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二宫门绕“正大光明”殿,“前湖”、“奉公无私”殿到“九州清晏”寝宫,有好长的一段路,海望来时,还是八月二十二夜里,回到“九州清晏”,已是八月二十三子时。
寝宫中灯火通明,静悄悄只微有异声,只见总管太监苏培盛迎了上来,也不行礼,只急促的湘鄂尔泰说道:“快进去吧。”
等上了台阶,踏入殿门,只听东暖阁中“呼噜、呼噜”是皇帝痰涌的声音。苏培盛掀开门帘,鄂尔泰朝里一望,只见皇帝靠坐在一名太监胸前,头半侧着,口眼歪斜,面红如火,痰声如雷,眼看是“大渐”了。鄂尔泰想起知遇之恩,不由呜咽出声。
“中堂别伤心!”御医低声提醒他,“皇上心里是清楚的。”
鄂尔泰便不敢再哭,进门照规矩磕了一个头,口里还说一句:“奴才鄂尔泰给皇上请安。”说完,站起身来,佝偻着腰,趋向御榻。
“万岁爷,万岁爷!”苏培盛在皇帝耳际说,“鄂中堂来了。”
皇帝还有知觉,微微将头转了一下,努力想睁大眼来,却无能为力,只滚出两滴泪水。
鄂尔泰强忍悲痛,而且尽力保持平静的声音:“皇上万安,放宽了心,一切都不要紧。”
皇帝将眼一闭,泪水又被挤了出来,然后听他吃力的、模糊的说了两个字:“盒——子。”
“是这个盒子不是?”苏培盛从身上掏出一个景泰蓝镶金的方盒子举高了问。
等皇帝困难的点了一下头,鄂尔泰已经跪了下来,接过金盒,只听皇帝突然喷出一个字来:“看!”
金盒上有把小锁,但钥匙就挂在盒子上,苏培盛帮着打开,鄂尔泰取出内藏的一道朱谕,看了一下,用很清楚的声音说:“皇上请放心,是四阿哥,奴才一定遵旨办理。”
皇帝的双眼合上了,痰涌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海望用颤抖的手去探一探皇帝的鼻息,转身向鄂尔泰说:“皇上升天了!”
于是苏培盛抢天呼地般地哭了起来,十三年前在圆明园以南的畅春园中,深夜的哀音,再一次震撼了玉泉山麓。鄂尔泰却没有眼泪,一种独受雇命的责任感,充塞于方寸之间,形成极其沉重的压力,但也构成令人兴奋的挑战,因此,他能对那一片震天的哭声,充耳不闻,悄悄的隐在僻处,凝神运思。
只几转念之间,便决定了大步骤,现身出来,先是找一个帮手,此人名叫纳亲,满洲镶黄旗人,姓钮钴禄氏,是开国功臣额亦都的曾孙,也是孝昭仁皇后的内侄,袭封公爵,在军机处行走,一向跟宝亲王接近,而且他兼领着“銮仪使”,这个只是掌管仪仗的差事,但此大位更迭之际,格外显得重要。
“纳公,”鄂尔泰将纳亲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四阿哥接位,你知道了吧?”
“听说了。”纳亲皱着眉说,“拮芳殿的那两位,不知道会怎么说?”
“正就是为此。我得马上赶进宫去,这里交给你了。”鄂尔泰略停了一下,加了四个字:“前程远大。”
纳亲如梦方醒,这不是拥立的不是之功?顿时又惊又喜,而双肩亦突然沉重,“毅庵,”他唤着鄂尔泰的别号,有些踌躇:“恐怕我应付不下来,张衡臣马上就来了。”
“你跟他说,他也在顾命之列,不过,这得请嗣皇帝亲口来宣谕。”
“啊!啊!”纳亲明白了!张廷玉必须支持宝亲王继统,才能成为故名大臣,这是一个交换条件。
“还有,庄王大概在路上了,我遇见了,我会跟他说,果王是今天黄昏到的,这会儿当然也赶进来了,请你跟他说:这件大事,要请两王做主,请他赶快进宫,我在军机处待命。”
“好!”
