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以前,郑徽自头至足,细细检点了一番。
他也检点了仆从的衣饰。贾兴、杨淮、牛五,还有一个叫孙桂的家僮,都跟着他出门,也都穿得衣帽鲜明。六匹马,刷得干干净净;鞍辔上的铜饰,亮得耀眼生花——那花了牛五和孙桂一上午的工夫,才能擦得这么亮。
“走吧!”一切准备妥当,看看时候也差不多了,郑徽这样对贾兴吩咐。
牛五当先领路,出了东门,转往皇城大街。贾兴在最后,骑一匹、牵一匹;牵着的那匹马,驮着钱袋和重绢,钱袋相当沉重,压得那匹马的腰都弯了。
绕过东市,进平康坊西门,南回数折,到了鸣珂曲。
牛五放慢了马,后面的也都紧一紧手中缰绳,一直到李姥家停住,都下了马。
“叩门!”郑徽一指马鞭,嘱咐牛五。
于是,牛五上前拍动黑油大门的兽环。好久,门开了,探头出来的正是上次所见的那个十岁左右的侍儿,双眼灼灼,望着郑徽,却不说话。
郑徽假作从未到过这个地方,问道:“这是哪一家的府第?”
那天真的小女孩,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然后,突如其来地转身跑着进了侧院。大喊道:“前天故意把马鞭子掉在地上的那个人来了!”
一听她这样通报,郑徽自己也笑了。不过从这小女孩的神态语气来看,可以确定这是一户什么样的人家,便毫无顾忌地闯了进去。
“小珠!你快去,请那位郎君稍微等一下,让我换好衣服,再请他进来。”刚走近侧院,他听见屋子里有人这样在嘱咐;她的声音,像响在丹凤门城楼上空的鸽铃那样清脆好听。
郑徽非常高兴,他听出来他是受欢迎的客人,而且她们似乎正期待着他来。
“喂!”那叫小珠的女孩拦住他说:“你这位郎君等一等!我们小娘子在梳头换衣服。”
郑徽笑着点点头,招手叫她过来,从衣袖中取出一串五彩璎珞,说:“这个送给你好不好?”
“真的?”小珠惊喜地,似乎不敢相信。
他用行动作了答复——把那串璎珞从她头上套过去了,这是成年妇女用的颈饰,在小珠是太长了,一直垂到胸前,她用手捧起璎珞的末端,微笑着把玩不休,那份娇憨的稚气,引得贾兴他们都笑了。
“喔,”小珠突然抬头问说,“我还没有问你的姓。”
“我姓郑。”
“郑郎,要不要我带你去见我们的姥姥?”
“好啊!你带我去!”
他在一所小小的养静的精舍中见到了李姥——五十多岁、驼背、一头蓬松的白发,却有着一对如苍蝇般明亮锐利的眸子,样子像个女巫。
这时,她正靠在榻上,由两个侍儿替她捶腿。见到郑徽,挥一挥手,遣开侍儿,缓缓地从榻上坐起,一面打量着来客。
“荥阳郑徽,拜见姥姥。”他早已打算好了,不惜降尊屈贵,用最尊敬的礼数来对待李姥。
“不敢当。”她用苍劲低沉的声音,极慢地回答,神态显得有些傲慢,“请问郑郎,有什么贵干?”
他防不到她会这样发问。到这些地方来干什么,还需要问吗?这明明是假作痴呆,倒有些不好应付。
念头一转,他从从容容地答道:“听说这里有一座院子空着,不知道能不能出租?”
“这话是听谁说的?”
又是句不容易回答的话,然而也还难不倒他,“昨天在南曲素娘家,听韦十五郎告诉我的。”他说。
“噢,你是韦十五郎的朋友?”李姥神情不再那样冷淡了,“那好商量。请到客厅坐!”
李姥颤巍巍地站起来,扶着侍儿的肩头,陪郑徽一起走了出来。在院外侍候的贾兴等四人,看见主人,一齐垂手肃立;李姥很注意地看了他们一眼,脸上微微有了笑意。
客厅宽大而华丽,厚厚的帷幕加上砖地正中一个炽红的火盆,把深秋的凉意,驱逐得干干净净。
李姥请他并坐在一张榻上。侍儿点茶上来,她亲手捧了一盏递给他,然后问说:“郑郎从河南来?”
“不,常州。”他说:“家父是常州剌史。”
李姥深深点头,在笑容以外,开始显出尊敬的神色,“哪天到的?”她又问。
“来了几天了。”
“预备在长安久住?”
