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第三夜了!从马地保回烟台那天开始,蔼如夜夜独对孤灯,一直发愣到天亮。
一直有句话盘旋在脑中,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写信没有功夫;将马地保唤到保定,无论深夜、清晨,抽片刻跟他见个面,难道也没有功夫。就不为人家,为他自己,烟台是何情形,不也是先闻为快吗?她在想,如果自己是洪钧,听马地保一到而无法见面问个清楚,只怕晚上觉都睡不着。
想来想去,终于想到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她及她与他之间的一切,在洪钧看来,至少不会比作直隶总督上宾这件事来得重要。
于是蔼如恍然大悟,原来洪钧将功名富贵看得高于一切。这使得她对他的评价打了一个折扣。可是,她旋即想到,她不应该鄙薄他,既成夫妇,便当体谅。这一念之转,使她的想法改变了。作为一个男子汉,求功名、取富贵,不正是有出息吗?何况功名富贵,与己相关;如果他不是状元,自己又何来“状元娘子”的美称?她在想,功名富贵之外,他总还要些别的东西,自己在他心目中,依然占着极大的分量。倘或要求他将她看得比功名富贵还重要,那不太过份了些?何谓相夫?何谓内助?岂非就是要助夫取得功名富贵?然则自己如有那种想法,不恰恰与贤妻之所以为贤,背道而驰?
三天来的焦虑苦思,万般凄楚,就这片刻间,一扫而空;心境豁然,依旧觉得万物有情,生意盎然。于是,她想到母亲,应该赶紧将这些想法去告诉她,让老人家也宽宽心。
“阿弥陀佛!你总算想通了。”李婆婆说,“男人家都是这样子的,一离了家就想不起家。从前你父亲出门四年,别说捎家用回来,连封信都没有。一到回来了,你知道怎么着?”
“怎么着?”蔼如极感兴味地问。
“带回来四口箱子,倒有三口箱子装的是替我买的东西,穿的、用的、吃的,样样俱全。说句不怕人笑的话,连裹脚布都买到了。”
“那时候,娘,你怎么样?不骂爹了?”
“骂还是骂他。”李婆婆说,“心里可又是一种想法。”
“怎么想?”
“我在想:罢了!这四年的苦,吃得也还值。”
四年的苦!蔼如心想,自己才吃了四个月的苦,算不了什么?
“闲话少说,我心里一直在盘算;说出来,你看使得使不得?”李婆婆说,“与其彼此心挂两头,又多一份开销,倒不如干脆上京去。我在想,三爷大概也有这么一个想法,只是说不出口。”
“怎么呢?”
“这点你都想不明白。譬如你是三爷,说要接我们娘儿俩进京,莫非就是那么一句话,不要寄盘缠来?”
“啊!我懂了!我知道他为什么不写信来的缘故了!”蔼如欢欣地嚷着;突然发觉自己忘形可笑,伸一伸舌头,低声说道:“三爷中了状元,花费很不少,在京里一定借了债,再没法子替我们凑钱,所以索性连信也懒得写了。”
“这也是有的。”李婆婆又问:“你看我想得对不对?”
“娘,你早就该告诉我了。”蔼如站起身说,“我收拾行李去。”
盘缠尚无着落,行期更未决定,说收拾行李,岂非可笑。可是,李婆婆不忍扫她的兴,所以没有拦她。而蔼如却真的立即动手,检点箱笼,什么是该带走的;什么是可以送人的;什么是不妨变卖的,就此大忙而特忙了!
李婆婆默默地看在眼里,也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派阿翠将小王妈去请了来,从容谈起,说马地保进京,虽不曾见着洪钧,但洪钧多时没有信的原因却找出来了,是由于洪钧负了债,不能寄盘缠来接她们母女,“男人家好面子,自己觉得空口说白话不好意思,所以一直没有信。”李婆婆用非常世故的语气说,“话到该说的时候,一定要说;不管多么为难的事,硬着头皮说了出来,也就说出来了!如果不敢说,不肯说,错过了那个时候,越想越觉得说不出口,那就永远没有说的时候了!”
小王妈听在耳中,心里却有将信将疑的感觉——马地保一回来,她就跟他见过面了;听他所谈前后经过,似乎不大对劲。她虽然不能找出自己的这种感觉的由来,但决非如李婆婆所想的那样简单,是她确信不疑的。
当然,自己的想法只好深藏于心,在表面上还不能不作附和,“对了!”她说,“如果不是这个缘故,可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在想,这样僵着也不是一回事。”李婆婆的语气越发从容有条理了,“在我这里,一个家开门七件事,样样要钱;平时又是用惯的,要省也省不下多少。在他那里,一个人住在会馆里,起居饮食,样样不便;做官当差,又是那样的身份,听差、车亻夫一个不能省,这份开销也不小。加以单身人,应酬一定很多;三天两头上饭馆,光是——”
“光是”什么?李婆婆觉得碍口,没有说下去。小王妈自能意会得到,上饭馆少不得“叫条子”,这笔“局账”积少成多,到三节结账之时,亦很可观。而且也不能总是叫局,少不得也要到“胡同”里去“开”个“盘子”,“做”个“花头”,那一来必定闹一身亏空。倘或迷上了哪一个,得新忘旧,更是件不得了的事!”
