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过彻夜的考虑以后,皇帝决定召集文武两将,来会商平蜀的大计。那是在召见了赵彦韬、孙遇和杨蠲以后的第三天午后,亲阅禁军习射的常课完了,皇帝吩咐枢密使李崇矩、副使王仁瞻和枢密承旨曹彬留下来,同时遣两名“快行家”,召唤皇弟光义和宰相赵普,即速进宫议事。
议事的地点就在“射殿”,细沙铺地的箭道上,设下一张金交椅,皇帝居中而坐,面前设一张方几,上铺猩红毡条;方几三面摆五个蒲墩——与议者都蒙赐座,团团围着皇帝,静听指示。
方几上展开一张地图,皇帝指着向光义说:“曹彬的这张图画得极好。这里,只有你还没有看过,可以仔细看看!”
说着,他把地图推向光义这面;是一张西蜀形势图,山川道路、关塞等堡、以及兵力配备,注得极细;但因为如此,一时反而无法细看,略略审视了一下,仍旧把地图在皇帝面前放正了,好等他宣示。
“蜀中的剑门跟巫峡,号称天险。不过,我不信有什么铁桶江山!”皇帝徐徐说道:“地形之险不足恃,可恃者只有人心。命将出师,不是为了攻城略地,是为了救百姓。你们要紧记着我这话。”
“是!”大家齐声遵诺。
“天下非统一不可!不统一何来汉唐盛世?不过统一天下,先要人心归服;徒恃武力,统一了也不会久,秦二世而亡,就是前车之鉴。为此,我不亟亟于征讨,总要视民心的趋向,因时乘势,才是正着上策。”
赵普是主张平蜀最力的,听了皇帝这话,记起他曾说过“孟昶慈惠爱民,恤刑劝农,是个有道之主”;深怕又拦置了平蜀之议,错过大好机会,所以紧接着说道:“陛下仁厚;天下之福;蜀中百姓,早已归心于我。听赵彦韬说,成都有个叫唐季明的人,劈开一块木头,内有紫文纬书‘太平’二字,识答谶的人指出,这叫‘须成都破了,方见太平’。天与人归,不取何待?再说孟昶,也不是早年的孟昶了,起居奢靡,那里是个有道之主?伏乞宸断,早定大计。”
“我心里已经有主意了。也要听听你们的意见,只要说得有理,我的主意也可以改变。”皇帝转脸看着光义:“你先说!”
“陛下要代南汉,就得先平蜀。自古以来,未有不平蜀而能统一天下的。曹彬,”光义回头说道:“你熟读战史,为圣驾陈述,古来平蜀的事例。”
“是!”曹彬略想一想,从容陈奏:“秦吞蜀而益强,得以兼并六国;汉高祖资巴蜀之力,以取天下。三国之时,晋欲灭吴,必先入蜀,然后有‘王浚楼船下益州。’恒温、刘裕、苻坚有图天下之志,无不先有事于蜀;隋有蜀而平陈,唐由蜀而平萧铣,臣以为蜀非坐守之地!蜀之为用,端在进取;王昭远才具如何,因当别论,但张廷伟的谋略不能算错,只不该妄想坐享其成而已。”
皇帝极注意他的话,随即问道:“如果你是张廷伟,应该如何?”
“如臣为张廷伟,不劝王昭远潜约北汉,只劝王昭远出兵子午谷,奇袭关中。”
“何以呢?”
“关中为我所必救。我一遣大军入函谷,北汉有可乘之机,自然勾结契丹,发兵南下。那时我首尾受敌,军心震动;蜀军力战,则潼关以西,恐非我有了!”
皇帝悚然动容,不断点头。光义尤其赏识曹彬的见解,大声说道:“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请陛下即日下诏发兵,制敌机先。”
“少安毋躁!”皇帝很沉着地说:“我要知道每一个人的意见。”
视线扫过,由光义而赵普而曹彬,由曹彬而落在王仁赡脸上。
于是王仁赡毫不含糊地陈奏:“陛下平蜀,臣愿效前驱。”
皇帝作了个嘉许的笑容,转脸看着他右手第一位的李崇矩问道:“你呢?”
李崇矩以枢密使“参知政事”,为宰相的辅助,通称“使相”;同时他又奉命“判三司”——监铁司、度支使、户部使,称为“三司使”,分掌天下山泽物产、财用出纳、户口赋税,“判三司”即为国家最高的财政职位。因此,李崇矩赞成平蜀的理由,与别人不同;他着眼于平蜀以后所能为国家带来的财政上的利益。蜀中天府,物产丰盈,米麦丝茶、自足有余,便既非王土,关禁阻隔,不能外运,等于货弃于地。特别是剑南富顺的盐井,日产千斤;供应关中,可以免去淮盐西运,千里转输之烦,于小民生计,大有裨益。
只要是于小民生计有益,皇帝无不欣然接纳。平蜀之议,众谋金同;皇帝认为不必多问了,说出他自己筹思已熟的主意:“发兵平蜀,原不可免;只是朝廷不能兴无名之师,既然蜀主有勾结北汉图我之心,则师出有名,即日下诏,准备平蜀!”
