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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六章

  一直过了“破五”,秋月亦无一个确实的答复给桐生,因为马夫人始终未能决定,是不是该接受乌太太的邀请。本来是件无所谓的事,只为叙旧其名而有相亲之实,倘或不打算结这门亲,不如玩专设词谢绝;去相了亲而辞谢婚事,必然是亲家未结,结成冤家,马夫人怎么样也不肯做这种事。

  其中的症结,实在大出秋月的意料。打听到得乌二小姐,说法不一,有的说她又脾气,有的说他待人接物,一派大家风范;谈到相貌,有的说她长得庸俗,有的说她长得端庄。最令人困扰的事,打听了四个人,恰好一半这么说,一半那么说,不知听谁的好?

  “照我看,是在两可之间,脾气是有,不至于不讲理,然长得不算齐整,可也不丑。这就要看缘分了。”马夫人说:“如今芹官对人家有误会,凡是朝坏的地方去看;如果我们看中了,他本人不愿意,这件事怎么办?”

  锦儿与秋月都无以为答。就这样踌躇不定的好几天,桐生忍不住找到秋月去“讨进止”了。秋月考虑了,断然决然地说:“你不必等了!先去吧。”

  “那好!我明儿就动身。不过,到了热河,四老爷问起来,我怎么说?”

  “你是说,四老爷会问,太太那一天动身?”

  “是啊!”桐生又说:“不光是四老爷,人家乌家也在等回信;只怕我一回热河,乌大小姐就要进京来接太太了。““乌家倒不要紧,已经有回信给人家了,说身子不太好,天气也还冷,得缓一缓才能动身。”

  “哪,四老爷问我,我就拿这话回他。”

  “不错。”

  “芹二爷呢?我又该怎么说?”

  秋月考虑了一下答说:“我另外写信给芹二爷。”

  等桐生回到热河,半月之隔,情形大不相同了,搬了家也多了两个人:杏香与阿元。

  乌都统代为安排的公馆,对曹頫叔侄二人来说,有点大而无当,除大厅以外,正屋两进,后带一个花园;曹頫一个人占了第二进上房五间;第一进作为办事会客之用,还有余屋可做客房;曹雪芹住的是花园,园中有轩、有厅,有水阁,为了起居方便,曹頫为他挑了位在花圃之中,后有一树丹桂的三楹敞轩,题名“金粟斋”;乌都统亦赞成他住在这里,认为是个“蟾宫折桂”的好兆头。

  房子大了,用的人就要多。房主是户部当过好些肥差事的一个司官,如今派在湖北收税,留下司阍、花匠、打杂各一人看房子,当然都要留用;乌都统又见了一名熟悉官场的干仆,充作曹頫出门凡是拜客的跟班。上房照料起居不能没有人,便将阿元也派了来。

  “这不比了!”曹頫辞谢,“通声会送一个女孩子来使唤。”

  将阿元派来,原是乌太太跟乌大小姐商量好了的;乌太太是决意要曹雪芹做女婿了,而且自觉这头亲事已成定局,一切的打算,都拿曹雪芹当未过门的娇客看待;阿元原是派来照料曹雪芹的书房,督促他读书用功,不过不便明言。一听曹頫的话,正好将这件事挑明了,说他们叔侄分住两处,一个丫头照顾不到;杏香伺候上房,阿元照料金粟斋,方为两全其美。曹頫觉得这话不错,而曹雪芹确有苦难言;这一来,他跟杏香便无从亲近了。

  杏香是除夕那天到的,起初茫无所知,只看新年里与乌家往还密切,不是乌都统带着儿子来访,便是派人将曹頫叔侄接了去盘桓,而且乌家天天有人派了来,或者送食盒、或者跟何谨来接头搬家的事,在显示两家不是普通的交情;到得挺说乌家要派一个叫阿元的丫头来,他觉得不能不打听了。

  “何大叔,”杏香也这样唤何谨,“这乌都统跟四老爷的交情真厚,是多年世交吧?”

  “是啊!原是世交,现在又要结新亲了。咱们芹官将来是乌都统的女婿。”

  一听这话,杏香立刻想到阿元,心里不知是何滋味?这天找到一个机会,直接向曹雪芹动问。

  “芹二爷,恭喜你啊!”

  曹雪芹猜到他指的是什么,却故意问一句:“什么喜事?”

  “咦!不说要娶乌家的小姐吗?”

