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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八章

  第二天上午,秋月将他的决定,告诉了马夫人,同时也提起曹雪芹对曹震的想法,不以为然的话。本来只是信口闲谈;那只马夫人却深为动容,一时尘封的往事,都涌上心头了。

  “他的想法,不能说不对。当年四老爷就是吃了这个亏,那几年,十天半个月京里就有人来,一会儿说要烧瓷器;一会儿说要烧珐琅,都是穿的皇上的旨意。亏得康熙爷圣明,有一回朱笔批下来说:“咬这要那,上头都不知道,也不知道骗了你们多少东西。以后如有这样的事,务必在宿折内回奏明白。格外又交待:”“倘或瞒着不奏,后来事发,恐于担当不起,一体得罪,悔之莫及。”

  “那么,”秋月问到:“四老爷知道不知道?”

  “当然也有点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瞒着不奏呢?”

  “一走不是等于告状了吗?内务府里的人,你不知道有多阴狠险毒;得罪了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受暗算?幸而有皇上交待,以后这种事就少得多了。可是,”马夫人又说:“不必假传圣旨,或是套交情,或是报信息,弄到头来要好处,还是不能不敷衍。做官做官,要会做才行;四老爷不会做,芹官也不是做官的材料。他有着一份自知之明,以我说,倒是好事。”

  这番话,在秋月心里激起不孝的波澜,自己是一直以荣宗耀祖期望曹雪芹的,哪知马夫人并无这种期待,反而是跟曹雪芹同样的想法。

  “爬得高,掉的重,富贵实在不必贪图。”马夫人又说:“有人在想,只要富贵到手,小心谨慎,富贵就能保得住;上了高枝儿,根本不掉下来,那就管它重也罢,轻也罢,与我何干?这话呢,倒也说得通;可是,世上的事那里包的定?就算命里带来的富贵,保不住还是保不住。你看看从康熙爷驾崩算起,这十年来!”

  秋月明白,指的是雍正年间,宫中兄弟的种种变化。他很奇怪,马夫人一向不问外事,想不到此时会发这么深的感慨。

  “如今的皇上,也真是命好,才接了大位。不过,”马夫人的话说得很慢,看得出她虽是私下跟心腹闲谈,措辞也很谨慎,“不是有句老古话,‘皇帝背后骂昏君’,再是有道之君,也未见得个个心服。我看,是非迟早会有的;但小王爷没有卷进去。”

  “这,”秋月想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没有是非便罢,倘或有是非,小王爷恐怕也躲不开。皇上跟小王爷,从小就像亲哥儿一样,如今又是这么重用,有了是非,他能不站出来当在前面吗?”

  “光是挡是非,倒还不大要紧;就怕是非还没有现出来,他倒先就卷在里面了……”

  这话说得有些玄,但也说得很深;秋月似懂非懂,就不敢再往下多说。换了个话题问道:“太太打算那天动身?”

  马夫人不作声;沉默了好一会,方又开口,“只要我去了,这头亲事当然就算成了。不过,我不知道四老爷跟震二爷,当初是怎么跟人家谈的;听震二爷的口气,仿佛结这门亲,做官当差,彼此都有帮衬。如果是这样子,结这门亲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秋月大为诧异,不知马夫人何出此言?于是率直问道:“太太的心思,怎么变了呢?”

  “我原来就不怎么热心。”马夫人说:“乌太太从小就有点势利,乌大小姐跟他娘一样,很能干,可也很厉害,什么人都瞧不上眼。那样的儿媳妇娶了来;你想呢?”

  秋月不答。这是无须要回答的话;同时她也有些觉得马夫人的话是杞忧,不过既不能驳,也无法辩,那就只好默不作声了。

  “如果在京里,又如果我跟乌太太不是从小在一块儿的,事情倒还好办,相不中就算了,了不起得罪了人就是。乌家可不同,我要就是不去;去了,就不容易你打退堂鼓了。我苦了一辈子,不能到老了,还受儿媳妇的罪!秋月,你想呢?”

  这一下,不能不回答了,“既然如此,就这缓一缓,好好打听确实了再说。或者,”秋月说道:“脱一个靠得住的人,先去看一看,乌二小姐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我正是这个意思。”马夫人忽然摇摇手说:“等我想一想。”

  在马夫人凝神考虑时,秋月倒想到了一个人。十天之前,她去探望邹姨娘,听说曹頫曾有信来,因为中馈无主,起居饮食,都干不便;打算将邹姨娘接到热河去照料。不过,虽有此意,确须视“京信”而定。京中是什么人写信给他,所谈何事?随无从猜测,但可料到,这封“京信”必是有关曹頫今后的动静;倘或在热河要多住些日子,才会接邹姨娘,否则就不必多此一举了。秋月心里在想,既然“四老爷”有这意思,怂恿邹姨娘到热河去一趟,又何尝不可?这样,相看乌二小姐不就正好托邹姨娘吗?

