘了一口气,道:“闺女,我是看不到这一天了,不过你能看到。我女婿眼下正在难中,他的日子不好过,我要死了,不再担心自己,我只担心他,担心像他那样一个人会扛不过去。闺女,爹走了,不能再护着他了,可是还有你,你一定要替我好好护住他,不是护住他这个人,是要护住他那颗心!护住他一生的志向,护住他一生的锐气!无论我们爷儿俩付出多大的牺牲,都要帮他咬紧牙关扛过去。只要他能扛过去,就能做成他一生想做的大事,我们父女俩这一辈子,也就做成了大事,不只挣了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银子!”玉菡点头,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落泪。
陆大可说累了,闭上眼缓一会儿,半响又睁眼道:“右边床腿下面有块砖是活的,你把它挪开。”玉菡一惊,赶紧照做。她挪开床腿下的砖,看到一把钥匙,拿出问道:“爹,这是什么?”
陆大可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且欣慰的苍老笑容:“我之所以把家里的东西都卖了,却没卖这座宅子,就是想等你来,把我留给你的东西拿去。闺女,爹要走了,最担心的还是你。柜子后面有一道暗门,门里是一个暗室,里面藏着留给你的二十万两银子。我刚才夸了半天女婿,可有了这样的女婿,却又放心不下你。这笔银子不是给乔家的,是给我闺女的,给我闺女留的私房钱,有了这笔银子,我女婿和乔家日后就是有个好歹,我闺女也会有一口饭吃,我也能安安心心地闭上眼睛了!”玉菡大恸,扑到陆大可面前,哭道:“爹呀,您可不能死……”
陆大可想抬起一只手,摸摸她的头发,却终于没有力气了,歇了好一会才聚起力气道:“侯管家跟了我一辈子,我也已经安排好他了,剩下的事情你要听他的安排,他最懂我的心思。你可记好了,一定要用那口薄皮棺材埋我。只有这样,外人才相信我没给你留下银子,也只有这样,人家才相信乔家这回是真的败了,才不会再给你和你女婿招祸。你要是不听我的话,给我大操大办,就是忤逆不孝!我躺在坟地里,也饶不了你,记下了没有!”
玉菡大哭:“爹,可是我们怎么能让您……”陆大可呼噜呼噜地喘着气,好一会才又挣扎道:“闺女,你怎么又犯了傻?有人死了,要花一万两银子,我死了,加上打发人客,你最多花上十两银子,比起他们,咱们还是占了便宜!咱是没银子的主儿?咱有银子,可咱们不把它埋在地下,咱一分一厘都把它用到该用的地方去!你可听好了,以后你们乔家用银子的地方多了去了,千万不要在我身上浪费,记住了吗?只要这样埋我送我,你就是对我行了大孝!”
“爹,女儿记下了!”玉菡一边说着,一边使劲攥住陆大可的手,只盼能将他抓住,或者多留一会儿。然而不多会儿,陆大可长出了一口气,终于耗尽了力气,含笑而去。“爹呀……”玉菡叫了一声,放声大哭。
3
一只像从梦境中穿过般的金色蝴蝶,驱赶着时光从致庸的面前飞过,接着翩然而逝。致庸揉揉有点混浊的眼睛,怔怔地看了半晌。三年间,陆大可和如玉先后辞世,他则依照对潘为严的承诺,正式退出了商场。眼下的他一身农民打扮,背手在田埂间慢慢走着,简直就是一个标准的普通农民,惟一与当地农民区别的是,他每到田头,腰间都会挂着那个当年胡大帅送给他的单筒望远镜。
三头黄牛稳当当地跟在他身后,时不时发出“哞”的声音,这是乔家的老规矩,免费给周围农户使用的,一般时问都在乔家大院外拴着,谁要用只管牵去就是,致庸下田时往往便会带着它们走。
致庸走了不多会儿,陆陆续续便有农民上前借走了牛。惟有借牛的那一瞬间,他才会对乡人露出难得的一笑。长栓凝视着致庸屁股上晃荡着的望远镜,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迟疑了半晌,终于开口道:“二爷,有件事,不知二爷想不想听。”致庸没有拒绝,但也没有接口。长栓看看他,跺足道:“我听大德通总号的人说,潘大掌柜把南方四省的庄全撤了!”致庸猛地一惊,好半晌才慢慢回头望着远方道:“啊,今年麦子长势不错。”长栓心里憋闷,声音大起来:“我还听说,潘大掌柜喜在官场结交,尤其是京城里的达官贵人.银子花得海了去了!”
