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西关的镇南镖局,接了一笔生意,驻防的一个副都统春德,有一批箱笼,委托镇南镖局护送进京。镇南镖局的掌柜周虎雄,是仲四的拜把兄弟。上回仲四为怡王府贝勒弘昌,运送现银二十万到广州,便是由春德验收。二十万银子不是小数目,“银鞘”又最显眼,难免启人觊觎之心,即或平安无事,但凡事惹人注目,即不免有人打听或谈论。若说“接镖”的是春德,驻防的将军或者两广总督都会查问;那一来就有祸事了。因此,春德日夜不安,哪知有一天深夜,忽然有人求见,先递进一封固封密缄的信来,是弘昌的亲笔;这就不问可知,求见的人便是镖客。接谈之下,春德对仲四大为赞赏;因为这趟镖保的实在漂亮,又快又稳当不说,最难得的事竟能不漏风声。当下特为犒赏了二百两银子,同时问起,如果广州有贵重之物,要护送进京,仲四能否承办?
仲四考虑之后答说,他在广州并无联号,不过镇南镖局的周虎雄,是结义弟兄;而且镇南也常走北路镖,请春德斟酌,是否命镇南效劳。因为曾作此举荐,所以春德特的将周虎雄找了去,说有二十口樟木箱运到京城,问他能不能承保。
“大人赏饭吃,小人哪有推辞的道理。”周虎雄问道:“只不知二十口樟木箱中,装的是什么?看小人担不担得起风险?”
“东西并不贵重,箱子的分量也很轻。不过,”春德加重了语气,“丢一口,不是赔钱的事。你要有十足地把握,我才能交给你办。”
周虎雄心想,东西并不贵重,又何用交镖局运送。这时便想起了仲四告诉他的话:如果春德有东西交给你运,你一定要问清楚,不可冒失。当下答说:“回大人的话,镖行的规矩,一定要验货。而况大人又说丢了一口,不是赔钱的事,小人更要谨慎了。”
春德踌躇了一会问:“非验不可?”
春德又考虑了好一阵才说:“既然家家如此,看仲四掌柜的面子,这笔生意还是给你。箱子里装的是绣货;是王府等着办喜事用的,所以说,丢了一口,不是赔钱的事。”接着春德叫人打开一口樟木箱,果然是香色椅披桌围等等绣件。周虎雄也听说过,香色是王府专用的颜色,春德并未说假话。当即欣然写了“承揽”;回镖局排定人手,检点车辆,准备启程。
及至二十口樟木箱运到镇南镖局,只见都有满浆实贴的封条;提一提箱子,份量都很轻,符合装的是绣件的说法。不过细细检点之下,其中有两口箱子,用的锁似乎格外坚固;周虎雄心中一动,但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疑窦,也就不去多想了。
到的长行吉日,周虎雄带了镖客、趟子手亲自护送,由广州迤逦北上,取道湖南、湖北、河南,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已经过安阳入磁州,至直隶地界,京城不远了。由磁州到京师,经邯郸、正定,走的是直隶西路大道;到的保定,刚在南关老三元店安顿下来,仲四已来拜访。事先原有信息,但周虎雄只说到京交镖,可以一叙契阔;想不到仲四竟迎了上来,而且据说他在保定已经等候了两天,这就是的周虎雄有些不安了。
摒人密谈,周虎雄细说了承揽这支镖的经过;又领仲四去看了那二十口樟木箱,外观毫无异状。奉命来侦查的仲四也放心了。两人喝了半夜的酒,正当仲四要告辞时,周虎雄忽然问道:“四哥,你干啥这么在意这批货?事先要我验;今天又特为老远的跑了来问。”
有了酒意的仲四,用手捂着嘴在他耳际答说:“我也是有人派我来的;只怕你保进京来的这批货,内中有西洋新式法郎机,不能不妨。”
“怎么?莫非有人要造反?”
