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案情重大,关防格外严密,杨一帆特为收拾出一座跨院;出入之处,都派人看守。那座院落跟军机处相仿,也是南北五各三间;问官只占南屋,留着北屋作问话之用,表示尊重亲贵。虽是熟人,私下也经过一番谦虚,终于还是推定方观承主持。他先将告密的折子传观既毕,方始开口说道:“奉命办理这件钦命要案,不瞒两位说,我实在很惶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知两位的想法如何?”
“我有同感。”何志平答说:“反正办这件案子,顶石臼做戏,吃力不讨好;得罪人是得罪定了。”
“这倒也不尽然。”杨一帆跟旗人打得交道多,深谙趋避之方,所以态度又不同,“反正咱们是奉命办事,只要礼数不缺,就不会接什么怨。”
听了他的话,最不安的何志平心里好过了些,当即问道:“咱们从何下手?”
“柿子拣软的捏。”方观承说:“先找最好说话的人?”
谁是最好说话的?应该是弘普。但弘普父子行的一条苦肉计,已经彰明较着,他说的话对弘皙、弘昌不但不能发生什么启导的作用,或许还会惹起反感。几经斟酌,决定先预备纸笔,让个人自书亲供,看情形再做道理。于是杨一帆命人在北屋备妥五分笔砚,然后将弘皙等人都“请”到,杨一帆站在门口向上说道:“两位王爷跟各位贝勒斗受屈了!我们是上命差遣,身不由己,请王爷跟各位贝勒包涵。”说着,蹲身下去,总请了一个安。
“这是什么?”弘昌指着纸笔问道:“莫非还要写亲供?”
“是!”
“我不写。”
“昌大爷袭爵的时候,不也递过亲供吗?”杨一帆笑嘻嘻的说。那只是叙三代履历,但也叫亲供;弘昌无以相驳,不开口了。
“王爷跟各位贝勒动手吧!要什么尽管吩咐。”说着,杨一帆往后退了两步,正要转身时,为人喊住了。
“慢着!”是宁郡王弘皎,“我可懒得写,你替我找个人来。”
“老四,”弘昌问到:“你是要干什么?”
弘皎尚未答话,杨一帆已经开口了,他很机灵,心知弘皎无法写亲供要找人代笔;这个机会不容错过,“王爷,”他很快地说:“我来效劳,请到南屋来,免得打扰人家。”
说罢便躬身来延请,弘皎不自觉地跟着就走,弘昌在后面大声说道:“老四,你别去!”一面说,一面追过来阻拦,弘皎也有些迟疑了,但禁不住杨一帆手脚灵活,手下得力,只见他横身一挡,两名苏拉已经将屏门关上了。
“开门,开门!”弘昌在屋中大吼,“碰,彭”的踢着门。
“不必如此。”是弘普的声音,“咱们沉着一点儿,别叫人笑话。”这句话很管用,北屋中顿时寂然无声。南屋中方观承与何志平一见弘皎都起身请安,将他延入上座。“王爷,”杨一帆说:“你也不必非什么心思去打腹稿,想到就说,我们替你记下来,回头再整理。”
弘皎点点头,想了一下说:“我真不知道该打那儿说起?”
“这样吧,”方观承提议:“我们把该问的话提出来,请王爷开导。如何?”事实上这就是审问,不过措辞很客气,而且被问得人上座而已。弘皎只求省事,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当下便同意了。于是三个人将职司分派了一下,方观承发问,何志平笔录,杨一帆照料接应。他叫人去沏了好茶,还摆上四个高脚果碟;居中高座的弘皎,磕着瓜子谈话,气氛显得很轻松。
“咱们从先帝驾崩那天谈起。”方观承问道:“王爷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是,理王家的老九。那天后半夜我睡的正沉,丫头来叫醒我,说理王有大事来请。我起来一问才知道宫里出了大事,先到我大哥那儿,一起进宫,天已经亮了。”
“进宫以后呢?请王爷把看见的情形,跟我们说一说。”
“当时人很多,不过凡事都是庄王做主。理王跟庄王争,应该由他接任,可是两道遗诏不同。”
“那两道。”
“一道是鄂尔泰手里的,据说是先帝驾崩之前,亲手交下来的。另外一道,就是早年跟王公大臣宣示过的,要理王进宫去住,也就是将有继承皇位资格的那一道。”
“那么,”方观承问道:“照王爷看,应该以那一道作准?”