致庸也不听,一边慢慢往家走,一边喃喃道:“再下场雨,就该种高梁了。”长栓无奈地看着他.只得作罢。回家路上路过麦地,致庸弯下腰去查看麦子长势,忽然泪水盈眶。长栓见状心中一阵难过,忍不住暗暗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他们一进家门,见铁信石正给玉菡行礼。致庸一阵激动:“铁信石,你回来了?”铁信石一见他.也赶紧过来行礼。致庸顾不得别的,赶紧迫问盛掌柜的下落。
铁信石道:“回东家,铁信石无能,这次奉东家和太太之命南下,走汉水入长江,化装成灾民混入长毛军占据的苏杭二州,然后去福建,入广东,走遍了梅州、潮州、惠州、广州、端州.能到的地方我都到了,却一直没打听到盛掌柜的下落。我都已经失望了,可是在端州,我遇上了一位盛掌柜的远亲,他告诉我,盛掌柜从北京回来,带着一笔银子下了南洋,现在据说在东婆罗洲开橡胶园!”
致庸和玉菡听得心里起落升沉,最后致庸失望道:“你……是不是说,你到底还是没有找见他这个人?”铁信石点头:“对不起东家,铁信石没把事情办好!”致庸绝望地闭上眼睛.半晌,他转过脸悲痛道:“恩人啊,你的心机为什么这么深?你把盛掌柜派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乔致庸可就再也没办法查到你到底是谁了,只怕从此终身背着这个沉重的债务,日夜不安,永无宁日……恩人,你让乔致庸活下来,就想让他这么活着吗?”玉菡忽然流出眼泪,想了想,简单地吩咐道:“铁信石,下去歇着吧。”
铁信石站着没动,犹豫了半天又道:“我回来的时候,长毛军已经打下了杭州和苏州,潘大掌柜把那里的庄也撤了!听说高瑞被堵在杭州城内,不知是死是活!”玉菡吓了一跳.赶紧冲他摆手。铁信石一惊,慌忙退下。临出门的那一瞬间,他回头看致庸,却见致庸就如傻了一般,久久地站着,一动不动。
夜深人静,致庸又在恩人的牌位前上香。玉菡走进来,默默望他,欲言又止。致庸头也不回道:“太太.这一阵子我心情不是很好,我想一个人在书房里睡,你甭往心里去。”玉菡心疼地望着他.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我就是想过来看看。”说着她便和明珠一起动手,将被褥添加到了内书房的床上。
致庸看着她们忙活,也不说话,只慢慢解下脖子上的护身符,一边递还给玉菡一边道:“太太,这是你的护身符,我在家也用不着了,你好生收着吧,以后可以给孩子戴。”玉菡心中再次受到撞击,却只能无言地接过来。好半晌致庸突然喃喃地将心里话说了,出来:“福州的庄撤了,包头马大掌柜为了凑够去年缴付朝廷的银子,将外蒙古那块的四个庄也押出去了!加上今天长栓和铁信石说的,你算算,我们还剩几个庄了?”
玉菡也不回答,只盯着他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致庸明白她的意思,长叹道:“太太,算我刚才什么也没说!……我现在只要管好我自己就行!管好我自己的心就行!对不对?太太,你知道吗?今年的麦子长势不错,看样子,今年不会再闹饥荒了!”
玉菡低头,悄悄拭去脸上的泪。只听致庸又喃喃问道:“你知道孙茂才去哪儿了吗?”这段时间,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好几遍了。玉菡心中难过,看看他,小心道:“不是去了广州哈芬哈大人那儿了吗?”致庸无语,往炕上一躺,不再睁眼,并且很快就睡熟了。玉菡怔怔地瞧着他,眼泪慢慢地爬了一脸。
第二天一大清早,铁信石照常在马厩院内刷马,玉菡默默走了过来,轻声问道:“铁信石,告诉我,你真的没找见盛掌柜,更没打听到究竟是谁救了二爷和乔家?”铁信石心平气和道:“太太,铁信石说过了,铁信石无能,没有把东家和太太交代的事情办好。”
玉菡久久地望着他,半晌不做声。铁信石也不管,依旧神态平静,自顾自地刷着马。玉菡无奈,放下手中的两件衣服:“天要寒了,这是明珠给你缝的两件夹衣。”铁信石脸微微一红,连忙口中称谢,接了过来。玉菡看看他,微微一笑道:“信石,你娶了这个帮你做衣服的人好不好?我来做大媒!”
铁信石吃了一惊,忍不住朝外一看,正巧看见明珠红着脸的身影一闪而逝。铁信石微微叹了一口气,当下跪倒:“谢太太,铁信石没有福分,不能接受!”“为什么?”玉菡一怔。只听铁信石柔声回答:“因为信石已经心有所属,虽然此生无望,但能偶尔见到,就很满足了。”
玉菡闻言,不再多劝,转身便欲离去。铁信石久久望着她,突然叫了一声:“太太……”玉菡心头一震,回头道:“你还有事?”铁信石欲言又止,半晌道:“东家有东家的心思,可太太为什么也一定要找到那个救了东家命的人?”
