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热河那天是十二月初七,曹頫叔侄仍旧被安置在以前住过的那座公馆——如今是真正的‘公馆’了。户部司官出身,在湖北收税的房主出了事,家产查抄入官,这所大宅拨了给热河都统衙门,专攻招待过往官员之用。第二进上房与花园中的金粟斋等处,都住的有人,第一进还空着三间,外带一个厢房,曹雪芹住厢房,将正屋都让了给曹頫住。
安置初定,热河都统凌阿代已经派车来接,请去赴洗尘宴。凌阿代原是副都统,乌思哈任吉林将军后,遣缺由凌阿代坐升,曹頫跟他很熟,曹雪芹确是初见,不过凌阿代很健谈,所以三巡酒后,初见也同旧交了。
“世兄,”凌阿代说道:“我有句话,怕嫌冒昧。”
“言重,言重。”曹雪芹急忙答说:“老世叔有话请吩咐。”
“我是想打听打听,当初世兄跟乌二小姐那段亲事,大家看,都是美满姻缘,何以后来就不谈了呢?”
此种内幕非常复杂,曹雪芹觉得很难回答,如果随便编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似嫌不诚,因而职务者久久不能接话。曹頫看出他的为难,便代他答说:“家嫂跟乌夫人从小就是闺中姊妹,还特为这件事到热河来过一趟。婚事中变,是因为乌二小姐另有顾虑。”
凌阿代深深点头,“我也听说了,是因为乌太太的一个丫头,成了平郡王的侧福晋,府上跟平王府是至亲,乌二小姐嫁到府上,将来难免要跟平王的新宠见礼,她不愿委屈自己原来的身份,宁愿错过良缘。”他接着又说:“乌家对这件事不愿深谈,我们也不便打听,如今听四哥的话,是确有其事了?”
“大致如此。”
“那么,平王的那位侧福晋呢?听说要生子才会有封号?”
“已经香消玉殒了。”曹頫答说:“是难产不治。”
“喔,”凌阿代似乎很关心,“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记得吗?”曹頫转脸问曹雪芹。
“是今年春天的事。”
“是在乌将军赴新任以后。”
这件事就谈到这里。曹頫因为有正事要谈,不肯多饮;饭罢,分作两处,凌阿代与曹頫在签押房密谈;曹雪芹有都统衙门的幕友王师爷陪着,在客厅拼命闲话。王师爷是办笔墨的,肚子里自然有些货色,跟曹雪芹谈得还很投机。曹雪芹发现他与此新交有一样同好,便是好奇;王师爷从小随父幕游各省,远至云贵,遍历湖湘,所见的奇闻轶事甚多,这一谈开来就更无休止了。
凌阿代与曹頫商量正事,也颇费工夫,直到二更天方罢,叔侄俩坐原车回公馆。送到上房,曹雪芹说道:“四叔今天真累了,早点上床吧!”说着,退后两步,便代离去。
“你先别走。”曹頫将他喊住了说:“凌都统谈起,说乌二小姐又是云英未嫁之身;如今既然王府的顾虑没有了,不妨旧事重提,他愿当蹇修之任,问我的意思如何?我说我要回来商量。你看呢?”
曹雪芹颇感意外,想了一下答说:“四叔,我看咱们得先打听打听。”
“打听什么?”
“打听乌二小姐何以至今未嫁。”
“那也是可想而知的,自负才媛,不肯轻许。”曹頫又说“我倒觉得这件事很可以办。你写封信问问你娘的意思,你今年二十五了吧?”
“是。”
“不能再耽误了。”
曹雪芹只好再答应一声:“是。”
“另外,”曹頫又说:“你替我写封信给乌将军,致问候之意。”
“措词呢?”
“只说奉差到此,追忆旧游,益增渴想。再要说,你是跟了我来的。还有,你说你娘托我带新闻后乌太太跟乌二小姐。”
“只问候乌太太吧。”曹雪芹说:“带上乌二小姐,痕迹就太显了。”
曹頫想了一下说:“也好。”
一早起身,先把曹頫交待的两封信写好,方始梳洗穿着,到上房去陪着曹頫吃早饭,刚扶起筷子,只见公馆的门上来报:“凌大人来拜访。”
于是曹頫叔侄,双双迎了出去;凌阿代眼尖,看到室内餐桌,便既说道:“请先用早饭。”
“不忙,不忙。”曹頫答说:“正事要紧,请这面坐。”
“也好。我耽误四哥几句话的工夫。宫里我已经接头了,等圣母老太太午睡过了去见最好。回头我派车来接,在我那里便饭之后一起走。”
“是,是。”曹頫问道:“我相带舍侄进宫瞻仰瞻仰,不知道行不行?”