  “秋月,”马夫人也想停当了,“我看,只有你去一趟。”

  “我?”秋月不免诧异。

  “怎么?”马夫人问:“你不想去?”

  “不是!”秋月急忙答道:“太太交待,我当然得去。不过,我倒也想了一个人,邹姨娘。”接着她将有此念头起因,说了给马夫人听。

  “邹姨娘顺便办这件事,不露痕迹,倒是好主意;不过,乌二小姐是才女,邹姨娘不通文墨,能看得出她的深浅吗?”

  “喔,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秋月想了好一会,忽然有了新的主意,“我陪了邹姨娘去。不然,我到了热河,既不能住乌家;四老爷那里也不方便。有邹姨娘在,就不要紧了。而且两个人看,总比一个人看更靠得住些。”

  “说得不错,”马夫人深深点头:“你,就算我专门派你去跟乌太太道歉的,话说得活动一点儿,说我身子很不好,一时不能去,如果相得不中意,安下这个伏笔,我不去也不要紧了。“商量定了,立即派人去接了邹姨娘,细说缘由。邹姨娘本就让秋月说动了,很想到热河与曹頫做伴,但碍着季姨娘,不便开口。如今有马夫人的委托,师出有名,可说求之不得,自然连连答应。

  “邹姨娘,我托你的事,你回去可别跟季姨娘提。”

  季姨娘知道了这件事,会在亲戚之间闹得满城风雨,邹姨娘当然识的轻重。不过,这一来就得另外找一个热河之行的理由了。

  “不要紧,”马夫人说:“就说我也接到四老爷的信,想接你去;正好我要派秋月给乌太太去送礼,所以找你来商量,是不是一块儿?”

  “是,是,太太这个说法很好。跟季姨娘也说得过去。”

  看她还有迟疑之意,秋月便自告奋勇,“邹姨娘,你别为难。”她说:“我陪你回去,等我来跟季姨娘说。”

  “那可是再好没有了。咱们这会儿就跟太太告假,一起走吧!”

  “别心急!震二爷快来了,等一等他。”

  找曹震来的意思,无非责成他安排车马及护送的人,却没有将秋月此去的作用告诉他;马夫人还是只说派秋月去给乌太太送礼。

  “那么,太太呢?是不是仍旧定在三月里动身?”

  “想是这么想。”马夫人含含糊糊的答说:“还不知道到时候怎么样呢?”

  “雪芹呢?”

  “当然得留来下陪太太。”秋月抢着说道:“等我回来了再走。”

  “这也说的是。不过,四老爷哪里实在也少不得他这么一个人。”

  这下倒是提醒了邹姨娘,“震二爷,我跟你打听一件事,”她问:“四老爷是不是会在热河住下去?”

  “这可不一定。”

  “喔,怎么呢?”

  “或许上头会另外派四叔一个差事。”

  “什么差事?”马夫人信口问说。

  是马夫人问,曹震不能不答:“大概是在行宫里,要另外盖一个厅,派四叔监工。”

  这一说,马夫人就知道了;因为她听曹雪芹谈过。秋月亦有意会,所谓“京信”,多半是等曹震的消息。

  “那么,”她问:“震二爷,你看四老爷的这个差事,有几分把握?”秋月紧接着解释她发问的原因,“如果有八九分把握,邹姨娘该把夏天的衣服都带去;另外动用器具也该多带,免得到时候又回来料理,多奔波一趟。”

  曹震想了一下说:“八九分难说;六七分是有的。”

  “六七分也差不多了。”马夫人说:“你到好好儿去打听一下。”

  “是!”曹震答说,“我晚上再来。我还另外有事托秋月。”

  可想而知的,必是为翠宝的事,还是杏香,也为马夫人关心,因而问说:“仲四有消息没有?”

  “他今儿下午来。”

  仲四一来,要谈的事就多了。马夫人便说:“你晚上来吃饭吧?”