  “喔,你知这件事。”曹雪芹坦然说道:“这件事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四老爷非常热心,我亦不便泼他的冷水,反正到头来是一场空。”

  “怎么?芹二爷我不懂你的话。”

  “好!我告诉你。”他细谈了亲事的来历及对乌二小姐的观感,接着又说:“只要我娘不来,这件事便等于无形打消了;你等着,看桐生回来怎么说。”

  等桐生到热河时,阿元管领金粟斋已经五天了。先看到阿元,大感意外;再看到杏香,虽是意料中事,却陡生浓重的不安,深怕旦夕之间会起风波,着实为曹雪芹担着心事。

  首先是见曹頫复命,照秋月的话说了一遍;曹頫已从乌家得知马夫人一时还不能来的消息,所以并为多问。

  接下来是到金粟斋去见曹雪芹,因为有阿元在,不便多说;只将秋月的信交了出去。信写得很长,也很坦率,说在京中已多方打听了乌二小姐的一切,并不如他所说得那样,所以疑心曹雪芹是有了成见;劝他虚衷以听,冷眼观察,打破心中的弊境。又说,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乌二小姐既然亲自考验,深为赏识,即此一端,便是知心;就算本性高傲,对他也会另眼相看。

  这番见解,已使得曹雪芹对乌二小姐的看法动摇了,最后的一段话,冲击的力量更大,她说马夫人为爱子的婚事,已苦恼了好几年,这一次更觉烦心,她一方面不能不顾他的爱憎,另一方面又不能不顾乌太太当年亲如姊妹的情分。即令乌二小姐不堪作陪,要辞谢这门亲事,本就很难;若是各方面都过得去,而硬生生回绝了,倒像是有意作对,于心何安?因而由衷的盼望曹雪芹仰体亲心,就算乌二小姐不如理想,娶了她略嫌委屈,看在老母得分上,也就容忍了吧!

  看完信,他的双眼润湿了;阿元忍不住问道:“好端端的,为什么伤心?”

  “唉!”曹雪芹叹口气:“天下父母心!”

  这就不变深问了,他很识进退,料想桐生应由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要说,以回避为宜。于是他托词找杏香有事,飘然远去;这时曹雪芹还未开口,桐生却以及关切的语气问道:“阿元怎么来了?

  杏香的脾气不大好,会出事。“

  这话说中了曹雪芹的心事,“眼前到还好。”他说,“杏香还沉得住气,在形迹上没有显出来;日子一长,可就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了。”

  “杏香是怎么个说法?”

  “她也知道乌家的事。”曹雪芹答说:“我告诉你,这件事不会成功的。太太不来,就算无形中打消了。她大概是在等着这件事的下落,所以这几天深藏不露。”

  “那么,芹二爷到底是怎么个打算?看样子,乌家的亲事会成功。”

  “澳!”曹雪芹很注意的问:“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四老爷、太太、秋姑娘、锦二奶奶,全都赞成这门亲事;全凭芹二爷一个人反对,恐怕反对不了。”桐生又说:“芹二爷真的反对,就不该让阿元来!这就像打仗一样,主将未到,先锋已经把人家的营盘都占领了,芹二爷你倒想,能不投降吗?”

  听这一说,曹雪芹方始发觉,自己已在无意中中陷入重重纠结、层层束缚的困局之中。细细想去,竟不知何以自解?

  “唉!”他软弱的叹口气,“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错!”

  “错也已经错了。”桐生接口说道:“芹二爷,你得拿定主意才好。”

  “我毫无注意;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摇摇头说:“我实在不甘于投降。”

  “不投降行吗?芹二爷,你得把事情想明白,乌家的亲事,看来非成不可;麻烦是在杏香,趁早了断的好。”

  “怎么个了断法?”

  “告诉她,不能要她了。”

  “那不是薄幸?”曹雪芹使劲的摇头,“负心之事,我不能做。”

  “不愿意这么做,就只有一个办法。”

  “你说;说来我听听。”

  “告诉四老爷,你得把杏香收房;乌家也不能管你这件事。不过,芹二爷,”桐生问说:“你有敢跟四老爷说的担子吗?”

  听似藐视之语,曹雪芹勃然大怒,想立即回他一句:“有何不敢?”但念头尚未转完,便已气馁;怒火当然也消失无余,只剩下惭愧了。

  桐生对他此时的心境,可说洞若观火;心里在想,想拿杏香收房,是不容易办到的事,就能办到,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处;但要让他亲自来斩断与杏香的一缕情思,却又是千难万难。看样子,只有自己做恶人了。

  “你,”曹雪琴抬眼问道:“可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哪里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弄得不好,还两败俱伤呢!”