“有何不可!”凌阿代转脸问说:“世兄带了官服没有?”
“他还是白身。”曹頫代为回答。
“那就带一顶大帽子好了。”凌阿代又说:“如果没有带,我派人送一顶过来。”
“是要借一顶,不过不必派人;反正回头要过去叨扰得。”
“好!好!我预备着。“说着,凌阿代仔细看了看曹雪芹,“我的帽子,大概能用。”
午初时分,到了都统衙门,在客厅中刚刚站定,有个十六七岁的丫头,一手提着帽笼,一手握着手镜,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揭开帽笼,里面是一顶八成新的貂沿红缨大帽。那丫头是伺候“升冠”惯了的,用右手自里托起大帽,正面朝着自己,捧了过去;曹雪芹虽是初带官帽,但司空见惯,并不外行,说声:“劳驾”。双手接过帽子,不必再看正反,只往头上一带,微微仰头,那丫头已退后一步,略顿身子,将手镜斜着上举,曹雪芹望着镜中戴着紫貂红缨的自己,忽然有“沐猴而冠”的感觉,差点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大小怎么样?”凌阿代在问。
“正合适。”
“合适就好。世兄,这顶大帽就奉赠了。”
“不敢当,不敢当。”曹雪芹知道行情,帽子本身不甚昂贵,那条油光水滑的紫貂帽沿,起码也得五十两银子,初次相见,受人这份重礼,于心不安。“反倒是曹頫说道:“‘长者赐,不敢辞’。你谢谢凌三叔。”
即有此吩咐,曹雪芹不必再说什么,当下蹲身请安,恭恭敬敬地说:“多谢凌三叔厚赐!”
“算不了什么,你别客气。”
“雪芹,”曹頫正色说道:“你该领受凌三叔的盛意,这顶帽子附带着凌三叔对你的期望,你得好好上进,经常能带着顶帽子,凌三叔就很安慰了。”
“正是。”凌阿代接口:“我正是这个意思。”
于是曹雪芹少不得再一次郑重道谢。然后将大帽子先取下来,搁在磁帽筒上,进行宫时再戴。
因为要进宫,午饭不备酒,很快的就结束了。喝过了茶,略略休息,听得午炮声响,曹頫便起身说道:“是时候了。宁愿早伺候着。”
“是的!”凌阿代看一看那顶大帽子,又看一看曹雪芹说:“请吧!”
题名“避暑山庄”热河行宫,在承德府治东北,左湖右山,宫城建制如紫禁城,周围十六里,中有圣祖御笔所提的三十六景。此外尚有清舒山馆、静济山房、秀起台、静含太古山房、玉岑精舍、狮子园诸胜。
狮子院原是先帝居藩时的赐园;起造在当今皇帝诞生以后。由于位处狮子岭下,所以圣祖御书赐名狮子园。先帝继位后,狮子园自然而然成为行宫的一部分。曹頫这天的“进宫”,实在就是到狮子园。
狮子园的宫门在东,策骑到此,都下了马。官员的内务府八品笔铁式巴呼穆,已在侧门迎接,匆匆见过了礼,将从人留在宫外,巴呼穆带路,领着曹頫叔侄与凌阿代进宫,折而往南——南面碧溪萦绕,有桥相通,胜景都在溪南、溪东。
过桥而南是一座精舍,提名乐山书屋,屋东回廊,中峙方亭,由于是坡地的缘故,亭子特多,迤逦折往东北,经历了环翠亭、待月亭,地势渐高,背面一座七开间的大厅堂,额题“群山环翠”东北拓出一大片平地,有一座很大的敞厅,巴呼穆带领到此站住了脚。
曹雪芹注目细看,对这座看上去还很新的敞厅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应作长方形,用的木料很讲究,柱子都是径尺的杉木,上涂一层防蛀的桐油,人字形的屋顶,上覆的不是琉璃瓦而是极厚的茅草。
“这里得题个名儿才好。”曹頫拈着胡子说。
“四哥,”凌阿代问道:“你倒说,要怎么题才合适?”
曹頫又拈了一会胡子,摇摇头不作声。巴呼穆便既问说:“两位大人这会儿就进去?”