弘皎迟疑了一下,方始回答:“我觉得应该以从前的那道为凭。”
“这是王爷心里的想法,还是说出来过?”
弘皎复又踌躇,但终于毅然决然地说:“我说过。”他还挺一挺胸,大有好汉一人做事一人荡的意味。
“以后呢?”
“以后,”弘皎回忆了一下,“庄王要我倒易州去看陵地,我就去了;过了四五天才回来,听说理王跟今上谈好了。”
“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是我大哥。”
“他怎么说?”
“他说:也是看永琏的份上,有庄王作保,倘或永琏能够成人继位,没有话说;倘或永琏二十岁以前去世,皇位便得传给理王。”
“那么,去年端慧太子薨逝,王爷,你是怎么个想法?”
“我心里在想,这下皇位怕要动了。过了几天,理王约我吃饭,跟我说:老四,等我一年之后接了位,把你晋为亲王。我说,那敢情好。以后理王就常来请我过府去玩,差不多每回都要唱戏,玩得很晚才回来。”
“就是玩玩吗?”
“还有什么?”
方观承抱以歉然的一笑,又问:“今天呢?是理亲王请王爷你来得,还是只为了宗人府的通知?”
“都不是。是我大哥告诉我,一定要来。”
“王爷的意思是,如果昌贝勒不关照,就不来了?”
“也可以这么说。”
由远而近,已问到眼前,方观承觉得够了,便向何志平示意,把问答变个体裁,化成自白的亲供。何志平的笔下很快,真可说是一挥而就,一笔赵松雪的行楷,漂亮整齐,弘皎毫无困难的读完,指出一点,要求修改。
“别提今天是我大哥叫我来的。”
“好!”方观承很快地答应,“只说接到宗人府的通知,自然应该来。”
“对。”弘皎问说:“还有什么事?”
“没有了。王爷请回北屋吧!”方观承又说:“请王爷顺便跟昌贝勒说一声,他如果愿意看你的亲供,就请过来。”
等杨一帆送他回北屋时,只见弘升、弘普埋头在写亲供,弘皙、弘昌则坐在远处,促膝而谈,一见弘皎,两个人都抬起眼来看着他。
“老四!”弘昌问道:“你说了些什么?”
“话很多,”弘皎老实答说:“方问亭托我带话,大哥你愿意看我的亲供,就请过去。”
弘昌看了弘皙一眼,取得了默契,点点头说:“好!我去看。”
依旧是杨一帆陪着到南屋。方观承对他比对宁郡王还恭敬,等他一进门便跪下说道:“给昌贝勒请安。”
“别客气,别客气。”
“请上座。”
等弘昌在弘皎原坐之处坐定,也重新唤了茶,何志平便向杨一帆使个眼色,双双弯腰后退,悄悄踏出门槛,而且顺手轻轻的将屏门掩上。方观承改了称呼,“昌大爷!”他叹口气,是那种无可奈何的神情,“你怎么也跟理王在一起淌浑水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怀念怡贤亲王待我的好处,不能不替昌大爷你着急。”方观承紧接着说:“如果说,先帝亏待了废太子,可没有亏待怡贤亲王。”
弘昌不作声,停了一下才说:“先王当初受了怎么样的委屈,你总知道吧?”
“我知道。老王回鹘先帝,逾于常格;先帝酬庸老王,也逾于常格。上一辈的恩怨都有了很好的交代;请问昌大爷,理王又有什么逾于常格的恩惠到你身上?”
弘昌语塞,但脸上却仍是不以为然的神气。
“也许,”方观承毫不放松,紧接着说:“理王许了昌大爷,他一登大位,封你亲王世袭罔替。那是件很渺茫的事,俗语说:赊一千不如现八百,你拿现成的一个贝勒去赌哪个不知道在那儿的亲王,岂非太不划算了吗?”