“再有一件,銮仪也请纳公格外留心,别出岔子。”
“是,是!”纳亲被提醒了,“我马上派人回去预备,事不宜迟,毅庵你快去吧。”
鄂尔泰带着海望,星夜疾驰,进了西华门,直到隆宗门前,方始下马,进门北屋就是军机处。由于军机大臣都随驾在海淀,所以北屋锁着,但军机章京办事的南屋,却有灯光,鄂尔泰与海望便先奔南屋。
“啊!”值宿的军机章京方观承,大为惊异,“中堂根海大人怎么来了?”接着又惊呼:“血,血!中堂的胯腿上的血是哪里来的?”
不提到也罢了,一提起来,鄂尔泰顿觉双股剧痛,皮马鞍是破的,奔驰太急,臀部擦伤流血,竟而不觉。此刻,也只是痛了一下,随即就抛开了。
“问亭,”鄂尔泰答非所问的:“你到内奏事处去一趟,让他们赶紧到‘乾西二所’,把宝亲王请来。”
“是!”方观承突然有了发现,不由大吃一惊,指着鄂尔泰的摘了顶戴和红缨的大帽子,张口结舌地问:“中堂,是、是‘出大事’了?”
“是的。这会儿没功夫跟你细谈,赶紧去,别多嘴!”
“这是告诫他勿透露皇帝已经宾天的消息,方观承及其机警,到的内奏事处告诉管事的太监,只说:‘园子里送来紧急军报,交待宝亲王即可处理。鄂中堂在军机处坐等。”随即转回原处。
“问亭,”鄂尔泰说:“你来拟遗诏,‘皇四子人品贵重,克肖朕躬。”要把‘自幼蒙皇考钟爱’的情形,多数几笔。你请到屋里去写。”
方观承答应着,另外点燃一支蜡烛,捧着到里屋去构思,“大事”出的仓促,心神不定,久久未能着笔,但听窗外步履声起,宝亲王已经来了。
“臣鄂尔泰、海望恭请皇上金安。”
这一声以后,便是碰头的声音,而且听声音不止鄂尔泰和海望两个人,必是屋内屋外,所有随行的太监及军机处的书手、苏拉都在见驾了。方观承心想,是不是也应该一谒新君?正考虑未定之际,只听“哇”的一声,宝亲王开始号啕大哭。
“请皇上节哀应变,诸多大事要请皇上拿主意。”鄂尔泰又说:“这会儿不是伤心的时候。”
“这句话说得相当率直。嗣皇帝收住眼泪问道:”怎么一下子就去了呢?”
“唉!”鄂尔泰重重叹气,“王定乾、张太虚该死。”
这句话尽在不言中了,只听见嗣皇帝说:“我此刻方寸大乱,应该干什么,自己都不知道,你们说吧!”
“请皇上传谕:一庄亲王、果亲王、张廷玉为顾命大臣。”
“奴才启奏皇上,”海望接口:“受顾命的,是在只有鄂中堂一个人。”
这句话提醒了嗣皇帝,自己能不能安登大宝,全靠庄、果两王和张廷玉、鄂尔泰;尤其是眼前的鄂尔泰,关系更为重大。转念到此,亲自伸手相扶,”你起来!”他说:“咱们好好商量。”
要商量的是如何应付拮芳殿的那两位——嗣皇帝同年生的胞弟和亲王弘昼;康熙朝废太子允礽嫡子理亲王弘皙。这是的嗣皇帝和鄂尔泰,不约而同的想起雍正八年春夏之交,那些令人惊心动魄的日子,不过嗣皇帝是亲身经历,而鄂尔泰是得诸耳闻,即令如此,一想起来仍令人不安。
雍正八年春天,皇帝的怔忡旧症复发,一闭上眼就会梦见‘二阿哥’废太子允礽,来向皇帝锁命,一惊而醒,冷汗淋漓,心跳好半天都静不下来。