这样一想,便不待李婆婆开口,她也想到了,她们母女应该上京去跟洪钧相会。只是这一笔盘缠,并非小数,且莫贸然开口,先听听李婆婆是何主意,再作道理。
李婆婆也很注意她的表情,看出自己前面的一段话,已为她听了进去,觉得下面的话,便容易说了,“你知道,我一直拿你当亲人看待,如今有件事,先要跟你商量。”她说,“总要你不反对,我们母女才能放手去做。”
“婆婆,自己人有话好说。你老人家是怎么个意思?不管做得成,做不成,说来商量着!”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做得成,做不成,大家商量。”李婆婆指着已经收拾好了的一部份箱笼说,“我跟蔼如的意思,打算先到了京里再说。”
因为自己原也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小王妈对她的话,并不感到意外;也不必她作进一步的说明,只问:“洪三爷知道不知道你老人家的意思?”
“还不知道。”
“要不要先写信问一问他?”
“只要写信告诉他就是。”李婆婆说:“他如今在保定,是直隶总督李大人邀了去作客,说不定还没有回京。写信一来一往,要好些日子。天快冷了,我想起旱走,不趁八九月里赶路,一到冬天,冰天雪地的路上不好走。说实话,我也吃不起这个辛苦。”
小王妈想了想说:“既然决定上京,早走也好,这里呢?”
“这就是我要跟你商量的。”李婆婆问:“是暂且留着这房子呢?还是都料理得干干净净,一去不回头?”
“一去不回头”这五个字,小王妈听来刺耳。想起平日的情份,一时倒有依恋不舍之意。因而毫不考虑地答道:“这房子赁得便宜,就闲关它一年半载,也花不了几个钱,不如留着。说不定婆婆在京里住得腻了,或者想念我们,要回烟台来看看,也方便!”
“你这么说,可真得留着了。”李婆婆十分欣慰,也有些感伤,“徐州不知道哪一年才能回去;就回去,也都是陌生的了。烟台就是我们娘儿俩的老家,留着个根也好。”
“正是这话!”小王妈指着箱笼问:“这是收拾了要带去的?”
“不一定,”李婆婆说:“照蔼如的意思,是想料理清楚了走,有些东西要带去;有些衣服、动用家具,带不了的要送人,有几样比较值钱的东西,像客堂里的那套木器,还有那架云南大理石的红本屏风,打算托你找个买主,换几两银子凑盘缠。”
“喔!”小王妈心里在想,事到如今,她们母女的盘缠,无论如何是要着落在自己身上了。当然,洪钧将来会还,但眼前能够有所弥补,又何乐不为?因而接口说道:“既然房子要留着,木器跟屏风就不必卖;不过闲摆着不收拾,会坏。”
李婆婆一听就明白了,乐得顺水推舟地说:“这话不错,木器跟屏风,就寄放在你那里好了。”
“也好,原是望海阁搬了来的,仍旧搬回原处,照原样子摆好,一点心思都不用费。”小王妈很高兴地说:“若是有人问起,我告诉他:是‘状元娘子’家的东西!”
李婆婆听这一说,心里有些嘀咕,料知精如不会喜欢她那样的说法;不过,话已出口,不便翻悔,只好笑笑不响。
于是,小王妈问到最要紧的一句话:“婆婆,这笔盘缠不轻,不知道凑得怎么样了?”
“少不得还要靠你帮忙!”话一说了出来,李婆婆索性说得明白些,“而且要靠你帮大忙!”
小王妈很沉着地问道:“可曾算过,要多少?”
李婆婆犹在沉吟盘算之际,听得蔼如与阿翠的声音,便住口不言;向小王妈使个眼色,意思是彼此所谈的话,须当检点,有些是不必向蔼如提起的。
小王妈点一点头,表示领会。接着起身去掀开门帘,正看到蔼如一张仿佛生来不知忧愁为何物的春风面。受了这份喜气的感染,小王妈不由得笑道:“状元娘子回来了。”
“你也这么说!”蔼如嗔道,“到处都拿我取笑儿;倒是有完的时候没有?”
“别人想人取笑还不能够呢。”小王妈问道:“上街去了?”
“嗯。”蔼如回头吩咐阿翠,“你把网篮拿到我屋里;麻绳子就摆在走廊上。”
网篮、麻绳都是打点行装的用品,小王妈便趁势说道:“婆婆正跟我商量进京的事,小姐回来得正好。既然定了主意,就该早商量出一个起落来。”
听这一说,蔼如立刻又兴奋了。进屋挨着她母亲坐下,放出聚精会神的姿态,静听下文。
“小王妈的话很不错;该听她的。”李婆婆用这句话开头,暗示小王妈很帮忙,让女儿可以放心。接着,复述了保留寓所的决定,将打算变卖的木器和屏风,寄放在望海阁。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要看女儿的反应。
“说什么寄存?”蔼如却真爽朗,“干脆送给小王妈算了。”
“那可不敢当。”
“你别客气。”蔼如抢着说道:“有办不通的事,少不得还是要找你。不过,你放心,不会自使你的银子;迟则一年,早则三、五个月,会加利还你。”
小王妈深知蔼如言出必行,得此承诺,不怕本利无归,所以宽心大放,但表面上却不能不做作,苦笑着说:“婆婆你看!小姐的话,真比刀子还厉害。我自觉嘴还不笨,就是遇见小姐,可没有辙了。”
有此一句话,李婆婆亦是宽心大放,知道借多少都可以,便笑着不响,只等女儿跟小王妈交涉。
蔼如也很得意,但不肯强人所难,和颜悦色地问道:“你能给我们凑多少银子?”小王妈答说:“多了怕凑不齐,三、四百银子,我尽力去办。”
“那就要四百两银子。”蔼如很快地答说,“我也不管是你自己的银子,还是你替我去借?反正我照市行息;至多一年,定规还清。”
就这么三言两语,将李婆婆盘马弯弓,说了半天还不曾有结果的一件大事谈妥了。
※※※
夜来累了,却怎么样也不愿上床。秋灯夜雨,无端又上了心事。不知洪钧此刻人在哪里?说就有信来,这信可是在路上?一切都无从猜测,心想,只有用牙牌卜个课,或许有所启发。
隔室的李婆婆也是心中有事,连宵不寐。听得女儿房中牙牌声响,悄悄地摸索而来。直到灯前,蔼如方始发觉,骤睹有人,倒吓了一跳。
“我道是谁?”她拍一拍胸说,“娘,怎还不睡。”
“不想睡。”李婆婆问道:“你在起牙牌数,怎么说?”