“谁知道呢?”仲四又说:“不过,是绣件大概不错。里头如果有武器,分量不会这么轻。”
“嗯,嗯。”周虎雄愣了好一会说:“四哥,你再来看看。”
周虎雄指出两口箱子的锁,比别的箱子来的坚固,似乎是个可疑的迹象。仲四用冷手巾擦了一把脸,擎烛细看,又发现了一个疑点。
“你看,这两口箱子的接缝,都用油灰填过,别的箱子没有。”
一看果然,“这是干啥?”周虎雄问:“防潮湿?”
“大概是的。”
“这么说,这两口箱子里的绣件特别贵重?”
“可以这么说。不过也许还有别的缘故。”仲四沉吟了一下说:“到京以后,你的镖先卸在我局子里,到第二天再交镖,行不行?”
“怎么不行?反正到京也天晚了,当夜也不能交镖。”
“说的是。”
仲四是很满意的神气,而周虎雄却不能不疑虑,“四哥”,他很吃力得问:“卸在你那里,要干啥?”他越想越不安,以至语气惴惴然的,“四哥,你不是要调,调——”他始终说不出那个调包的“包”字。
“不是这回事!不是这回事。”仲四赶紧分辨;等周虎雄凝重的脸色缓和下来,他才以低沉清晰的声音说:“老弟台,难怪你,你多年在广州,京里的情形不熟。调包的事,岂是我做的?这是镖行的大忌,除非我疯了。不过,卸在我那里,当然是打算动手脚,这我也不必瞒你。这会我敢拍胸脯说一句的是,这件事决累不着老弟台你。只要你听我的话,往后只有好处,绝没有坏处。”
听得这番说辞,周虎雄自悔造次;站起来抱拳唱个“喏”,其余就都不必说。
第二日在晚霞满天之下,周虎雄的镖车进了俗称“南西门”的外城右安门;仲四早已排了趟子手在接,从从容容领向仲四的镖局,按照同行寄顿的规矩,该办的手续、该打得招呼,一一做到,但那两口认为可疑的箱子,已在七手八脚、一片吆喝呼诧声中,悄悄的移到了柜房后面,仲四歇宿之处。当天自是会饮的局面。周虎雄的酒量很好,但却适可而止;二更席散,在柜房中喝茶,谈到三更已尽,四更之初,镇南的镖客及趟子手都以哈欠连连,渴思归寝,暗中溜的一个不剩时,仲四才使个眼色,将周虎雄带到他歇宿之处。
“老弟台,我得把这两口箱子打开来看看,不弄坏你的封条。”
“好了。封条也不是我的;四哥,”周虎雄问道:“你是自己动手。”
“我可没有这个能耐。”仲四轻轻拍了两下掌,一面穿衣镜顿时活动,原来是一扇暗门。门外进来一个很文静的中年汉子,此人是北京琉璃厂的裱糊匠,仲四特为把他请来的,只见他把樟木箱侧转,含一大口烧酒,如细雾喷在封条上,如是反复多少遍,取一把薄刃的裁纸刀,楔入封条之下,然后极轻极慢的将一张封条,完整无缺的揭了下来。箱子上的锁,可难不倒镖客;仲四有黑道上的朋友所送的一串万能钥匙,试了几下,只听“咯吱”一声,锁簧跳开,箱子可以打开了。
“老朱”,仲四对那裱糊匠说:“打开箱子,你不拘见了什么,都搁在肚子里,连你媳妇面前都不能说。”
“我知道。”
仲四交待完了,将锁摘了下来,打开箱盖,三个人眼前都是一亮,里头装的是明黄软缎的绣件。
“这是进贡的吗?”老朱讶异地问。
其余两人都没有答话。仲四动手将绣件拿起来一看,却看不出它是做什么用的,四尺高、两尺多宽的一幅明黄软缎,上绣五色云龙;最特别的是,上半段中间开着一个方孔。到发现同样的另一幅,仲四便明白了,至一幅软缎的质地、尺寸、颜色、花样,全都相同;同中之异在于花样是反的,龙头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这是轿围”。
仲四的推断不错。打开另一口樟木箱,顶上面便是一个轿顶上的重檐,明黄丝线的流苏,又长又密,制作得非常精致。三个人相顾无语,眼中都有困惑之色。那姓朱的裱糊匠,十二岁由苏州随父进京,今年四十多岁,也算“天子脚下”的土著了,宫中规制,大致明白,心想明黄只有皇帝能用;而象这些“上用”的绣件,必归江宁、苏州、杭州三处制造承办,专差送进京来。何以这明黄软缎绣花轿围,是来自广东,且由镖局护送?这件事该怎么说,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好了。”终于是仲四打破了沉寂,“老朱,劳驾,归原吧!”