  曹震踌躇着说:“今儿晚上我有三个饭局。”但马上又作了断然的决定;“不要紧,那些饭局都可以回掉。”

  说完,曹震就去了,邹姨娘望着他昂然的背影消失,不由得感慨地说:“震二爷可真是越来越走运的样子。回想在南京的那几年,脸色不是青、就是灰,走路一溜歪斜,全不象咱们家的爷儿们。”

  “是啊!”马夫人深深点头,“说起来倒也是,真想换了个人似的。”

  “这,”邹姨娘忍不住说,“不是人都过去好几年了,我还提她;当年也实在是由震二奶奶拘着,左右不自在,久而久之弄成那幅倒霉像。如今的这一位,倒是有帮夫运的。”

  这就是邹姨娘忠厚之处,提起锦儿总是说她好;不必季姨娘,最妒嫉的就是锦儿,就因为她扶正了的缘故。秋月这样想着,心中一动,四老爷中馈久虚,邹姨娘实在也应该按锦儿之例办,倒不妨促成这件事。可是一想到季姨娘,一片热心,顿时冰冷;要扶正,自然是有子之妾居先,如果邹姨娘扶了正,季姨娘不吵翻了天。

  季姨娘每一回看到秋月,总有一种亲热得过分的殷勤;凡是秋月为之不安,急急托词避去,但这天却逃不掉,因为有话跟她谈,非先忍受不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容她插嘴的空隙,秋月单刀直入地说:“季姨娘,今天太太把邹姨娘请了去,使告诉她一件事;四老爷托人捎信来,要把邹姨娘接了去。”

  一听这话,季姨娘的脸色马上变了,丽日暖风,忽然乌云密布。连心里有预备,料知她不会有好脸色的秋月看着都有些害怕。

  “怎么会是接她不是接我呢?”是一种怀疑的声音;倒像原来是要接她;而马夫人在捣鬼,故意换成邹姨娘。

  有此感觉,不由得让秋月冒火,没好气的答说:“谁知道。”

  “不会是太太听错了吧?”

  这话便证实了秋月的感觉无误;季姨娘有样本事,可以使得原来怕她的人,一下子变成不怕她的人;秋月冷冷得说:“听错是不会的,也许太太跟你过不去,本来四老爷要接你的,特为说成接邹姨娘。”

  季姨娘一听话锋不妙,赶紧说道:“秋月姑娘,你错会了我的意思,我绝不是疑心太太帮邹姨娘。太太看待她跟我两个,向来一碗水往平处端,不会有偏心的。”

  “那么,季姨娘,你怎么瞎疑心呢?”

  “我不是疑心,我是怕太太听错了。”

  “疑心太太听错了?”

  秋越抓住“疑心”二字,堵的季姨娘透不过气,胀的脸红脖子粗的;突然朝窗一跪,口中说道:“我罚咒给你听,若是我瞎疑心太太,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见此光景,秋月真觉可气可笑又可怜;当下伸出手去相扶,本想说:“别这样,别这样,我是跟你闹着玩的。”话到口边,蓦地醒悟,季姨娘是不能假以词色的人,倘或这样一说,她马上又觉得自己有理,不中听的话又无休无止了。于是她只扶了她起来,自己复又坐下,绷着脸是仍有余怒的深情。

  “我咒也罚过了。”季姨娘赔笑说道:“秋月姑娘,你再生我得气,就是你的不对了。”

  “我不是生你的气。”秋月淡淡的答了一句。

  “好了,好了。既然不生气了,太太有什么话吩咐,就请说吧!”

  “太太就是这句话,告诉你一声儿。我原说,就这么一句话,让邹姨娘跟季姨娘说好了。太太说不好,得你替我去说,才算敬重人家。不像敬重出一大堆疑心出来了。这时哪里说起。”

  季姨娘心想,原来是这么一段根由!秋月回去一说,马夫人一定生气,心里又悔又恨,又有些害怕,不自觉地淌出两滴眼泪。这就到了可以拿季姨娘搓圆拉长,无所不可的时候了。秋月一面从腋下纽扣上抽出手绢,塞在季姨娘手里,一面埋怨的劝说:“你就是这个凡事不肯多想一想的脾气害了你!四老爷不接你,接邹姨娘去,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不想想,你一去了,邹姨娘能管得住棠官吗?”

  这是秋月便出来的理由,可是很管用,季姨娘信以为真,自怨自艾地说:“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现在是想到了?”

