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清楚。”刘文静诡秘地笑了一下,“十天以后见。我告辞了。”
等刘文静一走,李靖匆匆下了山洞,略说经过,虬髯客立即出现了凝重的脸色,邀入他的卧室,指着壁上所悬的地图:“咱们得检查一下,刘文静是怎么样跟踪到这里来的?”
李靖依图,复按来路,始终找不出可疑之处。
“也许刘文静是从另一条路来的。”张出尘说,“可能他早知道了咱们的底细。”
这是个打破心中蔽境的看法,在没有更好的解释以前,暂时不能不承认此一说。
于是,虬髯客和李靖的浓眉,都联结在一起了。石室中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药师,”虬髯客脸上的阴霾,忽然消失。但代之而出现的欣然的神色,仔细看去,仍嫌勉强,“一妹真有见识,将来是你的一个好帮手。”他说。
甫完花烛的新婚夫妇,木然地对看了一眼,他们都知道虬髯客的话,一半解嘲,一半是特意冲淡沉重的气氛来安慰他们的。
“好了,你们俩回洞房吧!”
“不,三哥!”张出尘紧接着他的话说,“我宁愿在这里,听你跟药师谈一谈太原。要不然,我放心不下。”
“是的,三哥。”李靖附和着说,“李世民雄才大略,必有作为,刘文静一向以权术自喜。三哥如果志在天下,太原的动态,绝不可疏忽!刘文静名义上是来看我,但说不定‘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既承三哥看得起我,我不能不替三哥顾虑,还是先研究一下的好。”
虬髯客的目光,慢慢地从他扫向张出尘,终于,他点点头说:“你们俩坐下来。我先问你们句话,你们以为我张某是何等样人?”
张出尘想起曾怀疑他是占山为王的大盗,不由得内愧地低下头去,而李靖却平静地答道:“这还用说?光从三哥的部署,就可以看出个大概来了。”
“药师,你说话很平实。的确,你们只能看出个大概。”
他一面说,一面走向石案,检出一张纸铺平了,招招手让他们夫妇一起来看。
图上题着五个大字:“义师满天下”。细一看,是各地义师分布的情况。李靖大为兴奋,他遍访两淮、长江、大河南北,有个最大的作用,就在了解各地义军的实力。一年多的时间,收获并不多,谁知道“踏破铁鞋”,却于无意之中,得窥全豹,自然高兴得不得了。
他伸出手去指点地图,首先找到旧游之地——雁门关外的马邑、定襄,那里有刘武周的七万人;往东,涿郡罗艺、渔阳高开道,共五万;齐鲁一带,任城徐圆朗两万,东海李子通三万;南下长江,杜伏威称其中巨擘,兵力五万;江西豫章,林士弘则有十五万人之多。
蜀中另成天地,情况不明;武威、张掖一带,有李威十万人,与南面临夏一带薛万的十三万人,互为呼应。但这自北由东往南,三面星罗棋布的义师,形同拱卫的是中州李密,东起彭城,西迄洛口,北抵黄河,南逾汝河、淮河,尽为势力范围,所部兵力共三十五万之众。
“药师!”虬髯客指着图上所注的李密的名字,清清楚楚地说,“这就是我的主力。”
李靖肃然动容,还未开口,就听见了张出尘的兴奋的声音:“三哥,我听杨素说过,荥阳李密的势力最雄厚,崛起中原,所占的形势又好,是隋朝的心腹大患,想不到竟是三哥的部属。”
“一妹!”虬髯客微笑问道,“你看做哥哥的,能不能成大事?”
“大河以南,首屈一指。可是,还有太原李家父子。”
“对。”李靖点点头说,“三哥,太原未可轻视。”
“你们看!”虬髯客指着河东地界说,“李家父子兵力分配的情况,我调查得清清楚楚了,他比我要差得多。”
李靖思索了好一会,徐徐说道:“如果三哥能与太原合作,天下垂手可定。”
“合作要有诚意。”虬髯客接口回答,“刘文静这样言词闪烁,几近戏侮,我倒不服他这口气!”
李靖默然。他不是无话可说,只是觉得有话还不到说出来的时候。这一点,虬髯客和张出尘都看得很清楚。
“三哥!”张出尘问说,“李世民和刘文静邀你到太原,你去不去?”