玉菡突然情绪激烈,道:“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铁信石看着她,极为心疼,道:“铁信石是个粗人,太太,您就从来没有想过,这回置东家于死地的人和救了东家的人,有可能是同一个人?”玉菡大惊,身子晃了一下,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去,只是走得异常艰难。她走出马厩院,一抬头,迎面看到了明珠流满眼泪的面孔。
对玉菡而言,这是一个必须做出抉择的艰难时节。
明珠虽是个丫头,却是个内心极明白的人,她甚至比许多足够唱一部大戏的痴男怨女、公子小姐们有着更多的清醒。她是喜欢铁信石的,这喜欢像每一件她曾经为铁信石缝制过的衣服一般,一针一线,细细绵绵。然而她同样是清醒的,在铁信石拒绝她以后,明珠没有太多的等待和纠缠,就嫁给了东村一个小康殷实农家的儿子,那个农家的儿子在一个极偶然的场合见到明珠后,便央他的父亲来求亲。这个婚姻虽是玉菡做的主,却是明珠自己选择并最终拿的主意,她没有考虑太多,就告诉玉菡她要嫁一个喜欢自己的人,好好过日子。于是在明珠心平气和,甚至是快快乐乐地嫁过去的时候,玉菡除却祝福与伤感,不知怎么竞还有了一些羡慕。
没过多久,当长栓和从何家逃出来的翠儿在柴房里被人堵住的时候,玉菡内心再一次感受到了震动。张妈告诉她,堵住他们的人曾在柴房内听到翠儿对长栓哭哭啼啼地说出一番极刚烈的话——“你们男人对我们女人总是始乱终弃,我既是来了,就愿意做你的人,可我要告你一句,你要是也那样对我,我就死,我才不会像我们家小姐那样要死要活的,结果还是嫁了人,我说死,就一定会死!”玉菡想了整整一个下午,然后吩咐张妈把闹着要上吊的翠儿带进来。
哭肿眼睛的翠儿进门时,张妈喝道:“没脸的东西,见了太太还不磕头?”玉菡看了一眼张妈,打发她先下去了,接着和颜悦色道:“翠儿,今上午的事,我不怪你,也不怪长栓,要怪就怪我和二爷,是我们该给你和长栓赔不是。”
翠儿跪在那里,闻言一惊:“太太这么说话,我和长栓怎么担待得起?”玉菡轻叹道:“当然是我们的错,我们早知道你和长栓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而且你们都这么大了,二爷这几年大不顺,没能为你们操心,这事本该我来操心,我也动过心思,可何家那里……翠儿,你若要怪罪,就怪罪我!”
翠儿听她说到这些事,心中更是难过起来,当下磕头道:“太太要这么说话,翠儿就更无地自容了!”玉菡搀她起来,道:“二爷刚刚特地打发人来关照过了,我打算明天就去榆次何家,亲自为你和长栓向雪瑛妹妹求亲,你瞧,我连礼都备好了!”说着她让翠儿看身边桌上的礼盒。翠儿大为感动,又趴下去磕头。玉菡连忙搀她:“好姑娘,为了自己的心上人,有胆量跑出来,我佩服你!你放心,这次雪瑛表妹她是点头也得点头,不点头也得点头,因为你人已经在我们乔家了!”
翠儿哭道:“太太这么做,就是救了翠儿,今生今世,翠儿甘愿为太太当牛做马!”玉菡一点点地帮她拭泪:“好姑娘,别哭,打今儿起,你要笑,好好地笑!对了,笑一下给我看!”翠儿不由得破涕为笑。玉菡见状叹道:“瞧,你笑起来多好看。”
玉菡第二天就去了榆次何府,她料得雪瑛不肯轻易让翠儿出嫁,但没想到见面一谈,雪瑛竟然比她想像的还要固执,这固执已经远远出乎常理,数次让玉菡脑中闪过“另有隐情”四个大字。此念一起,玉菡不禁心慌,忍不住和心头埋藏的一些疑惑,一些不敢去想的猜疑联系到了一起。
雪瑛在主位坐着,脸色阴晴不定,而客位玉菡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人都心头翻滚.半晌雪瑛又酸酸道:“表嫂说的话自然是对的,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伦的大道理。要翠儿嫁给长栓,不是雪瑛执意不肯,只是有一件事表嫂还不知遭。翠儿这两天不见了,她好像是瞒着我这个主人,偷偷地逃匿了,我刚刚让管家把呈子递到县衙里去,要捕快在我们周围几个县缉拿呢。表嫂不用着急,等衙门里把人找到,连同私自藏匿逃失人口的窝主一块逮起来判了罪,咱们再说翠儿和长栓的婚事好了!”
