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被惊醒的是杏香,掀开帐门问道:“谁啊?”
“是我!”是翠宝的声音:“震二爷派人回来通知,要芹二爷赶快到仲四爷那儿,有京里来得来大人,等着要看他。”
他的话还没完,杏香已将曹雪芹推醒,说一声:“赶快起来吧!震二爷派人接你来了。”接着披衣下床,先开了房门,放翠宝进来。姑嫂两一面照顾曹雪芹梳洗穿戴,一面说起经过,语焉不详,“我也闹不清楚,什么京里来得来大人。”翠宝说道:“反正一到了仲四爷哪里就知道了。”
“你一定听错了。”杏香接口,“一定是京里来的大人。”
“翠宝姐说得不错,是京里来得来大人,不要紧,他不过想看看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原来真有个京里来得来大人,”翠宝问说:“倒是谁呀?”
“是我爷爷一辈儿的,我就管他叫来爷爷。”曹雪芹想想又奇怪,“这么个下雪天,他上了年纪的人,到通州来干什么?”
“当然是有要紧事。你就快请吧!”翠宝因为曹雪芹叫了她一声“翠宝姐”,心里一高兴,决定将替曹震预备的一小锅银耳、红枣、薏米、莲子粥,送给曹雪芹享用;当下向杏香说道:“空心肚子出门可不好,预备别的吃食也来不及了,我那儿五更鸡上有莲子粥,你去端了来。”
“哪,那不是提震二爷预备的吗?”
“傻丫头!”翠宝推了她一把,“回头不会再炖吗?”
“对了,我倒没有想到。”杏香高高兴兴得去了。
“芹二爷!”翠宝问到:“杏香昨晚跟你谈了些什么?”
“那可多了,我跟她聊了一宵,到天亮才睡。”
看看时间不多,翠宝单刀直入地问:“谈到她跟我的事没有?”
“喔,我到正要问你。”曹雪芹说:“震二爷是不是打算把你安置在易州?”
“易州?”翠宝摇摇头,“我没有听他说过,我连这个地名都是头一回听说。”
“那么,他是预备把你安置在什么地方呢?”
“说暂时还是在通州,也许得挪窝儿。”翠宝紧接着又问:“芹二爷,你到底怎么样?”
这话很难回答,曹雪芹故意虚晃一抢得问:“什么到底怎么样?”
“你别装蒜,自然是指杏香。”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很喜欢她。”
“光喜欢不行,得有个办法拿出来。”
“这,”曹雪芹无法搪塞,只有说老实话了,“你看我能有什么办法?这件事,我得问震二哥。”
翠宝不做声;很用心得想了一下说:“好吧!你的意思我知道了,我跟震二爷来商量,不过商量定了,你可有别另生意见。”听她说得如此有把握,俨然是另一个“震二奶奶”;曹雪芹到不免替她担心,怕一旦好事不谐,那份打击会让她受不了。
“翠宝姐,你也别心急;凡事慢慢儿来!事缓则圆,急也无用。”
翠宝似乎听出来一丝言外之意,逼视着他问:“芹二爷,怎么叫急也无用?你是指什么事?”
曹雪芹反问一句:“你心里急得是什么?”
翠宝是急于求得一个归宿。此时将曹雪芹的话体味了一下,立即悟出言外之意,接着便是心头一凉,看来自己的打算,恐不免一厢情愿。不过这一年多来饱尝世味,经历了好些磨练,时间随处是荆棘,倘或望而生畏,势必寸步难行。这样转着念头,刚泻的气便又鼓了起来;心想,事情是有些难,幸而现成有个帮手,到不可轻易错过。
于是她说:“芹二爷,我也不瞒你;既然震二爷不讨厌我,我怎么能不识抬举?像府上这样的人家,三妻四妾是常事;将来还得青芹二爷成全我。”说这,退后一步,敛衣下拜。
曹雪芹急忙避了开去,一面拱手,一面说道:“言重、言重!只怕我效不上劳。”
“一定能帮得上忙。”翠宝记有信心的,“一定的!”
曹雪芹还想有所辩白,但已没有机会了;因为门外已有杏香大声在喊:“打帘子!”