诏令必须出于宰相,所以赵普响亮地应声:“臣敬闻。”
“不过我要大家特别记在心里,虽称平蜀,实在是收蜀,决不是代蜀。李崇矩!”
“臣在!”
“未曾发兵,你先替孟昶起造第宅;挑临汴河风景好的地方兴工,要华美宽敞些。即日画图来我看!”
“是!”李崇矩答道:“臣先相度好了地方,立即画图进呈。”
“好!”皇帝又看着王仁赡和曹彬说道:“兵贵神速,一鼓而下,方可以免除蜀中百姓兵连祸结之苦,所以我想分兵两路入蜀,以凤州路为主,归州路为辅。你们看这样子办是否合宜?”
“陛下算无遗策,不须再垂询了。”主仁赡笑着回答。
“曹彬,你看一路好,两路好?”
曹彬答得非常简捷:“两路。”
“那就这样,”皇帝指着王、曹两人说:“你们为我各领一路‘都监’——我的意思,仍算是我亲征,所以两路都用‘行营’的建制。”
“遵旨!”王仁赡和曹彬一起离座拜伏,领受命令。
“你们起来。”皇帝又问光义:“这两路的主帅,你看用谁?”
“可用的人甚多,像李处耘……”
才说了这一个名字,皇帝便连连摇手:“不行,不行!这个家伙要吃人,不把蜀中百姓吓死?”
大家都顾不得失仪,笑出声来。但皇帝说的,实在不是笑话——王仁赡最清楚这重公案,当乾德元年,皇帝遣将平荆湖时,他是荆南都巡检使;李处耘带兵进至澧江,武平节度使周保权只是个十三岁的童子,听了部将张从富的话,拒守不降,为李处耘所败,俘获甚多。其余退保朗陵,坚守不下。
于是李处耘想了很绝的一计,把俘虏中肥胖多肉的挑了几十个出来,杀掉用大锅一烹,分飨部牢;然后再挑俘虏中年轻健壮的,在他们脸上刺了字放走。这些魂不附体的俘虏逃回朗陵,逢人就说李处耘要吃人肉,朗陵守军,无不战栗,因而溃不成军,李处耘得以长驱直入。
这非仁者之师所当为,所以皇帝一提起李处耘来就生气。
由于皇帝有此嫉恶的表示,大家心里便都有了警惕,不敢贸然举荐。贪恣暴虐,不脱五代藩镇之风的,固然难当圣意;但征伐毕竟以求胜为首要,如果犹豫庸弱,徒拥高位、却非将才,即使本人敦品力行,又何济于事?
因此,御前出现了谨慎的沉默,彼此目视相询,都还没有想到有什么可以当此重任的人。皇帝了解他们的心思,便作了具体的指示:“不必漫无边际地去想!第一,须不是嗜杀之人;第二,须不是无用之人;第三,须不是紧要地方的人。把这三者做个范围,细细想去,这个人就容易觅了。”
“陛下圣聪,真不可及!”赵普在容答道:“第一、第二两点,臣等亦曾想到;第三,‘须不是紧要地方的人,’臣等计不及此!”
事先虽计不及此,一经说破,却也不难明白。自从建隆二年七月,皇帝以杯酒收了兵权,四海劲卒,都归禁军;但国都所在的开封,地势平旷,是所谓“天下之卫,四通五达之郊”,地利上缺乏险阻,兵家称为“四战之地”,易攻难守,所以必须以精兵重重环卫。畿辅防劳,经常要用到十四万人。现在要抽调外围的部队西征,先要顾到京东防江南李煜,北面防太原刘钧,皇帝所说的“紧要地方”,就是指这两处;只有南面,荆湖已平,戍守京城以南的节镇,不妨调动。
于是,典守兵籍,对于全面防务最熟悉的曹彬,想到了一个理想的人选。但是,他不肯说出口来,因为他觉得以他的身份,还不具备举荐专征之将的资格;冒昧陈奏则个人越礼,独是小事,如果被荐的人,耻于为他所荐,坚辞不就,变成有害于国,才是大事。
这样想着,他悄悄拉过在他左首的王仁赡的手来,写了“忠武”二字。皇帝发觉了,随即问道:“曹彬,可是你想到了谁?”
