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观承自军机处下值,还得到平郡王府有一分职司。时间或早或晚,这天来的晚,直到未末申初才等到。“你必是为冯大瑞的事来的。有何见教,请说吧。”
“是。”曹雪芹说:“我跟冯大瑞并无深交,不过既蒙方先生垂问,而且还有后文,我就不能置之度外了。”
方观承沉吟了一回,笑道:“事情还不十分清楚,你能不能找到他?”
事情还未清楚,何须沉吟?曹雪芹心知他有所保留,因而也不肯说实话;“这在我是大海捞针的事,”他说:“方先生如果能指点一两条路子,我或许可以找到他。”
“你不是久住通州?何不到漕帮朋友那里去打听、打听。”
“是。”曹雪芹问:“我去试试,毫无把握。还要请问,找到了如何?”
“找到了,请他来见我。决不难为他。”
“他如果不肯来呢?”
“那就劝他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不要再跟漕帮混在一起了。”
“方先生的意思是放他一条生路?”
“是的。”方观承答道:“她也是一条汉子。”
曹雪芹很满意,便正好将秋月交待的话,说了出来:“方先生倒是一番美意,不过,会不会中途横生枝节,情势非方先生所能做主,以至于为德不卒?”
听得这一问,方观承对曹雪芹刮目相看了。在他的心目中,曹雪芹是上三旗包衣中的佳子弟,最难得的是绝无包衣之所以为人贱视的势利眼;虽然也有八旗纨绔的习气,却不是什么大毛病。至于仕途险恶,宦途诡诈,他既未经历,当然也不会了解,如今方知不然。
因此,他对曹雪芹这一问,觉得必须做很负责任的回答;考虑了好一会说道:“雪芹,如果你找到了他,劝他到我这里来,我怎么样也要保全他。倘或走得不远,飞得不高,仍入罗网,就非我所能为力了。”
这话说得很清楚了。曹雪芹看他神态极其诚恳,也即用郑重的语气说:“方先生待人的这番好意,我完全明白,我一定尽力去找,找到了一定要他找方先生的意思办。”
“那太好了。”
“不过,方先生,我还有句话想说,这件事,方先生是不是只交待了我一个人。”
“是啊。”
曹雪芹发现自己的话没有说清楚,方观承可能是答非所问,因而又说:“请恕我率直,我想问的是,我去找冯大瑞,会不会有人暗地里掇着我?”
“不会,不会!”方观承笑道:“我方某人岂能作这种事?”
“是,是!”曹雪芹倒有些歉然,“方先生。”
“雪芹,你不必说了。”方观承拦住他的话,“我倒是很高兴你的思虑,能这样子细密。就是要如此,我才能放心,我才有指望。““指望?”
“不错。本来我只是让你去试一试,并不指望你能成功。现在看来不同了,我决定把这件事交给你,你什么时候能给我回音?”
原来事情是到这时候,才算定规。曹雪芹顿感双肩沉重,但为了冯大瑞,他乐于挑起这副担子。盘算了一下答说:“半个月。”
“半个月!”方观承踌躇说:“能不能早一点?”
“是这样的,”曹雪芹说:“我原来的打算时,如果在通州没有消息,我得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查访,这样至少也得半个月;如果在通州顺利,那在五日之内,就有以报命了。”
“好!你先到通州去一趟,看是怎么个情形,回来我们再商量。”方观承又问:“”你需要什么,告诉我。““什么都不要。”
“这样吧,我送你一批好马。好不好?”
曹雪芹心想,良驹必惹人注目;说不定还有人认得是“军机处方老爷的马”,那一来岂非自己挂了幌子?还是辞谢为妙。“多谢方先生,等我把事情办完了,再送我。办不成,我也不敢领赏。”
“雪芹,你这话说错了。我并非拿这匹马作为请你办事的酬劳;办得成,办不成事另一回事,跟送马无关。”
“是,我失言了。不过,今天的情形,跟方先生第一次告诉我的情形不同了。既到通州,我就非找仲四不可;而况,冯大瑞原是他那里的人。方先生,这一层,我得先跟你回明了;假如决不能告诉仲四,我只好敬谢不敏,因为通州是仲四的码头,相瞒也瞒他不住。”
“说的是,现在情形是不同了。”方观承很从容的答说:“我原来关照要保密,是怕仲似听得风声,或许会去找到冯大瑞,通知他快走。如今既然是照咱们商定的办法去办,当然应该跟仲四说明白。为冯大瑞好,想来他一定也乐意这么办。”
“是,是。”曹雪芹连声答应。
“不过,雪芹,有一层,我倒也要问一问你。仲四对你怎么样?”