翠宝去掀棉门帘,只见杏香手端托盘,除了莲子粥以外,还有餐具;那一小锅莲子粥,煨得到了火候,十分香甜,曹雪芹饱餐一顿,通体皆暖,精神抖擞的由魏升引路,骑马去见来保。
来保是在内务府的一个“庄头”家歇脚。此人姓文、行三,顶着内务府一个工匠的名义,却管这一处有一百多公顷良田的“皇庄”,家道富饶,盖了一座极整齐的住宅。来保跟曹頫都管他叫“文老三”,曹震却用官称,叫他“文司务”,曹雪芹跟他见过,当然亦是如此称呼。
到了文家,来保证有曹頫、曹震陪着喝酒。文老三却只在廊下伺候,一见曹雪芹,亲自打帘子通报:“芹二爷来了。”
“来爷爷!”曹雪芹进门便磕头,接着是替曹頫请安,起身站在曹震下手。
“雪芹,我替你找了一匹好马。来,先坐下来,等我慢慢儿告诉你。”
文老三一叫人在下手添设了杯筷,曹雪芹先敬了来保的酒,然后又敬曹頫,口中已在发问:“来爷爷是今之伯乐,马能中您老的法眼,必是良驹。可不知道在哪儿?”
“在粮台上,我已经替你留下来了。”曹震接口说道:“你先陪来爷爷好好儿喝几杯再说。”
曹雪芹答应着,站起身来走到来保身边,替他斟满了酒;来保不待他劝,自己干了一杯,等曹雪芹斟第二杯时,他说,“难得的还是匹白马,一根杂毛都没有。”
“这不是纯驷吗?应该供养在天厩的。”
“可惜破了相,耳朵上让别的马咬了个缺口,破了相,不能在宫里喂了。不然也轮不到你。”
“是!”曹雪芹很高兴得说:“像这种下雪天,骑一匹白马,那才有意思,谢谢来爷爷。”说这,他放下酒壶又请了个安。
“你倒先别谢我,我告诉你,这匹马虽好,可是有脾气。你得亲自喂;跟马有了感情,保管你得力。”来保又重复一句:“你得亲自喂!你听清楚了没有?”
“来爷爷的意思是,你如果不能亲自喂,趁早说。”曹震在一旁提示:“免得糟蹋了一匹好马。”
“喂!”曹雪芹毫不考虑地说:“我喂。”
“好!”来保说,“你坐下来,我叫你一点儿诀窍。”
于是来保谈了好些马经;他很健谈,加以谈的是亲身的经验,益显的真切动听,连曹頫、曹震都听得出神了。这顿酒喝到未末申初,方式结束;曹震向曹雪芹作了一个暗示,让他先行辞去。然后在文老三为来保预备的宿处—一座精致而隐秘的小院落中,还有正事密谈。
原来来保是奉旨赶往苏州,去问江苏巡抚高其倬——这正是曹雪芹不愿跟杏香说的一段内幕:泰宁山的万年吉地,在修地宫时出了毛病,但却不一定是高其倬看走了眼。
原来雍正对高其倬用的心思很深,一方面想重用他,一方面又不大放心,要掌握着黜徙进退,自由处置的便利;所以命他以两江总督兼署云贵总督,希望他能成为鄂尔泰第二之意,可说期许甚高。但高其倬的才具怎能与鄂尔泰相比,性情更不似鄂尔泰那样严毅;所以到了云南一年多,始终还是“待观后效”的兼署身份。
到了雍正十一年二月,高其倬奉旨回任。江南地方比云贵舒服得多,又得与家人团聚,自是一大喜讯;奉旨以后办交待,万里南天,一站一站到了江宁,已是五月下旬,事情有发生变化了。
当高其倬奉旨署理云贵总督时,两江总督本派漕运总督魏廷珍署理;此人直隶景州人,康熙五十二年的探花,为人耿直。当文觉国师缝制朝南岳时,所经地方,封疆大吏多以钦差之礼接待,甚至跪拜大礼,只由魏廷珍不买账。文觉怀恨在心,在写给皇帝的密折中随便说了两句不负责任的话,魏廷珍的两江总督便署理不成,回任漕督;而高其倬则捡了一个便宜,可惜为时甚暂,因为湖南巡抚赵宏恩,拍上了文觉的马屁。
这赵宏恩字芸书,汉军镶红旗人;出身是一名岁贡。此人小有才,恰恰易于伺候小人;他知道,他人对文觉此行不甚关心不要紧,他不能不关心,因为南岳衡山,就在他治下。因而事先仔仔细细打听过,文觉此行到底是来干什么?
