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吃你们的。”衔着象牙剔牙杖的马夫人,再上首空着的位子上座了下来,看着爱子说:“我想你还是明天跟你四叔一起走吧!做晚辈的,道理上应该如此。”
曹雪芹不甚情愿;但想到已许了母亲一定听话,只好答应一声:“我就跟四叔一起走。”既然本人都答应了,秋月跟锦儿自然不必再为他又所陈情,“快吃吧!”秋月只这样对锦儿说:“你请早点回去,告诉震二爷好预备;明儿什么时候动身,也得给个准信儿。”
“反正是到通州,迟早都没有大关系。不必急。”
“对了,不必急,慢慢儿吃。”马夫人又看着秋月说;“该把桐生找来,我告诉他几句话。”
于是秋月起身,着小丫头到门房里去唤曹雪芹的小厮桐生;小丫头去了来回话,说门房里告诉她:“桐生到震二爷家去了,还说是芹二爷差遣他的。”
“我何尝差遣过他?”曹雪芹说:“这猴儿崽子,胡说八道。”
曹家的规矩,最忌下人撒谎,而且桐生才十六岁,就会掉这样的枪花,如何能放心让他伴着曹雪芹远行?秋月认为这件事很严重,而马夫人的态度倒还缓和。“既然没有差他,他跑去干什么?一定是到什么地方玩去了。”
“不!”锦儿极有把握得说:“是在我那儿。”
“咦!”秋月诧异,“你怎么知道?”
锦儿忍俊不住的“噗嗤”一笑,“他只知道明天要走,不知道芹二爷可以缓两天动身,这会儿跟人辞行去了。”他看着曹雪芹问:“你猜是谁?”
不问别人问曹雪芹,自然是因为他或许想得出来,曹雪芹便回想最近几次带桐生到曹震家的情形。细细搜索记忆,终于想到了:“啊!原来他跟你家的阿莲好上了。”
“谁是阿莲?”马夫人问。
“太太不记得了?”秋月说道:“太太生日那天,跟锦二奶奶来过,圆圆一张脸,一笑两个酒窝,太太还说她象无锡惠泉山上的泥娃娃。记起来了吧!”
“喔,原来是她。”马夫人笑道:“那是个有福气的女孩子,别看桐生年纪轻,倒会挑。”说着看了曹雪芹一眼。马夫人用这个“挑”字,是有道理的,原来桐生生长得很体面,也很能干,兼且伶牙俐齿,惯会逗笑,所以在丫头仆妇中最得人缘。管浣洗的蔡妈,想要他做女婿;厨房里的刘妈说有个内侄女跟桐生同年,正好作配;丫头中对他有意的也有。哪知他一概无动于衷,却情有独钟,挑上了阿莲。
“太太也别这么说。”秋月有些不平,“咱们家那几个女孩子,哪里就比人家的差?俗语说的是‘女心外向’,不料‘男心’也会‘外向’!真是岂有此理!”
“这是‘兔子不吃窝边草’,”锦儿笑道:“我的丫头配了芹二爷的小厮,借一重亲家,不也挺好的吗?”
“好了!”这下提醒了马夫人,“这回他跟了芹官去,倘或巴结上进,等回来了,我来做主,替他聘你的阿莲。”
“一言为定。”锦儿答说:“我照太太的聘礼,加倍培嫁妆。”
听他们谈得热闹,曹雪芹有感触,也有启发;丫头小厮的亲事,就能让大家这么兴致勃勃地谈论,如果是自己娶妻,从相亲开始,次第到六礼完成,至少会给全家带来一年半载有生气的日子。尤其是母亲,在她来说,一定是平生最大的一桩乐事。正这样想着,只见刚才去传唤桐生的那个小丫头,凑到秋月身边,悄悄说道:“桐生回来了。”
曹雪芹一听,心中说一声:“糟了!”刚想找个理由为桐生缓颊,见秋月已站了起来,愣愣说到;“叫他进来。”
桐生就在中门外戴罪;进了堂屋,一言不发,直挺挺的朝上一跪,把头低了下去。秋月看了马夫人一眼,取得默许,便开始审问了:“你到哪里去了?”
“我到锦二奶奶哪里去了。”桐生嗫嚅着回答。
“谁派你去的?”
罪名在此,桐生不答,只想正面坐着的马夫人磕了一个头。这是认罪的表示,秋月便不再提,只问:“你去干什么?”
“我去——”
桐生在编说辞时,曹雪芹喝到;“你别再撒谎;说老实话有你的好处!”
桐生伺候笔砚,也跟从曹雪芹读了些书,想起过错原在说了假话;倘再撒谎,便是一误再误、罪加一等了。因而看着锦儿,大着胆子说:“我抽空看锦二奶奶的阿莲去了。”
此言一出,秋月与马夫人相顾无言;而曹雪芹和锦儿却相视而笑。见此光景,桐生松了一口气,把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
“好吧,”秋月问道:“你自己说,该怎么罚?”
桐生不答话,只将右手伸了出来;曹雪芹便有喝道:“混球!把右手打肿了,你可怎么替我提行李?”
这是暗示秋月,也是为桐生乞情;看他双手尚需执役,免予责罚。秋月本想打他十下,看在曹雪芹的份上,便即说到;“不打不行,打五下。”
于是取来了下人尊之为“家法”的紫檀戒尺。执行家法的本当是男女管家;如今不必当年,已无总管名目,也不常责罚下人,得临时指定一个人来执行家法。
正当秋月还在考虑该派谁来打桐生的手心时,曹雪芹灵机一动,指着四儿说道:“让她来动手。”
秋月心知其意,四儿对桐生最好,派她执法,下手必轻;这是曹雪芹又一次维护桐生。当下点点头,转脸向四儿问道:“你知道不知道桐生犯了什么错?”
“知道。”
“好!”秋月将戒尺交给了她,同时交待:“打五下!”
曹家的规矩,责罚下人之前,先加告诫;所以四儿等桐生伸出左掌以后,便用戒尺指着他数落:“明儿个芹二爷就得跟四老爷到热河去了,临走之前,有多少事要料理;你是芹二爷贴身的人,就该时时刻刻伺候着才是。不想这个节骨眼上,你假传圣旨,悄悄儿一溜,不知干什么去了?你还有良心吗?我就打你这个死没良心的!”语声甫落,只听扎扎实实的“啪”的一声,桐生随即抽搐了一下,右手握着左掌,身子往一边倒了去。
堂屋内外,上下主仆,无不变色;在死样的沉寂中,只听马夫人怒生说道:“别打了!”秋月亦已上前,拉起桐生的手看,又红又肿,还有皮破肉裂之处;忍不住转脸厉声斥责:“你怎么下死命打他!”一语未毕,四儿“敖”然一声,哭着掩面而奔。也没有人理她,只忙着去找了何谨来,将桐生扶了出去,敷药裹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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