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木球往北滚去,韦庆度抢先回马追上了球,来不及转身,反手一杖,球飞如箭,观众中有人暴喝一声,喊道:“好一个‘背打星球一点飞’!”
那球的落点非常好,在球门正前方两三丈处,往前滚动,于是十四匹马一齐回身,抢先的一个,郑徽记得在河东节度使府第见过他,赶上了球,俯身一扫,球儿顺势进了球门。
四围如雷似地喊出一声:“好!”接着杨驸马府中的家乐,高奏龟兹乐中以羯鼓为主的乐曲“打球乐”——打球最重第一球的胜利,称为“得头筹”,而这一“头筹”应该数韦庆度的功劳最大,所以由他在马上向观众挥手答谢捧场的盛情。
时已入暮,打中了这球,胜负既分,便告结束。韦庆度辞谢了杨驸马晚宴的邀请,伴着郑徽一起回家。
郑徽有个感觉,这球戏太危险了。他向韦庆度提出忠告,劝他少打球,就是要打,也该记住,这到底不过是种游戏,适可而上,犯不着拼命去竞争。
韦庆度很诚恳地表示接受他的规谏。但是又说,新进士在寒食那天,照例有月灯阁的打球宴,杨驸马领导一班新进士及文士组队与神策军的老手对抗,还得要好好打一场,过此以后,当谨记着他劝告。
郑徽听见这话,有着说不出的一种反感。这些日子里,左也新进士,右也新进士,好像成了新进士的天下!由于这一反感,关于新进士曲江会征召三曲娇娃的事,他也懒得说了。
倒是韦庆度自己提了起来,“你知道不知道?”他说:“我跟朱赞为你的事大吵一架!还有可恶的,曲江会他当‘录事’,我叮嘱他转告‘主乐’的,把阿娃的名字剔除。你猜他怎么?他冷笑一声,说:‘豁免李娃可以,叫郑徽离开长安。’你说,这叫什么话?”
郑徽气得要发抖,但表面上却反装得淡焉置之,“征召的柬帖已经来了!阿娃不去,朱赞又将奈何?”他停了一下,忍不住愤愤地说:“可恨的倒是李姥,她根本不该把这事告诉我的。”接着,他把跟李姥发生冲突的经过,细细说给了韦庆度听。
“这是借题发挥。”韦庆度说:“李姥不过给你一个警告,你该要有表示了,还是搬走还是住下去?住下去自然得再要给钱。我早已想到了,所以替你准备了两百贯,家父的钱,总在十天半个月内可到,一到我就给你送去,那时候你再看吧,李姥见钱眼开是怎么副样子!”
郑徽听了这话,才明白李姥的用意,他对她的不满反而减少了,“假母”都是势利爱财的,不足为奇。
于是,这晚上在西堂灯下,他把他不能向家里要钱的原因,老老实实告诉了阿娃;然后又把韦庆度准备借他两百贯的话也说了,叫她转告李姥放心。
阿娃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宽松得多了,她早巳看出郑徽的难处;李姥也跟她谈过,要她从郑徽口中套一句话出来,到底往后作何打算?她很为难,一方面不能违背李姥的意思;一方面不忍逼迫郑徽,就这样拖延着。现在,到底拖延出一个结果来了。
这个结果自然不太理想——郑徽主仆五人还得住一年,两百贯在李姥是决不会满足的。但不管怎么,半年之内,李姥不会再说话,半年以后,另作别论,也许到时候会有意想不到的办法出现,像韦庆度这两百贯,不就是意外之财吗?
她也想到,这笔意外之财,来得虽容易,在郑徽要接过来却沉重得压手——曾几何时,酒阵文场的凌云豪气,一化而为失意潦倒,仰面求人的羞色,甚至还要受李姥的肮脏气,她想想真替郑徽难过。
“一郎!”她终于激动得无法自持了,“你可想到,那两百贯钱,每一文上面都是眼泪?”
这一句问话,像一枚钢针样刺痛了郑徽的心,“阿娃!”他痛苦地喊了一声,用乞怜的眼光看着她,希望她不再说下去。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找个庙去住下,痛下苦功,非把那名进士弄到手不可。”
郑徽惊疑不定,继以伤心和愤怒,“阿娃,你在对我下逐客令?”他不信似地问。
阿娃叹了口无声的气,闭目不语。她想激他一下,能使他从此下帷苦读;而他,所重视、所迷恋的只是西堂的声色。太没有出息了!
“不会!”她摇摇头,黯然不欢地答道:“你弄错了!”
他没有工夫去细想,是怎么弄错了?他只想到阿娃并没有驱逐他的意思,因而感到绝大的安慰。
“我想你也不会!”他宽松地说,“否则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他又说:“痛下苦功,不一定非住庙不可,在这里也一样。”
这话算是比较中听些。而且,他也真的做到了,开始静下心来,不问外事,一意用功。
转眼寒食将到,郑徽正在跟阿娃商议,要不要到月灯阁去看看韦庆度打球?忽然,贾兴脸色灰白地冲了进来,喘着气报告一个噩耗:“十五郎死了!”
“什么!”郑徽像被雷打了一样,“你说,说的什么?”
“韦十五郎死了!”这一次,贾兴说得比较清楚了些,“打球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摔死的!”
看来消息不假,郑徽一阵急痛攻心,几乎晕倒,身体算是勉强支持住,眼泪却再也忍不住了!