“很好的。”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仲四会不会当你是个公子哥儿,表面上好像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暗地里却以为你少不更事——,”方观承歉然的,“雪芹,我说得太直率,你别介意。”
“哪里会?方先生,你的意思我懂了,仲四对我好,不会口是心非的。”
“好,靠得住就好。”
曹雪芹兴奋,秋月也兴奋,因为找到冯大瑞,可能也就是找到了绣春;至少,也是条线索。“真地找到了绣春,我要问她,为什么心那么狠?六、七年工夫,音信全无,就不想一想人家为她牵肠挂肚。我倒要看她怎么说?”
看到秋月那种爱之深、恨之切的神情,曹雪芹颇有新奇的感觉,因为,记不起她曾有过这样的激动,而也就因为如此,他觉得有必要作最坏的打算。“秋月,我要提醒你,能找到冯大瑞,大概会有绣春的消息,不过不一定是好消息。像现在这样,虽然牵肠挂肚,总还存着一丝希望。这一点,不知道你想过没有?”
“当然想过。不管怎么样,有消息总比没有消息好;就算它是坏消息,也好死了这条心。还有件事,芹二爷,倒不知道你想过没有?”
“那件事?”
“你有一个儿子,或者一个女儿,流落在外面。”
这使得他有一次想起绣春失踪前一天,他为她腹中胎儿命名的往事,“我怎么没有想过?”他说:“我还有个想法,最好是女孩,不要男的。女儿会像绣春,男孩说不定会象震二哥,将来一身俗骨。”
秋月笑了,“我倒没有想到过像谁不想谁这一点。我只希望她生个儿子,”她解释原因:“如果是个儿子,绣春怎么样也得含辛茹苦,抚养他成人。我们重见的希望就浓了。”
然则,这个男孩夭折了呢?绣春岂非生趣索然?曹雪芹这样想着,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怎么了?”秋月看他神色有异,关切地问。
“没有什么,”曹雪芹不肯说破心事,只紧接着问:“我想明天就去通州,你看这件事要不要跟太太回?”
“要!”秋月毫不迟疑的答说:“不过方老爷交待你的事,一句都不能提。”
曹雪芹点点头,随即便去禀告老母,他只说传言冯大瑞有了北来的消息,想到通州去看仲四,打听详情。说不定连绣春的下落都可以知道。
马夫人先是高兴,接着便疑惑了,“冯大瑞不是充军在云南吗?”她问:“怎么会回来了呢?”
这一问是曹雪芹所没有想到的,但也不难解释,“充军原可以赎罪的,”他说:“或者在那里立下了什么功劳,督抚奏请赦免,也未可知。”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写封信来呢?”
疑问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深刻,好在曹雪芹应付母亲很有办法,从容答说:“他要写信,也不会写给我,应该写给仲四,反正我一到通州,就明白了。”
“好吧!你去。顺便也给在通州的本家拜拜年。”
“是。”曹雪芹心想,这正好作为逗留通州的借口,“不过这一来,总的三、四天才能回来。”
等回到梦陶轩,杏香一面替他收拾随身衣物,一面便问:“那冯大瑞是什么人?”
“不是在谈绣春吗?冯大瑞就是绣春的女婿;犯了案,充军到云南,后来绣春失踪了,大家都疑心她到云南找她女婿去了。到底如何,找到冯大瑞,大概就明白了。”
“对了,”杏香兴味盎然,“我也听说过有绣春这么一个人,仿佛跟震二爷好过似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里头事由儿很多,一时也聊不完,明儿我还要起早,等我回来再谈。或者,你明儿找秋月问去。”
“我明儿去找她。”杏香又问:“还有一点我不明白,找冯大瑞怎么要找我干爹呢?”
杏香拜仲四奶奶为义母,仲四便是她的干爹,“冯大瑞本来是你干爹那儿的镖头。”曹雪芹答说“如果冯大瑞真的来了,你干爹总会知道。”
“既然如此,打发桐生去问一声就是了。”
“不!他弄不清楚,非得我自己去一趟不可。”
“你那天回来?”
“不说了嘛。总得三四天。”
杏香沉吟了一回问说:“你不能后天走吗?”
“为什么?”