归原比揭开更麻烦,原来满浆实贴,有痕迹存在,须一丝不苟的照原样贴好,再用熨斗衬着净白布熨平烫干,最后还得拿蒲扇使劲扇,才能去除酒味,整整耗了半夜的功夫。
当周胡雄交镖时,曹震以接到仲四的密告;他不敢怠慢,立即赶到方观承家,细说经过。
“光是这件事,就能招来杀身之祸。真是愚不可及!“方观承长叹了一会,又问:“镖是交到谁哪里?”
“仍旧是怡王府的昌贝勒。”
“那就是了。”方观承点点头。
是有话没有说出来,曹震忍不住问:“这里头什么讲究?”
“昌贝勒是理亲王的‘内务府大臣’。”
“怎么?”曹震失声相问:“连‘内务府’都有了?”
“不错。不过目前只设‘会计’、‘掌仪’两司。”
“这位——”方观承平举手掌,往上提升,这个手势指的是弘升,“最近常跟他见面吗?”
曹震自从跟弘升办事以来,破蒙赏识;但他常念着明哲保身那句成语,深怕惹祸,所以从端慧皇太子园寝完工之后,便跟弘升疏远了。不过行迹也不敢太显,偶尔走动走动;此时老实答说:“他倒是常跟人问起我,而我跟他最好不见面。”
“为什么呢?”
“这,方先生难道还不明白?”
“我知道。”方观承点点头:“你也不必太拘谨。反正王爷心里有数;天塌下来有长人顶,你不用害怕。”他接着又说:“你不妨找机会常去走走,看看他那里常有那些人进出。”
“好。我去找机会。”
等曹震辞去,方观承随即去见平郡王;细细说了曹震所作的报告,请示应该如何处理?
“自然要请旨。”平郡王面色渐行凝重,“快到途穷而匕首见得时候了。”
“我看,”方观承建议,“不如先跟十六爷谈一谈。”
“十六爷”是称庄亲王胤禄。在方观承看,它是皇帝最亲近、也最信任的人。贸然请旨,面奉的上谕倘有窒碍难行之处,便成困窘,如先跟庄亲王去谈,比较有商量的余地。方观承此一建议,经过考虑,自觉必能获得同意的,谁知不然;只见平郡王不断摇头,但隔了好一会方始开口。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千万个在心里。”平郡王坐了下来,招招手指着旁边一张椅子,是以方观承接座促膝,然后采用仅仅让他听得见的声音说:“皇上有个打算,万不得已要拿庄王作个筏子,所以有些事不能让他知道。”
“做筏子”也犹垫脚石之意,皇帝又何忍将胞叔而兼‘恩师’的庄王踩在脚下?方观承的骇异之心现于形色了。
“皇上也真是不得已——”。
平郡王跟方观承谈了好些外间连想都想不到的情形,说理亲王弘皙好几次自请独对,而在皇帝面前,动辄以“东宫嫡子”自居,倨傲轻慢,毫无礼貌。皇帝的涵养功深,竟视如不见,一切都能忍得住。“好几次,理亲王试探,他什么时候才能接位?皇上装作不懂,不接她的碴儿。有一会他居然当面锣、对面鼓得问了出来;‘你打算什么时候下逊位诏书?’你想,有这种事。”
“那么,”方观承问:“皇上怎么答他?”
“你倒猜一猜?”
“这是谁都猜不出来的。”方观承好奇心大起,“必是极妙的辞令。”
“也可以这么说吧!皇上答说:这件事你别问我,去问十六叔。他常劝我以社稷为重,别操之过急;你去问他,他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没有他的话,什么都不用提。”
方观承把每个字都听了进去,而且在心里反复咀嚼着,只是口中不作声。
“理王信以为真,对庄王可是巴结得很,三天两头去请按;跟庄王的几个儿子,特别是弘普,拉得很近。提到接位之事,庄王总劝他少安毋躁。可是看样子,理王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的心情,皇上当然也知道了?”方观承问说:“皇上打算怎么办?”
