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孙伯镇挥一挥手,让伺候的人都退了出去,然后轻声问说:“你家主人呢?”
于是谢升造膝密陈,将阿毛不得已冒充谢应龙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孙伯镇。
“那阿毛对你主母怎么样?”
“天地良心,孝顺得很。”
孙伯镇点点头,皱着眉沉思了好久,方始开口,“这件事要穿帮了,你们主仆三人的性命都会不保。”他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我来想法子替你们弄一笔盘缠,叫阿毛告病回绍兴。”
“是”。
“你回去告诉你主母,照我们从前的情分,我应该请她来见个面、叙叙旧。不过,有这件事在,诸多不便,请她体谅。还有,这件事千万不能泄漏半点风声。你明白吗?”
“明白。”
谢升回去说知经过,谢应龙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回到汶川,悄悄作回乡的打算。但不知孙伯镇如何替他们弄一笔盘缠,只好静静等着。
等了有半个月,汶川知县张之良将他请了去,拿出一道孙伯镇所下的“札子”给他看。大意是说:“接报,大金川土司内讧,亟待化解。汉川县主簿谢应龙,办理土司事务,素称妥慎可靠。著自札到之日,即行起程,前往劝和,并将办理情形具报。”
谢应龙恍然大悟,这便是孙伯镇为他找一笔盘缠的办法。原来土司内部,每因细故内讧,各不相下,械斗群殴,纠纷不断。照例由官府派员劝和,处置得直,化干戈为玉帛,双方各送谢礼,皆大欢喜。倘或有所偏袒,以曲为直,受委屈的一方,迫于官势,惟有隐忍,而占上风的一方,则必厚赠劝和的官员。所以能派到这个差使,必有收获。大小金川内讧,向例指派懋功屯务厅的官员劝和。这回派了谢应龙,懋功屯务厅的方同知,知道孙伯镇与他是旧交,有意“调剂”,不但没有表示异议,而且行文到汶川县,催他早日到懋功,以便派人陪同进山。
由汶川到懋功,只有山间小路,若无向导,定会迷路。谢应龙便先到瓦寺,与桑寡妇叙旧,缱绻即罢,谢应龙方始吐露冒官的经过:桑寡妇自是骇异莫名。
“那你怎么办呢?”
“只有告病辞官,奉母回乡。孙道台替我找了一笔盘缠。”接着便将孙伯镇派他人大小金川劝和的事告诉了她,并跟她要一名向导。
“向导多得是,不过我劝你不要去。”桑寡妇说:“至于你回绍兴的盘缠,不必担心,我送你。”
“这两年你送我的东西也够多了。盘缠,根本我自己也筹得出来。不过,孙道台是一番好意,而且公事要有交代。派我的时候,我辞谢了他,也就没事。如今答应了又辞掉,孙道台就得另外改派。倘我因为这么一误,内证劝和的时机一失,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岂不是我害了孙道台?”谢应龙又说:“你知道的,朝廷对大小金川是非常重视的。”
桑寡妇沉吟了好一会,突然说道:“我帮你,帮孙道台立一场功劳好不好?”
谢应龙对她这话,莫名其妙。想一想问道:“立什么功劳,怎么立法?”
“你先别管,你只说想不想?”
“怎么不想?”谢应龙答说:“我是因为冒官要杀头,不能不照孙道台的意思告病辞官。要照我的心思,是舍不得的,起码跟你不能再在一起了。如果能够立下一场功劳,孙道台或许会有办法维持我。”
“对!那时候即使你冒官的事拆穿了,孙道台也有理由来回护你。”桑寡妇接着问道:“你知道不知道,你这回一到大小金川,性命会送在那里?”
谢应龙大吃一惊,急急问说:“是怎么回事?”
“你以为他们是真的内讧?不是的。只为这几年以来,懋功屯务厅派去劝和的官儿,都是贪心不足,老是去补讨谢礼。平时有事没事,常常去骚扰,作威作福。那里的土司恨极了,这回伪装内讧,其实已经调齐了人在那里,只等劝和的官儿一到,就要杀掉他,趁此起兵攻打懋功。你想想,你不是去做替死鬼?”