打听到一个对佛门渊源颇有研究的人,才知道五岳之中,文觉独朝南岳的目的何在?就表面来说,是雍正皇帝要在大内宏开“法会”,选天下有学行的僧徒,亲加考验,特命文觉南来物色;其实呢,是文觉要过一过“衣锦还乡”的瘾。
原来佛教自达摩东来,创立禅宗以后,下分五派;至宋末元初,只“临济”、“曹洞”两宗独盛,临济声势尤在曹洞之上,而此宗的发祥地在南岳。到的明朝,两宗并衰。而入清以后,由于八旗王公以及各类新贵的提倡,两派复又大盛,依旧是临济更胜曹洞。
顺、康年间,有两个力能呼风唤雨的大和尚,一个是杭州灵隐寺的弘礼,号具德;一个即是苏州灵岩寺的弘储,号继起。弘礼门下造就了两个名人,一个是为雍正皇帝许为正人君子的左都御史沈近思;一个是花卉翎毛名家恽南田。弘储门下则多前明逃禅的遗民志士,如吴江县知县熊开元,便皈依在弘储座下,法号正志;还有一个超揆,是弘储最小的弟子,据说是“东林孤儿”。
明朝末年,东林党与魏忠贤、客氏这一伙阉党的冲突,正气凛然的东林党,备受荼毒;但孝子出于忠臣之门,留下了一班卓尔不凡的好子弟,以黄尊素之子黄宗羲为首的东林第二代、第三代,世称“东林孤儿”;提起这四个字,令人肃然起敬,连“大人先生”亦不敢小看。因为如此,便有些先世是遗民,而跟东林着的上些微关系的,往往以“东林孤儿”自居,不过超揆倒是确有来历的。
超揆俗家姓文,但名一个果字。提起苏州文家,名气响便江南;文征明、文彭父子以后,出了个状元文震孟,是东林巨头。文震孟的胞弟震亨,便是超揆—文果之父,顺治二年绝食而死,得年六十一岁。
“中丞”赵宏恩所求教的那个人问说:“请问,超揆如果今年还在世,应该是多少岁?”赵宏恩被提醒了,“就算他是遗腹子好了。”他曲着手指说,“顺治二年一岁,十八年十七岁;康熙六十一年就是八十八岁了,今年雍正十一年,好家伙,明年不就是百岁大庆了。”
“正是这话喽。中丞,你想,如今还会有个九十九岁的老和尚来朝南岳吗?”
这个“老和尚”就是文觉,他自称是继起“关山门”收的弟子超揆,以前一直如此冒充,现在要改口也改不过来了,只好将错就错充到底。但一路上随处都有通人,有的算一算年龄不对,私地下付之一笑,不大理他;有的故意请教他俗家的年龄;凡此都是文觉大为困窘,赵宏恩决定不让这种事发生。
赵宏恩心想,要巴结文觉,首许识得忌讳,在事的官员,不妨预先告诫;请来陪“国师”的在籍绅士,却不便以官府势力相加,湖南人是有名的“骡子脾气”,越是叫他要识趣,他偏不识趣。不过湖南人最重桑梓之情,不妨从这方面下手来试一试。
于是他备下盛宴,将省城到衡州府,预计能够跟文觉见面的士绅都请了来。觥筹交错之余,闲闲谈起,这一回国师南来,是一个能够将民隐上达的难得的好机会,向大家殷殷求教,应该提出一些什么要求,请文觉回京复命时,造膝密陈?
发言的很多,内容也很广泛,但一直认为湖南人最大的痛苦是,徭役特重。因为湖南是中原通西南的孔道,所以只要在西南用兵,湖南便是毕经的冲途,当年平“三藩之乱”时,湖南被骚扰的鸡犬不宁,这几年苗疆有事,湖南复又大造池鱼之殃。国家为了戡平打乱,不得已而起大兵讨伐,这是举国皆当效力之事,不应独独苦累湖南百姓。
赵宏恩听完了所有的意见,当即以极诚恳的态度表示,他身为地方长官,对民间的隐痛,早已深切地感受到了;湖南徭役太重,他奏报过不止一次;可是皇帝不能因为某一省督抚的请求,破格准许。此例一开,是问对他省又如何?