“还不知道呢!”蔼如一面翻牌,一面顺口说道:“娘,你替我祷告,来一副好牌。”
“要怎么才好?”
“自然是‘上上’。干万来不得‘下下’。我已经有了两副了,下下,上上;再来下下,就中间好那么一段,我可不要!”
“那,”李婆婆说,“那就再来一副上上。”
居然说中了,真是上上。蔼如高兴地笑道:“娘,你成了‘李铁嘴’了!下下、上上、上上;卦象就是苦尽甘来,越往后越好的样子。”
“你倒是看看书嘛!到底怎么说?”
李婆婆拿那本“兰闺清玩”推到蔼如面前。她翻到地方,定睛一看,便浮起了笑容。只见她眼睛睁得大大地,长长的睫毛,不住闪动;淡红的、像菱角样的嘴唇,渐渐绽开;脸上不仅有喜色,更多的是惊异的表情。
“怎么样?”见此光景,李婆婆更急着要问了。
“娘!起的这一课,着实有点道理。我念给你听:‘泅上何人识沛公?谁知草末起英雄!帝王卿相非常业,多在鱼盐版筑中。’意思是,不要门缝里张眼,把人看扁了,捞鱼的、晒盐的、做泥水木匠的,也会封侯拜相做皇帝。”
“那要靠运气。”
“不是!”蔼如脱口便答,“娘,这一课还有两段话,一段是解释:‘愁面笑容开,忧心事可谐;但凭理做去,不必费疑猜’!”
她念得很慢,所以最后两句,李婆婆字字听清,语语领会,深深点头:“倒是有点道理!可不是吗?‘但凭理做去,不必费疑猜’。还有一段话呢?”
“还有一段话,也有道理。不过,”蔼如说道:“跟娘不大说得清楚。”
“你不管!你先念来我听听。”
于是蔼如照本宣科:“‘断曰:王曾布衣,乃居魁首!仰之弥高,泰山北斗。有德则称,无德则否’。”
这几句话,李婆婆一句都没有听懂,忍不住问道:“你只说,有点什么道理?”
蔼如认为这四言六句的断语,完全是说的她自己。王曾何许人?她不知道;“魁首”是不是指状元?她亦不能断定;但着一“乃”字,语气中表示大出一般人的意外,却是很明显的——就好比有人感叹:李蔼如居然成了状元娘子!这口吻是相同的。而她之认为有道理,则在最后两句。
其实这最后的八个字,也是对她的绝大的安慰与激励。在望海阁那几年的生涯,毕竟是她心头无法弥补平复的创伤。在风尘中打过滚而想挣一顶花轿,固是力争上游;能坐花轿,着红裙,将来还有一副诰封,亦不妨说是福命好;但甫出淤泥,一步登天,轻巧巧得来一个“状元娘子”的衔头,劳动烟台官场,登门称贺,这就太过份了!清夜扪心,未免受之有愧,令人不安。
此刻,这份不安之心是大大地减少了;因为牙牌数中为她作了最好的宽解。只要自己的仪态、语言、才干,最要紧的是德性像个大家贤媛,又何愧于此衔头?倘或样样不够格,即令皇帝封过,无奈人人心里有此感想:什么状元娘子?哪一点看来都不像。
这就是“有德则称,无德则否”的道理。蔼如听洪钧为她讲过史记,起自泗上的“沛公”刘邦,早年出言粗鲁,侮慢儒生,十足无赖的行径。等他做了皇帝,从龙之臣,在殿上饮酒争功,喝醉了毫无规矩,乱叫皇帝的名字,甚至拔出剑来在柱上乱砍。后来定了朝仪,方始显出称帝之贵。这虽是叔孙通的一大功劳,而主要的,还是刘邦的度量宽宏,用人不疑,够资格做皇帝之故。倘或望之不似人君,再严格周密的朝仪,亦不能约束那班跋扈的功臣。
白壁有瑕,到底还是白壁!她在想,如果是那种“烧料”,烧得再好,也还是不值钱的东西。这种以有瑕白壁,而瑕不掩瑜的想法,她觉得只可借以自慰,向母亲说破是不相宜的。因此,含含糊糊地不肯再细讲这一课的论断。李婆婆当然不会想到她有那样曲曲折折的心思,只道她在文义的了解上有困难,也就不再往下问了。
※※※
第二天一早,小王妈又来了。一方面是来回报,四百两银子已经凑齐;说是转借来的,利息倒不高,但须写张借据,蔼如毫不考虑地,亲自动笔写下,先交了给她。
另一方面,小王妈是来帮忙料理长行进京的一切。最要紧的是,一路上找什么人照应,先要商量好。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没有个妥当的,我不放心。”小王妈说,“我的意思,让阿培送了去。到了京里,请小姐看情形。如果三爷觉得他不成材,叫他回来也可以。”
“这你不用管了!”蔼如大包大揽地一口答应,“我可以作一半主。只要阿培肯上进,包他将来有出息。”
“有小姐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小王妈又说,“此外还得有个人;我已经叫阿培去约老马了。”
这正符合李婆婆母女的心意。等阿培将马地保约了来,便由小王妈开口,说知经过,要求他“再辛苦一趟”。
在大家的意料中,马地保必是一诺无辞;谁知面有难色!不过,亦都不疑有他,只以为马地保惮于跋涉;或者他个人有什么不能分身的苦衷。
蔼如一向不愿强人所难,这一次关系重大,而且委实别无可恃之人,只好破例了,“老马,”她用坚持的语气说,“你无论如何再帮我们一次忙!”