这话说中了弘昌的心病;而口头上还不肯承认,“我是抱不平,”他说:“并非贪图富贵。”
“不贪富贵,性命总要的吧?昌大爷啊昌大爷,你简直在玩儿命!”
弘昌勃然变色,“你们敢把我怎么样?”他急促的责问。
“昌大爷这话错了。身为臣子,无非遵命行事。”方观承从从容容地说:“皇上仰体先帝晚年宽猛相济之心,克保亲亲之谊,是故处处委曲求全,而且加恩九族,不吝爵禄,就像昌大爷,你这个贝勒不是今上封的吗?”
弘昌语塞。原先那股盛气一泄,心里不免嘀咕;自己想想,实在也稍嫌鲁莽。但事已如此,也只好寄望在理亲王弘皙身上了。
“现在你说什么我都不必辩。反正谁是皇上,谁的话就有理;将来理亲王又有一套话,一样也是振振有词。”
“哼!”方观承冷笑一声,接着用微带训斥的语气说,“你以为理亲王还有将来吗?真未见有执迷不悟如此者!”
这一下,弘昌才真的害怕了。不过,他还是只能用大言悚赫,“莫非还敢杀亲贵?”他说:“还敢挑起天怒人怨的伦常骨肉之祸?”
“祸福无门,维人自招。不必提一个‘杀’字,也仅有让人吃不了兜着走的处置。”弘昌想到当年被圈禁的滋味,不由得一哆嗦;泄气的模样落在人家眼中,就连色厉内荏的空架子都支不住了。
见此光景,方观承放缓了神色说道:“昌大爷,这下你才知道,我是好意了吧?”
“你也是先王赏识的人,我没有说你不是好意。不过,光说也没有用。”
“当然我要替你想法子。”方观承接口说了这一句;略作沉吟,方又说道:“祸是已经闯出来了,只有期望将来还有将功赎罪的机会。”
“将功赎罪?”弘昌问道:“你们打算给我安上一个什么罪名?”
除非弘昌能说一句“我没有罪”,如果承认有罪,这罪名当然轻不了。可是,他心里七上八下的盘算了好一会,始终没有胆量说一句:“我没有罪!随便你们怎么办好了。”
“昌大爷,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改过就从这会儿开头。”
“怎么改法?”弘昌情不自禁的问。
“喏!”方观承将现成的纸笔往前一推,“昌大爷,你先写个亲供。”
弘昌不作声,一只笔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最后终于不能不向方观承请教了。
“问亭,你说该怎么写?”
“无非悔悟之词,只说误信人言,不知轻重好了。”方观承又说:“你写完了,我再替你斟酌。”
弘昌的书读得比弘皎好,但这篇亲供一句一停顿,写得极慢,直到日落时分,方始写完。“问亭,”弘昌平时的矜躁之气,丝毫不存,低声下气地说:“你替我好好改一改。”
“是。昌大爷的事,我没有不尽心的。请放心好了。”
“还有件事,”弘昌脸上很尴尬的,“能不能另外替我找间屋子?我不能回北屋。”
“怎么?”
“我怕见理王。”弘昌答说:“他要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说呢?”
“那么,理王如果问,昌贝勒在那儿,我们可怎么说呢?总不能照实回答,说你怕见他吧?”
弘昌愣了一回,突然说道:“你干脆这么说罢,已经把我扣起来了。”
又是一个愿行苦肉计的。方观承心想,这么办,倒是对迫使弘皙就犯有帮助的,当下答说:“昌大爷愿意我们这么说,也无不可。请稍坐一坐,我来安排。”
这是杨一帆已经将弘升、弘普的亲供都取来了,唯独弘皙始终不合作,口口声声要见庄亲王。
“我看咱们不必等他了,我还有个法子,索性连宁郡王他们三位,一起都挪了开去;让理王一个人呆在那儿,人单势孤,心里觉得不好受,说不定就会软下来。”
杨一帆也赞成这个办法,于是另外找了一座院落,现将弘昌送了去;接着便到北屋去接另外三个人。
“杨府丞,”理亲王弘皙神色严重地问,“你们到底让不让我见庄亲王?”