郑徽方寸大乱,他不能接受这一残酷的剧变,必须亲眼看个究竟。于是,他勉强抑制眼泪,匆匆骑马赶到韦家。
韦家十分平静,一点都不像是办丧事的样子,郑徽精神一振,疑心贾兴误传了消息。他几乎连跑带跳地冲进了韦家大门,希望一眼看见秦赤儿,仍旧挂着他的习见的笑容。
可是郑徽失望了!他只看到韦庆度的一个老仆,泪眼婆娑地迎上来招呼。
郑徽的心猛然往下一沉,视线又模糊了。
“唉!”那老仆深深地叹息,“这是哪里说起?十五郎死得好惨……”
郑徽无心听他倾诉悲伤,急急地打断他的话问:“十五郎的遗体呢?”
“搬回韦曲老家去盛殓了。”
“我得到韦曲去!”他想了一下,记起年前贾兴为了到长安来延医,曾到韦曲去找过韦庆度,识得路程,转脸向贾兴说,“我们就走!”
“今天怕不行了!”贾兴答道:“城门已经关闭,宵禁也快开始了。”
这可没有办法!他重重地叹口气,顿一顿足说:“唉!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一郎,你还是不要见吧!见了你更伤心,十五郎血肉模糊,脑袋都摔破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为争一个球,五六匹马一齐向十五郎冲,把他从马上撞了下来,乱蹄从他身上踩过。一郎,你想,这还有个不死的?”
郑徽陡觉血脉愤张,骇然说道,“这哪里是打球?简直是杀人!杨驸马难道坐视不问?”
“不在杨驸马府。”
“在哪里?”
“河东节度使府。”
郑徽疑云大起,问道:“是姓朱的邀十五郎打球?”
“是的。”
“还有什么人?”
“相府的卫士。”
一阵彻骨的寒意从郑徽的背上升起,立即化为熊熊的怒火;他感到他的血液在沸腾了!
“走,快走!”他对贾兴说,“去找朱赞!”
两骑马往延康坊河东节度使府第急驰,郑徽一心只记住韦庆度的话:“定谟,你愿做见证,可要负责,万一李六包藏祸心,再使暗箭,你可要找朱兄讲话,替我报仇伸冤!”而现在,似乎竟连朱赞自己也是暗算韦庆度的帮凶;人心险恶,太不可测,把事实真相弄清楚以后,拼了命也得替韦庆度报仇!
快到延康坊时,他放慢了马,把见了朱赞该说什么话想停当了,到河东节度使府门前下马。
贾兴投了名帖,朱赞在迟思堂接见郑徽。一见面做主人的脸色冷漠,既不点茶,也不延坐,站在堂前,以毫无情感的声音问说:“足下有何见教?”
“祝三死了?”郑徽反无哀戚,只像谈论不相干的人一般,平静得出奇。
“是啊!”朱赞算是有了表情,皱一皱眉说:“不幸之至。”
“听说死在这府里的球场上?”
“嗯。”
“是你出面邀请祝三打球?”
“是祝三自己想打一场。”朱赞又说:“人也死了,无处对证,就算是我邀请的。”
“又听说,一起打球的是相府的卫士?”
“嗯,怎么样?”
“哼!”郑徽冷笑道:“你总记得李六暗箭伤韦庆度的事?今天你们可是如愿以偿了!……”
他的话没有完,朱赞高叫一声:“送客!”然后转身管自己走了进去。
这是极度轻蔑的表示,郑徽怒不可遏,深悔自己平日没有带剑的习惯,否则一定赶上去,一剑劈死了朱赞再说;而此刻只能挥拳,但刚一作势,就让那里的两个下人架住了。
朱赞听见声音,回头过来,冷冷地说道:“嘿,斯文扫地,竟至于此!我告诉你吧,你要想借题讹诈,简直是妄想;韦家的人来看过了,长安县的仵作也来验过尸了,坠马致死,于人无尤!你,一个有名无实,不识抬举的妄人,敢怎么样?”说到这里,突然提高了声音叱斥:“替我撵了出去!”
架住他的那两人,有主人撑腰,立刻摆出了恶奴的面目,连推带拉地把他赶出了大门。
郑徽羞愤交集,而且万分泄气;因为他听出来,韦家的人对于韦庆度之死似乎并没提出什么异议,那么作为一个局外人,而且无权无勇的他,又有什么办法替他平生惟一的好朋友来伸冤雪恨?
回到家,阿娃不在,他也懒得问她的去处。天色已暮,他不燃烛,也不吃饭,和衣躺在床上,双眼在黑暗中睁得大大地;感觉到自己如怒海余生,飘流在茫茫的大海中,无边的黑暗、无边的寂寞、无边的恐惧!
韦庆度之死,对于他的打击,比得到落第的消息还要沉重,一方面是人天永隔的痛悼;一方面有一份极重的责任——为韦庆度雪恨,该尽而不得尽。再想到自己的难题,今后一年的生活倚靠,陡然失去,就像猝不及防被推下深渊,连叫一声“救命”的机会都没有!
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而竟还有残酷的一击,绣春嗟叹着告诉他:“素娘上吊死了!”
那是为韦庆度殉情,也是向旧事重提来逼娶的李六抗议。
——郑徽必须要逃避了!只有在醉乡中才没有这种残忍无情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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