皇帝残骨肉、诛功臣,杀过好些人,都无愧怍。只有雍正二年十二月私下毒杀了他的这个胞兄,却不免内疚神明,因为细想起来,允礽没有丝毫对不起他的地方,而他暗算允礽却不止一次,先是康熙四十七年,允礽第一次被废,禁锢在上驷院中临时设置的毡帐中,皇长子直郡王允禔及皇四子雍亲王胤祯,也就是雍正皇帝,奉命监守。两人起意用魇法谋害允礽,结果为皇三子诚亲王允祉所举发,直郡王允禔被幽闭,而皇四子雍亲王心计甚深,做事的手脚很干净,更难得的是皇十三子允祥出面顶了罪,以至被圈禁在宗人富的高墙之内。因此雍亲王夺得皇位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释放允祥,封为怡亲王。
照情理说,雍正皇帝既已如愿以偿,得局大位,而允礽既失皇位,复被幽禁,应可安享余年,而仍旧放不过他,雍正皇帝自己也觉得太过分了。早年诛除异己,觉得坏事反正作了,多做一件也无所谓,及至天下大定,闲来思量,总觉得愧对“二阿哥”,久而久之,便得了个怔忡之症,时发时愈,始终未能断根,只是这一回发得格外厉害。
更糟糕的是怡亲王允祥也得了这样一个毛病,他是从高墙中放出来以后,亲眼看到皇帝弑兄屠弟,是如此心狠手辣而掌握着生杀予夺之权的一个人,所以日夕生活在戒慎恐惧与悔恨之中。
这时眼见"二阿哥”向皇帝锁命,想起当年亦曾同谋,又增一番恐惧悔恨,终于支持不住了。
于是有一天兄弟俩——皇帝与怡亲王允祥,都是精神比较好的时候,摒人密谈;怡亲王表示:允礽来锁命,他愿意抵偿。不过允礽无主游魂,应该为他觅一个安顿之处,常受祭享。于是皇帝决定封允礽为潮神,为他在浙江海宁立庙,庙用蓝瓦,是王府的规制。
这番措施有些效验,命是不索了;却要索还皇位。皇帝在夺位时,强词夺理、气势得很,事定以后想想,自觉说不过去,譬如说皇四子弘历,‘素蒙皇考钟爱’,曾向温惠黄太贵妃说过:‘是命贵重,福将过予。’意思是弘历将来亦会做皇帝;而弘历的皇帝,必出于他之所传;这就足以证明天心默许,圣祖在说这话时便先已决定要传位给他了。
但是,这话说得通吗?他曾说过,‘八阿哥’允祀的生母良妃卫氏,来自‘辛者库’,所以允祀是‘出身微贱’,绝无继位之望;可是弘历的生母是热河行宫的宫女,也是出身微贱’,何以圣祖会断定他也会做皇帝,而有‘福将过予’的话?
因此,到的皇帝比较平心静气时,解释民间流言他如何得位时,论调与以前多少不同了,好些地方,仿佛含蓄的在说:黄委员该市允礽的。允礽既已被废,他就不算是夺位。这跟圣祖所说:“本朝的天下最正。明朝原已亡于李自成,本朝天下得自李自成之手,是替明朝报了仇。”是一样的道理。
也许真有允礽来索皇位这么一个梦,也许是皇帝魂梦不安的幻觉,总之为了去除他心里的这块病,他派庄亲王允禄到允礽的墓园里去祭告,他一心一意只为大清的天下,将来为国择贤,弘皙与他的两个儿子一样,已有继承皇位的资格。同时宣谕:理亲王弘皙迁入宫中,与皇五子弘昼一起住在拮芳殿,——在文华殿后面,明朝端敬殿、端本宫旧址,统称“南五所”,向来是皇子的住处。皇四子弘历则早在雍正五年赐赠时,就已移居西六宫后面的“乾西二所”了。
说也奇怪,从弘皙入宫后,皇帝居然眠食俱安,但怡亲王允祥却在五月里一命呜呼。皇帝相信他是为他代偿了允仍的命,伤感与欣慰交并,为了报答起见,除了照允祥生前的意思,以他的幼子弘晓承袭怡亲王以后,又另封允祥一子弘皎为宁郡王,亦是世袭罔替。
可是,对于弘皙迁入宫中这件事,皇帝却有悔意了,私下决定,仍旧传子不传侄,好在只说择贤而立,不立弘皙,不算被盟。