玉菡想了想,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妹妹,翠儿并没有走失,她昨儿到了乔家,现在就在乔家住着。陆氏今天来,一是来为她和长栓求亲,二也是代翠儿向妹妹求情,求妹妹看陆氏的脸面,饶了翠儿偷逃之罪。”
雪瑛没想到她竟然坦言直承,当下猛地站起,也不看她,压着怒气冷冷道:“好!很好!表嫂出身大商家,规矩比雪瑛懂得多,那我正好要请教了。表嫂,若是你们家的丫头瞒着主家私逃后被抓到了,你会给她一个什么下场?还有,如果找到和这丫头私自串通,将她勾引出去又藏匿起来的窝主,你们家会怎么办?”
玉菡一愣,还未作答,却听雪瑛已经对着外面喊话吩咐道:“胡管家,翠儿这该死的丫头的下落找到了,她就藏在乔家,乔家太太这会坦承是窝主,你快拿上我的帖子去县衙,让他们去乔家拿人!”在外间伺候的胡管家应声跑进,看看她,又看看玉菡,十分为难。
玉菡一见雪瑛这个做派,当下也不客气了,站起亢声道:“且慢!妹妹一定要捉拿藏匿翠儿的窝主,那也不用到别处去,我就是那个窝主,翠儿逃到乔家去的事,也是我勾引的,和别人一概无干。胡管家,你们太太一定要拿人,你就不要愣着,快去榆次县衙,让他们就到这里拿我!”说完玉菡又稳稳坐下,神情平静。雪瑛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来。
胡管家赶紧打圆场道:“太太,乔太太,咱们两家是至亲,我们太太刚才说要衙门去乔家拿人,那是一时被翠儿这丫头气坏了,也就是那么说说!乔太太刚才说自己是窝主,也是气话……哎,两位太太,咱们都是自己人,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咱们胳膊肘打断了往袖子里揣,自己把自己的事私了算了。太太,翠儿跑到乔家去,那是她小孩子一时糊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只要乔家平平安安地把她送回来,事情就过去了。等她回来了,您怎么责罚她都行;乔太太,我们这边这么答应了,你们那边也办得漂亮点吧,今天您回去,就打发人把翠儿送回我们府上来,路上千万别再出了什么差错……两位太太,我这个主意行不行?”
不料他话音未落,玉菡已经斩钉截铁道:“不行!”雪瑛一惊,回头怒道:“胡管家,你少跟她废话!你那个办法,别说她说不行,我也不答应!我定要追究到底……”一听这话,玉菡也站起来,哼一声道:“好啊,我看你如何追究到底。翠儿现在已经在乔家了,我今天来见雪瑛妹妹,说是替长栓和翠儿求亲,不过是给你一个面子。既然妹妹你不想要这个面子,那我也没什么说的了。我回去了,明天就给长栓和翠儿办喜事!”说着她起身就要走。胡管家眼见说僵了,但在一旁只能干着急,对玉菡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雪瑛怒道:“陆玉菡,你……你也太欺侮人了!你给我站住!”玉菡停住脚步,回头不卑不亢道:“怎么,妹妹还有话说?”
雪瑛心里迅速盘算着,换了个念头道:“既然表嫂说要给雪瑛一个面子,雪瑛也就要了这个面子。不过表嫂索性把这个好人做到底吧,翠儿在我心里,不是一个平常的丫头,她从小服侍我,没爹没妈的,就是要嫁人,也不能这样嫁,表嫂今天既是来为长栓求亲,就该知道求亲的礼数,问名、纳吉、纳征、纳彩,一样都不能少。而且出嫁以前,她一定得回到何家来,让我体体面面地打发她出嫁!表嫂若是这么做了,那就说明你们乔家确有诚意,拿翠儿出嫁当一回事儿,这才是给了我们何家,给了我面子。哼哼,若要是像表嫂刚才讲的那样,让她就那样和长栓成了亲,江雪瑛是死活不会答应的!如果表嫂一定要那样一意孤行,到时候就别怪雪瑛不客气,直接让衙门去乔家拿人了!我再说一遍,我说到就能做到!”
玉菡闻言久久地望着她:“妹妹说话算数?”雪瑛点点头,冷冷地直视着她。玉菡于是点头道:“既然这样说,妹妹就算已经当着我和胡管家的面许下了这门亲事。那么妹妹愿意现在就由胡管家做个中人,为我们两家写出一纸媒约,保证日后不再反悔吗?”
