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喝到二更天就散了,一则是曹震与翠宝的良宵,不可辜负;再则是曹雪芹有件事,急于要回自己屋子里来办。南屋也收拾得很整齐,不过不似翠宝那里完全是新房的样子,曹雪芹的铺盖已经达成卷了,床上用的是杏香的寝具。窗前另外添了一张半桌,上置杏香的梳头匣子,曹雪芹只匆匆浏览了一下,便喊进桐生来有话交待。
“我那卷白绫子呢?”
“在书箱里。”
“你拿出来给我。”曹雪芹又说:“把大砚池找出来,磨墨!”
“芹二爷,”杏香差异的问:“你要干吗?”
“画画。”曹雪芹说:“你也别闲着,第一,找把剪刀来剪绫子;第二,炭盆的火要旺;第三,把书桌收一收,找一床被单铺上。”
“怎么半夜里想起来画画?”杏香笑道:“你这个人也真怪。”
“就凭那股兴致。兴致来了,画得一定好。”曹雪芹又喊;“桐生,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
“找到了就快拿来!”
“你别乱咋呼。”杏香从容说到;“你有画画的兴致,我也有看你画画的兴致。你告诉我要画什么,我自然会替你预备。人磨墨、墨也磨人,急不得的事!你跟我说明白了,去一边儿躺着,喝茶打腹稿,等我们预备好了,你舒舒服服来画。”
这话在曹雪芹心中,句句首肯;想起她从小就为他兄长料理书房,当然也就相信她一定能预备得很妥帖。当下将曹震嫌那平金垂流苏的帐额的话讲了一遍;杏香不带他再往下说就明白了。
“喔,你是要拿白绫子画一个帐额。”杏香点点头说,“这个主意不错。粉红帐子要水墨才压得住;也雅致。”
“对了!”曹雪芹非常高兴,“你倒是行家,也是知音。”
“岂敢。”杏香矜持地问:“你打算画什么呢?”
“笔墨太疏淡了,怕压不住。有个现成极好的题材,岁寒三友,太好了!——”
“又是极好,又是太好。我倒要请教,到底是怎么个好?”
“岁寒三友是拟人。”曹雪芹答说:“松是我震二哥,竹跟梅就是我那锦儿姐跟翠宝姐了。”
“果然好!”杏香深深点头;但是的曹雪芹扫兴的是,还有一句话;“可惜了!不合用。”
“怎么呢?”
“第一,是单数——”
“啊,喜事不能成单数!我们倒没有想到。”曹雪芹急急又问:“第二呢?”
“帐额一尺多高,你那株松树怎么画法?”
苍松之姿,美在老干擎空;一尺多高的横额,怎么画得出松树的挺拔?曹雪芹原想画一树卧松,那是个不得已的办法。如今又有单数之嫌,这不得已的办法也不能用了。
“坏了!我竟不知道画什么好了。”他搓着手说:“这怎么办?”
“容易!画一幅梅竹双清图,暗含着有松树在里面,不就行了吗?”
听得这话,曹雪芹竟肃然起敬了,“我得管你叫老师了!”他拱手一揖,“如今真要另眼相看了。”
“我也不要你另眼相看。只记着,除我哥哥以外,你是我第一个看得起的人。”说完,杏香很快的转身儿去。
曹雪芹把她的话一遍又一遍的咀嚼着;忽而欣慰,忽而犯愁,忽而感慨,忽而兴奋,竟忘了身在何处了。
“请吧!”
这一生警觉了曹雪芹,随着杏香到了西间书房,只见书桌上覆着浅蓝竹布的被单,上铺一副丈许长的白绫,一面拿铜镇纸压住;砚池、水盂、大小画笔,摆得整整齐齐。让曹雪芹最欣赏的是,书桌两头,一面一个高脚花盆架、上置烛台,点的正是北屋那一对粗如儿臂的红烛。
“提画的诗,我也替你想好了。”杏香很谦慎地说:“不知道你会不会嫌我话太多?”
“不会!决不会!你说吧!”
“是忽然想起来的。记不得在哪儿看到的。”杏香放慢了声音念道:“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
曹雪芹脱口一赞:“好!”然后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倒这是有心人。这帐额我要多画一幅送锦儿姐。”
“我可不敢说你那锦儿姐,是怎么样的仰面傲人。”
“你不用表白。”曹雪芹笑道:“如果你不愿意说是你的主意,我不正好掠美?”
“请!”杏香手一伸,很慷慨斯的。
这是炭盆中正烧得炽旺,一室如春,宜于卸去长衣;曹雪芹手刚一伸,杏香已经警觉,上来为他解纽宽袍。短装的曹雪芹,一身轻快,平添了几分精神;在明晃晃两只红烛高照之下,望着绫子端详了一回,簌簌落笔,竹枝低昂、梅影横斜,配上怪石苍苔,留下右上方一块空白,恰好题诗。
“款怎么提法?”
“这,我不懂,”杏香答说:“不过,我觉得含蓄一点儿的好。”
“那就单款好了。”曹雪芹题了那两句诗,加上下款:“雪芹写”三字。
“字数又成单数了。”杏香提醒他说,“‘写’字下面得再加一个字!”
这很容易,加一个“意”字,变成“雪芹写意”就行了。曹雪芹搁笔细看,得意地问杏香:“如何?”