“如果你后天走,我想明儿跟太太回,请太太准我去看看我干妈,那就好跟你一块儿走了。”杏香又说:“去了就走,不大合适,待长又不方便,三、四天正好。”
“太太病刚好,又是正月里。”曹雪芹在她颊上亲了一下说:“等春暖花开,我专门陪你到通州住几天。”
杏香虽有些失望,却无不快,为曹雪芹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又将平时预备着送仲四奶奶的尺头绣件,打成一包,思量着交待桐生带到通州。就这时外面传来苍老的咳嗽声,不问可知是何谨来了;杏香叫丫头打堂屋的门帘,曹雪芹同时走了出去问道:“有事吗?”
“听说芹官明儿到通州,我有个膏子药的方子,是仲四奶奶要的,请芹官带了去。”何谨一面掏出一个信封,一面问道:“芹官到通州干吗?”
“听说冯大瑞来了。我想找仲四去打听打听。”
“喔!”何谨踌躇着,仿佛有话要说而不便说似的。
“老何,你是有什么话要说?”
“冯大瑞是充了军的人,怎么一下子回来了?我看,芹官,你恐怕打听不出来什么。”
“这,”曹雪芹问:“何以见得?”
“如果冯大瑞是逃回来的,又投奔了仲四爷,他就是窝家,不肯告诉你的。”何谨接着又说:“不是他不懂交情,正因为他懂得交情,为的是万一出了事,不受株连。”
曹雪芹心想,俗语说得好,“姜是老的辣,”关于冯大瑞这件事,方观呈似乎很看重她的见解,其实天晓得,要紧之处是秋月想到的。如今肩负重任,单枪匹马去涉江湖,靠的是仲四,倘或仲四另有想法,变成此路不通,那就一筹莫展了。不如将何谨带去,到时候至少还有个可以商量的人。于是他问:“老何,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
“我去有用吗?”
“有用。”
“是了。”何谨将信揣入怀里,“膏子药的方子,我自己给仲四奶奶好了。”
等何谨一走,曹雪芹发现杏香的神色有异,不由得问道:“怎么回事?你的脸色很难看。冯大瑞是怎么回事?”他说:“老何的话,我都听见了,其中仿佛很有关系似的。我看,你不要到通州去吧!反正年也快过完了,仲四会到京里来料理他镖局子的事,那时候再打听也不迟。再说,他如果知道冯大瑞来了;又知道冯大瑞的行踪跟人说了也不要紧,不用你去打听,他也会告诉你的。你说是不是呢?”
“是的。这就是我要让老何陪我去的道理。我让老何跟他娶打交道。”
“这么说,何不就请老何去一趟?”杏香又说:“为什么一定要你自己到通州呢?”
“我不也要到通州跟本家拜年吗?”曹雪芹轻松自如的说:“‘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
曹雪芹场喜欢用这句也不只是哪一本宋人话本中看来的成语,意思是有那不守妇道的人家,借烧香为名,跟和尚幽会;杏香听了有气,啐着他说:“烧香就是烧香,看什么和尚?也不怕罪过。你如果说是给本家拜年,我不拦你;你可记住了,你是去烧香的。”
在车上,由京城谈到通州,曹雪芹将他跟冯大瑞交往的情形,几乎巨细靡遗的都告诉了何谨;其中有一部分是何谨早就知道了的,但冯大瑞跟漕帮有牵连,在他确是初闻。
“芹官,”何谨问道:“你对漕帮知道多少?”
“不多。”
“我想你也不会知道得太多。芹官,我倒再问你,仲四在不在帮?”
“大概是吧。”
何谨沉吟了好一会说:“芹官,你恐怕还不知道漕帮的规矩厉害,遇到紧要关头,六亲不认的;而且他们也很讨厌‘门槛外头’的‘空子’去干预他们的‘家务’。所以,仲四不会对你说真话;至少有出入关系极大的事,决不会跟你谈。我看,最聪明的办法是一个字:看!”
曹雪芹将他的话,细细咀嚼了一会,大有所得,“你是说,咱们去了根本不提冯大瑞,只冷眼旁观就是了。”他问:“可是在他那儿一住几天,不惹他疑心吗?”
“咱们不必住他那儿,住自己的地方好了。”何谨又说:“仲四要问来干什么?就说来修房子,再请他找两个木匠泥水来勘查估价,这不就师出有名了吗?”
曹雪芹依计而行,到了通州先投仲四镖局,自然是被奉之为上宾,问其来意,曹雪芹照商量好了德话回答。
“是修房?”仲四问道:“怎么着,是打算办了来住?”