不过传子却又费踌躇,弘历虽有“素蒙皇考钟爱”这句话在,而他自己所钟爱的,却是皇五子弘昼。
大家的意思,仍是劝皇帝择贤而立。但何以谓之贤,何以谓之愚?实在不易分辨得清楚,精明与刻薄,慷慨与挥霍,毫厘之差,失之千里。皇帝反复考量下来,想出一个试验的办法;这天将庄、果二王,鄂、张两相召入养心殿,只见桌上陈列着两个黑漆木盘,上覆黄袱,皇帝亲手将黄袱揭开,一盘中盛一方玉印,一盘中是十粒荧光耀彩、尺寸稍逊与东珠,但也使稀世之珍的大明珠,在黑漆盘中滚个不停,将人的眼都看花了。
争当四个人都在纳闷,不知皇帝是何用意时,苏培盛已带了两个太监进来,小心翼翼的将漆盘捧了出去。皇帝并无一语,只是顺着皇帝的意向,奏陈了个人掌管的政事。
约摸一顿饭功夫,苏培盛回来复命说:“四阿哥要了玉印,五阿哥要了珍珠。奴才传旨,不必亲来谢恩。两位阿哥还是像养心殿的方向磕了头。”
“喔!”皇帝问到:“是谁先挑的?”
“奴才请四阿哥先挑,四阿哥说:‘让五阿哥先挑吧。’五阿哥就说;‘我要明珠。’”
“四阿哥呢?怎么说?”
“四阿哥没有说什么。”
“那么,”皇帝问道:“你总看出点儿什么来了吧?”
“奴才看四阿哥是高兴在心理的样儿。”
皇帝挥一挥手,迁走了苏培盛,叹口气说:“这可真是天意了。”
两王两相到此方始恍悟,皇帝是测试两皇子的志向,明珠喻富,玉印喻贵,皇五子先挑,本自占了大便宜,不道舍贵而取富,此非天意而何?
“你们记住今天的事,倘或将来五阿哥有什么怨言,不拘是谁,把今天的这段故事告诉他。”接着,皇帝提起朱笔写了一吊手谕,“皇四子弘历、皇五子弘昼,年岁俱以二十外,皇四子着封为和硕宝亲王,皇五子着封为和硕和亲王,所有一切典礼,着宗人府照例举行。”
额尔泰回忆至此,随即醒悟,先“收服”了和亲王,同胞兄弟合力来对付理亲王,事情就好办了。
正待开口有所陈奏,只听步履杂沓,庄亲王允禄与果亲王允礼,一前一后,相携而至。进门便待屈膝,嗣皇帝急忙奔了过去,一手挟住一个,他的身材高,又富臂力,所以挟住两王,能不让他们下跪。
“十六叔,十七叔,”皇帝放声而哭:“你们看,我连送终都没有赶上。”
一帝两王,相拥而哭,鄂尔泰陪着淌了一会儿眼泪,跪下说道:“请皇上和两位王爷节哀,还有多少大事要办呢!”
劝得收了眼泪,庄王说道:“臣是刚接到消息,说鄂尔泰进宫了。如今要办的大事很多,先后次序的分出来;请皇上明示,那件该先办?”
嗣皇帝懂他的意思,要分先后的大事,只有两件,一件事到圆明园迎灵如大内,一件是宣诏明示,大命归于何人,他不便表示应先宣诏,那就仍旧只有饰词推脱了。
“我方寸大乱,不知道该怎么办?请十六叔、十七叔跟鄂先生商量着办吧。”
“臣不敢当此称呼。”额尔泰急忙躬身回答,而也就是“先生”二字,更激发了他挺身担当的决心,“皇太后跟内廷各主位,大概也得到消息了,一定都在着急,请皇上先安慰了皇太后,好起驾迎灵。至于宣示哀诏,交给两位王爷和臣来办好了。”
“好,好!”嗣皇帝说:“一切都请十六叔、十七叔和鄂先生作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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