雪瑛深深看着玉菡,半晌终于道:“以往总听说表嫂为人精明,做事滴水不漏,今天雪瑛见识了。”她扭头吩咐:“好吧,胡管家,你就做个中人,为我们两家写上一纸婚书,但要写明,翠儿一定要从何家出嫁!”那胡管家抹了一把汗,赶紧写去了。
4
翠儿自然知道此事绝无轻松解决的道理,她听玉菡回到乔家后大致说了说,心中便明白了大半,向玉菡磕了头,便痛快地去了。玉菡没料到她这般干脆,但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却又说不出,一时也只得作罢了,仍旧按照与雪瑛约定的方式,吩咐长顺帮助长栓准备迎娶翠儿。
翠儿返回何家,一进门便在雪瑛面前跪下。雪瑛怒道:“我早就告诉过你,自从你知道了那么多的事以后,就再也别想嫁到乔家去了!可是你……”翠儿明白雪瑛的心思,当下赌咒道:“太太,您就放过翠儿吧,我知道太太担心什么.翠儿这会儿就向太太发誓,翠儿到了乔家,什么事也不会说的!”
雪瑛喝道:“你能不对谁说?你以为乔家的太太真是为了你和长栓才到何家求亲?你想错了,她是想把你从我身边弄到她身边去,她是想从你嘴里知道她最想知道的事,她是想弄清楚到底是谁将乔致庸送进了天牢,又是谁将他救了出来!她是个女人,而且是个特别要强的女人,她的心承受不了世上有另外一个女人这样对待她的男人!”翠儿跪在那里,平静道:“太太,乔家太太的心事翠儿也知道,但翠儿不会说的!”“即使你不对她说,可还有长栓呢!你嫁了过去,他就是你的男人,你的天,你的地,你终身的依靠,你在世上朝夕相处的人,要是他也来打探,你仍旧不说?”翠儿慢慢站起,神情凝重道:“太太,翠儿是个什么样的人,太太早就知道,这些事关系到太太一世的名声,别说长栓,就是到了阴曹地府,翠儿见了阎王爷,我既然答应了太太不说,也会咬紧牙关,打死不说的!”雪瑛暗暗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另一个念头又冒了出来。她看看翠儿,半晌眼圈发红,道:“就算撇开这个不说,翠儿,你真的铁了心要丢下我一个人在这个活坟地里守寡?你,你真的忍心?”
翠儿一听这话,心头大软,又“扑通”一声跪下,大哭道:“翠儿当然不忍心……要是太太真的舍不得我嫁,我,我就不嫁……”雪瑛听她这么说,眼泪便落下来,仰着头想了半天,最终伸手搀起翠儿道:“不,你的心已经给了别的男人,我就是留住你这个人,也留不住你的心。何况那陆玉菡已经拿走了婚书……我若一定不让你进乔家的门,陆玉菡那么精明的人,也一定能猜到其中的原因。你……你还是走吧!我们主仆的缘分,想来已经尽了!”
翠儿想不到她竟然同意了,一时悲喜交加,哭了起来。雪瑛从身后取来那只鸳鸯玉环,忍着泪道:“翠儿,你前两日从何家跑走,故意要把这个玉环留下,让我伤心。你答应我.这只玉环算我给你的陪嫁,你出嫁的时候一定要戴上!”翠儿泪眼噱咙地看着雪瑛,更多的眼泪落下来。“我让你戴上它出嫁,是想让你随时都能看到它,想到你今天对我说过的话,想到榆次何家,还住着一个孤苦伶仃的苦命人,她这一辈子,甚至都没有像你一样,有一个自己的男人!”说着雪瑛悲声大放,翠儿再也忍不住,接过玉环,搂住雪瑛大哭起来。
空旷的内宅,风飘起条条幔帐。半个月后的一个夜晚,胡管家在内堂外等着,看见雪瑛一个人如同一个鬼魂般慢慢走出,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只听雪瑛声音低哑道:“我要的东西,你拿到了吗?”胡管家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雪瑛闻言立刻将一只苍白瘦削的手颤颤地伸到他的面前。胡管家打了个哆嗦:“太太,大夫说这是哑药。太太要它做什么用?”“啊,院子后头天天有野猫叫,我睡不着,我用这些药让那些野猫不再叫。”雪瑛道。
胡管家背上微微沁出些冷汗,将药包递给了雪瑛,想了想又道:“太太,大夫可是说了,这药毒性大,人一点儿不能入口!”雪瑛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胡管家迟疑了一下,刚要走,却听雪瑛又喊住了他:“胡管家,你坐下,陪我说会话。以往的时候有翠儿陪我,可眼见着翠儿就要出嫁了,我身边连一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了……”胡管家看看她,心中泛起一降冷悯,道:“太太要是心里闷,我叫赵妈过来就是了。”
他虽嘴里这么说,可想了想,还是没有马上走。雪瑛出了一会神.问道:“翠儿的嫁妆都打点好了吗?”一听这话,胡管家有点兴奋地一拍腿:“照太太的吩咐,都打点好了,哎太太,不是我夸你,只有咱们何家,才会这么陪送一个丫头!”