  “想到了,也明白了。”季姨娘的脸上,又是一种雨过天晴的神色,站起来说:“秋月姑娘,你坐一坐,我今天作了酪,你尝一尝。”

  “不,不!”秋月一把将她拉住,“我这两天胃不好,吃了酪,回头嘴里发酸,难受得很。咱们静静聊一会,我就要走了。”

  于是季姨娘复又坐了下来,谈起曹雪芹的亲事,问马夫人何时动身到热河?秋月便恰好提到与邹姨娘结伴同行的话。

  “太太身子不好,一时还不能出远门,所以让我去一趟。”

  “是去相亲?”季姨娘迫不及待地说。

  “不是。”秋月答说:“给乌太太去送礼。人家捎了好几回信来,意思挺诚恳地,既然一时不能去,礼尚往来,总也得表表心意。”

  “原来这样,”季姨娘说:“其实你也不必吃这趟辛苦,要送什么礼,让邹姨娘带了去,岂不省事?”这句话倒是说在情理上,秋月心想,必得有个合情理的解释,否则季姨娘一起疑心,便又有许多是非了。

  “我也是这么说。可是太太另外有想法,她说她跟乌太太从小就像姊妹似的;得专派一个人去,才显得情分不同。”秋月又说:“就像今天太太特委派我来,是一样的道理。”

  “是的,是的。”季姨娘感叹地说:“太太真正是贤德人,才想得这么周全。”

  总算遮掩过去了。秋月心存警惕,不能再跟他谈了,言多必失。早走为妙,当下起身告辞,季姨娘殷勤相留,却不曾留住。

  到家已是上灯时分,一进中门,便遇见曹雪芹:“太太说你跟邹姨娘要到热河去。”他问,“何以突如其来,有此一行?到底去干什么?”

  听他这样发问,便知马夫人有意隐瞒她的使命,因而她也不说真话,“太太没有跟你说?”她这样回答:“是一时不能去,特委派我跟乌太太致意。”

  “没有别的事?”

  “你说,会有什么事?”

  “我只当为我的事去的呢!”

  秋月笑笑不答;只问:“震二爷来了没有?”

  “还没有。不过,已经派魏升来通知了,得晚一点儿才来。”曹雪芹又问:“他来干什么?”

  “你想呢!”秋月一面走,一面说:“回头再说吧!我先去看太太。”

  见了马夫人,将季姨娘忽怒忽忧,倏忽之间,表情数变的事,当作笑话略略讲了一遍,秋月赶紧到厨下去检点,事先交待了几样曹震爱吃的菜,预备妥当了没有?

  这是曹震已经来了,一见了马夫人便说:“太太让我跟秋月私下谈一谈,行不行?”

  “怎么不行?”马夫人随即叫小丫头到厨房里来找秋月。

  到了马夫人屋子里,曹震立即起身,迎着秋月说道:“你来,我有点麻烦,非托你不可。”

  秋月不知道怎么回事,看马夫人及曹雪芹神色如常,当即答说:“震二爷在这里谈,不一样吗?”

  “不一样,不一样!”曹震答说:“你锦二奶奶关照,一定得跟你私下谈。”

  “喔!秋月答应着,却有些踌躇之意。

  曹雪芹懂她的意思,是在考虑到何处去谈?当即说道:“你们到我书房里去谈吧。我在这儿陪太太。”

  于是到了曹雪芹书房里,曹震坐在曹雪芹的书桌前面,将椅子换了个方向,示意秋月端一张凳子坐在他身边,都是面对着房门。

  “告诉你一件再也想不到的事;我不知道这是喜事,还是麻烦?想来想去,只能跟你谈;看看你有什么主意没有?”

  “震二爷,”秋月有些着急了,“到底是么事,你请快说吧。”

  “她,”曹震在手心中画了个字,“有喜了!是仲四来说的。”

  秋月没有看清楚他写的是什么字?但旋即意会,惊异莫名的愣住了。发愣之际,看到院子里又红又白的一树杏花,便即指着窗外问道:“震二爷是说她。”

  曹震转脸看了一下,点点头说:“对了。她本人还不知道,只说身上两个月没有来了。仲四奶奶很在行,私下仔细看一看就知道了。仲四说,如今就听咱们这里一句话,如果不理这个碴,仲四奶奶可以料理干净利落。”

  “她怎么料理呢?”

  “还不就是弄剂药给她服。”

  秋月立刻就想到绣春当年的遭遇,心往下一沉,但此刻他还不变表示什么,只很快的答说:“这件事关系不轻,我得先跟太太请示。”

  “是的。这件事得太太拿主意。”曹震问道:“我什么时候来听回音?明儿一早行不行?”

  秋月想了一下答说:“好!不过,震二爷,你别来!这件事,这会儿还得瞒着芹二爷;看明儿上午,我到什么地方去看震二爷?”

  “到我哪儿来好了。”曹震答说:“我家那口子明儿要去烧香还愿,中午才能回来,你也不必来得太早,防她还没有出门。”

  “是!我知道。”

  回到马夫人那里,两人都是声色不动,马夫人问起仲四,曹震道是“还没有来”,这就连翠报的事都无可谈了。由曹雪芹陪着他吃完了饭,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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