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郑徽就搬到了李家,仍旧被安置在害他昨夜通宵失眠的那凄清的别院中。
贾兴带领着其他三个家僮,卸完了箱笼行李,把屋子重新打扫了一遍,然后开始布置;但刚动手打开行李,就让郑徽阻止住了。
“先别动那些!”他胸有成竹,却不告诉贾兴为什么先不要打开行李的理由,只吩咐他到东市采办一桌酒筵的材料:“不要怕花钱,只要东西好!办齐了送给李家的厨子,请他做一做,晚上要用。”
贾兴应诺着去了。郑徽薰衣剃面,打扮得焕然一新,然后叫家僮取出从江南带来的土产仪礼——原来准备致送亲友故旧的,此时改变了用处,最主要的两份送给李姥和阿娃,其余李家的侍儿仆役,也都有丰厚的赏赐;一片“多谢郑郎”的声音,洋洋盈耳,热闹极了。
馈赠李姥和阿娃的那两份,是他亲自送去的。两处他都没有多坐,送上礼物,又说晚上备酒还席,再稍稍叙几句门面话,便即告辞回到他的院子里,默默地坐着喝茶,细作盘算。
他想,韦庆度所说的,非上百万不足以动李姥的心,这自然是夸大其词。其时四海升平,物阜民丰,就以两京繁华之地来说,斗米不过三十钱,一贯——一千钱可出买米五石,百万钱就是五千石米,求娶“五姓”家的小姐,最厚的聘礼,也不过如此;一个娼家,不管她声名如何歆动公卿,决计没有这样高的声价。
而且,他行囊中也没有那么多钱。他父亲给他的现款共五百贯,维持两年的用度,一个月可以用到二十贯——三品大官的月俸不过十七贯,他一主四仆,每月用二十贯是很宽裕的了。
但是,他也知道李姥贪财好货,并且生了一双势利眼,第一次出手非豪阔不可。还有李娃,黄金难买美人心,但如有心相许,则取悦于美人的,仍然无过于财帛。
于是,他斟酌再斟酌,决定了分配的数目:三百贯送李姥,一百贯私赠阿娃,留下一百贯自己用。
入夜,西堂遍烧红烛,阿娃喜盈盈地把郑徽接了进去。她穿着黄罗银泥裙,葱绿绣花绫袄,单丝红地银泥帔子,画着“十眉图”中的第八品“涵烟眉”,层间贴着花钿;双靥薄薄施一层燕支,小巧的、淡红的嘴唇中间,却涂出深红的樱桃样的圆点,那也是宫内的新妆,称为“内家圆”;头上是乱梳的“百叶髻”,挥着一柄牙篦——在盛装中显出一种云鬓绰约的天然丰韵,把郑徽看得忘了说话。
“一郎!”绣春笑道:“你倒是请坐啊!”
“噢,噢,”郑徽这才想起自己此刻是主人的身份,便问,“姥姥还没有来?该去请一下才对。”
“来了,来了!”外面有人答话,是小珠的声音。
接着,门帘一掀,李姥白发上簪一朵红花,扶着小珠的肩,摇摇摆摆走了进来。
“一郎,破费你了。”李姥站住了脚说,“其实我今天牙疼,嚼不动什么,只是陪着你们坐坐。看着你跟阿娃高高兴兴的,我也高兴。”
“那太好了。”郑徽接口答说,“我托庇在姥姥这里,只怕您老心里厌烦,姥姥高兴,大家都高兴了。”
“一郎你言重了!我们这种人家,贵客临门,就是福星到了,哪敢厌烦?”
“妈!”阿娃有些不耐,插口说道:“别老站着说话了,快坐下吧,你要坐了,一郎才好坐。”
“是的,姥姥请入席!”他扶着她说。
李姥大模大样地垂脚坐下,嘴里却这样答说:“别客气,一郎!今天你是半主半客,我是半客半主,不要分彼此。”
郑徽唯唯应着,看了阿娃一眼,两人无缘无故地相视一笑,然后就像预先约好了似地,一个执壶,一个捧杯,向李姥敬了一盏酒。
她浅浅地喝了一口,看着阿娃问说:“一郎那里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吗?”阿娃转问郑徽,有一种故作全然不知的神情。
“稍微安顿了一下。”郑徽从容地答说,一面伸手到宽大的衣袖中,掏出三叠“大唐宝钞”,放在李姥面前,“姥姥,你请收了。”他说。
李姥斜睨着“宝钞”,枯皱的脸上隐隐透出喜色,但口中却是带着责备意味的话:“一郎,你太见外了!你先住个半年三个月的,等我供养不起了,你再拿这个给我,也还不迟。”
“这是我应该孝敬姥姥的。而且,我总得住到明年春天,房租、伙食、杂支,四个多月的花费怕还不够——要不够,姥姥尽管说,我再补上。”
“哪里的话,你们主仆五位,在这里住一年都够了。”李姥停了一下,自己替自己调停:“也罢,我先叫人替你收下,只当存在我这里,你自己要用,尽管跟我说。”
于是李姥回头看了一眼,由她亲信的侍儿,把那三百贯“大唐宝钞”,悄悄收了下去。
“一郎,”阿娃捧着杯问他,“昨晚上睡得还舒服吧?”说着,她借举袖障杯的机会,隔断了李姥的视线,抛给他一个眼色。
“这,”充分意会了的郑徽,故意作出歉然的神色,“恕我直说,我那院子要夏天才好。”
“冷?”阿娃打断他的话,问了一个字。
“很冷。”他点点头,又说:“而且院墙之外,就是街道,车马喧闹,读书不容易静得下心来。”
“读书是要紧的。”李姥神色凛然,“一郎进京的第一大事,我们可耽误不起。阿娃!”
“嗯!”阿娃应了一声,不说什么。
母女俩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一齐转脸,看着西面的帷幕。
“一郎,你搬到这里来住吧,让阿娃照料你,总比你几个管家照料你要舒服些。”
郑徽终于如愿以偿了。虽然他已料定李姥必将有此表示,但此刻亲耳听到她这样亲切地说,心头仍禁不住涌现阵阵狂喜,“谢谢姥姥!”他这样说了以后,又转脸看着阿娃,却只是笑着,一句话都没有。
“不过,”李姥又说,“别院的屋子仍旧留着,做一郎的书房。”
“一郎,听到没有?”阿娃娇羞地笑道:“你在我这里,要守我的规矩,若是不守规矩,我撵你到书房去睡。”
“一定守你的规矩。但你得先说说,你有些什么规矩?”
“第一,不准喝醉酒!”
“这好办。你看我快醉了,把酒收起来,不让我喝就是了。”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将来我不准你喝酒,你可别跟我耍赖。”
“不会,不会。”郑徽催问道:“第二呢?”
“第二,你得用功读书。”
这个规矩,郑徽却不愿作任何表示,恃才傲物的他,觉得阿娃来干涉他用功读书,是件可笑的事;当然,他充分理解她是一番情致深厚的好意,只是这番好意虽不便拒绝,却也难以接受,便作了个含蓄的微笑,不置可否。
“这倒是真的。”李姥放下酒杯,帮着她女儿说话:“不管你是世家子弟,还是满腹经纶,如果榜上无名,什么都是假的。”稍微停了一下,她换了种异常感慨的声调又说:“生死荣辱,得意失意我一生经历得多了,照我看,读书人最难堪的事,恐怕就是‘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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