“好!”曹頫回头吩咐曹雪芹:“你在这儿呆着,别乱走。宫禁重地,错不得一步。”
曹雪芹答应着,目送他们再往东北走,殿宇深沉,一时也看不清还有几重,收拢目光,又看那座敞厅,心里不由得在思索,应该题个什么名字?细细想去,整个无以为名。就表面看,象座射圃,可是没有垛子,若说是座演武厅,却又缺少刀枪架子。空落落的,不成名堂。再往深处去想——曹雪芹猜也可以才得到,这里就是当今皇帝诞降之地,当初是座马厩。后来起造赐园,因为地势的关系,不能不把这里包括在内,但崇楼杰阁之间,不能有一座马厩,因而把它拆了,改成敞棚,称为“草房”。曹頫奉命重修,图样经过钦定,曹雪芹一时实在想不明白,何以会弄成这么个不伦不类的样子?
“就因为不伦不类,显得与众不同,才能传诸久远,供后人怀念。”曹雪芹这样在想,“潜邸向不住人,先帝的‘雍亲王府’不舍了给喇嘛,改成‘雍和宫’了。以此而喻,就必得修成这种不能住人的样子。”曹雪芹自以为终于想通了。
几乎让曹雪芹都等的不耐烦了,房时发现巴呼穆领着曹頫与凌阿代寻原路而回。三个人的脚步都很匆忙,这是可想而知的,暮色已起,倘或不上紧些,赶回城里就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因为如此,大家都不愿说话,怕耽误了功夫。走到半路,天色已黑,幸一沟上弦月自身后斜照,路还不算难走,起更时分进城,直趋都统衙门。
挥一挥土,洗一把脸,喝一碗茶,随即开饭,曹頫与凌阿代去见圣母老太太的情形,只字不提。曹雪芹当然也不敢问,不过听他们先谈不相干的事,兴致却都很好,便可退想的到,此行颇为顺利。
饭罢告辞,回到公馆已是二更将近,曹頫这时才说了句,“你得替我写信,把今天的情形,告诉方问亭。”
“是直接给问亭先生去信?”
“你说呢?
“信不如给震二哥,让他转告。否则不是另外又得给震二哥一封信吗?”
“说得也不错,就这么办吧,今儿下午——”
下午去见圣母老太太,只是曹頫一个人,凌阿代与巴呼穆都守在外面。这位老太太一直对曹頫很好,这天尤其高兴,因为年近岁逼,即令是忍受惯了寂寞的人,也不免会有感触;所以曹頫的出现,在她倍感亲切,而也就因为如此,问长问短,话就多了,直到她叫人去“热腊八粥来给曹四老爷吃”时,曹頫才有开口的机会。
依照他跟曹震商量好的步骤,开头只是试探。因为怕尽说实情,她心理上会承受不住,所以曹頫只她:“是不是想到北京去玩一趟?”
就这样已使得圣母老太太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她说她从八岁到热河,至今整整四十年。北京是怎么个样子?常常只在梦里出现,但每次都不一样,究竟如何,真的恨不得马上就能看一看。利用她振奋象孩子听说要去逛庙会的心情,曹頫连哄带要挟,已经跟她说好了,一路上不乱说话不乱走,行止动静都听曹頫地招呼,绝不会乱出主意。
“只是有件事麻烦。”曹頫皱着眉说:“她养了四只猫、两条哈巴狗、一架鹦鹉、还有一双猴子,都想带走。”
“那不天下大乱了吗?”曹雪芹失声而道,不由得把他的话打断了。
“原就是这话。跟她软磨了好一阵子,真是舌干唇焦,好不容易总算让步了,直带一条狗、一只猴子。”
“最难料理的就是猴子。”曹雪芹问说:“四叔何不答应她带别的。”
“不行!我答应她带猫跟鹦鹉,她说非把猴子代去不可。你知道那是什么道理?”
“莫非其中还有说法?”