这让马地保无法推辞了,苦笑着说:“李姑娘的吩咐,我不能不听。什么时候走,怎么走法?”
“我娘跟我都晕船,只好起旱。”
“起早就要早走。”小王妈问马地保,“不知道到京里要几天?”
“先到省城,要三天。过黄河由德州出省,本来一条大路往北,听说景州发大水,路断了,要绕路。我看,起码也要半个月,才到得了京里。”
“今天七月二十二。”小王妈说,“赶在月里动身,可以到京里吃月饼。现在就挑日子吧!”
这下提醒了蔼如,赶在中秋以前,能与洪钧相聚,人月双圆,多么有趣!因而兴致勃勃地亲自去查皇历,却只有七月二十五是宜于长行的黄道吉日。
“只有三天的功夫,怕大局促了些!”她踌躇着说。
“是啊!”李婆婆将出远门看作一件头等大事,必得从容安排,所以也说:“万万来不及。”
“有什么来不及?”小王妈怕蔼如手头散漫,如果迟迟不走,那四百两银子拉散了,又会不够,因而极力怂恿,“收拾行李,我来帮忙。一定要赶在八月半以前到京,才有意思。”
这句话不但蔼如同意,也说动了李婆婆,决定七月二十五动身。于是马地保去雇车;小王妈母子帮着收拾行李,到起更时分,方始回家。
一回望海阁,马地保在那里坐等,据说晚饭以前就来了。小王妈不免诧异,不知他有什么要紧事,非等着她来面谈不可。
“王大嫂,”从小王妈作了望海阁的主政,马地保对她便改了称呼,“李家娘儿俩要进京,是谁的主意?”
这话太突兀了!小王妈心知其中大有文章,急急问道:“怎么回事?莫非不能去?”
“不是不能去。总得要洪三爷有信来了,再动身也还不迟。”
“怎么呢?”
马地保呆了一会,叹口气说:“我看事情不妙!我跟你实说了吧!”
于是马地保将受托进京,去为洪钧递信送礼的经过,从头细诉,听得小王妈脸色大变。
“唉!老马,”她着急地说,“你这些话,怎么早不说呢?”
“我哪知道她们忽然要进京?”马地保答道,“这些话是犯忌讳的,我也不能乱说。”
小王妈也知道错怪了马地保,更知道怪谁都没有用。如今与李家休戚相关,要紧的是,她们母女的行止该有个最后决定。
不去又如何?去又如何?小王妈在想,若说劝李家母女不必进京,首先这话就难以启齿,“老马,”她问,“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怎么还能拦住她们娘儿俩不走?如果说了实话,只怕马上就要出人命!”
“到了京里呢?倘或不是那回事,只怕更要出人命。”
“不会的!”小王妈突然想通了,“且不说洪三爷不是没有良心的人,能伤这种阴鸳,哪里会中状元?万一真的变心了,我们那位‘状元娘子’,知书识字,有计谋、有决断,也不是好慧的人。只要见着洪三爷的面,当面锣、对面鼓,三句话一问,包管问得人哑口无言,乖乖儿地抬花轿过来。”
“能见着面,自然好办;就怕见不着面!”
“嗐,老马!”小王妈倒是须眉气概,毫不畏难,“不是我说你,你啊,太老实了!状元又不是住在皇宫内院,会见不着面?洪三爷总也有衙门吧?破功夫到他的衙门去等。他莫非就因此不上衙门了?”
马地保受了她的鼓舞,也振作了,“好!”他慨然答说,“我听你的话。”
“这才是!老马,”小王妈格外为他鼓劲,“这趟去,事情一定会圆满。不过要靠你多辛苦。等你回来,我另外谢你。阿培要请你照应,我叫他拜你做干爹!”
“不敢当,不敢当!阿培我一定尽心照应,不用拜什么干爹,也谈不到谢我。但愿这一趟辛苦不白吃,我回来也有面子。”
“包你有面子。事情成功了,洪三爷也会谢你。不过,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一去,里里外外,一切要靠你费心。”
话是如此,小王妈却是一整夜都睡不安稳。为李家母女思前想后,总觉得事情不会坏到洪钧不认账的程度;更不会避不见面,因为要躲也躲不了的。只是有一点,或许洪家的亲友,不赞成用花轿迎娶蔼如进门,那倒是个麻烦。不过,到了那个地步,蔼如怕也不能不委屈了。
当然,她这些想法,深藏于心,甚至连神色间,亦很注意,仍然装得高高兴兴地,到李家帮忙收拾行李。到晚来,草草已定;留在那里吃完了饭,找个机会悄悄向李婆婆说道:“有几样要紧东西,婆婆倒要检一检;最好收在一起,放在妥当地方。”
“你是说,我们娘儿俩剩下的一点首饰?”