“哪,你让我去看康亲王。”
“是!等我上去回。”杨一帆很快的看着弘皎说:“请宁郡王,还有两位贝勒跟我来。”
那三人还未答话;弘皙却开口问了:“你把他们三位带到哪儿去?”
“亲供上有些事还不大清楚,得请了去问一问。”
说完将弘皎、弘升、弘普,带到弘昌那里;只见好几个苏拉正在忙碌,一个点蜡烛,两个摆桌面,另外还有两个正提着食盒进屋。后面跟着的是方观承。
“康亲王送的席,给四位压惊。”
听这一说,大家觉得心头一松;接着,便听得有人肚子里作响。
“我可真饿了。”说着,弘皎动手揭开食盒,抓了几片火腿王口中塞。
“今晚上,”弘普问到,“我们睡哪儿?”
“总有地方睡。请先宽心喝酒。”杨一帆答说:“我这会儿就去张罗。”于是由弘昌带头,相将入席;方观承代做主人,一一敬过了酒,何志平来接替主位,方观承道声:“失陪。”退了出去,找杨一帆去商议。
“理王怎么样?”
“你听!”杨一帆指着北屋说。
方观承凝神静听,是理亲王在发脾气、摔东西;不由得皱眉说道:“这得跟两王去请示。”两王是指康亲王跟平郡王;到的那里一看,非常以外的,庄亲王胤禄也在座。
方观承便将四份亲供呈了上去,简要地说了处置的经过,康亲王觉得很满意,大为夸奖方、何、杨三人“有办法。”“不过理亲王可不好办。原来打算把他孤立起来,也许能听劝,哪知道脾气越大。体制所关,不能用强,得请三位王爷定个宗旨,以便遵循。”
“听说他一直要见我?”庄亲王问。
“是。”
“好吧!我跟他见见面,谈一谈。”
对他的这个决定,无不感觉意外,“十六叔,”平郡王福彭问说:“你老预备跟他谈些什么?”
“先要听他问我些什么?”庄亲王昂一昂头说:“反正避不见面,绝非上策。”
“是!”方观承觉得庄亲王很高明,力赞其成,“只要王爷一露面,理亲王先就发愣了。”
果不其然。弘皙原以为庄亲王使这一条“倒脱靴”的苦肉计,一定情绪不敢露面;所以一直嚷着要见庄亲王,表示他自己理直气壮,不到庄亲王居然会来,一时倒有些手足无措之感。
“十六叔怎么也来了?”
“还不是受你的累!”庄亲王说:“上谕中不是也有我的名字吗?”
“十六叔,你如今也知道了吧!你这么回护他,他居然翻脸无情!我早说他天性薄,十六叔该相信了吧!”
“话倒也不是这么说!“庄亲王故意停了下来,等陪着来的方观承退了出去,方又小声埋怨着说:“我早劝你别心急,事缓则圆,等自己处处把脚步站稳了,他无所籍口,只好乖乖退位。你就是忍不住,一逼再逼,到底逼出事来!小不忍则乱大谋,真是竖子不足与共事。”说着,庄亲王叹了口气,大有无端受累之慨。
弘皙一听语气不妙,随后感觉的有股冷气从脊梁上冒起来,似乎整个身子像浸在冰通中一般;不知是怒是悲,是忧是急,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古语说得好,退一步天地皆宽。”庄王又说:“先皇是病中胡思乱想,又不是神志清明时候说的话,这叫做乱命,原不能做数的。当初你别那么认真,不久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这总算正如麻心绪中,让弘皙抓到了一个线头,能从此开始来清理了,“十六叔,”他问:“你说我什么事别认真?”
“不就是传位的事?”
“那就怪了!”弘皙气往上冲,一阵一阵的脸上发烧,“原是先王的皇位,让他夺走了,自愿物归原主;这是何等大事?我能不认真吗?”
