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曹震所设计的,高其倬告病解任;将江苏巡抚印信交了给藩司护守,静等由漕运总督调任的顾琮来接收以后,紧接在奏报启程回京日期的折子之后,悄悄得到了京里。他的行程,来保是知道的;为了照顾曹震,特为派他接待高其倬,这既是他“忙得不可开交”的缘故,——高其倬到京,公司两方面都是曹震为他安排奔走。宫门请安以后,谒陵刚刚回銮的皇帝,搁下了好些亟待裁决的大事,在养心殿召见高其倬,垂询了整整一个时辰之久。
“皇上问我,原来打算给怡亲王的那块地,到底是中吉、还是上吉,如果不会看错,真是中吉之地,以怡亲王的身份应该居之不疑,何以坚辞不受?这话,来大人在苏州就问过我;我跟他说:我不知道怡亲王是何用意。这回进京,一路上我都在捉摸这件事;想来想去,或许是这么一个缘故,怡亲王怕葬在那块中吉之地上,冲断了龙脉。不过,这不是不能明白回奏之事,何必那样张皇?”高其倬向曹震问道:“老弟,你说是不是呢?”
“大人的称呼,真是不敢当。”曹震答说:“请大人直呼其名好了。”
高其着想了一下问;“你别号是那两个字。”
“贱号通声。政通人和的通,声闻于天的声。”
“好!我就不客气叫你通声了。通声,你说我刚才的话如何?”
“大人说的极是。”曹震答说:“怡亲王辞那块中吉之地,必是有什么不便明言的苦衷。”
“不错,正是这话。”高其倬点点头:“因此,我跟皇上回奏:得到泰宁山细细看了,才能考察出缘故。通声,”高其倬略略放低了声音说:“我拜托你一件事。”
“大人言重了,尽管请吩咐。”
“怡亲王有个门客,姓钟;泰陵的穴,是他定的。姓钟的已经去世了,听说他有个儿子,已得父传,不知道此人现在何处?我想找他来谈一谈。”
“是!”
“还有,这件事以私下打听为宜。”
“是,是。”曹震急忙搭说:“请大人放心,我识得其中的利害关系。”
于是曹震托内务府的一个好朋友,辗转打听,很快得有了结果;那人名叫钟永明,原籍江西,继承父业,已堪舆为生。此刻为保定一家富户请了去相看阳宅,不知哪一天能回来。
“怎么办呢?”高其倬大为踌躇,“此非数日可了之事,而我——”。
话虽没有说出来,也能猜想得到,他急于了解其中奥秘,以便复命。所以曹震自告奋勇:“大人不必着急,”他说,“我赶到保定去,好歹把姓钟的请了来。”
“能请来最好,有些情形,非当面细谈,莫知端倪。不过,富家宴请地理先生相看阳宅,卑词厚币,只怕他不好意思先走。”高其着想了一下说:“万一不能来,请他照我所问,逐条回答。我此刻就写信,劳你的驾,辛苦一趟。”
高其倬当时便写了一封信,对当日钟永明之父,在泰陵定穴的经过,假设了许多疑问,一条一条了出来,封缄严密,面交曹震,并有一番交待。“请你跟钟某人说,不是说他父亲定的穴,又和不妥之处;叫他不用怕,不会有什么麻烦,只要据实回答即可。同时,要他务必保守秘密。”
曹震在路上盘算,“叫他不用怕,”便意味着会有可怕之事。钟永明一听这话,不但不会来,而且很可能不会据实作答。这件事要办得漂亮,须耍个小小的手段。
于是到了保定,现在粮台上落脚,打听到了钟永明的居停之处;备了一份帖子,登门拜访。他是故意耍了排场的,一辆簇新车围、“铜活”雪亮的蓝呢后挡车,前有“顶马”,后有“跟马”,魏升另骑一匹,旁车而行,看着将到大门,一抖缰绳,抢到前面去投贴。
那家富户姓荆,以烧锅起家;保定城里提起“荆烧锅”,几乎无人不知。他家的下人自然见过世面,一看魏升滚鞍下马,赶紧上来两个人,一个接过缰绳,一个便含笑动问:“二爷贵姓?”
“我姓魏。敝上内务府曹二老爷,特为来拜访钟先生。”
“是,是!钟先生在。”那人说道:“曹二老爷的轿子,请抬进去吧。”说完,接贴进去通报,钟永明正跟荆烧锅在花厅上谈论新造住宅的风水,听说是内务府的官员,又听说气派非凡,不敢怠慢,急忙迎了出来,曹震恰好在大厅帘前下轿。
彼此一揖,通了姓名,互道久仰;曹震见那钟永明三十左右年纪,一脸精明之气,便知自己那套小小的手段,必能奏效。
“曹二老爷,请里面做。”
“谢谢!”曹震从容说道:“跟贵居停未见过面,不便冒昧相扰。此来有几句要紧话跟老兄谈,谈完了就要告辞。““敝居停也很仰慕的,等我来引见——”。
“不,不,谢谢。”曹震抢着说道:“咱们就立谈数语好了。”
“那请吩咐。”
“江苏巡抚高大人,见过没有?”
