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使得小张亦悚然动容,心里非常懊悔,觉得自己出言无状,怕孙祥太存下芥蒂,大不相宜。却也无可解释,不免发窘。
但刘不才却很了解孙祥太的用意,沥血不仅是他本人自明心迹,同时亦要求小张与他起个血誓——孙祥太心里的话都抖露出来了,如果小张无意间泄露给长毛,他的身家性命不保;所以他这样做,是很聪明的办法,至少可以提醒小张,时时警觉,格外慎重。
于是他亦一言不发,拿起刀来,如法炮制;小张当然亦是照做不误。
“刘三爷,”孙祥太说,“请你领头。”
这是主盟,责任甚重。刘不才不免有些踌躇,如说当仁不让,未免自大;倘或请小张主持,又怕他们当自己有意推托。幸好,就在他这微感为难之际,小张有了很诚恳的表示。
“老刘,应该请你领头;其实是请朱大器领头,你做他的代表。自今以后,大家协力同心;不准有爬灰倒笼那些狗反倒灶的事,不然,天打雷劈。”
誓词都已经说出来了,刘不才就无须再谦虚,他便答一声:“恭敬不如从命。我就代表舍亲起誓。”他拿筷子将血酒搅匀了,分成三小杯,然后用低沉的声响说道:“自今以后,大家协力同心,接应官军,一不准爬灰倒笼;二不准吃里扒外;三不准胡言乱语;四不准争权夺利。哪个违反血誓,天打雷劈,不得善终。愿意真心立誓,始终不改的,吃这杯血酒。”说完,他先取了一杯,一饮而尽。
孙祥太和小张,不约而同地也干了酒,彼此照一照,脸上都是极其肃穆的神色。
“我倒有个主意。”小张左右而视。很谨慎地说:“不如我们三个拜个把子。”
已经饮血为盟,进而结成异姓手足,又有何不可?不过孙祥太还不知道刘不才的性情;不敢冒昧,所以答说:“这在我是求之不得。只怕高攀不上。”
“笑话,”刘不才立即接口,“孙大哥说这话就见外了。”
称呼都已改过了,还说什么?于是先口头叙齿,一望而知,孙祥太老大,刘不才老二,小张老么。一时大哥、二弟的叫得很亲热。刘不才是好热闹的性格,而且经此一来,朱大器委托的事,更是敲钉转脚,万无一失,心里分外高兴;随即将阿招唤了进来,吩咐她重新收拾台面,加菜烫酒,预备作个长夜之饮。
“阿招,”刘不才特为引见,“这是大爷,这是三爷;真正一家人了。”
阿招死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只是傻嘻嘻地笑着,孙祥太却是在江湖过节上很周到,自觉在阿招面前,仿佛是“大伯子”的身份,得要给份见面礼,因而从表链上解下一个金钱,递了过去,说。“来,来!你留着玩!”
“这不好意思。”阿招看着刘不才说:“无缘无故,孙大爷给我这个。”
“大爷给你,你就拿着。”刘不才又说:“怎么叫无缘无故?大爷是我结拜弟兄。”
“啊,”阿招这下算明白了,“你们是桃园三结义啊!”
她这一嚷,前面也晓得了,阿狗嫂领着几个面黄肌瘦的“雌头”都来道喜。三个人少不得还要发赏,每人一块银洋,皆大欢喜。
大劫之后,又是急景凋年,有这样热闹欢笑的场面也很难得。所以三个人的兴致都很好,豪饮快谈,午夜不倦。
关系不同,谈得自然深了;各人自叙经历家世以外,还有许多心里想问的话,本来不好意思问的,这时也无所顾忌了。
小张耿耿于怀的疑团,就是李小毛的下落;虽然结果可想而知,但不曾明明白白问个确实,总觉得放心不下,所以这时借酒盖脸,便提了起来。
“大哥,我今天要问件事,想来你总不会再瞒我。李小毛到底怎么样了?”
“死掉了。”
“我想他也是死掉了,”小张问道:“是怎么个死法?不是说要拴在铁锚上吗?”
“那是在船上。”孙祥太答道:“李小毛是活埋了的。”
“活埋?”小张一只酒杯落地;刘不才也有些变色。
“我也不忍心如此。不过在香堂上,由不得我做主。说起来,也是他的引见师害了他;有人恨他护短,故意要李小毛这样死法。”
这一下,小张心里念念不忘的一个疑团消释了。而且非常奇怪地,本来他对李小毛之死,怀有咎歉;但这份咎歉,此时却似有若无了。因为孙祥太成了他的“长兄”,自然而然地休戚相关,爱憎相同,李小毛犯上作乱,干下那种令人恶心的丑恶之事,照他们帮规处理,罪有应得。真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于人无尤。
谈到这里,只听寒鸡午夜啼;小张空然而起,“冬天夜长,到底熬过半夜了!”他说:“去睡一觉;养精蓄锐,到天亮了,协力同心,好办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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