“自然有。圣母老太太生在康熙三十一年壬申,肖猴的。她说,那头母猴子是她的‘老伴儿’,她不能丢下她不管,如果不让她带,她宁愿不进京。”
“原来这样!圣母老太太倒真念旧。不过,”曹雪芹说:“老太太怀里抱一头哈巴狗到没有什么,弄只猴子在她身边,蹦上蹦下,可真不雅。”
“我也是这么想。”曹頫又说:“你在信上提一笔,带个会调教猴子猫狗的人来。”
“哪,”曹雪芹说:“不知道桐生能来不能来,她最会弄这些东西。”
“能让桐生来最好,不然也得找谨慎、不会多嘴的人。”沉吟了一会,以一种兴奋欣慰的语气说:“出了这么一点儿麻烦以外,另外都好办,只要你震二哥来了,随时都可以走。”
“也不能说随时都能走。”曹雪芹提醒他说:“还是挑一条日子比较好。”
“嗯,嗯,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
皇帝巡幸,起驾回銮都得由钦天监挑选几个吉日吉时,先请管理钦天监的王公初步斟酌,然后再奏请钦定,事极郑重。以圣母老太太的身份,不挑日子就动身,一路平安,还则罢了,倘或出了什么差错,譬如路上感染风寒以至“圣体违和”之类,那就得担很大的责任了。因此曹頫完全接纳曹雪芹的意见,即使找了本“时宪书”来挑日子。
幸好,这半个月之中,宜行长行的黄道吉日很多,当下挑了十二月十三、十四、十七,一共三个日子,看曹震何时能到再说。
“你今天晚上就把信写好,明儿初九,一大早就送给凌都统,请他派专差飞递,后天初十就准定十七动身,过了这一天,就得等到二十一,太晚了。
“是!”曹雪芹又说:“不过也不一定,震二哥办事很麻利,或者已经在路上了,也未可知。”
由于曹雪芹有这么一个想法,所以第二天派专差送信时,特为关照,一路上要在驿站跟客栈打听,有没有内务府的“曹老爷”经过,打听到了,信就不必送到北京了。
亏得有此一番关照,不然会在半路上错过——曹震是十二月十一日道德,一行五男二女;女的是内务府传来的“妇差”,为的沿路伺候圣母老太太。难得有仲四,还有一名御医。仲四是曹震特为找了他来帮忙的,一路上有他,更方便得多。
“圣母老太太要走了。”在为曹震接风小酌时,凌阿代说:“有件事要请教四哥跟桐生,我们在热河的文武官员,是不是该表示一点儿意思?譬如给圣母老太太饯个行,或是在宫门外行个礼送行什么的?”
这是个颇费斟酌的难题,保密当然很要紧,礼数似乎也不能不尽。捉摸了好一会,决定只由凌阿代与副都统,还有承德府知府的妻子们,进宫请安,另外备一桌酒,为圣母老太太进行。
“十三践行,十四动身。”曹頫说道:“现在就差一个小麻烦得想法子。”
那就是为圣母老太太照料她的“老伴儿”,善于驯猴的人不是没有,但不能转为这件事另添一个人,曹震带来的人,都是经过慎重挑选的,不以临时增加生手。
“交给我好了,”御医黄太玄自告奋勇,“我养过猴子。”
这就什么都妥帖了,曹頫深感欣慰,当即在席间约定,次日上午已起进宫,料理圣母老太太进京这件大事。
有草房往东北走,林木深深掩映着一片屋宇,共是三进,第一进、第二进都是五开间的厅堂,第一进题额两字特大:“澄怀”;第二进题名“松柏堂”,绕殿而过,后面一条极长的白石甬道,连接着围墙环绕的第三进,月洞门上嵌着一方澄泥水磨砖砌出来的匾额,先帝御笔亲题的,名为“忘言馆。”
“咱们就在这儿待命吧。”凌阿代用严肃低沉的声音说,同时双眼上视,大家跟着他将“忘言馆”三子又看了一遍。进馆去的,只有曹頫一个人,由巴呼穆带领,进了月洞门,将他交给了“忘言馆”的总管齐二姑,随即又退出月洞门。
“圣母老太太今儿个有点儿烦躁。”满头白发但极为健旺的齐二姑轻声关照:“曹老爷,你多顺着他一点儿。”
“我知道。”说着,曹頫在廊上站住了。
齐二姑随即掀帘入内,曹頫屏息静听,只觉微有人声;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尚无动静,正在疑惑之际,突然觉得肩背上有样东西撞了上来,转脸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正就是圣母老太太的那头母猴,跳了在他身上。
“滚下来。”
突然这一声大喝,让已受微惊的曹頫又吓一跳,急忙转脸望时,是圣母老太太站在门帘前面。猴子受了申斥,从曹頫身上跳了下来,躲向一边,圣母老太太便先招呼,“曹老爷,听说要走了?”
“是!”曹頫先恭恭敬敬的请个安说:“我带了几个人来见圣母老太太,这会儿都在馆外待命。”
“老太太,”齐二姑在她身旁说:“请曹老爷进屋谈吧!”