“有的好,有的不好。”
这样回答,多少出乎曹雪芹的意料,自然要追问:“好的是什么?不好的是什么?”
“梅竹都好。”
“不好的呢?”
杏香不愿做答,只说:“时候不早了,收拾了好让桐生去睡觉。”
于是收拾书房的火烛,各自归寝。关上了卧室房门,曹雪芹重拾话题,追问不好的是什么?其实这是多余的一问,好的是梅竹,不好的自然是奇石苍苔。曹雪芹也知道这一点,不过他要让杏香说出口来,才好再问何以不好。
“别问了,睡吧!”
“不!”曹雪芹想小孩撒娇斯的,“你不说,我不睡。”
“其实,”杏香迟疑地说:“我不是说你画得不好;不过,有那么一股没来由的感触而已。”
“即使感触,就更应该说给我听了。”
“你一定要听,我就说给你听。我觉得你象那块石头,有那么怪,有那么硬;我呢,就象那点点苍苔,无法不踩在人家脚底下罢了。”
原来是这样的感触,“你真是多愁善感了。”曹雪芹说,“不想你的性情。”
“你倒说我的性情该怎么样?”
“我看你是豁达一路。”
“豁达?”杏香问道:“你是说,被别人踩了不吭气,那才是豁达?”
曹雪芹不知她何以有这样的话?心里不免反感;很想反问一句:是谁踩了你?但想一想还是忍住了,不过也没有在开口。
这一下,杏香自然感觉到了,静下心来细想一项,自己也很不对,无缘无故说这些负气的话,不是太无谓了吗?他很想认个错,但脸皮薄说不出口。
空气一下子僵硬了。曹雪芹觉得好没意思,一个人静静的在想,翠宝是有归宿了,即令将来性情不投,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不能再有什么变化了。其实,曹震又何必这么心急,就要办这件事,也得商量商量,看如何安排杏香?如今她是进退失据,自己也是左右为难,这都是曹震做事台轻率之故。
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有些怨恨,“我震二哥独断独行,全部顾人的死活。”他懒懒的站起来,却又颓然倒在椅子上,万般无奈的感觉,都摆出来了。
杏像有些疑惑,忍不住便问:“什么是不顾人的死活?”
“他全不顾我的处境,还我对不起你。”
“这是怎么说?”杏香问道:“你有什么是对不起我?”
话出口了,曹雪芹觉得索性说明白乐的好。
“我四叔的为人,你大概也听说过。我不能象震二哥待翠宝姐那样待你,咱们等于白好了一场,那不是我对不起你吗?”
听得他这么说,杏香便有话也不能不说了;想了一回,叹口气说:“只要你心里有我就好了”。
“那还用说吗?”曹雪芹脱口答说:“依我的心,恨不得你能陪我一块儿到热河去。”
“你真是这么想?”
“当然是真的。”
“好!”杏香似乎胸有成竹了,以一种安慰的语气说:“只要有你这句话就行了。”
气氛又变过来了。杏香重新沏了一壶茶,围炉闲谈;谈到那幅白绫帐额,倒提醒了曹雪芹一件事。“我画是画了,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交给我。”杏香答说:“明儿让桐生先拿去裱,裱好了配上里子就可以挂了。”
“这种天气,裱一裱得好几天好能干。那时候,我人已经到了热河。”
“怕什么,我会料理。”
“我知道你会料理,可是我看不到挂上了是个什么样子。”
“一定好。”杏香突然说道:“你替我也画一幅。”
“行!”曹雪芹问:“你愿意要什么?”
“别问我,问我就麻烦了。”
“不要紧,我不怕麻烦。”
“我要一副青绿山水,配上月白帐子才好看。”
这在曹雪芹是个启发,月白帐子配上一个青绿山水的帐额,既然好看,那何不索性就拿金碧山水来相配。第一个念头很得意;第二个念头就沮丧了。远山帆影、流水孤村、笔墨疏简的山水,曹雪芹到是为人所许,颇有灵气;千岩万壑、金碧楼台的“院画”,得多少年的功夫,才能像个样子,他只好敬谢不敏了。
“你出的题目倒好;不过,说老实话,在我是太难了。你另外再想。”
“那,那就来一副芦雁。”雁字刚出口,她马上又改口。“芦雁不好!”
芦雁竹石,都是曹雪芹笔下的好题材,正喜合了脾胃,不倒杏香变了卦,少不得追问原故:“挺好的嘛!你何以说不好。”
“雁字横空,当头的总是孤雁”。
原来是这样的一个忌讳!女孩子终究是女孩子,看似伉爽豁达,其实心思很深很细,而细心之中,却包含着一片愿长相厮守的深情,曹雪芹既感动又感激。
“那么,我就画一对交颈鸳鸯,你看如何?”
“鸳鸯就是鸳鸯,何必把交颈画出来?”
“‘愿做鸳鸯不羡仙’,就因为交颈之故。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曹雪芹又说:“这得工笔,要等我到了热河,慢慢儿画。”
“那到不要紧,我尽等好了。就怕你一转身就扔在九霄云外,让我空等一场。”
语意双关,曹雪芹自然听得出来,当下答一句:“只要你肯等,事情就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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