“我刚才不已经跟说了吗?”
方观承心想,逼宫太甚,皇帝会下重手。回答理亲王何时下逊位诏书的话,其实是提出警告。庄亲王劝皇帝“以社稷为重,别操之过急”,意思是皇帝本要治理亲王以大逆不道之罪,庄亲王怕因此引起变乱,动摇国本,所以劝他忍耐。同样的,庄亲王劝理亲王“少安毋躁”,也有暗示他躁急则将召祸的意味在内。哪知理亲王全不理会,看来宫廷喋血的局面,将不可免。想到这里,蓦然意会,皇帝是打算牺牲庄亲王,将他牵扯在这一案中,一起严办。但是不是如此,却需求证于平郡王。
“理王是自速其祸,十六爷无辜株连,岂不太冤枉了。”
平郡王看了他一眼,深深点头,“你懂了!”他接着又说:“你记住,只是那他做个筏子。”
此时方观承才了解真意,所谓“做个筏子”是借助此物,渡登彼岸,并无废弃之意。这是一条苦肉计,一时挨打,事后的酬庸必厚。庄亲王的后富无穷。
那么平郡王呢?方观承想到受恩深重,不由得要进忠告:“王爷也该乘时建功啊!”
听得这话,平均王报以一声长叹,“哎,建什么功?”他说:“得免咎戾就好了。”
方观承大吃一惊,急急问道:“王爷何出此言?”
“你知道的,皇上最亲近的是我,连不便跟十六爷说的话都跟我说。有一回皇上跟我说:‘你最好能把这个麻烦化解掉。’我说:‘臣也是这么想,容衬跟十六爷商量看。’那知皇上连连摇手;‘不,不!这件事不能让他知道。’你想,十六爷是其中的关键人物,不让他知道,这个麻烦怎么能化解掉?”
方观承这才醒悟,庄亲王是皇帝藏在身背后的一把刀,要接来杀理亲王的。领会到此,心生警惕;很想劝平郡王多加小心,但毕竟还是忍住未说。沉默了好一阵,方观承把话题又拉回到轿围上,“照仲四所形容的绣件来看,应该是一顶软轿。”他问:“莫非是关起门来做皇帝?”
皇帝的“乘舆”有好几种,软轿不出宫门,只在宫中使用,所以方观承有“关起门来做皇帝”的疑问。平郡王也觉得此事深可注意,叮嘱方观承跟内务府大臣海望去接头,设法打听—雍正年间海望当工部尚书时,训练了一批密探,表面的身份是工匠,利用修缮王府的机会,穿堂入室,刺探机密,颇有收获。不过海望非常谨慎,直到他还有这样一个秘密差事的人,在举朝的王公大臣中,不会超过十个。方观承也只是略有所闻,不敢跟人去谈;此刻自然是证实了。
“你请坐下。”海望对方观承说:“我马上来办。”接着,他喊一声:“来啊!把营造司三老爷去请来。”
内务府下分广储、会计、掌仪、慎刑、都虞、营造、庆丰七司;营造司郎中名叫三格,因为万寿将近,修葺各处离宫别苑,忙得不可开交。这天一大早出城,督修圆明园去了。等苏拉回明以后,海望点点头说:“对了!我忘了他在园子里。那就把堂老爷去请来吧!”
所谓“堂老爷”是指“堂郎中”,总管内务府大臣,并无定员,在满州文武大臣或王公内简用;领头的称为“掌钥”—掌管印盒的钥匙。但日常事务都归堂郎中一把抓。此时堂郎中名叫克尔客,使海望的表侄;但公堂不叙私谊,所以见了海望仍叫大人,不叫表叔。
“这一阵子,理王府有什么工程在修?”