“不是!”小王妈答说:“第一、是洪三爷亲笔写的庚帖;第二。是洪三爷以前给小姐来的那许多信。”
“那些信是她的宝贝,早已都收在拜匣里了。庚帖在我枕箱里。”李婆婆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对!庚帖也交给她自己好了。”
当天晚上,李婆婆就将洪钧的庚帖捡出来,亲手交给蔼如。这使得她想到一件久萦于怀的心事,只是不大容易出口。
想了半天,终于还是背转身子问道:“喜事不知道在哪儿办?”
“那得要看三爷的意思。”李婆婆答说,“在哪里办喜事都可以,要紧的是,得有那笔办喜事的钱。”
这使得蔼如又添了一段心事。看样子洪钧在眼前一定筹不出那样一笔款子,可能明年也还不行。佳期有待,还在其次;尴尬的是进京以后,不曾过门的洪家媳妇,如何得能侍奉巾栉,主持中馈?
这是眼前所无法作成任何结论的事。好在旅途无事,慢慢琢磨,总能想出一个补救的办法来。
※※※
到京那天是八月十二。前一天在固安宿店就商量好的,到了京里,先不必投店,直接到长元吴会馆。一切行止,都等见了洪钧的面,再作道理。
车到会馆,李婆婆母女先不下车,由马地保登门求见。门房还依稀相识,听说他要看洪状元,只说得一声:“你等一等!”随即往里而去。
这下行了!马地保很高兴地对跟在身边的阿培说:“是在家!”
听得这一声,阿培先到车前去报信。于是蔼如一颗心顿时跳得很厉害了!多少天朝思暮想,不知他是丰腴是清瘦?做了状元,样子又有什么不同?最让她担心的是,此行事先并未写信通知,骤然相见,洪钧必定惊喜交集;勾动他的蓄积已久的相思,会不会当着人便倾泻而出,说些只好私下相处才能说的话,岂不叫人羞窘。
正在这样七上八下地想心事,车前倒又有声音了,“婆婆,姑娘,”是马地保在说:“你们请下来了。”
掀开车帷,蔼如便是一惊!马地保的脸色非常难看,阴郁之中,含着悲愤;一双眼睛中更有掩抑不住的怒火。这是为什么?她在想,莫非洪钧做了官,使官派,得罪了贫贱之交的马地保?
一念未毕,有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含笑上前,很亲热地说道:“这两位想来是李婆婆、李姑娘了?”
“是的!我们姓李。”蔼如很大方地应对,“贵姓?”
“敝姓张。”
“他是长元吴会馆的张司事。”马地保的态度和声音很冷,也很不客气,“洪三爷不在会馆。”
洪钧不在会馆这件事很普通,无非一时不得见面,微感失望而已。可是照马地保的神态,以及先说“在家”,又说“不在”这前后不符的情形看,这句话就不能等闲视之了!
蔼如竭力保持着平静,问一句:“喔,到哪里去了?是在衙门里?”
“不是!”张司事答说,“大概还在保定。”
就这一句话,使得蔼如疑云大起。转眼看她母亲,脸色亦很不自然。不过蔼如仍很沉着,捉住张司事话中的毛病问道:“怎么说是‘大概’?”
张司事是有意不确指洪钧的踪迹,料到蔼如会问,早就想好了话回答:“洪状元在李大人那里作客,宾主投缘得很;李大人新近调了湖广总督,也许邀他到武昌去了。是不是还在保定,不大清楚。”
话越说越玄了!蔼如开始捉摸到马地保何以有此脸色的缘故。而心乱如麻,有句话差一点夺口而出:真不该冒昧到京里来的!
一直不曾开口的李婆婆,此时倒显得很老练,问了一句很要紧的话:“那么我们娘儿俩呢?怎么办?”
“有我,有我!”张司事立即接口,“既然是洪状元的熟人,我应该照应。会馆里不便住女眷;有我们同乡眷属进京,多暂时借住水月庵,离这里不算太远。”
这番话在李婆婆母女略得安慰。上了车,由张司事跨辕亲自指点路程。自宣武门大街一直往南,到了有名的刑人之地的菜市口,向西折往广安门大街,走不多远,再往南折,进了一条极宽的巷子,就是水月庵的所在地。
这条胡同名为烂面胡同,又名懒眠胡同。与它东面平行的,严嵩的听雨楼旧址的北半截胡同,同为有清以来,名流迭出之地。进胡同数十步,有两条东西向的小胡同,东面的叫红罗厂;西面的叫九间房。九间房以南,就是水月庵。
下得车来,敲开了门,有个中年尼姑出来应接。显然的,这个为张司事唤做“妙净师太”的尼姑,与他极熟。三言两语,不费什么事,便将安顿李婆婆母女的事说妥了,拨出东院的两间客房,供她们居住。
“张老爷,”蔼如指着马地保和阿培说:“他们两位呢?这里总不能住啰?”
“那只好住店。”张司事回头问道:“上次你不是住北小市的佟家老铺吗?”