“原来还有这样的内幕,不是你告诉我,一条命糊里糊涂送掉,那才是冤哉枉也。”
“大小金川的土司,跟我们素无来往,小虎的爷爷,当年还跟着岳大将军去打过大金川。这一回,事不干己,我本来犯不着跟他们作对。不过为了你,我也说不得了。”
于是秘密定下一条“引蛇出洞”的计策。谢应龙在瓦寺待了半个月,方由桑寡妇派了一名很能干的向导,带他到了懋功,去见屯务厅的方同知,屏人密谈,谈了两个时辰,方始辞出。
在懋功,谢应龙又待了三天,方同知每天以盛宴款待。到第四天,才由懋功西南的石坪关进入,到了一处叫约咱的地方,召集内讧的双方土司劝和。
谈到深夜,没有谈出一个结果。谢应龙拂袖而起,带着两名向导起身上了马,大声说道:“你们的纠纷我弄不清楚,我走了!”说完,策马就走,黎明时分赶到了石坪关,却不出关,驻马以待。
等了有个把时辰,只听呼啸渐起,很快地山鸣谷应,大小金川的西番漫山遍野而来。谢应龙看看飞篁将及,策马便走,出了石坪关又等,等到西番也出了关,方又再走。
这就是”引蛇出洞”。走了十多里进入谷底,谢应龙策马狂奔,只听一声信炮,两面山峰上的伏兵齐起,前段是桑寡妇所调集的属下的士兵,后段是懋功厅的官兵,飞矢如雨,直射谷底。谷中顿时人仰马翻,一片哀急惊呼。
大小金川作乱的西番,一共出动了一千五六百人,一半被歼,一半投降。士兵、官兵伤亡的不到十个人,这一仗打得漂亮极了。
捷报到达成都,四川总督及成都将军无不既惊且喜。孙伯镇简直不能相信有这样的事,将谢应龙找了来,细问经过以后,说道:“你现在不但不必辞官,而且还会升官。你回去等京城里的好消息。”
果然,奏捷到京,皇帝大悦。大小金川自乾隆十三年开始用兵,断断续续亘历达二十余年之久,糜费粮饷无数;直至乾隆四十年,经名将名臣岳钟琪、阿桂苦心经营,大功方始告成。为了征讨大小金川,皇帝还杀过两个重臣,一个是皇帝的表叔;经略大臣一等公讷亲;一个是平苗建过大功的川陕总督张广泗。这一回如果变乱再起,必成大患。不想小小一个主簿,竟能声色不动地建此奇功,非逾格奖赏,不能使奇才异能之士,闻风兴起;
于是降旨:谢应龙以同知候补,并送京引见。召见时奏对称旨,复降恩命以知府候补。谢应龙面奏:老母思乡,请赏假奉母回籍。皇帝面许赏假半年。
回到四川的谢应龙,成了官场中的第一红人,在省城里应酬了十来天,才能回到汶川。
母子主仆密议,第一件大事是“蒿禾葬”在巴东地方的继父,应该作何处置?谢太太与谢应龙都主张重行盛殓,扶柩回绍兴安葬。但谢升坚持不可,因为这一来,冒官的秘密,就会揭露。商量结果是找到那个船老大,托他代觅那块葬地的业主,买下以后,在原处重殓建墓。
计议定了,收拾行李,择吉起程,先到成都,谢应龙去见孙伯镇,陈述建墓之事。孙伯镇说:“你不必去找那个船老大,这种事越少人知道内幕越好。我派人替你去办。”
“不!就不为建墓,我也要找那个船老大,好好谢一谢他。”谢应龙又说:“船老大一定会保守秘密。因为闹出来,他的身家性命亦然不保。”
“这话倒也不错。”孙伯镇问,“不过,你在墓碑上怎么写呢?”
“请老世叔指点。”
“不能用‘应龙’二字,令叔号‘在田’,要写‘显考在田府君之墓。’”
谢应龙答应着辞出以后,开始找寻那个船老大,很快地由谢升在西门码头上一家茶馆中找到了。引至僻处一谈,船老大目瞪口呆。
“原来全四川都在谈的‘小官立大功’的谢老爷,就是他啊!”
“是的。他有五百两银子送你,你可千万不能说破这个秘密”
“我明白,我说破了,是我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你明白就好。还有件事要重托你——”
“这也包在我身上。不过,”船老大说:“光是修座坟就可以了,已经下葬的尸首不能动,一动风水就坏了。”
“好,好!都依你。”谢升交了一袋足值千金的金砂给他。
谢应龙这一回是衣锦还乡,祠堂谢祖,大宴亲朋。老一辈的不免纳闷,阿毛怎么变了他叔叔谢应龙的名字?有一两个熟人率直相问。谢应龙很轻松地答说:“书办可以世袭,亦可以顶名。我们当时还是叔侄,不是父子,所以我就只好顶名了。”至于如何冒官这件事,他不说就决不会有人知道。
“阿毛哥,”他族中一个弟弟说:“那看相的真灵——”
“对了!”谢应龙打断他的话问:“我正要找他,你知道他在哪里?”
“谁知道?跑江湖的,今天到东,明天到西,没有一定的地方。甚至于在不在世,都很难说了。”
谢应龙不死心,每天在城厢内外,四处查访。转眼之间,假期将满,应该进京到吏部“投供”候选。哪知就在打点行李之际,接到由绍兴府衙门层层转来的一道军机处的“廷寄”,内容是说扬州府知府出缺,吏部奏报应行补缺人员名单,而奉到的殊批是:“着谢应龙去。”这在规制上称为“过班”,照例需要引见。军机处通知浙江巡抚,转饬谢应龙从速进京,听候召见。
此信一传,贺客盈门。但谢应龙命谢升一律挡驾,说是“无喜可贺”,表示他还是要到吏部投供,请代辞扬州知府,而且希望分发到四川去当同知。“因为,”他说:“那里有个人,一定在盼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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