“要说物归原主。老侄,”庄亲王仍是不徐不急得,“神器另有所属,我不说你也明白。”
“另有所属?”弘皙问道:“你是说十四叔?”
“是不是。我不说你也明白的。”
弘皙语塞。圣祖决定将皇位传给十四阿哥恂郡王,这是个不争的事实。世宗一半以遁词强辩;一般是得了怔忡症为求自我解脱,以为愧对废太子。在弘皙来说,最初确实有着一种意外惊喜之感,可是既然作了承诺,而且今上继位时,已经取得协议,就非争不可。转念到此,又觉得振振有词了,“真是这样的话,先皇驾崩那天,为什么发生争执;又为什么有盟约。尤其是,”他提高了声音说:“十六叔不该做中。”
“我做中是从权顾大局。”凡此指责,都在庄亲王意料之中,所以回答得极快,显得胸有成竹,他听了一下又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当时是圣祖有一段遗训盘桓在我胸中,不能不作中。”
“喔,我倒要请问十六叔,是圣祖的哪一段遗训?”
于是庄亲王为弘皙细谈康熙年间两次废太子的经过,提到圣祖曾有一段遗训,说皇子树党结私,各怀异谋,等他一点身死,必然会将他的遗体置于乾清宫不顾,手足之间,束甲相功。庄亲王说他对圣祖的这番感慨,铭记不忘,自誓如有这样的情况出现,一定要化干戈为玉帛,当世宗初崩时,极力调和的本意在此。这番说辞何能令弘皙折服,他冷笑说道:“原来十六叔之所谓调和,就是欺骗?”
对尊长如此措辞,无理之甚,庄亲王脸色勃然,但马上就恢复平静了;“你说我欺骗,就算欺骗。不过,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他说:“怪来怪去要怪你自欺!”
“怎么说是我自欺?”
“我刚才说过,先帝当初接你入宫,许了你也有继承皇位的资格,那是病中的乱命。先帝有病,你没有病,怎么信以为真呢?”
听得这句话,弘皙只觉得一股气堵在喉头,呼吸都不通了;等将一口气换了过来,只见他蓦地里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同时咬牙切齿的骂道:“我该死,我该死!”
“你别这样子!”庄亲王说:“我索性把话说得透彻一点儿,才能攻掉你心里的哪块病。圣祖的实录据在,对你父亲心是伤透了,心也灰尽了。第一次废立的时候,大受刺激,痛哭流涕,六天夜夜不能合眼;到第二次再费,若无其事,说是谈笑处置而已。”停了一会,又说:“为什么前后如此不同,就因为你父亲不可救药,君臣之意既尽,父子之情也绝,视如陌路,无足萦怀。这你不是不知道;知道了而又以东宫嫡子自居,岂非自欺?还有一层你得冷静下来想一想,圣祖驾崩,你父亲跟你都没有封号,你的理亲王是怎么来的,不是先帝封的吗?”
弘皙心绪如麻,悔恨不已;思量往事,平日拥护他的那般兄弟侄子,此事都为他所怨尤,自觉为人误的不浅。此念一生,恐惧之心,随之而起;庄亲王既不责备,也不解劝,只是默默地看着。
在窗外窥伺动静的杨一帆,看着是时候了,径自推门入内,向庄亲王打个千说道:“王爷怕饿了;宗人府备的有饭。”
“好!你开上来吧,我跟理亲王一块儿吃。”庄亲王又说:“我怕今天不能回去,叫人叫吃得来,你看看来了没有?”