雪瑛听了这个话,也不接口,却自顾自又发起呆来。胡管家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忍不住后悔,实在不该留下来陪这古怪的太太。刚要开口告辞,却听雪瑛幽幽地凄凉地说道:“胡管家,你知道吗?小时候翠儿唱歌可好听了,就是因为她的嗓音好,唱歌像个百灵鸟那样动听,我爹才将她买来服侍我。那时还是孩子的我夜里睡不着,她就趴在我枕头边上对着我的耳朵唱歌,什么《走西口》呀,什么《站在高山嘹哥哥》啊,她都会唱呢。”
胡管家吓了一跳,还没接口,雪瑛已自顾自轻轻哼唱起来:“青天蓝天紫格英英的天,站在那个高山嘹哥哥。十里里山路九道道弯,嘹哥哥嘹得我眼发酸……三人那同行你走在当中,我有心叫哥哥喊不出声,喊不出声……”她的声音凄凉轻飘,杂着一种极其压抑的痛苦与疯狂。胡管家心中发慌,眼睛不时瞄一瞄她手中的药包,突然开口道:“是呀,太太和翠儿,说是主仆,其实情同姐妹,要是哪一天翠儿不能唱歌了,太太心里一定难过。”雪瑛心中一震,压着嗓子沉声道:“天不早了,你去吧!”说着她转身就走了。胡管家眼见着雪瑛如鬼魂般独自走远,忍不住向前追了两步,却又颓然地停下了,呆呆地站了半晌,才低着头也慢慢走开了。
翠儿出嫁那日,颇见排场,引得众仆人连连唏嘘,又是羡慕,又是感慨。当翠儿一身嫁衣被赵妈搀出的时候,不禁泪水涟涟。只见雪瑛端坐在堂上,木着一张脸,正呆呆地出神。胡管家看了看,赶紧在一旁道:“翠姑娘大喜,太太受翠姑娘拜辞之礼。”
雪瑛仍旧出神。屋内几个人互相看看,都有点慌乱起来,翠儿心中难过,使劲咬住嘴唇才不至于哭出声来。胡管家暗暗叹气,提高声音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雪瑛好似如梦方醒,冲翠儿点点头,脸上挤出一丝难得的笑容。翠儿心中对她又是感激,又是怜悯,两人多年相依相伴,今日一旦分别,更是让她心如刀绞。她流泪跪下,向雪瑛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赵妈将她搀起,又听胡管家长声道:“太太大喜,翠姑娘向太太辞行。”
雪瑛点点头,忽然轻飘飘道:“照着老辈的规矩,谁家有女孩子出门,当家人都要送上一碗送亲的茶。兰儿,把茶端上来吧!”她话音一落,就见兰儿从后房端出一碗茶来。雪瑛接过茶碗,递给翠儿,哑声道:“翠儿,好妹妹,佛家讲因缘际会。我们主仆一场,也是一时的因缘,却不是一生的因缘。有人已把我的一生误了,我不能再误了你。喝了我这碗茶,你就上轿走吧!”翠儿刚要接,忽见胡管家一脸惊骇,上前一步,想要拦,手却抬不起来。翠儿看看雪瑛,又看看胡管家,似乎突然明白了些什么,但她凄然一笑,仍旧接过茶碗,道:“太太,翠儿要出嫁了,不能再侍奉太太,翠儿只求太太善待自己,好好过以后的日子,翠儿会天天在心里替太太向菩萨祷告的。”赵妈已经瞧出一些端倪,上前一步要阻拦,却见翠儿已将碗里的茶快快地一饮而尽了。胡管家当下忍不住红了眼圈。翠儿又跪下磕了三个头,还未起身,就见赵妈上前急急地将她搀走。胡管家一跺脚,赶紧跟了出去。雪瑛望着翠儿离去的背影,眼泪直流,那热热的泪不断地淌在冰凉的脸上,如同刀割一般。
翠儿出了门没几步,就见赵妈在她背上连连拍打,连声催促道:“快吐出来,好姑娘,快,快吐!”翠儿倔强地紧闭着嘴,只是一味地抹泪。胡管家更是大急,颤着声音央告道:“姑奶奶,你倒是赶快吐啊,我,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翠儿仍旧紧闭着嘴。赵妈见状长叹一声,只念了几声佛,便不再多劝。
就在这时,两人忽听翠儿声音清亮地哽咽着开了口:“赵妈、胡管家.我没事……”赵妈和胡管家对视一眼,吃了一惊,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胡管家当下揉起眼睛,赵妈更是连声念佛。翠儿盈盈拜倒,泣不成声道:“赵妈,胡管家,你,你们都是好人……太太她也是好人。”她的声音忽然高起来,道:“太太,翠儿在这里谢太太了!……”
鼓乐声中,翠儿终于上了花轿,渐渐远去。何家内宅内,雪瑛一个人徘徊着,神情悲凄而疯狂。“翠儿……翠儿在哪里?”她大叫起来。赵妈急忙跑进来:“太太,翠儿已经出嫁了!”雪瑛如梦方醒一般,挥挥手示意她离去。赵妈担心地看了她好一会,才出了门,却仍留在门外张望。只听雪瑛自语道:“翠儿已经到了乔家,玉菡一定待她很好……老天,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一定要是这样……”赵妈在外面忍不住心酸起来,只听雪瑛又自语道:“若是玉菡知道了一切……不,若是致庸知道了一切,他会怎么想我?……他一定会恨我……恨我一辈子……我当初鬼迷心窍,对他做下如此龌龊之事……万一有一天,致庸上门来问我,为什么我要那么待他,我该怎么回答?”