马地保一肚子的气,没有理他,只对蔼如说道:“北小市在哈德门外,还要往东,走到这里,得要半天的功夫。”
哈德门就是崇文门。左崇文、右宣武,一东一西,相距甚远,是蔼如知道的。听他的口气,是不愿住北小市的佟家老铺;但既属尼庵,自不能容留男客。蔼如倒有些为难了。
谁知阿培很机伶,“刚才下车我看到了,往南不远,就是济南会馆。”他说,“能不能住在那里?”
听这一说,马地保精神一振,“都是山东老乡,应该能住。”他提高了声音又说:“再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打一打新科状元、山东女婿的旗号,济南会馆也不能不行个方便。走,”他拉一拉阿培,“你领我到济南会馆,先打好了交道再来。”
说完,连跟张司事招呼也不打,就跟阿培走了。这种对张司事不满之意溢于言表的态度,让蔼如看在眼里,越发不安。但眼前却还不能也不宜开罪张司事,所以她歉反地说道:“多谢张老爷费心。不然,我们母女人地生疏,带来的人又不得力,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是的,多亏张老爷。”李婆婆接口说了这一句,略停一下又问:“不知道张老爷可知道洪三爷跟我女儿的事?”
一谈到此,蔼如便想避开。一面走,一面找个借口,“阿翠,”她说,“你把带来的铜铫子找出来,跟庵里去要壶开水。”
语声未终,脚步近门,却听她母亲在身后说道:“你别走!这没有什么好害羞的。咱们趁早把话跟张老爷说明白!”
这句话提醒了蔼如,事情看来有麻烦,自己不可先示弱。不过,到底还不好意思老着脸皮谈她与洪钧的婚约,只轻轻地答应一声,转过身来,垂首站在那里。
“张老爷,”李婆婆指着蔼如说:“洪三爷是两房兼桃,还可以明媒正娶,娶一房家小。有他亲笔写的庚帖,也有亲笔写给我女儿的信;还承洪三爷尊敬我一声‘岳母’。这些东西,张老爷要不要看一看?”
“不必,不必!”张司事微显不安,“我知道,我知道!”
“张老爷知道就再好都没有了。如今我们母女,举目无亲,多承张老爷照应,说不得只好赖上你老了。张老爷,我们家姑爷,到底在哪里?务必请你打听明白,派专人送个信去,就说我们母女来投奔。”接着便大声喊道:“阿翠,你看我的手巾包在哪里?替我拿来。”
手巾包就在阿翠身上,里面包着几张银票,李婆婆捡了一张二十两的送张司事,说是派专人去通知洪钧的费用。
张司事心想,倘或辞谢不收,说不定就难以脱身,因而接了下来,“好的!”他说,“我尽力去办。如果到保定送个信,二十两银子用不了,将来再算。”说完,告辞而去。
等他走后不久,马地保去而复回。借住济南会馆,已经交涉好了,他留下阿培在那里安置铺盖。只为有极要紧的话要说,所以赶了回来。
可是,见了面却又无话,脸上是说不出的为难神气。李婆婆母女的心,都凉得发慌,只是催他有话快说。
“唉!”马地保忽地一扬手,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我该早告诉你们的!”
“告诉我们什么?”蔼如神色大变,“老马,你可再不能瞒我、骗我一句话了!”
“我哪敢瞒骗,只不过说不出口。上次来,情形就大为不妙。这一次我十几天在路上,天天心里嘀咕,可别像上次那样,说洪三爷不在京里!谁知——唉!”马地保长长地叹口气,低着头说,“到底让我猜中了!西洋镜也到底戳穿了!”
所谓“戳穿西洋镜”,是马地保在长元吴会馆无意中得闻内幕,洪钧早在六月初就搬出会馆了。这就可想而知,从他上一次进京时起,洪钧就已蓄意避不见面。
前后经过,直言无隐。听得李婆婆浑身发抖,目瞪口呆;蔼如脸色青得可怕,一双发红的眼中,含着两泡泪水,却就是不掉下来——掉泪的是马地保。
“我恨,我怕!”马地保流着悲愤的眼泪,连连顿足,“像他跟姑娘这样的情份,都是假的,天底下还有什么是真的?这个心都可以变,还有什么不能变?这个世界大没有意思了,我真恨不得剃光头发去做和尚。”说罢,放声大恸。
在李婆婆母女的感觉中,就像自己在哭,因而反倒没有眼泪。“老马,你先不必难过!”蔼如不知她是在劝慰马地保,还是安慰自己,“你的话不错,他跟我的情份如果也是假的,天底下就没有什么真的东西了!我不相信他是假的。老马,你知道不知道他搬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马地保收泪答道,“我倒是问过,他们不肯告诉我。”
“新科状元,应该不是默默无闻的人物。老马,你能不能去打听一下。”
“不用打听了!”李婆婆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你莫非还不死心?非要他当面给你难堪不可!”
“他不会!”蔼如疾言厉色地又添了一句:“他也不敢!”
听得这话,马地保拔脚就走,头也不回地说:“我去打听。”
※※※
马地保到晚未回,而张司事却陪了一个陌生人来。那人进屋便跪,向李婆婆磕了一个头,口中喊道:“四婶儿,想不到在这里跟你老见面。”
“不敢当,不敢当!”李婆婆急忙起身,惊惶地问道:“你是哪位?怎么给我行大礼?”