“是。”
杨一帆答应着退了出去。不一会带着苏拉来摆饭桌;八样极丰盛的菜以外,还有个肥鸭炖火腿的一品锅,一小坛陈年花雕,这都是庄亲王送来的。
“来吧!”庄亲王向弘皙招呼,“咱们喝着酒聊。”
弘皙那里喝的下酒,但却愿意听庄亲王说话。而庄亲王也正要借杯酒,谈先世,来做开导,所以关照不必伺候,以便摒绝从人,密谈出一个圆满的结果来。“在帝王家,骨肉伦常之变,实在也无足为奇;大家想当皇上,自然是皇上权威,独一无二,这个引诱,可是太大太大了。不过也不仅是为了私意,是觉得自己真有一套治国平天下的本事,想拿出来造福苍生。”庄亲王说到这里,停下来问道:“老侄,你想当皇上,是为了什么?你可以不答我的话,可别骗我。”
弘皙已很明白,骗也未必骗得过去,只好老实听他的话,默然不答。
“大家争着相当皇上,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坏事——我是指对天下人而言,见的那是个有为的朝代;倘或连皇上都不想当了,人家看着他可怜,他羡慕人家自由,哪个朝代,大概也就快完了。”
弘皙拿他的话,想了一下说:“莫非先帝自信治天下,一定比十四叔强?”
“当然。”
“我看不见的。”
“人都过去了,这是件争不出结果来的事。我要告诉你的,本朝有过许多天翻地覆的风波,不过到头来都有好结果。”
“好结果?”
“对了,好结果。”庄亲王自问复又自答:“什么叫好结果?就是与社稷苍生有益。而这个好结果是怎么来的,你倒说给我听听。”
“你不知道,就根本不配争皇位。我告诉你吧,这个好结果是,争不到的人能顾全大局,或者本人心不服,旁人觉得有害大局,不准他争。”庄亲王略停一下又说:“当初恂君王能争不争;如今和亲王也是能争不争。”
“哼!”弘皙轻蔑的冷笑,“十四叔还罢了。别的人,是财迷心窍,不说也罢。”这是指和亲王弘昼而言。当今皇帝为了安抚弘昼,尽以先帝在藩邸的私财相赐,所以弘皙说他“财迷心窍”。
“他的心窍就是财不迷,要耍不出什么高招来,倒不如当争不争,见机为妙。”庄亲王趁机开导:“你倒问问你自己,如果是你当皇上,日理万机,你能顶的下来不?听说你常常扶乩,如果军国大计,要请教乩仙,老侄,我看大清朝天下,非断送在你手里不可。”
“那。”
“你不必辨!辨也没有人听。干脆说罢,你是人家不准你争!”这最后一句,简直是当头棒喝,弘皙汗流遍体,满怀惭惶,涨红了脸好久说不出话来。见此光景,庄亲王知道已将他彻底制服了。不过弘皙的性情他也听人说过,欺软怕硬,刚愎自用;所以把本想加以安抚的念头收起来,静等他来求情,再相机应付。
“十六叔,我斗胆得怪你,这些道理,你早该跟我说的。”
“你这么大人,都快做爷爷了,自己不知道轻重,还等我来说?”
“唉!”弘皙叹口气,“当局者迷!”
庄亲王没有理他,管自己陶然举杯。弘皙这时候六神无主,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憋了好久,终于憋不住了。“十六叔,”他说:“我想跟普二弟聊一聊。”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只要你来答应了,我自己去找。”
“好吧!”庄亲王回身向外问道:“杨府丞在不在?““在!”杨一帆在外应身,接着推门入内。
于是在庄亲王指示之下,杨一帆将理亲王弘皙带到软禁弘昌等人的那座院落,经过一座跨院,听得曲韵悠扬不由得就站住了脚。
“怎么,还常曲子?”