“没有见过,不过先父呈高大人不弃,倒是追随过一阵子。”
“高大人也提过令尊,颇为伤感。”曹震紧接着说:“他此番告病回旗,有好几家王公,争着要请他踏勘阴宅,急于请一位帮手。知道老兄尽传家学,是尊公的跨灶之子,特为派我来延请老兄去帮忙。”
钟永明又惊又喜,能为王公大臣勘定阴宅,又是为鼎鼎大名的高其倬做帮手,不但这一回能收好几分重礼,以后又何愁名不盛、利不厚?不过,有一层难处是荆烧锅之事未了;想了一下,微皱着眉说:“呈高大人抬爱,感激不尽。我想请曹二老爷恢复高大人,我尽快拿这里的事赶完,立刻进京,替高大人去请安。”
“喔,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老兄大给还要多少日子,才能赶完。““总得半个月。”
“这太久了。高大人恐怕等不及。”曹振略停一下,“我跟老兄素昧平生,但既能让我专程来会一会,总算有缘;我到舍不得老兄坐失大好机会。这样吧,老兄跟贵居停告三、五天假,进京见了高大人,把事情说妥当了,那就别说半个月,一个月也不要紧;高大人刚刚到京,应酬极多,也总得个把月才能敷衍的下来。现在要紧的是,要把事情敲定,老兄懂我的意思不?”
“懂,懂!”钟永明一迭声地答应着,“初次幸会曹二老爷,你老这么看顾我,我真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
“言重!言重!”曹振说到;“我原先替定边大将军平郡王管粮台;如今平郡王的大将军虽已交了出去,这里粮台,都是我的旧部,车马夫子都现成的。老兄能不能明天一早就动身?”
“是!是!我跟敝居停说一说,反正三五天即回,误不了他的事。准定明天动身好了。”
到第三天回京,曹震现将钟永明安置在客栈,随即便去见高其倬,将他给钟永明的信,原封不动的递了上去,还有一番说词。“大人即交待,能免谈最好;象这些事,大人留了笔迹在外头,也不妥当,所以我把钟永明搬了来。不过有句话,得先跟大人禀明,要请大人包涵,我是把他诓了来的。”曹震说明经过,还请了个安,表示要请高其倬替他圆谎。
既欣赏他干练能办事,有嘉许他诚实不欺,高其倬甚为满意,着实夸奖了他几句;又说:“你也不算骗他,反正王公大臣之中,总少不了又请我看地的人,我将来用他就是。”
“那就更好了。”曹震问道:“大人打算什么时候让他来见?”
“这会就可以。”
“是!我马上带他来见。”
于是曹震一面派魏升去接钟永明;一面在僻静严密、当作高其倬书房的那间屋子里,备下了精致的酒果,静等客到。钟永明是穿了官服来的,原来他也捐了个七品功名在身上,暖帽上黄澄澄簇新的一个金顶子,颇为耀眼。问起来还是捐的一个县官,曹震便改口称他为“钟大老爷”,连声道歉:“失敬、失敬!”
“曹二老爷。”
“不,不!”曹震急忙阻止,“这个称呼万不敢当。”
“彼此,彼此!”
正在谦让的当儿,高其倬进来了钟永明随即磕下头去,高其倬赶紧双手扶起,又命自己的听差去取便服来替“钟大老爷换。”客气了好一会,方始坐定;曹震知道应该告退了。
“通声,你一起坐吧!“高其倬说:“你也仔细听听,过几天陪我上山。”有他这句话,曹震便知陵工差事十拿九稳了。当下抖擞精神,在尽做主人道理的同时,用心听他们谈论。
高其倬谈堪舆,当然是从相传为唐朝一个外号为“救贫先生”,侨寓江西的杨筠松所著,上卷名为“撼龙经”,中下卷名为“疑龙经”的这部书谈起。钟永明看过这部书,但亦只是看过而已;好的是他的虚心恭敬,让高其倬觉得孺子可教;颇加称许。
渐渐提到泰宁山皇陵定穴的经过,这是就是高其倬听钟永明谈了,他谈得很仔细,而且不时用牙箸蘸着酒,在红木桌面上画图。虽然定穴是他父亲主持,而动手的确是钟永明,因此,对于高其倬所提出来的疑问,都能详详细细的解答。高其倬一面听,一面回忆泰宁山的形势,找不出定穴又何不妥之处,便将话题一转,谈到怡亲王的墓地。
“皇上曾经打算拿泰宁山的一块中吉之地,赐给怡亲王。”他说:“那块地我也看过,因为不算顶好,就没有多看;不知道令尊看过这块地没有?”
“看过。”钟永明说:“怡亲王看皇上有这意思,特为叫先父去细看;我是伺候了先父去的。”
“喔,”高其倬故意闲闲得问;“令尊看了怎么说?”
“先父说:这块地在平常人家,是上上吉地;以怡亲王的身份而论,也是相称的一块好地,是大富不绝之穴;不过只有两个年份好葬,一是卯年,一是未年。别的年份不是不吉,就是妨害主穴。”
“嗯,嗯。”高其倬又问:“怡亲王怎么说呢?”
“我只听怡亲王说:这块地不合我用。是不是还有别的缘故,不想要这块地,我就不知道了。”
高其倬却已经大有所悟了。不过,他没有再谈怡亲王的墓地,却跟钟永明讨论葬法跟方位——地理有三科,但通人认为只有两科,一科是形势,一科是方位。高棋桌善看形势,钟家父子却是看山向、讲方位的专家,连带也要讲二十四种葬法。高其倬毕竟只是书本上的学问,谈到这些实务,倒是想钟永明很讨教了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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