“你看呢?”虬髯客望着李靖问。
他懂得虬髯客的意思,在这句问话中,一半表示信赖,一半是希望他能对此行的安危提出意见。很显然地,虬髯客在河东毫无凭借,只身秘密来去,自然不要紧;公然赴约,行踪尽在他人控制之中,则以他的身份,万一受人挟持,关系着几十万义军的指挥统驭,不能不作顾虑。
一想到此,李靖发现自己正担负着极沉重的责任,如果赞成虬髯客赴约,便等于提供了安全的保证。而在太原,李世民结纳天下英雄,绝不会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来,只是刘文静素来喜欢用权谋,不可不防。
考虑久之,李靖总觉得还是慎重些的好,于是答说:“让我先去看一看吧。”
“可是,我也很想会一会李世民。”虬髯客又说,“而且我也不愿示弱。还有一点最重要的,我得弄明白,刘文静到底是怎么找到我这地方来的?”
这一说,李靖暗生警惕,如果坚持阻拦,倒像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似的。他也知道虬髯客对他绝无怀疑,但一见如故的朋友,往往易流于宽容,更要坦诚互待,才能建立真正的友谊。好在安危与共,用性命结交,即使出了危险,也不算负友,所以点点头说:“既然如此,我陪三哥去。但有一层,三哥不可神龙见首不见尾似的,来去无踪,咱们俩得要寸步不离。”
“就这样说了。”虬髯客欣然应承,又回头对张出尘说,“一妹,拜托你看家。”
“不!”张出尘使劲地摇着头,“我也要去。”
“你不去的好。”
“为什么?”她大声地质问。
“好了,好了!”虬髯客笑道,“你们第一天洞房花烛,不能就吵架。时候不早了,别耽误了你们的良宵,明天再从长计议。”
虬髯客亲自掌灯,将新婚夫妇送入洞房,作别自去。李靖关紧房门,卸去长衣,回身看时,罗帏半垂,张出尘穿一件轻绡的单衫,正站在床前,一面解散她的长鬓,一面回眸斜睇着他。
就这一瞬间,李靖把多少天来生死一发的惊险,长途跋涉的辛苦,以及刘文静替他带来的疑虑,和十天以后陪虬髯客到太原所担心的安危,一齐都抛到九霄云外;走到床前,面对面一把抱住张出尘,脸贴脸地轻摩着,让她的柔细的发丝,在他颊上揉擦出一种特异的快感。
“出尘!出尘!”他喃喃地轻唤着。
“别抱得我这样紧,”她说,“让我气都透不过来了。”
“那么,我抱你上床。”他松开了些。
“不!”她从他臂弯里一滑,躲得远远的,脸上浮现了顽皮笑容。
“你这——”愕然的李靖,不知道怎样说了。
“你要答应我,让我也去太原。”
“原来如此!”李靖想了一下,说,“可以。”
于是,张出尘嫣然一笑,慢慢走到他身边,顺手放下了那另一半的水红罗帏。四新婚三天,再度跋涉。李靖夫妇伴着虬髯客,过黄河、穿王屋山间道抵达晋南,由泽州、上党北上,第九天到了太原。路径和行程都是特意这样安排的,用意在于让李世民和刘文静捉摸不定。
这天下午,李世民照例在晋阳令署盘桓。杯酒促膝,纵谈天下大势,或者摆一局棋——下棋只是便于运思,而思路并不在黑白纵横之间。
“你这棋才一个眼。”刘文静指着左上角被围的黑棋说,“赶快补后手,可活。”
“喔!”李世民定睛看了一会,答道,“一隅之地,不足有为。后手补活不如先手找出路。”
说完,李世民拈一黑子外冲,白子封住,黑子毫不考虑地一断。刘文静投棋而起!点头说道:“这一冲一断,中原是你的天下,别人不必再下了。”
“太早了些。我看,还不到适当的时机。”
“不早了!”刘文静放低了声音,“东海杜伏威,已经起兵;鄱阳林士弘,也听说准备称帝。”
“这都算是志同道合的人。可惜隔得太远,不能助以一臂之力。”
“河东出兵,不就互为呼应了吗?”
“不是这样简单。”李世民摇摇头说,“咱们得要谋定而后动。第一,家父的意思怎么样,还不知道……”
“这你可以放心,裴寂有办法说服他老人家。”
裴寂是晋阳宫监副——宫监由太原留守李渊兼领。李世民知道,裴寂不仅是他父亲的部属,亦是清客和密友,而且足智多谋,应该可以说服他父亲起兵角逐中原。
“但是,河东的兵力,总嫌不足……”
一句话没有完,刘文静的亲信卫士丁全,手持名刺,神色匆遽地上堂报告,说是李靖带了位不相识的客人来拜访。
那不相识的人,自然是虬髯客。但名刺只有李靖的一张,从未见过面的人,通谒不以名刺是无礼的行为,“虬髯客太傲慢了!”刘文静不满地说。
李世民的想法又不同,他认为虬髯客不用名刺,或许有所保留,见了面也未必肯用真姓名示人;既然如此,为了尊重对方的意愿,还是避开的好。
于是他说:“我在屏后躲一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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