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茶罢,乌二小姐在她姊妹暗示之下,告个罪先上楼,好让她们谈她的亲事。可是窗前独坐,心里却老想的是阿元。
阿元终于出现了,她是兴冲冲来报喜的,“小姐,大喜!”她说:“谈成了,下个月下定,等过了雍正爷的周年,就是好日子到了。”
不说谈妥说“谈成”,乌二小姐不由得心中有气;好像本来不会成功,谈成了是侥幸。就这一念之间,原来还在踌躇的事,即时作了决定。
“你到老爷签押房里,把《大清会典》拿了来。”
这样答非所问,大出阿元意料,“小姐要会典干什么?”
“你别管。”
竟是碰了钉子,阿元更为诧异,想了一下说:“会典可是有好几十本,是不是都搬了来?”
她是要查“宗人府”,不知道在那一卷,可又不愿问阿元。心想这个衙门总不会象钦天监、太医院那样卑微;因而答说:“你把前面半部抱了来。”
等会典取道,背着阿元察看了一会;乌太太派人来通知,马夫人要走了,该去送客。乌二小姐坦然地去了。下了楼一路行去,只见下人们都含着笑意:乌二小姐装作不知。进了上房,让马夫人拉着手,将一枚镶了金刚钻的戒指套上她的手指,她才着慌了。
原来八旗婚嫁之制,与汉人的“六礼”大致相同,男家主妇至女家相亲,情谊即洽,决定联姻,男家主妇赠以如意或其他首饰,名为“小定”,既是“六礼”的第一部“纳采”。哪怕皇帝大婚,也是如此;所不同的是男家主妇也就是皇太后,无法亲自到女家去相看,而是“秀女”入宫,请太后挑选,选中了皇后,便有长公主代表太后面递如意;备位妃子的,面赠荷包。如今马夫人将一枚戒指亲赠乌二小姐,正就是“小定。”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乌二小姐竟不愿嫁到曹家;因此也就不能接受马夫人的礼物。这本是很难处理的一件事,而况又起于仓促之中,乌二小姐想缩手不能,想开口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急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大家都以为她的脸是羞红的,因而也就都谅解她连声“谢谢”都不说,这时伶牙俐齿的乌大小姐开口了。
“我替我妹妹说了吧,真是承二大娘不弃。往后日子长着呢,慢慢儿跟二大娘磕头,孝顺二大娘吧!”
“好说,好说!”马夫人倒真是体恤这个未来的儿媳妇,拍拍乌二小姐的手背说:“你进去吧!”为的是不愿让他受窘。
手一松,乌二小姐掉头就走;乌太太有点不好意思,叹口气说:“哎,这孩子!一点规矩都不懂。”
“害臊嘛!邹姨娘笑着接口,”怎么叫闺女呢?都是这样子的。“正谈着,乌都统陪着曹震进来了。首先是曹震向乌太太及马夫人请安道贺;然后是乌都统开口说道:“这会儿得改称呼,管二嫂叫亲家太太。”紧接着又说:“亲家太太,我刚才跟通声商量;这件喜事要早办,因为一两个月之内,恐怕我要调进京,那就得过了八月才能下定了。”
“是这样的。”
曹震作了解释。原来国有大丧,定制在京王公百官停止婚嫁百日,军民人等一个月;世宗宪皇帝崩后,当今皇帝降诏,改为在京王公百官一年内不得嫁娶;其余仍照原来规定。男家虽然在京,但曹雪芹尚无出身,可源“军民人等”之例;乌都统则是外官,也可不受“一年内不得嫁娶”的约束,但如一调为京官,就必得满了先帝周年忌辰,才能按六礼办喜事。因此乌都统与曹震商量,想提早行“问名”之礼。依照八旗的规矩,男家邀集宗族亲友陪着新婿到女家;女嫁也早就邀集了宗族在等候,双方在大厅前面的天井中见面,男家在西,女家在东。然后由男家宗族中的长老致词,说弊族某人,虽然不肖,但已经成年,应该娶亲了;久闻府上几小姐贤淑有名,深愿聘来主持中馈,以光弊族。女家当然要谦谢一番,说几句“不敢高攀”,如是一而再,再而三,最后算是两厢情愿了。于是新女婿拜女家神位,向岳父岳母磕头;女家设宴待男家的亲友,不过位置变过了,男家在东,女家在西。
这“问名”之礼,就是“文定”,婚姻至此方算定局。曹家有曹頫、曹震在此,所缺者只是新郎;打算派专人将曹雪芹去接了来,便可行礼。至于以后的下聘礼,成为“过礼”,以及请期、亲迎,看马夫人的意思,如果打算早办,毫无拘束;倘或乌都统调进京去,曹家至迟到九月间也就可以迎娶了。听是听明白了,不过马夫人一时还不能做确实的答复;因为她觉得至少要跟曹頫商量一下。很委婉的将这层意思透露出来,乌家自然同意,约定第二天听回音。
等送客上轿,乌太太也累了,在上房中静静喝了会茶,抽了两袋烟,正在为双喜临门而踌躇满志,却又愁着既要接待新婿,又要料理阿元进京,怕忙不过来时,只见宋妈妈神色仓皇的奔了来,不由得一惊。
“什么事?”