蔼如的父亲行四,既称李婆婆为“四婶儿”,自然是她夫家的侄子、蔼如的堂兄——此人确是李卫之后,单名叫芳。原是佐杂出身,干过几年厘金的差使,捞了有几千银子,想搞个正印官做。照例捐过班,成了知县。这一次是上京到吏部来“投供”,以便分省候补。
张司事的本事很大,居然打听到有这么一个人,是李家子弟,算辈份是蔼如的族兄,正好托他来斡旋洪钧的那头“恶姻缘”。于是由吴大澄征得潘家二老的同意,跟李芳接头;只要办成此事,许他自选分发的省份,三个月内必定补缺。潘家二老,都已致仕;潘祖荫虽升了侍郎,亦无此可许捐班知县如此优惠的力量。原来幕后另有一位巨公在支持。
此公叫沈桂芬,原籍苏州府吴江县,占籍宛平。与李鸿章同年,是道光二十七年的进士;现任吏部左侍郎,人值军机。从咸丰驾崩,发生政变,两宫太后垂帘以来,枢廷一直由恭王执政,除了文祥、宝鋆以外,另简汉大臣两员在军机上行走,历来都是一南一北,以示毫无偏颇。北方籍的军机大臣,是皇帝开蒙的师傅李鸿藻,如今丁忧在家中守制;南方籍的军机大臣,本是浙江余杭人汪元方,上年十月病殁,就补了沈桂芬。
汪元方是庸才,碌碌无所表现;沈桂芬却是才大心细,着实能干。此人清廉俭朴,于声色货利,一无所好;所好的是权力,而且心性偏狭。因为李鸿藻颇重乡情,对于南士,多所排挤,所以沈桂芬为了对抗并求自保,很扶植南方人。从明末清初就已存在的南北之争,隐然复起了。
因为如此,他全力支持“保全”的任何举动。道光二十七年了未会试的正总裁是活世恩,所以潘家二者跟他是很亲的世交,有事都可商量。对于李芳调停此事的酬庸,就是出于沈桂芬的许诺。吴大澄为了取信于人,曾经细道原委。李芳有这样意外的好机缘,自然全心全意地效力。所以一见了李婆婆,便先磕上一个头。
磕罢起身,自叙谱系,李婆婆记得族中确有这样一个侄子。困厄之际,忽然有个天外飞来的亲人,自是深感安慰。而李芳又十分亲热,指着蔼如问道:“这位想来就是妹妹了?”
于是兄妹俩又见了礼;李芳行一,蔼如叫他“大哥”。
“四婶儿,我知道妹妹吃亏了。跟洪状元到底是怎么回事,倒说给我听听。”
李婆婆听得“我知道妹妹吃亏了”这句话,暖到心头,于是从头细叙,简直是倾囊倒筐而出。蔼如却看到窗外曾有张司事的影子,这位“大哥”既是由他陪着来的,不免存有戒心。但亦决无阻拦母亲不说之理,只是她自己持着保留的态度而已。
“侄少爷你看,”李婆婆将从蔼如那里取来,放在手边的庚帖、书信都推到李芳面前,“如果不是他亲笔写的东西,我们娘儿俩也不会痴心妄想,高攀他洪家。如今他不止于过河拆桥,竟是将我们娘儿俩骗到山上,再一把推了下来!是要我们死给他看,这心也太狠了些!”
“娘,不是这么说!”蔼如接口,“是拿我们骗到老虎背上,他撒手不管了。”
这是骑虎难下的暗示。李芳暗暗警惕,这个“妹妹”的话,似软而实硬,不大好对付。因而先作出充分同情的姿态,将洪钧大骂一顿,说他忘恩负义,小人之尤。一面骂,一面看她们的脸色;只见李婆婆母女,皆是黯然无言,蔼如甚至有些痛心的表情。
这个反应不妙!李芳是细心盘算过的,如果他这一骂,她们母女是快意的样子,那就表示对洪钧深恶痛绝,自己就可趁机进言:“这种狼心狗肺的人,还理他干什么?像妹妹这种人才,不知道有多少人仰望颜色。包在我身上,挑一位比他强十倍的妹夫。”接下来,就可以谈赔偿的条件;只要李婆婆母女开出“盘子”,便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开始。
如今显然的,蔼如对洪钧余情犹在;而李婆婆亦仍旧希望能有这个状元女婿。那就不宜操切从事了,他想一想问道:“四婶儿,那么你老人家跟妹妹是怎么个打算呢?”
“总要他自己出面,让我们娘儿俩问一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哥,”蔼如接口,“或许他有什么苦衷,说出来都好商量。大哥跟我是第一次见面,日子久了,大哥就会知道,我也是提得起、放得下的人。”
听这一说,李芳信心复增,连连答说:“好!好!我出面去办交涉。如果他真有什么迫不得已的苦衷,不妨实说,我们李家不是不讲理的;避不见面总不是办法。”
“就是这话啰!”蔼如裣衽为礼,“请大哥多费心吧!”
※※※
在米市胡同潘家的客厅中,宾主五人,一直谈到深夜,尚无结论。李芳极力主张洪钧应该亲自出面解释,他认为蔼如最后的态度很好,决非不受商量的人。而吴大澄和张司事的看法相同,判断蔼如使的是欲擒故纵的手段,想骗洪钧出面;一见了面,必不肯善罢甘休,搞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反复辩洁,各执一端。由于李芳的坚持,潘家二老提出一个类似折衷的办法,问一问洪钧本人的意思。李芳同意这么办;而吴大澄却还有异议。
“要问,也只能悄悄问他。当着人,他有顾忌,是不会畅所欲言的。”
所谓“当着人”,是指与洪钧素昧平生的李芳而言。意会到此,李芳慨然答说:“这样好了,我暂且回避。不过,他怎么说,我得听听。”
“那容易!”吴大澄指一指间壁小客厅,“请李兄在那面坐,一墙之隔,什么都听得见。”
于是主人在小客厅中备酒宵夜,一面着人去请洪钧。钟打十二下时,洪钧已到;吴大澄告个罪,出室相迎;李芳亦即离席,在门缝中悄然相窥。
位置不巧,只看到洪钧的背影;吴大澄却是正面相对,但听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李家母女来了。”
洪钧似乎身子一震,急促地问:“在哪里?”