  曹雪芹愣了一下,“两败俱伤,两败俱伤。”他轻轻的念了两句;突然大声说道:“对!就让他来个两败俱伤好了。”

  意思很明显的,他不能要杏香,但亦不愿娶乌二小姐—猜想他是推脱的手段,不说不愿,只说是也未成,功名未立,一时不想娶亲;甚至立下誓愿,非中了举人不娶亲。想中举人很难;性不重视他自己做得了住的。为了逃婚耽误了功名,这种傻事,在他是做得出来的。

  桐生摸熟了曹雪芹的脾气,劝亦无用;只有另辟蹊径来挽救此事。这样转着念头,突然觉得负荷加重了,本来只需想法子弄走杏香即可;现在还得设计让他不能不娶乌二小姐,否则即无法避免两败俱伤的结局。

  由于朝夕相处得地利之便,以及桐生那略带稚气的憨像,易于打动女孩子的心,所以只不过三、吴天的工夫,跟阿元就像是一起长的同伴那样了。

  当然,交不浅言也就慢慢深了,她关心马夫人什么时候到热河来;他就正好跟她谈乌二小姐。

  “我家太太一定会来,也一定会看中你家二小姐。不过,姻缘这件事也很难说。”

  “怎么难说?”

  “嗯。”桐生在鼻子里哼了一下,再无别话。

  阿元是亢爽的性情,立即表示不满,“我最恨人说话吞吞吐吐!”她说,“亏你还是男子汉,一点都不干脆。”

  “不是我说话吞吞吐吐,”桐生答说:“怕你心里藏不住话,会惹是非;不是我自己跟自己找麻烦?”

  阿元不服气,“你说!”她提出质问:“什么时候我心里藏不住话?”

  “我是猜想,”桐生原是算计好了的,“看你现在的样子,似乎可以跟你谈几句私话。”

  “私话,”阿元有些疑惑,“什么私话?”接着,他又正色说道:“我跟你可没有私话。”

  “那就算了。”

  阿元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的私话,当然有关曹雪芹的姻缘,自己的表白实施多余的。心想把话说回来,但看到桐生仰着脸拿乔的神情,觉得软语央求,心又不甘,因而默不作声。

  桐生倒也沉得住气,坐下来拿起阿元夹绣花样子的一本布面旧账簿,细细翻阅。那种好整以暇的神情,像是有意在折磨人死的,惹得阿元一阵阵冒火。

  “你到底说不说?”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说什么?”桐生仰着脸问。

  “你还装算!”她走上去使劲掐他的手臂,咬着牙说:“我叫你识得厉害。”

  女孩子肯这样动手掐人,那就不是泛泛的情分了;桐生痛在臂上,乐在心里,伸手握着她的手腕告饶:“好了,好了,我说!”

  阿元松开手,得意地说:“谅你也不干!”

  这时桐生的想法有不同了;认为已能掌握的住阿元,那就不妨好好地谈一谈。

  “我不但要跟你说,还要跟你商量。不过,我先有几句话问你,你得老实回答我。”

  “我几时跟你说过假话。”

  “那好!我想问你:你们二小姐,配得上我家芹二爷不?”

  “哼!”阿元冷笑,“你怎么不说:我家芹二爷,配得上你们二小姐不?”

  “听这话,我家芹二爷倒是高攀了?”

  “也不是什么高攀,只不过相貌、脾气、才情,那一点也不输你们芹二爷就是。”

  桐生大为兴奋,“照这么说,咱么真得好好儿谈一谈了。”他说,“你知道不知道,有件事,芹二爷心里很不舒服?”

  “喔,”阿元很注意的,“什么事?”

  “你家二小姐翻来覆去,把我们芹二爷都快‘烤糊’了;可是二小姐的金面不露,芹二爷觉得、觉得、、、、”

  “觉得委屈了不是?”

  “也不能说委屈,似乎不太公平。”

  阿元默然半晌,失色说道:“我倒没有想到,芹二爷的气量是这么狭!”

  “不,不!那你可弄错了!”桐生急忙分辨,“芹二爷只当二小姐娇生惯养,又恃才傲物,将来性情不投,难以相处。夫妇是一辈子的事,我们芹二爷的顾虑,也不能说错。”

  阿元点点头。“这倒是我错怪芹二爷了,不过,”她皱着眉说:“这个误会可是太大了。”

  “是啊!既然是误会,得想办法。”桐生也深锁双眉,“这个办法还不好想。光是空口解释怕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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