“对了。曹老爷,你请进来。”
屋子里生着极大的火盆,这使得曹頫想起馆外有人在凛冽的西北风中待命,只怕手都冻僵,当即站在门口说道:“请圣母老太太的示下,是不是让他们进来请安?”
“是那些人?”
“一公司个人,凌都统以外,其余是一路办事伺候圣母老太太的人,一个是太医姓黄,圣母老太太的猴子,由她照看;另外两个是我的侄子。”
“喔,”圣母老太太有些踌躇,“曹老爷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见生人,不过,一个是太医,另外两个是你的侄子,不算外人。好吧!见一见。”
有这一声,曹頫立即转身掀帘而出,在廊上大声喊道:“圣母老太太传见。”
有西北风传送,馆外诸人听得很清楚,急步而入,上了台阶,凌阿代问道:“四哥,平时来都是请安,今天怎么样?是不是要磕头?”
“你们看呢?”
“应该磕头。”曹震接口。
“我也觉得应该磕头。”凌阿代又说:“四哥,请你报名。”
于是照引见的规矩,曹頫带头先行,进门以后,他往圣母老太太身旁一站,等他们都跪下了,刚要逐一报名,不道圣母老太太已站了起来,乱摇双手,抢先开口。“不要,不要。我不管人家给我磕头,赶快起来,赶快起来。”
局面有些僵。曹頫心想,既然已经跪了下来,不磕头岂非枉此一屈膝?当即一面向齐二姑使个眼色;一面说道:“以圣母老太太的身份,岂可不行大礼。请安坐受礼。”
“老太太,你就别谦了。人家要磕了头,才能跟皇上交待。”
“好吧,我就算替皇上受你们的头。”
“皇帝!”齐二姑纠正她用“皇上”的称呼。
“啊,啊!皇帝,皇帝!”
这是跪着的人已磕下头去,曹頫便既报名,“热河都统凌阿代;御医院御医黄太玄,内务府司库曹震,内务府官学生曹霑给圣母老太太请安。
“喔,喔!请起来,请坐。”
站是都站起来了,却都未坐。圣母老太太从未见过衣冠整齐的这么五个男人,在她面前雁行斜立,因而深感窘迫,那手足无措的神情,很明显的都摆出来了。
凌阿代比较了解她的情形,当即向曹頫使个眼色说道:“一切都请你代陈圣母老太太,我们暂且告退。”
“是的。”
于是凌阿代领头请了安退出。圣母老太太如释重负,“真不敢当。”她问:“曹老爷,我们什么时候动身?”依旧乡音,不说“咱们”说“我们”。
“后天适宜于长行的好日子;辰刻启程。”曹頫又说:“明天中午,给圣母老太太饯行。”接着便陈明凌都统的妻子等要来叩谒。
“凌太太倒是见过的。其余。”说到这里,只见齐二姑拉了她的袖子,圣母老太太便把话咽住了。
这下曹頫想到刚才转过的一个念头,当即说道:“内务府传了两个妇人来,一路伺候圣母老太太进京。不过,我看内里还得齐二姑照应。”
“她,”圣母老太太踌躇着说:“她要替我看家。”
曹頫此时还不便明说,此去可能很快的就会住入慈宁宫,只说:“看家不如照看圣母老太太来的要紧。”
“这话也是。”圣母老太太转脸问说:“你看呢?”
“我自然舍不得老太太。”齐二姑向曹頫说:“不过曹老爷,我是有名字的,能不能伺候了老太太去,只怕还得有个交待。”
所谓“名字”既是职司,曹頫还不知道她是何身份。不过一定属内务府管辖,可以断言;这点主他能坐。“不要紧,有我。你尽管收拾行李好了,不必多带,路上够用就行了。”
“是。”齐二姑意味深长的说:“我明白。”
“曹老爷,”圣母老太太问道:“我们进京,住在什么地方?”
曹頫已听曹震说过,挑了两处地方,一处在北城,一处在崇文门外,定居何处,要进了京看情形再说。此时当然不必细谈,含含糊糊的答道:“已经预备了一处公馆。”
“那么,要住多少日子呢?”
“这可不一定。”
“怎么不一定呢?”