内务府通年周流不息的修缮王公府第;施工的迟速简繁,当然也要使王公的身份红黑而定。当今皇帝为了笼络起见,曾有庄亲王胤路特为关照内务府,凡至理王府应差,要格外巴结;所以终年土木不断,但恰好这个把月是空挡。
“理王府花园填造两座亭子、五间赏花用的平房,上个月就完工了。不过昨天跟‘造办处’要了四个木匠去。”
“干什么?”
“听说是打造一顶轿子。”
一听这话,海望目视方观承,会心一笑;接着说一声:“失陪片刻。”起身入内,克尔客也像方观承哈一哈腰,跟了进去。方观承心中有数;料想他们的密谈非三言两语了,因而起身在廊上闲步,不道只来回踱了一趟,已听的海望在里面招呼了。
“这件是急不急?”
方观承不解所谓,也无从回答,愣了一下问道:“请问,急又如何,不急又如何?”
“你知道的。”海望压低了嗓子说:“理王府怕要出大乱子,我不能不格外小心。如果不急,等把轿子打造好了,自然就能看出来做何用处。如果镶红旗王爷急着等回音,我就得另使手段,比较费事。”
方观承沉吟了一下说:“打造一顶轿子,快则三、五天,最迟也不会超过十天。就等一等好了。”
“那样最好,请你回去跟王爷回,五天之内必有确实回音。”
那只用不到五天,隔了两日,海望便亲自到平郡王府来拜访方观承,带来了很可靠的消息:“不错,是一顶明黄软轿,进给皇上的。”
“送给皇上的?”方观承愕然。
“万寿不快到了吗?”
“原来是万寿的寿礼。”方观承自语似地说:“什么寿礼不能进,进一顶御用的软轿!莫非銮驾库还少这么一顶轿子?”
这却是一个极大的疑问,可是其中必有蹊跷,值得细细捉摸。
终于用各种旁敲侧击但非常谨慎隐秘的手段,探出了理亲王弘皙的真意。原来他进这顶明黄软轿,是打算着皇帝会认为这是个笑话,拒而不纳;这一来弘皙便可以号召了,说皇帝退回这顶软轿,表示承认他不久即可接位,有资格用明黄色。当然,他也盘算过,皇帝在拒而不纳的同时,会不会公然训斥?他预料皇帝不至于这么做,万一真的这样做了,他也有最后的打算,索性敞开来闹一场。
打听到了这段内幕,皇帝对遭膝密陈的平郡王说:“到了推车壮壁的地步了。你看怎么办?”
“请皇上的旨意,是否臣跟庄亲王商量了再来回奏?”
“不必。”
听的这两个字,平郡王知道皇帝意向了,是决定要拿庄亲王“做筏子”。因此,平郡王很快的又说:“不能在姑息了。请皇上乾纲独断;臣必谨遵旨意办事。”
“嗯,嗯。”皇帝点点头:“你找纳亲去商量,看有什么妥当的主意。”
这纳亲姓钮祜禄氏,隶属镶黄旗,是皇帝除了庄亲王与平郡王以外,最信任的满州熏臣。他的曾祖父叫做额亦都,十九岁时结识二十岁的太祖,一见倾服,矢志追随。太祖将一个族妹嫁了给他,以后又作了儿女亲家,是这样的至亲,所以额亦都为了效忠太祖,形势亦非常情所能测度;他有个庶出之子,骁勇善战,但额亦都都看出他桀骜不驯,将来也许会叛乱,竟大义灭亲,亲手杀了这个儿子。
额亦都的儿子很多,第十六子名叫遏比隆,是世祖驾崩时的“四顾命”之一;又是圣祖元后孝昭仁皇后之父。纳亲便是遏比隆的孙子,十几岁时便得世宗的重用。纳亲之父名叫尹德,原来只是一名子爵。他祖父遏比隆的公爵,原来已有尹德的侄子阿尔通阿所承袭,但在康熙末年及雍正继位之初,对于皇室之间的明争暗斗,作为椒房贵戚的阿尔通阿,对世宗所表现的忠诚不够;因而被革了爵,改由他的伯父尹德承袭。