“是的。”杨一帆答说:“是显亲王,把他府上‘小科班’的场面也传来了。”
弘皙也喜欢昆腔,便舍不得离去;凝神细听了片刻,辨出正是“千种禄”中的建文帝在唱“惨睹”。这一折曲文共计八段,结尾都压“阳”字,俗称“八阳”。显亲王唱完第四段,陡然拔高,声如裂帛般接唱第五段“小桃映芙蓉”。这段曲文,弘皙也熟,一面听,一面在心中默念,“惭听着哀号莽,参睹着俘囚状,裙钗何罪遭一网,连抄十族新刑状;纵然是天降灾,消不得诛屠忒广,狠少个裸衣擂鼓骂渔阳。”一面默念,一面却有心惊,燕王既了帝位,建文的忠臣被戮,妻孥发往教坊;方孝孺不肯草诏,燕王威胁以灭九族,方孝孺抗言灭十族也不惧,燕王竟真的灭了他的十族。
苍凉高峭的歌声,加深了弘皙的感慨,同时也加重了他的恐惧;虽未掩耳,确是疾走,不敢再听“八阳”了。到了软禁弘昌的那件场屋,又另是一番光景,杯盘狼藉,四个人脸上都是红的,看来就喝得不少。
“王爷用了饭没有?”代做主人的何志平站起身来问。
“我不吃。别客气。”弘皙看着弘普说道:“普二,咱们说几乎话。”
“是!”弘普答应着站身,领弘皙进了西间,炕上铺着温软的被褥;两人便并坐在炕沿上谈话。
“老爷子来了,你知道不?”
这是指庄亲王,“我不知道。”弘普愤愤地说:“我实在不明白,何以事先一点儿都不透露,一直到今天才开口?”
弘普不知道他父亲说了些什么,不敢造次,便只有付诸沉默了。
“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什么事?”
“还不是让位的事。打一开头就是个骗局,你总知道吧?”
“我可不知道。”弘普斩钉截铁的说:“我只知道皇上一时不打算让位,要把准葛尔的军务弄妥当了再说。我不是几次劝你别心急吗?”
“话是说过,无非一句空话而已,他根本就没有逊位的打算。”
这个“他”是指当今皇帝,弘普立即反问:“他跟你说过这话?”
“这还用说吗?情形明摆在哪里。”
“既然如此,你又何以催着要接位呢?”
弘皙语塞,心里却是愤懑不平,觉得弘普的诡辩,比他父亲还难缠。他平常不是这么善于辞令的,可见的这套辩驳翻来覆去已演练过不知多少遍了。由这一点上,更可证明一开头就是个大骗局。“到现在我算是明白了,”他狞厉地说:“什么人长得什么五脏六腑,看得清清楚楚。”
弘普让他去发牢骚骂人,若无其事的笑一笑,开口说道:“你回头也搬来了跟我们一起住吧!我们商量好了,斗叶子消夜,加上你一个,正好轮流‘做梦’,轮流休息。”
“哼!”弘皙冷笑道:“我可没有你那份闲情逸致,梦做得够长了。”
“你的意思是,你的梦已经醒了?”
这句话就更露骨了,弘皙冷笑着说:“不醒怎么着,莫非真地连死了都做糊涂鬼?”
“死是决不至于——”
弘普故意尾音曳长停了下来,看弘皙一脸殷切的神色,心知他口虽不言,心里想当焦急,迫切希望知道前途的吉凶祸福。于是他忽然换了很庄重的神色说道:“我想,你不得已而求其次,还是可以做一家之主。”
“这,”弘皙摇着头说:“我不懂你的话。”
弘普很含蓄的为他解释,事已至此,罪不可免,但不至于死;王爵也不会取消,只是须另择人承袭。弘普认为他如能表示悔改,则此零星承袭之人,可以由他来挑选。这样,他在兄弟之间,便仍可维持家长的地位。弘皙的兄弟很多,一时想不起有谁来承袭为宜;当然,这也是他舍不得抛弃爵位,以至意绪如麻、无法作冷静思考之故。
“怎么样?你如另有主意,不妨说出来商量。”
到此地步,弘皙真有万般无奈之感;通前撤后想下来,只有用“识时务为俊杰”这句俗话来自譬,老老实实地说道:“普二,你到替我拿个注意看。”
“老十不很好吗?在他,你是长兄如父。”
弘皙的幼弟,庶出而行十的弘沩,自幼丧母,由弘皙的妻子所抚养,所以名为兄弟,情同父子。弘普的建议,在弘皙字是求之不得,但怕其余诸弟,特别是老六弘燕,老七弘眺提出反对,很难处置。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我跟老爷子说,无论如何帮你的忙。”弘普说道:“倘若上谕让你自行择人,奏请承袭,你会为难,直接有上谕指定,就谁都没话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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