“也不一定。等明年进士发榜以后,再作打算。”他又重申前请:“如果姥姥这里有多余的房子,我极愿意租了来住。租金多少,只听姥姥吩咐好了。”
“只怕房子不好,你要不嫌弃,尽管搬了过来。房租可是决不敢收。”
“没有这个道埋,一定要请姥姥吩咐一个数目。”
“不必,不必!”李姥摇着枯干的双手,“你明天先搬了来再说。”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我先向姥姥道谢。”他准备离座作揖。
“住在一起,就是一家人。”她一把拉住他说,“太客气倒反生分了。”
就这时,隐隐有环佩之声传来,郑徽方在侧耳细听,李姥笑道:“我女儿来了。年轻不懂事。也不会什么,弹又弹得不好,唱也唱不成调,只是长得还不讨厌。郑郎不要见笑!”
“哪里,哪里!”意乱神迷的郑徽,连句客气话也不会说了。
环佩声越来越近,终于连裙曳地,的声音也听得见了。然后,一阵幽香微度,厅前出现了一位盛装的丽人。
郑徽的双眼,仿佛突然为一种不知名的强烈光芒所照射,惊惶失措地站了起来,内心有着浓重的自惭形秽之感,以至于不知不觉地把头低了下去。
“阿娃!跟郑郎见礼。”
“郑郎好!”阿娃轻轻地说——虽只三个字,却有无限的余音。
郑徽定定神,抬头看时,阿娃正盈盈下拜,赶紧也敛一敛衣襟,恭恭敬敬地还了礼。
两人同时起立,同时作了一个平视。她黑亮的眸子,如日光照射千尺深潭所映现的一点寒光,幽邃而神秘,仿佛其中藏着个古怪的小精灵,令人兴起无穷的荒谬而有趣的想像。
阿娃忽然掩口一笑。大概是她自己感觉到了失态,放下衣袖,低垂着眼帘,在微生羞晕的脸上出现了十分端庄的神色。
郑徽比较能够控制自己了,“请坐!”他沉静地说。
“你也请坐!”
郑徽仍旧坐回原处。侍儿在李姥身旁摆了个锦墩,阿娃倚偎着她母亲的膝边坐着。
“我这女孩子小名叫阿娃,”李姥向郑徽说,“郑郎就叫她名字好了。以后大家住在一起,日久天长,要脱略礼数,才显得亲热些。”
“是的。”郑徽答说:“我听姥姥的吩咐。”
“郑郎昆仲几位?”李娃抬眼看着他问。
“弟兄两个。”
“郑郎行几?”
“我居长。”
“那该称你一郎。”她接着又问:“一郎从江南来?”
“我生长在江南。”
“江南女儿,柔情如水,恐怕像我们这种在风沙堆里长大的人,一郎——你看不上眼吧?”
“不,不!”他极力否认,“我在江南所看到的,多是庸脂俗粉;现在………”他紧皱着眉,因为找不到一句适当的话来表达他的意念而感到苦恼,“我该怎么说呢?总之——可以这样说:这一次到长安来,即使下第,在我已觉得不虚此行!”
“为什么?”她的又黑又长的睫毛眨着,虽晓得她是明知故问,但那份娇憨的神情,别有一种魅力,能使人觉得她确是不明白,并且乐于忠实地回答她的问题。
“只因为我见到了天下无双的阿娃!”他微显激动地说。
她笑了。漆黑的眼中,流转着愉悦的光辉,满足而又谦虚;极整齐的两排牙齿,像贝壳样白而且亮;嘴角因笑容而出现的两条弧线,是任何画师所想像不到的。因此,郑徽又目眩神移了!
李姥咳嗽一声,等他定一定神,才说:“一郎,请那面坐!”
郑徽这才发现,客厅西侧,已陈设了丰盛的酒果。李姥请他上座,他一再逊谢,终于还是李姥自己居了首座;他跟李娃接席,坐得近了,馥郁的香味更浓了,但是他不知道她的香味来自何处?头发上的,还是衣袖中的,或者她的肌肤天生就有香味?
席中,李娃代表她母亲做主人,掳起衣袖,伸出柔腻的手腕替郑徽斟茶;她所戴的金条脱略微嫌大了些,不断啷地碰击着铜壶,声音非常好听。
“尝尝这个!”她舀了一匙蜜饯干枣给他,“是我自己做的。”
郑徽不太喜欢甜食,但听说是她做的,便把它都吃完了,而且觉得确有与众不同的滋味。
“你们在江南喝什么茶?”她问。
“我不太清楚。只知道是洞庭山和杭州来的。有时也喝川茶。”
“天下川茶第一,这是剑南的‘蒙顶石花’,你喝得惯吗?”
“原来叫‘蒙顶石花’。我在家喝过,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那么这种酒,你该叫得出名字!”李姥接着他的话说,然后做个手势,命侍儿斟酒。
“慢一点!”李娃笑道:“只准你闻,不准你看。一郎,你把眼睛闭上!”
郑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听命而行,把双眼紧紧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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