只是尹德捧日有心,效劳无力,因为年纪衰迈了。雍正五年四月,在世宗的暗示,上奏告病,请以其子承袭公爵。他有两个儿子,长子策楞已由御前侍卫外放为广州将军;次子即是纳亲,年未弱冠,尚待历练。照常理说,应由策楞以长子的身份袭爵;可是当时的四阿哥,也就是现在的皇帝,认为纳亲年少气锐,勇于任事,值得培植。世宗接纳了他的意见,于是原为笔帖氏的纳亲,一跃而为二等果毅公,授为散佚大臣,命在乾清门行走;雍正九年特授为御前大臣,兼管銮仪使,成为皇帝的近臣。在两年派为军机大臣,又居然列于重臣之列。
及至当今皇帝御极,纳亲更加飞黄腾达了,管镶白旗旗务,兼理内务府事务,不久又授为领侍卫内大臣,协办总理事务,原来的差使照旧以外,复又进为一等公。乾隆二年迁为兵部尚书兼议政大臣,而又兼管户部三库及圆明园事务,好的他年轻力壮,不怕辛苦,而且也不好声色货利,所以才具虽短,皇帝还是及其信任。可使王公大臣对纳亲却都不怎么欣赏,因为他秉性刚愎,而且少年得志,不免骄倨;更因为以清廉自命,误解了“无欲则刚”这句成话,已为不要钱就可以颐指气使,因而爵位较低满汉大臣,对他都很头疼。
平郡王当然不必忌惮;只是意见不和之时居多,也不大愿意跟他打交道。面奉上谕以后,当即率直回奏:“臣派方观承跟纳亲去密商。如何之处,臣明日回奏。”
得到皇帝的同意后,平郡王一回府便将方观承找了来,告诉他有这回事;又说:“我已经面奏过皇上,你去见他,也就等于钦派了。不必怕他。还有他养了好几条西洋大沟,你要小心。”
方观承笑了,“纳公我不怕;他的西洋大狗我更不怕。”他说:“我见过许多。”
方观承关外省亲,南北长行七次之多,被好些豪门巨族的看家狗咬过;久而久之,学会了一套驯狗的方法。到的纳亲府上,只见他对四条一拥而上、做诗欲扑的巨獒,这面摸一摸头、那面探一探项下,四条其大如犊的狗都乖乖的摇着尾巴安静下来。这一下,现就让纳亲的护卫倾服了,“方老爷真有你的!”一个个翘着拇指称赞,然后动问来意。
“我来见纳公,有极要紧的事谈。”方观承又说:“只能跟纳公一个人谈。”
这话一传进去,纳亲知道方观承的分量,当即在他一座有“西洋大狗”守卫的院落中接见。
“方观承,”纳亲向来是这样连名代姓叫汉官的,“你来干什么?”
“我来送一件大功劳给纳公。”
此言一出,纳亲的态度不同了,“请坐!”他向外喊道:“看茶。”
进来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厮,想了一下才明白,转脸对那小厮说:“你出去看住垂花门,不准人进来。”
等小厮走远了,方观承方始开口:“纳公,有人打算进一顶明黄软轿,恭祝万寿,纳公你听说了没有?”
“没有啊!”纳亲答说:“这可是新鲜事。那时谁啊?”
“想也想得到的。”
“你这一说,我明白了;必是郑家庄的那位。”
这是指理亲王—雍正元年,世宗为了隔离废太子胤仍,命内务府在山西祁县郑家庄修盖房屋,供胤仍居住,弘皙为了侍奉父亲,同时移居郑家庄,直到胤仍病殁,方始回京。
“他进这么一顶轿子,总有个道理吧?”纳亲问说:“是不是有意犯上?”
“纳公问得好?照纳公看,等他进了这顶轿子,皇上应该怎么样?是赏收呢?还是退回给他;或者严旨训斥?”
“你也问得好。”纳亲沉吟了一会说:“既然你说要送一件功劳给我,你就干脆说吧,我应该怎么给皇上效力?”
“先发制人。”
“先发制人,后发着制于人。”纳亲问道:“这是谁的意思?平郡王?”
“是的。”
“庄亲王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连他都不知道?”纳亲有些踌躇了,“这件事就难办了。”
“难在何处?”