“有这个意思,”曹雪芹信口答说:“不过也还没有定规。”
“那不用说,芹二爷今年要办喜事!太好、太好了。”仲四倒是情谊殷切,“泥水木匠,随找随有。我教人去接头。芹二爷,你也不必回去住,还是住在我这儿,一切现成,不用再费事了。”
曹雪芹尚未搭话,何谨抢在前面开了口:“仲四爷,泥水木匠得拜托你找。住,就不必客气了。太太交待,得好好儿把房子看一看,得回去住才能看得仔细;再说有几位本家爷们要来看芹官,在你这儿,似乎也不大方便。”
“这么说,我就不便强留了。每天过来喝酒吧。”
曹雪芹看一看何谨,并未示意辞谢,便既说道:“这倒可以,我先道谢了。”
“先吃饭!饭后我送芹二爷回去。”仲四有提议,“让老何陪着你一块儿喝酒吧!”
“仲四爷,你别管我,我到后面瞧瞧仲四奶奶,她要的方子我带来了,还有我们杏姨孝敬干妈的针线活计,我也顺便送了进去。”
于是仲四派人将何谨领到内宅,然后将曹雪芹延入柜房喝酒,找了两个镖客作陪,一个姓赵,行二,一个姓何,行六:何六刚从江南交了镖回来,有许多江湖上的新闻好谈,所以这顿饭吃得很热闹。不过本来很健谈的曹雪芹,却不大有话,他只是很用心的听着。
“我去年出京,从湖北、安徽、浙江、江苏,兜了个大圈子回来,算一算不多不少半年正。”何六讲完了他经历的新闻,要问别人了,“是不是说京里出了一件大新闻?”
“没有啊!”赵二诧异;“什么大新闻?我们在京的都不知道,怎么你在外省倒听说了呢?”
何六同样的也深感诧异,“那就奇怪了!我是在济南听人说的,有头有尾,怎么京里会不知道?”说这,他转脸去看仲四。
“你倒说说,”仲四问道:“你听见的是件什么大新闻?怎么个有头有尾?”
“说理亲王。”
“啊,啊!”仲四立即拦阻,“你别说了!这些谣言少传为妙。”
既然说“谣言”,有说“少传为妙”,何六自然不开口了;赵二却大为纳闷,但也不敢打听。曹雪芹心想,何六在济南所听到的传说,或许有什么自己想知道的线索在内,也未可知,倒要找个机会跟他谈一谈,不过得要避开仲四。
正在这样盘算着,只见何谨来了,曹雪芹看着他的脸色问道:“你吃过饭了?”
“仲四奶奶要问太太的病,跟杏姨的情形,赏了一大瓶好酒我喝。”
“我也差不多了。“曹雪芹说:“请主人赏了饭,咱们就走吧!还得去拜晚年呢!”
仲四知道他事多,也不再劝酒,盛上饭来吃了,派车将他们主仆送到家——那座宅子,以前赁给定边大将军粮台,收拾得相当整洁,随时可以居住。安顿略定,问一问房子的情形,曹福请示住多少天,如果住的长,打算临时雇一个厨子照料饮食。
“不必!”曹雪芹答说:“我只住三、四天,而且可以到仲四爷哪里去吃饭,你用不着太费事。”
“今儿晚上总的在家吃,我去预备。”
等曹福一走,何谨说道:“我为什么劝芹官别住仲四哪儿呢?第一,既然托词来修房子,总得回来住,道理才说得通,第二,成天盯在那儿,仲四会起疑心,凡是检点,咱们就看不出什么来了。”
“不错。我看这件事,仲四有嫌疑。”曹雪芹说:“陪客之中,有个镖头叫何六,他在济南听见一件大新闻,哪知刚一提‘理亲王’,仲四就把他拦回去了,而且还说这些事少传为妙,说‘这些谣言少传为妙’他凭什么指着件事是谣言呢?”
“这也许是谨慎的缘故。”
“老何,”曹雪芹说:“我倒很想找何六谈谈,又怕仲四猜忌。你不妨找个机会跟他去套套近乎。你姓何,他也姓何,你跟他认个本家,自然就能无话不谈了。”
“我试试。”何谨说道:“芹官,咱们趁着半天功夫,先去拜年;别白耽误了大好光阴。”
拜年回来,已是上灯时分,曹福正要开饭时,仲四派了一辆车来,趟子手传他的话:“知道芹二爷累了,不过有几句要紧话要跟芹二爷谈,务必请劳驾。”
是什么要紧话呢?曹雪芹心想,能不能带了何谨去听听。考虑下来,认为不妥。不过还是告个便,找到何谨,将仲四派车来接的事告诉了他,问他有何看法?