“臣有所言,已陈长官。”
听得这么说,枢密副使王仁赡也就不敢擅专了;很快地转脸向枢密使李崇矩耳语了一番。
“啊!”李崇矩欣然失声:“此人必如陛下之意。”
“谁?”皇帝急急问说。
“忠武军节度使王全斌。”
王全斌是并州太原人,年轻时为后唐庄宗李存勖帐下的军官。庄宗巡幸洛阳,伶官郭从谦谋反,举兵入宫;事起仓猝,近臣宿将,纷纷弃甲逃散;奋力拒战的,只有十几个人,王全斌是其中之一。结果,庄宗身中流矢,崩于绎霄殿廊下,王全斌痛哭而去。有此一段忠义的事迹,所以皇帝对他一向看重。他的为人,轻财重士,不求虚名,待部下极其宽厚,所以士卒乐为所用。这也是皇帝很欣赏的。
除此以外,因为忠武军置于开封南面的许州,王全斌坐镇许昌,正是那可以调动的人;所以不但皇帝很高兴地接纳了枢密院的建议,皇弟光义和宰相赵普,也都很满意这一人选。
等到遴选副将,皇帝却已胸有成竹。因为这是开国五年以来最重要的一次用兵,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派定禁军侍卫司马、步两军的指挥官为“西川行营前军兵马副都部署。”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刘光乂,是唐朝卢龙节度使刘仁恭的曾孙,本名廷让,字光义——“廷让”有禅代之意,犯了忌;“光义”则与皇弟同名,犯了讳,所以改用同音的“乂”字。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崔彦进,原籍魏州大名府,此人行伍出身,有勇有谋,骑射皆精,是一员好战将,可惜操守不怎么好,皇帝不肯让他独当一面,指定他随王全斌一起,由凤州路攻剑阁。归州路沿三峡入川,一由刘光乂负责;却又怕他难当重任,特意指派曹彬作他的辅助。
于是枢密院大忙而特忙了,“兼判三司使”的李崇矩调度军需,王仁赡主持拟订作战计划,曹彬居中联络。王全斌被飞召到京,会同枢密院选定两路马、步、水三军的部将,然后由枢密院发符调兵,动用禁军三万、京师以南以西各州的厢军两万——这一切,在十天之内,就已部署完毕,于是皇帝正式降诏平蜀。
在发布平蜀诏旨的第二天,皇帝大宴西川行营将校于大内崇德殿。陪宴的除了皇弟光义、宰相赵普、参知政事薛居正、吕余庆、枢密使李崇矩、以及禁军左右四厢马步军的指挥使以外,还有孙遇和杨蠲;至于赵彦韬,已归入西川行营的建制,被命担任凤州路的向导官。
赐宴以前,先有一个在便殿召集的御前军事会议,只有枢密使,出征的主副将、都监、先锋和蜀中归诚的那三个人参加;壁上悬一大张绘制得相当详细的西川地图,由孙遇担任讲解,他把山川道路、开塞重险,以及蜀军设防戍守的地区和兵力,尽其所知,指点明白。蜀军似乎不足为敌;但剑门和三峡的天险,要想突破,却非易事。
因此,皇帝十分郑重地问王全斌:“西川形势,你可曾了然?”
“臣不敢说已尽知,十得七八。”
“那末,你以为西川可以拿得下来吗?”
王全斌还未及答奏,凤州路的先锋,年少气壮的史进德越出班次,大声说道:“西川一地,如果是在天上,人不能到,无奈其何!倘是在地上,请陛下宽心,以目前的兵力,一到就平了。”
“是的。”王全斌紧接着说:“史进德所言甚是。”
“喔!”皇帝反问一句:“你们何以有此自信?傲骄轻敌。会误了大事!”
“臣等不敢!”王全斌从容答奏:“臣等有此自信,是因为士气可用。”
听得这话,皇帝自然欣慰:“这我可以放心了!”
“请宽圣虑!臣已与诸将相约,兼程行军,出其不意,遂行奇袭,三个月之内,必有捷报,上答圣恩。”
“三个月?”皇帝笑着对李崇矩说:“你听见没有?得赶快替孟昶动手盖住宅噢!”
“臣已觅得一处地基,在右掖门外,南临御河。图样也快画好了,共五百余间——不日进呈。”
“好!”皇帝又问刘光乂,“你这一路如何?可有疑问?”
跃跃欲试的刘光乂,握紧了拳说:“臣不敢落王都部署之后,亦当以三月为期,与凤州路大军在成都会师。”
“你莫自信太过。”皇帝庄容提醒:“蜀中宁江制置使高彦俦,不是个好惹的人物。”
“臣亦听说高彦俦有名将之称;不过以臣自量材力,加以曹彬的辅助,大可与高彦俦较一日之短长。”
“对了,须用智取!凡事与曹彬细细商量。记住了!”
“臣谨记在心。”
“你们两人来看!”说着,皇帝离了御座,走到地图前面。刘光乂与曹彬急忙跟了过去;皇帝便指着夔州以东的江面又说:“此处有锁江的浮桥,想来两岸还必有埋伏。所以你们千万不可用水师争胜,应该先用步军奇袭,挫他的锐气,然后以水师夹击。这一关一破,归州路可以长驱直入了。”
刘光乂和曹彬,心领神会地接受了面授的机宜;满心欢悦,拜伏在地,称颂皇帝的英武。等军略的指授探讨,告一段落,皇帝的神色,又变得异常严肃了,他用极沉稳的声音喊道:“王全斌!”
“臣在!”
“我还有几句话,你须传谕将士:凡克城寨,只须清点兵器、甲账、粮食,以备军需。财帛等物,可以分给将士,作为犒赏。国家所要的是西川的百姓和土地,你得记住了!”
“是!”王全斌肃然答道:“臣不敢忘!”
于是皇帝出临崇德殿赐安,在更番军乐演奏声中,酌酒与每一个将校。同时分赏金玉带、宫锦战袍,以及安家的绢帛银米;按照职位高下,每人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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