“投鼠忌器,会牵累庄亲王。”
方观承知道纳亲虽然骄倨,但也识得厉害,庄亲王是不敢得罪的。看样子非搬出大帽子来不可了。“纳公,平郡王不是鲁莽的人。他叫我来跟纳公商量,当然事先捉摸过,又把握不致牵累庄亲王。你请放心。”
弦外有音,约略可辨,纳亲心想,这样的大事,平郡王当然要面奏请旨,至少经皇帝默许,才敢这么做。于是他说:“好吧,请你再说下去,先发该怎么发?”
“第一,纳公要马上多方面打听,到底有那些人跟郑家庄的那位同谋;第二,要找个人,当然是要宗室,肯出头首告。”
“嗯,嗯,还有呢?”
“还有,就是要隐秘。”
“这当然。”纳亲想了一下说道:“你说要隐秘,最好你来帮我的忙。”
“我天天在‘南屋’,纳公随时招呼我好了。”
“南屋”是军机章京治事之处;相对军机大臣入值得“北屋”而言。纳亲摇摇头说:“那里人多,怎么谈得到隐秘?而且我也不能老找一个人说悄悄话,你想呢!”
“是!”方观承问道:“那么,纳公有什么高见?”
纳亲不答而问:“你的底缺是内阁中书不是?”
“是。”
“我跟平郡王谈过,应该保你升升官才是。他说,你不愿意,有这话没有?”
方观承何尝不原意升官?但因平郡王不愿显出沽权的痕迹,而他跟平郡王的关系,朝中无人不知,能当军机章京,已颇有正途出身的同列在嫉妒,如果再有平郡王的保荐而升官,更遭人妒,对他自己对平郡王都觉不妥,所以曾坦率辞谢。此时纳亲问到,自不必细说其中的委屈,只老老实实答一声:“有这话。”
“为什么呢?”
这下不能不说实话了,“我怕有人在背后说闲话,说平郡王培植私人,”他又加了一句:“不论如何,我不能不顾平郡王。”
“好!”纳亲翘起大拇指说:“你是有良心,是好歹的。我更要保你了。你到我哪里来好不好?”
方观承略想一想答说:“我在南屋不也是天天伺候纳公吗?”
纳亲懂得他的意思,方观承不是不愿道吏部当司官;而是不愿出军机,因而答说:“我不是奏请把他调回部,不过底缺升一升而已。你是吏部的司官,在南屋下了班,有时到我这里来谈,就名正言顺了。”
原来是这样安排,当然可以接受,“既然如此,我谢谢纳公的栽培。”说着,捞起亮沙袍请了个案。
“不必客气,你是帮我的忙。”纳亲又说:“文选司有个郎中的缺,我明天面奏,请皇上以特旨放你这个缺。”
方观承喜出望外。原以为七品内阁中书调部升官,无非六品主事;不想竟是五品的郎中,而且是在最重要的文选司。这就不止于“连升三级”了;会邀准吗?
“我有我的说法,一定能准。”纳亲又说:“不过暂时也许不能在南屋当值,你也不必介意。等事情过了,仍旧让你回军机。”
方观承心想,这一来在平郡王就不方便了。而且日夕奔走于纳亲门下,也容易引起误会。因此,沉吟了一下,很婉转的答说:“承蒙纳公厚爱,真是感激不尽。不过纳公知道的,草茅下士,寄身荒刹,倘非平郡王识拔于风尘寒微之中,岂能有胆识贵人如纳公之今日,如果暂出军机,平郡王或者会缺望。这一层,想先请纳公先跟平郡王谈一谈。”
“好!我跟他谈。”
谈到这里,只听隐隐传来“打点”之声,日正当中,是府中开饭了。方观城正待起身告辞,不道纳亲先就留他小酌。“你在这里陪我吃饭,咱们好好谈谈。”接着,纳亲不由分说地拉了他就走。
饭开在后院假山亭子上。亭前一树桂花,开的正盛;肴馔不丰,但酒则极醇。纳亲量宏,方观承也不弱,纳亲遇到了对手,兴致更好了。他改了称呼,因为方观承身材瘦小,叫他“小方”,问起当年结识平郡王的经过,方观承自然据实而言。“当时你是在哪个破庙里摆测字摊?”