“不必瞎猜,去听了再说。不过,芹官,如果仲四有什么求你办的事,你得好好儿捉摸捉摸,别胡乱答应人家。”
“我知道了。”
到的仲四那里,柜房里已备好了酒菜,只得两个人对饮,也没有伺候的人。门窗紧闭,隔着一盏青灯,而且仲四的脸色阴郁,气氛令人不安。
“芹二爷,”仲四说道:“请你跟我说老实话,这趟你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第一句话就难以回答,“怎么啦?”曹雪芹只好这样问说:“有那儿不对吗?”
“京里有人来,见着了震二爷,没有提起你要来修房子的话。”
“他怎么会知道?”曹雪芹答说:“这是家母交待的事。”
“是!”仲四又说:“不过,说方老爷找过你两个。”
“那是另外一件事。”
“芹二爷,我怕有点过分了。”仲四嗫嚅着说:“能不能请你告诉我?因为其中可能有很大的关系。”
曹雪芹记起何谨的话,却又不便坚拒,当即问说:“什么关系,能不能请你先告诉我?”
仲四沉吟了一会,毅然决然地说:“好,我告诉你,其中关乎一个你也熟的人的生死。”
“谁?”曹雪芹说:“冯大瑞?”
话一出口他就懊悔了,这不等于明明白白的招供,他次来是另有缘故的。
“是的。”仲四神情凝重,“芹二爷知道了,最好!我请芹二爷明天回京。”
曹雪芹因为他的语气有着不由分说地意味,心中自然不快,但还是保持着从容的态度,“仲四哥”,他说,“你说个原因给我听;说的有理,我明天一大早就走。”
仲四双眼眨了几下,又起身到门口看了一下,走回来在他身边低声说道:“芹二爷,你把‘番子’带来了。”
曹雪芹大吃一惊,接着想到方观承,随即燃起一团怒火,“太岂有此理!”他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明天我回京,得当面问问姓方的。““芹二爷,芹二爷!”仲四赶紧将他按得坐下来,半央求、半埋怨地说:“你别大呼小叫行不行?”
曹雪芹自知失态,而且觉得这件事颇为严重,便拉了一张凳子过来,让仲四并排坐下,接膝倾诉。“方问亭答应过我的,——”他将方观承托他来找冯大瑞,承诺绝不会派人跟踪的话,扼要说了些,表示方观承食言而鄙,一回京就要兴问罪之师。
“不,不!”仲四说道:“芹二爷,你错怪方老爷了!你刚才没有听我说,跟下来的是‘番子’?”
曹雪芹愣了一下,精心细想,终于恍然,步军统领衙门的捕役,名为“番役”,又名“番子”,是沿袭明朝厂卫“白靴校尉”的俗称。步军统领衙门的人,似乎与方观承无关,但又安知不是接到方观承的通知而跟下来的呢?
等他将他的疑问说了出来,仲四的回答,更让曹雪芹吃惊了,“芹二爷,”他说:“打从你跟四老爷到热河那时候起,纳公就派人盯着你了。就是连方老爷都不知道的事。”
“纳公”是指二等果毅公纳亲,他的官已升到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但仍兼着步军统领。此人刚愎不近人情,自视深得皇帝宠任,凡事独断独行,任性而为;仲四说连方观承都不知道这回事,是很可能的。
“那么,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我刚才不是说了,只有你赶紧回京,而且最好不出门,方老爷那里更不能去,一去就知道你是复命去的。非要这样子,才能把番子引走,否则。”
“否则如何?”
“反正很麻烦就是。”
曹雪芹沉吟了好一会说,“仲四哥,我觉得这么办,并非上策。圣母老太太的事,皇帝事交给方老爷跟内务府的海大人办的,纳公是自己多事,皇上未见得知道。所以大瑞的事,我看还是得照方老爷的意思办。”
这一层是仲四所不知道的,但也不能完全相信,“纳公是皇亲国戚,又是中堂。”他说:“莫非皇上到不相信他?”
“皇上相信一个人,也不能把所有的事,都交给他啊!”