宋妈妈见有丫头在旁,便悄悄向乌太太耳际说道:“二小姐把人家给的戒指取了下来。我问她,她说不打算带这个戒指;再问她就不言语了。”
这下才真的惊了乌太太;“她是什么意思呢?”她说:“你别是把事情弄错了吧?”
“但望我是弄错了。太太请上楼看一看去。”
“我当然要去问她。”乌太太又问:“大小姐呢?”
“不在楼上。”
“你赶紧去找一找。”说完,乌太太起身就走;丫头捧着烟袋跟了来,她挥一挥手,示意不必伺候。到的乌二小姐卧房,只见她面朝床里,和衣而卧;梳妆台上摆着马夫人所赠的,那枚红宝石镶钻的戒指,十分显眼。
“太太来了!”脸色似乎非常尴尬的阿元,提高了声音说,意思是催促乌二小姐起来。
乌太太也是很能干的人,见此光景,忽又意会;便向阿元说道:“你下楼去看看,别让不相干的人胡乱闯进来。”
阿元答应着走到楼梯一半,遇见乌大小姐跟宋妈妈上楼,她们当然不是“不相干的人”,阿元便侧着身子,让她们先上楼。
“你倒说个原因给我听,怎么好好儿的,又不愿意了?”乌太太转脸望着刚进门的乌大小姐问:“你们是不是无意之中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又惹她使小性子?”
“我不是使什么小性子?”乌二小姐接口:“我得顾我的身份。”
“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
“二妹——”乌大小姐问得比较实在,“什么事让你失身份?”
“我先请看一段会典。”乌二小姐将一本翻开来的“钦定大清会典”,递到她姐姐手里,指点着说:“这儿!”这本会典是记载礼部的执掌,乌二小姐指出来的一部分是“舆车冠服之制”,上面写着:“郡王福晋暖轿及朱轮车、皂檐。余如亲王世子福晋。舆用银顶。初制、郡王妃轿、车盖、帷与亲王世子侧妃同。其侧妃轿、车、红盖、红帷、盖轿蓝缘、蓝垂檐。”
“侧妃就是侧福晋。”
“我知道。”乌大小姐如坠五里雾中,“怎么样?”
“你再看这一段。”
这一段是讲冠服:“郡王福晋朝冠,顶缕金二层、饰东珠八、上衔红宝石、朱纬。吉服挂,绣五爪行龙四团,前后两肩各一。余皆与世子福晋同。崇德元年定郡王嫡妃冠顶嵌东珠七,服用蟒缎、妆缎,各色花素缎。”
“看明白了没有?”乌二小姐问。
“看明白了,可不知道你无缘无故要我看这些东西干什么?”
“怎么会无缘无故?有朝一日,阿元也会穿蟒袍、做银顶大轿。”
一直在琢磨女儿心思的乌太太,忽然想到:“原来你是羡慕阿元。”她说:“可是咱们家的身分,总没有给。”
“娘!”乌二小姐大声打断:“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凭什么羡慕阿元。”
“那么为什么?”
“为什么?”乌二小姐冷笑一声:“到有一天我得给阿元磕头,娘,你不替我委屈?”
这一下,大家都明白了。想想果然,照会典上看,郡王侧福晋的身分,比一品命妇还高出好几等;乌二小姐见了她自然要磕头。
“话是不错,不过不跟她照面,不就完了吗?”
“娘可以不跟她照面,我行吗?”
“娘,”乌大小姐悄悄提醒她说:“曹家的儿媳妇,怎么能躲得过平郡王府侧福晋不照面?”
乌太太愣住了,想想真是替女儿委屈;但阿元的机会,也是她家的机会,实在不忍放弃。真成了两难之局。
“二妹,你也别想得太多。阿元又没有这个造化还不知道呢!”
“如果有,又怎么样?”
这一来乌大小姐也语塞了,无奈之下,只得望一望宋妈妈,希望她也能出个主意。宋妈妈的主意很干脆,“不能为阿元防了二小姐的亲事。”她说:“好在震二爷还没有走,跟他把话说明了,看她有个什么法子,回绝了王府,不就没事了吗?”
乌太太当时不作声,回到上房考虑又考虑,到底女儿的终身大事要紧;毅然决然地表示:“好吧!只能让阿元空欢喜异常了。”她说:“你们把老爷去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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