“是的。”
“这样说,你对此道一定精通。”
“那里,哪里。”方观承连连摇手,“混饭吃而已。”
“你对看相、算命呢?”
“也不过懂得皮毛而已。”
纳亲沉吟了好一会,突然问道:“有个‘黄带子’叫安泰,你听说过这个人没有?”
方观承听说过,此人是太祖第九子巴布泰之后,系“黄带子”的宗室,家里设了个乩坛,常有“祖师降灵”;理亲王弘皙每每深夜微服到坛上去问事。纳亲问到此人,当然与他这天来谈的事有关;所以方观承很谨慎的答说:“我知道这个人,也见过一面,不过从没有交谈过。”
“听说这安泰喜欢谈星象命理,也爱测字占卦这类玩意。你如果能跟他常在一起谈谈,一定会有好处。”所谓“好处”是什么,方观承自然知道,却故意装作不解的问道:“请教纳公,是何好处?”
“他家里有个乩坛,据说灵得很。我很想去看看,可是实在不便——”。
“是啊!”方观承抓住话中停顿之处,抢先开口,“以纳公的地位,一去了会打草惊蛇。”
“正就是这话。”纳亲拿筷子蘸着酒,在桌上写了个“理”字,然后说道:“此人常到他那里去扶乩的。”
“喔,”方观承问道:“问些什么呢?”
“就是不知道。”
谈到这里,方观承觉得不能再装糊涂了,“纳公的意思是,让我到他那里去看看。”他说:“进身之阶呢?我不能硬闯了去,总的有个人带。”
“有人带还不妥。最好能找个机会,跟他搭上话,谈得投机了,让他自己邀你去。这样,就一点痕迹都不显了。”
“是,是。不过这个机会不容易找。”
“要找一定有的。等我来想法子。”
方观承也以为是,默默地在思索如何得以有安泰邂逅的机会。
“来人!”纳亲突然开口。
来的是纳亲的贴身跟班,名叫福子;到的席前,先替方观承斟满了酒,然后遮在主客之间,倾低身子一面斟酒,一面听候吩咐。这是福子误会了,以为主人有什么不能让客人听见的特别交待。所以纳亲使个眼色,让福子站直了退后两步,他才说话。
“新三爷家祭祖是那一天?”
“是,后天吧?”
“到底哪一天?”
福子细想了一会,又扳着手指数,“是大后天,八月初十。”
“好。”纳亲说道:“你下去吧!我跟方老爷谈要紧事。”
“是。”福子答说:“伺候的人都在假山下面。”说完,放下酒壶,退了出去。
“肃王府的新将军。”纳亲问说:“你听说过这个人没有?”
“不是八旗的阔少吗?听说过。”
“那更好了,大后天他家祭祖‘吃肉’;你就有机会跟安泰见面了。”
“喔,”方观承点点头,在想这个机会能掌握到几成。
满洲大族,遇到应该上告祖宗的喜庆大事,总是请亲友“吃肉”,是很隆重的大宴会。方观承光是在平郡王府就经历过不下十次之多,对“吃肉”的情况,极其熟悉;想一想,认识安泰不难,但要在一起搭上话,而且又从容交谈的机会似乎不大可能。
“纳公,”他说,“‘吃肉’的规矩,我不外行;新将军就算我没有见过,只要懂礼节,闯席也是不禁的。不过,我去了,怎样能跟安泰在一起呢?”
原来满洲人请客“吃肉”,完全是“主随客便”的,衣冠肃贺,行完礼以后,宾客自己招邀友好,七、八个人围成一圈,席地而坐,饮酒吃肉,毫无客套。已成之局,除非有熟人招呼,生客觉无硬挤入其中之理。所以,必须方观承跟安泰同时到达申贺,自己凑了上去,人家是否接纳,也还在未定之天。
纳亲听完了不作声,喝着酒静静想了一会说:“我明天通知你,要怎么才能跟安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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