仲四心想,这话言之有理。犹如自己对曹雪芹,不也是觉得有些事可以跟他说,有些事不宜让他与闻,是一样的道理吗?这一转念间,他对曹雪芹的看法不同了,恰如何谨所意料的那样,如果曹雪芹一来就跟他谈冯大瑞,他根本不会承认有这回事;现在却愿意跟他深谈了。“芹二爷,不是我藏私不跟你说实话,我心里想,你一个公子哥儿,江湖上的事,跟你谈了,没有好处,只有坏处。也怕方老爷没有跟你说清楚,你冒冒失失一插手,弄得脱不了身,何苦?如今我听芹二爷你对这件事知道的不少,想必一定也有很高明的主意,不妨商量商量。”
“我是带个要紧信息来。刚才我只告诉你方问亭要我来找冯大瑞,还有下文。”曹雪芹说:“我当时自然要问他,找到了怎么说。”他将方观承折卫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仲四一个字都没有放过,认为方观承确实有诚意的。但他无法为冯大瑞作何承诺;事实上冯大瑞的事,他也还有不仅了解之处,那就更难有什么肯定的结论了。
“大瑞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仲四很认真的:“芹二爷,决不是我不告诉你,真的不知道,只有它来找我,我无法跟他联络。”
“那么,他会不会再来找你?”
“会来。”仲四答说:“不过你在这里,他就不会来了。”
“为什么呢?”
“还不是番子!他告诉我,他要躲开他们,可是。”
“我明白了。你是说,我到哪儿,番子就会跟到哪儿。是不是?”
“是的。”
“好。”曹雪芹说:“我明儿把他们引走,好让大瑞来找你。”
“这样最好。”仲四答说:“我把你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他,有了他的回话,我马上进京跟你接头。”
“我不回京。”曹雪芹摇摇头说:“我往前走。”
“往前走?”
“对了。”曹雪芹忽起童心,打算将番子引远了,在路上能想个什么办法,戏弄他们一番。
仲四那知道他心里的事,当然要追问,“芹二爷,你往前走是到哪儿,干什么去?”
曹雪芹想了一下说:“为的是一进京,方问亭那儿没有确实答复,难以交待;我不如往前随意逛一逛,到回来就可以听你的信了。”
“这也好。”仲四说到:“芹二爷到保定去玩两天吧!明天我派人陪你去。”
“好!”曹雪芹这是才能谈到他关心,也是好奇的两件事,第一件事:大瑞到底来干什么?
方老爷没有告诉你?
“他没有多说。”曹雪芹问道:“看样子像是打算在圣母老太太进京的时候,在半路上捣乱?”
“芹二爷,这话你听谁说的?”
“震二哥。不过他不知道捣乱的人是谁。”
“这话是我告诉他的。我特意不提大瑞的名字,如今你既然知道了,我不妨跟你实说。大瑞确实为这个来的。”
“是受了谁的指使,”曹雪芹问:“漕帮?”
“那就不清楚了,他没有提,我也不便问。”
“那么,何以平安无事呢?是难以下手,还是时间不对,错开了?”
“既不是难以下手,也没有错开,是他不忍下手。”
“为什么呢?”
“还不是念在大家的情分上。”
仲四告诉曹雪芹说:有一天深夜,他正在结帐,冯大瑞突然出现,来不及叙契阔,便跟仲四说,他要打听一个人的行踪,别人不知,干镖行的一定有路子。仲四问是谁,他含含糊糊的答说,是从热河来的一位老太太,南边口音。这位老太太的行踪很隐秘,但他非打听出来不可。
“我听了他的话,吓一大跳,问他打听这个人干什么,他不肯说。我就点穿了他,我说:‘这位老太太是皇上的生母。你凭什么要打听她?’这时他才老实告诉我,要闹一闹,闹得大家都知道。我就说:‘你这一闹不要紧,把你认识的几个人的脑袋闹掉了。’他问是谁,我把四老爷、震二爷、还有芹二爷,都跟着件事有份的情形,都告诉了他,当然把我自己也说在里头。他当时就愣在那里,足足有一刻钟开不得口。”
“后来呢?”
“后来,”仲四喝口酒,润一润嗓子说:“后来,他猛孤丁的顿一顿脚说,‘这才叫冤家路窄!’我说;‘你这话什么意思?莫非真的要害曹家?’他说:‘我就害曹家,也不能连累你。何况还有四老爷跟芹二爷在内,我怎么下得了手?’”
听到这里,曹雪芹的眼眶有些发热,将如乱麻一般的思绪,整理了一下,很有决断地说:“因为如此,更要劝他听方问亭的话。因为事情很明白的摆在那里,他回去交不了差,照漕帮的规矩,决不能活。仲四个,你说是不是呢?”
“是的,既有这条路,咱们当然要劝他去走。目前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眼前要不出漏子;一捅漏子,什么都谈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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