“国师这一次来,我当然要把本省的苦楚,跟他详详细细谈一谈,请他代达天听。不过,”赵宏恩加重了语气说:“把我们的话,转奏给皇上是一回事,肯不肯替我们湖南人说好话又是一回事。湖南有什么请求,事关通案,碍难照准,皇上也有皇上的苦衷。如果旁边另外有人帮我们湖南人说话,皇上自己降至加恩湖南,恩出自上,不算湖南人的请求,他省无可援例,这情形就达不相同了。”
一席话说的举座动容,赵宏恩却不在作声了;让士绅们自己私下去谈论,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不管怎么样要把文觉拉到湖南这一边来,帮湖南人说好话。
然则是如何一个拉拢法呢?问到这一层,赵宏恩才向几个领头的大绅士私下嘱咐,要讨得文觉的欢心,首先就不能做文觉所忌讳的事,谈到他的家世,少说为秒;更切忌问他的年龄。此外当然还有好些让文觉感到有面子,而且皇帝也认为处置得宜的事。比如根据“寿比南山”这句俗语,说“南岳为我皇上主寿之山”,在衡阳第一名刹的上国清寺兴建御书楼、藏经阁,所需经费,既未向百姓加派,又未向士绅捐募;而是在提火耗充公用的款项内开支。此举无损皇帝声名,便很蒙嘉许。
至于文觉之对赵宏恩大为满意,自不在话下;回京之后,如何减轻湖南的徭役,倒没有说多少,对赵宏恩却盛赞不已,说他是第一等的吏才。
这话也是文觉参透了雍正的心事而说的。雍正继位以后,孜孜求治,各省吏治皆有起色,唯独南北两直隶,疲软如故,引为一大恨事,这年已将善于捕盗的浙江总督李卫调为直隶总督,而整顿两江难以冀望于有“好好先生”之称得高其倬,因而决定派赵宏恩署理两江总督,高其倬则以“总督衔管理江苏巡抚事务”,实权虽减,名义如旧,是顾全他的面子的一种做法。
可是高其倬还是大感委屈。这也难怪,无论出身、资格,都比赵宏恩高出多多,学问更不必谈。最难堪的是他还封过爵。只是官场只论官位,不管怎么说,巡抚总比总督低一等,在任何场合,都不能不屈居赵宏恩之下。为此,高其倬便想尽办法不跟赵宏恩见面;而赵宏恩小人得志,当然怀恨在心,暗箭中伤之事,不一而足。渐渐的,弄成个势如水火的局面了。
满怀牢骚抑郁,只有寄托于吟咏;唱和的对手是他的妻子蔡夫人。蔡家亦是汉军家世;入关以后,蔡士英、蔡毓荣父子都做过总督。三藩之乱时,蔡毓荣正当四川湖广总督,恰好封在吴三桂的去路,调兵遣将,分头拦截,初期应变,颇具劳绩;因而获得圣祖的信任,绶为绥远将军,专任湖广总督,督造战船,统率绿营,功劳不小。及至吴三桂病殁;吴世璠继位,官军分道合围昆明,吴世璠自杀时,蔡毓荣为破城的主将。子女玉帛,予取予求;吴三桂有个宠姬,人称“八面观音”,被蔡毓荣纳之为妾,生一个女儿单名琬,字季玉,亦是国色;而且是才媛,她就是高其倬的蔡夫人。
这年草长莺飞的季节,苏州巡抚衙门后堂,飞来一双白燕,高其倬诗兴又发,决定写一首七律,而下笔便有牢骚,那就费推敲了。第二联的上句是“有色何曾相假借”,有藐视赵宏恩却不予同流合污之意,自觉寄托遥深,得有个好对句才衬得起来。正当沉吟未就时,蔡夫人来了;一看他那未完成的诗稿,提笔为他对了一句:“不群仍恐太分明。”是劝丈夫不必太认真,接下来有番切切实实的规谏;以他的父兄蔡毓荣、蔡建为例,恃才逞强,常遭人忌。蔡毓荣为内务府所攻击,几乎家破人亡;蔡廷牵涉在年羹尧党祸中,至今囚禁在刑部的“天牢”。
高其倬倒是听了夫人之劝;而赵宏恩却仍旧放不过他,常在密奏中谈高其倬的短处。又恰逢泰陵地宫渗水,这一下,看来要大祸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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