曹頫词穷,只好向齐二姑乞援,其实,不用他使眼色,齐二姑也已打算为他解围,当即说道:“那得看老太太高兴,愿意多住就多住,愿意回来就回来。”
圣母老太太想了一下说:“也不必多住,看一看就好了,还是回来,日子到过得舒服。”
说到这里,一阵金铃响,一头鼻烟色的哈巴狗摇摇摆摆得跑了来,圣母老太太俯身一伸手,狗就跳到她怀里来,却望着曹頫大吠。
“别叫!那是曹老爷。”她像哄孩子似地说:“你不乖,曹老爷就不带你进京了。”
也真怪,哪知哈巴狗居然就乖乖的不叫了。曹頫内心颇有感触,觉得真该不怕麻烦,连她的鹦鹉也带了去,为他旅途做伴。皇太后“以天下养”,这点点麻烦算得了什么?不过想是这样想,终于还是不敢多事;就这样沉默着,正待起身告辞时,圣母皇太后开口了。
“刚才那两个年轻的是你的侄儿?”
“是。”
“叫什么名字?”
“一个叫曹震,还有一个叫曹霑。”
生母老太太没有听清楚,“还有一个叫什么?”她问。
“霑。霑恩的霑。”曹頫又说:“不过,他平时都是用号。圣母老太太就叫他曹雪芹好了。”
“喔,你是说年纪最轻的哪一个?”
“是的。”
“现在做什么官?”
“是白身。”
“白身?”圣母老太太问:“是说跟老百姓一样的身份?”
“是。”
“怎么会呢?看他年纪很轻,生得也很体面;而且听说,内务府的人,没有没有差事的。”
“哪,那是因为他不上进,不愿意当差。”曹頫说道:“是从小让他祖母宠坏了的缘故。”
“你是说,你娘从小宠他?”
“是的。”
“他爹呢?是你哥哥,还是你弟弟?”
“是我过继的哥哥。”
“怎么叫过继的哥哥?”圣母老太太想了一下问:“你是说,你跟他爹,不是同一个老子?”
“是的。雪芹之祖,是我伯父。雪芹之父本来承袭了织造——”
“慢点,慢点。”圣母老太太突然打断他的话,睁大了眼睛,望着曹頫愣了好一会问:“曹老爷,你是南京人?”
“是。”
“你家是织造?”
“是。”曹頫答说:“先祖是国初放的江宁织造;先父原是苏州织造,后来蒙圣祖改派江宁;先父弃养以后,由先兄承袭。先兄不幸承袭不久就去世了,蒙圣祖天高地厚之恩,命我承继袭职,那是雪芹尚未出生。”
“阿——阿——”圣母老太太惊诧连连,眼中闪耀出一种无可言语的光彩,融合着亲切、感叹与意想不到,仿佛梦幻性的一种神情,“原来你家就是曹织造!说起来都不是外人,我们家是孙织造衙门的。”
“是杭州。”
“我不是杭州人,我是绍兴人。”圣母老太太说:“从小听我爹说,我们绍兴人在杭州孙织造那里做工的很多。我们也算‘钦差衙门’的人,绍兴府管不着我们,家里种田,炼钱粮都不要缴的。”
这些情形,曹頫比她更清楚,织造衙门的织工,名为“机户”,属于内务府籍,不受地方馆管辖,他也不必细加解释,只“唯唯”称是而已。
“那曹、曹雪芹,你的侄儿,莫非是遗腹子。”
“圣母老太太说的是。他是遗腹子,先祖一支的亲骨血,只有他,所以先母格外宠爱,养就了他不肯上进的性情。”
“怎么不上进?又嫖又赌?”
“那倒不是。”
“那么是什么呢?”
“是——,”曹頫觉得很难回答,想了好一会说:“养成了一幅名士派头。”
“什么叫名士?”
“名士就是,就是不大看得起人,也不大讲究做人的道理;自以为读了几句书,很了不起地的。”
“喔,”圣母老太太笑道:“原来就是徐文长那种人。”
曹頫大为诧异,圣母老太太不懂何谓“名士”,却又知道徐文长这个人。但转念想一想,又不足为奇;徐文长是绍兴人,她大概是从小听家人谈过。
“曹雪芹那里可以跟徐文长比,差的远了。”
“他现在年纪还轻。”圣母老太太忽然面现忧色,“你倒好好劝一劝他,学徐文长那种样子,自己吃亏。”
“是!圣母老太太的训诲,我一定切切实实转示给他。”
“我看他是有出息的。”圣母老太太又问:“你怎么不当织造了呢?”
“这,这话说起来很长。”曹頫说道:“容改日为圣母老太太细陈。”
“对!对!一路去,路上有谈天的时候。”
“是,是!路上尽有请圣母老太太教导的机会。”曹頫趁机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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