她自语了一会,突然走回长桌前,拿起那个药包,自嘲地大笑:“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致庸的心,致庸要是知道我差一点害死了他,他一定不会再爱我,也不再会为了我去重修一座庙!不过致庸即使知道也不会来找我,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会和我一般见识,可他会从此不再理我,不再想着我,他会在心底里轻蔑我,瞧不起我,他的心里,从此再也不会有我的位置!哈哈,因为害怕这个下场,我江雪瑛甚至连如此恶毒的法儿都想出来了,我竟然想用哑药让翠儿从此闭上嘴,好永远防止她说出她所知道的秘密。”
她狂笑不止,眼泪却流了一脸:“可我没这么做,我要做时手又哆嗦了,对待翠儿,我下不了手!翠儿一定知道我可能这样做,我已经疯了,可我也知道,就是我把药放在茶水里给她喝,翠儿为了让我放心,也会喝下去!我已经作了许多孽了,我不能……不能再作孽了!我已经活得只剩下自己,我不能再不给自己留下翠儿了……”
她打开药包,手抖着倒进自己的茶杯中,悲凉而得意地自语道:“不过,现在我可以自己喝了它。我把它喝下去,从此就不用再回答别人的话了。就算有一天致庸来问我,我也不用回答……这个主意好,该喝下这哑药的人是我,不是翠儿!”说着她端起茶杯,送到唇边。躲在门外的赵妈再也忍不住,赶紧跑进来惊慌地叫道:“太太,太太,不好了!”雪瑛手一抖,将茶碗放下,厉声道:“又有什么事?”赵妈道:“小少爷出疹子了,烧得厉害,我们怕您心烦,一直没告诉您,可这会怕不好了,您快去看看吧!”雪瑛大惊:“快,快去叫大夫!”赵妈答应着,看她跑走,回手将茶碗里的茶泼掉,大大松了一口气。
其实春官的疹子早发了出来,只是还发烧,雪瑛心思转移,一直衣不解带地守在春官床边。下半夜赵妈走过来看,欣慰地说道:“太太,没事儿了,小少爷的疹子出全了!