“你不用问在哪里,只问你愿不愿意见她们?”
洪钧不作声;李芳为了怕漏听了他的回答,屏住了呼吸在等待。里外是一片死样的沉寂。
“大概,”吴大澄说,“你也怕见她们。”
“我,”洪钧用极低、极无奈的声音答道:“我见了她们怎么说呢?除非能践宿诺,此外什么话都是假的。”
“所以见不见她们,要你自己拿主意。你知道的,沈公汲引南士,唯恐不及,对你更具青眼。你可不能闹什么亲痛仇快的笑话!”
“是啊!我最大的顾虑在此。”
“你自己的利害得失,也要考虑。母老家贫子幼,又是一身的债。”吴大澄紧接着说,“向来鼎甲不必等‘散馆’就能放考差;后年这个时候,你说不定在广东或者四川入闱了。”
听到这里,李芳颇有反感。因为吴大澄是在利诱,意思很明白:如果将顺沈桂芬的意旨,后年庚午乡试,不是放广东就是四川的主考。当这两处的考官,是有名的好差使。
洪钧并未出声,而吴大澄却又开口了:“不过,照李蔼如对你的情义来说,也实在不可辜负。文卿,你一生祸福穷通,就决于此刻。是弃亲绝友,困厄终生,以成全不负故交的义名呢?还是负一时之谤,徐图补报?都看你自己了!”
洪钧的答复,在李芳可以预知。吴大澄已经为他说得很明白了,实际上也就是为他指点得很清楚了,如果不负蔼如,将得罪所有的朋友亲戚,得不到任何照应。而负蔼如不过一时,将来还有补报的机会。李芳心想,除非书呆子才会不顾一切去博那个“义名”!
话虽如此,却仍屏息以待。好久好久,所听到的仍旧是吴大澄的声音,“好了,你的意思我们知道了。自会替你料理妥当。”他说,“你最好请几天假,到哪里去逛一逛,明天就动身!”
送客出门,吴大澄却不回原处。黯然无言的李芳,等了好一会,不免困惑;正想动问时,潘家听差来请,吴大澄在他为潘祖荫考证金石古器的书房中相候。
“老兄听见了!这件事只好照原议,拜托老兄多多费心。”吴大澄递过来一个红封套,“这是一千两银子,请你转交令妹。”
李芳接过红封套来,在手心中敲了几下,“这话该怎么说呢?”他踌躇着,计无所出。
吴大澄亦觉得很难措词,想了半天,用感慨的语气说:“‘暴得大名则不祥’,只怪‘状元娘子’这个衔头来得猝然。令妹认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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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命吧!女儿。”李婆婆的声音异常平静,是令人所想象不到的豁达,“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有什么法子?打点着回家吧!”说完,她向那张被撕碎了的一干两的银票望了一眼,颤巍巍地起身回卧室去了。
蔼如没有听清母亲的话,也记不起该扶她一扶。她变成一种虚脱的样子,失神的双眼,茫然地望着,自己都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只觉得脑中一片灰白在搅动,什么前尘如梦,梦被辗得像灰尘一样,拼凑不成片段了!
李芳的话,记得起的只有一句:“暴得大名则不祥!”不自觉地一遍又一遍在脑中响起;慢慢地似乎咀嚼出一点意味来了。于是,脑中也渐渐地有了形象了——是一张张的脸,阿翠的愁苦、小王妈的阴郁、邻居的冷漠、望海阁中那些姑娘的快意。
形象又忽而化作声音:“你看,那就是‘状元娘子’!”“你看,那就是‘状元娘子’!”每响一声,心头就像被刀扎了一下,惊得她要跳起来。这不断的自我刺激,终于使得她清醒了。
“天下虽大,寸步难行了!”她在心里说:“回到烟台,怎么还能出门?那种日子,生不如死!”
一想到死,便有一种解脱的快感。可是,以后呢?母女相依为命,忍心丢下孤苦伶仃的老娘,自己去求解脱?
“真是‘暴得大名则不祥’!”她在想,“不祥到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然则怎么办呢?她焦灼地搓着手,坐立不安地喘气;解开衣领上的纽子,仍旧觉得像要窒息似的,只有握着拳使劲捶打胸口。
忽然,一声梵唱,临风传送,水月庵的尼姑在做晚课了。“对啊!”她惊喜地自语,“这不是安身立命之处!既可免除烦恼,又能奉养老母;而且青灯黄卷,忏悔宿孽,岂非一举三得?”
主意就这一下打定了,但是,总得先跟母亲商量。推开卧室,八月十三的月光,照过床头,在青砖地上曳出一条长长的影子。蔼如一见,魂飞天外,赶上去伸手一摸,在床头上吊的李婆婆,胸口已经冰冷了。
她身子一软,瘫坐在冰凉的砖地上。流干了无声的眼泪,挣扎起身,悄悄闭户——
从此,洪钧,以及沈桂芬所领导的“南派”,不再有烦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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