雪瑛望着熟睡的春官,一时间眼中充满依恋和母爱。赵妈见她似乎转了性,心中大为安慰:“太太,您歇着去吧,这里有我和奶妈呢。”雪瑛摇摇头:“不,赵妈,你辛苦了,你和奶妈都去歇着吧,我是孩子的娘,这种时候,该在这里守着孩子的是我!”赵妈心中一动,顺水推舟地打了一个哈欠:“好,太太,我还真困得没法儿了,辛苦太太,我去了。”说着她打着哈欠慢慢退去。春官静静地睡着,雪瑛爱恋地用丝帕擦拭他嘴角流出的涎水,自语道:“孩子,娘错了,娘没有他,没有了翠儿,还有你呀……以后就是你和娘相依为命了,你就是娘的命!”她说得很平静,也很愉快,那一会儿,她的泪水似乎用另一种方式痛痛快快地又流了下来。
5
明珠嫁出去以后,玉菡这里一直是张妈伺候。翠儿嫁过来不久,玉菡就让她替下了张妈。翠儿做事勤快爽利,对玉菡却客气而疏远,甚至不太愿意与玉菡多说话。这一来二去的,玉菡心中有数起来,索性打消了某些念头,只诚诚心心地对翠儿。翠儿心中不禁大大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暗暗佩服起玉菡的为人,一门心思伺候玉菡。这样没过多少日子,两人之间便颇有了些真感情。
这种平静,没多久就被打破了。一日清晨,翠儿伺候玉菡洗脸,水比较烫,翠儿撩高了袖管,被玉菡一眼看到那只鸳鸯玉环。玉菡大吃一惊,问起来,翠儿只说是雪瑛自己打制后送给她的。玉菡没再说什么,径直去了致庸的书房,当从抽屉里翻出那只一模一样的玉环时,她再也忍不住,伏桌无声地大哭起来。书桌内的那只玉环,早在致庸头次下江南贩茶的那年,玉菡在装修整理他的书房时就发现了,这么些年来,她其实一直都在内心里希望致庸能亲手给她戴上,然而……
又过了几日,曹掌柜悄声打发人来请她去商议事情。玉菡也不惊动致庸,便悄悄地去了。一进门就见曹掌柜、马荀、高瑞等呆呆地坐着,个个愁容满面。玉菡坐下问道:“几位大掌柜,你们今天来,一定是遇到了难事,赶紧说吧。”几个人对视一眼,曹掌柜首先开口道:“太太,很快就是年关了……今年长毛军闹腾得厉害,南北商路基本断绝,大德兴丝茶庄往年能挣钱的那些商号,今年基本上没有什么生意了。”玉菡没有做声。曹掌柜叹口气,向马荀看去。马荀闷闷道:“太太,马荀无能,今年年景不好,蒙古草原瘟疫横行,牲口死了许多,连带着我们也没了生意.还亏了一些钱。”玉菡倒吸一口凉气,赶紧向高瑞看去:“高掌柜,临江的茶山怎么样?”高瑞倒也爽快,道:“太太,茶山情形还好,今年赚了三十多万,只是运往恰克图的茶货却让俄商拉斯普汀欠了账,只怕一时半会救不上急。”
玉菡看看曹掌柜,急问:“那,其他各地的分号呢.还有潘大掌柜的票号呢?”曹掌柜低声道:“各地分号的情形都差不太多,基本没挣到钱,不亏已经很好了。至于大德遍票号,今年的生意更不景气,南北商路不通,票号自然没有生意,潘大掌柜为了在北京撑门面,已经撤了好些庄了,而且……”曹掌柜看看玉菡,迟疑起来。玉菡掐着手心,强自镇定道:“有什么,请全都讲出来。”
曹掌柜点点头,叹道:“太太,东家以前有过话,大德通票号的事,由潘大掌柜一手经理,赔了银子算是东家的,赚了银子一两也不能动,全由潘大掌柜去扩张票号,这是其一。其二,就我所知,即使潘大掌柜愿意,今年恐怕也无能为力,不单单是生意奇差,以往大德通的银子多半都借给了京城的达官显贵,他们不还.商家拿他们也没有办法。潘大掌柜做事情有他自己的路数,我们,我们也不好多说什么……”
玉菡呆了半晌,道:“我明白几位的意思了。今年要向朝廷缴付的一百万两银子,还差多少?”几人闻言心中一阵难过,马荀哑声道:“还差……太太,真是对不起,我们无能……还差七十万两!”
一股子凉气从玉菡心中蹿起,她想了想,努力微笑道:“诸位不要难过。今年虽然只赚了三十万两银子,可我知道,这比平常年间赚一百万两还要艰难。我替乔家在这里谢谢你们。实话跟大伙儿说,尽我最大的力量,还能给你们凑二十万两,余下的,仍要靠大伙想办法了!”曹掌柜吃了一惊:“太太,您从哪里还能凑出二十万两银子?”
玉菡心中一阵伤感,泪都要下来了,半晌道:“这是我父亲去世前留给我的私房银子。诸位爷,我可就这一点力量了,明年再遇上这种事,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曹掌柜道:“太太,去年为了凑够这笔银子,我们瞒着东家,把太原府等地的生意都顶出去了,今年光景不好,只怕顶生意也不容易……”高瑞想了想,道:“诸位,咱们临江的茶山倒是能顶出去,也值五十万两银子,可这两年就指着它挣点银子了,一旦顶出去,明年如何是好?或者顶一半?”众人都不说话。高瑞想了想道:“或者先把它质押出去救急,等拉斯普汀的银子到了,再赎回来?”这个提议也有风险,但高瑞这么一说,曹掌柜先就点了点头,接着马荀也迟疑地点头。大家一起向玉菡看去。玉菡长久地沉默着,半晌突然道:“茶山眼下成了乔家的根本,没有了茶山,明年什么生意都不会有了。至于剩下的五十万两银子,我自有办法!”说着她不待众人回答,便急急离去了,只留下一屋子的爷们带着点纳闷,面面相觑地叹着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