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不承认,也不否认,歉意地笑一笑,把干粮袋递还给他:“多谢道长的好馍,再见吧!”
“我孙某真的就这么不值足下一顾?”孙道士的悻悻之色,毫不掩饰地都摆在脸上。
李靖有些为难,迟疑半晌,总觉得还是保留些的好。“道长!”他微显不安地说,“萍水相逢,我也不能多说什么。有机会咱们再谈吧。”
说完,李靖唱个喏,管自解马离去。刚出树林,孙道士又追上他。
“李兄!你这一去是到长安?”
李靖考虑了一下,答道:“想到长安去看看。可也不一定。”
“如果你到了长安,可千万别忘了去找我。请到东市酒楼,一问孙道士,就有我的下落,我替你引见一位最爱朋友的盖世英雄。”
听他说得这样情意殷殷,李靖慨然答应:“好!如果我到长安,一定找你去。”
孙道士满意地笑了笑,一抖手把袋干粮抛给李靖,接着在他马后拍了一掌,那匹白马载着李靖,放开四蹄,沿着官道奔了下去。
一分了手,李靖倒反有些怏怏然。在马上回忆这无意的邂逅,觉得孙道士这个人很有趣味,倒真值得交一交。又想到他所说的那位“最爱朋友的盖世英雄”,不知道是谁?他是长安以北的三原人,离开家乡,漫邀江淮,也不过是近半年的事,难道就这短短的半年中,崛起了一位英雄,而且还是“盖世英雄”,倒非会他一会不可。
因此,李靖一到长安,径向东市旅舍投宿,草草安顿了行囊,随即来到旗亭,直上酒楼,要了酒菜,闲闲地向酒保问起:“有位孙道士,你知道吗?”
一听这句,酒保立刻换了副神情,又惊又喜似的,仿佛遇见了久别的亲人。“原来你老是孙道爷的朋友!”他使劲抹了抹桌子,又放低了声音说,“孙道爷有事到华阴去了,一两天就回来。你老有什么话,尽管吩咐我,等他一回来我就告诉他。”
李靖深感扫兴,他自然不能向酒保打听什么“盖世英雄”,只好说:“没有什么,我随便问问。”
他是这样近乎冷淡的态度,酒保却殷勤得很,斟酒上菜,川流不息地来伺候。李靖此来长安,原有件大事要办,来访孙道士只是一时好奇,既然不遇,也就放开了,慢慢喝着酒,在心里盘算自己该做的事。
“‘我梦江都好,征辽亦偶然!’”邻桌的酒客朗然长吟;李靖抬头去看,那酒客红扑扑的脸,很有些醉意了,“你知道这是谁做的诗?”那人问他的同伴。
“谁的?”
“嘿!提起这两句诗,来头可大了!”
“你倒是说嘛!”他的同伴似乎很讨厌他的醉态,不耐烦地催促着。
“是当今皇上,这一次到江都去以前,留别西京宫女的诗。原来征高丽也不过是偶然之事,他这一偶然不要紧,咱们几十万年轻小伙子可就……”
“嘘!”酒保赶了过来,以手掩口,示意他“莫谈国事”,然后又指指窗外,眼有警戒之色。
李靖不由得也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的旗杆上挂着两颗人头,旗杆上血迹斑斑,殷红的是今天沾上的,紫黑的是昨天、前天的陈迹。
旗杆下,一队兵士押着辆囚车辘辘而过,须眉半白的囚犯,闭目待死,车上插着一条斩标:“斩莠言乱政犯官崔民象一名。”大家都知道,这“犯官”——奉信郎崔民象的“莠言”,只是七月初上表谏劝皇帝,不宜巡幸江都而已。
许多的酒客,包括醉酒大言的那位在内,都是黯然无语。忽然,哗啦啦一阵大响,有些酒客惊得一跳,仓皇四顾,一只绿眼睛的大黑猫正从桌上跳了下来,地下一大堆破碗。
酒保一看,双肩一耸,瞪大眼睛,盯着那猫;猫也弓起了身子,睁圆了的那对绿眼,流露出生命遭受威胁的惊恐。一眨眼,那猫箭样地往横刺里一蹿,李靖眼明手快,一把捞住,拎了起来。
大家都要看酒保如何收拾那猫。李靖却撒手一抛,纵它逃走。“算了!”他向酒保说,“我替那猫赔你的碗!”
“哪里的话。”酒保换上笑脸,“你老受惊了!”
李靖微笑不答。推开酒杯,吃了两个馍,取一块银子放在桌上,起身下楼。
“你老怎么走了?”酒保慌忙赶了上来,“耽搁在哪里?等孙道爷回来。我好告诉他。”
“不必了。”他点点头,扬长而去。
他有大事要办。回到旅舍,换了衣服,袖子里藏一个手卷,一直到相府求见丞相杨素。
“丞相吩咐了,今天不见客。”门上的人回答。
“你何妨试一试,也许愿意见我也说不定。”
“哼!”门上冷笑一声,把眼转向别处,懒得再看他。
“喏,我有名帖在此,拜烦通报。”
那人发现手中异样,一看,李靖塞到手中的,不止一纸名帖,下面还有块银子;有了门包,那就好说话了。“也罢,等我去禀长史。你候着!”说完往里走去。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那人回了出来,满面堆笑地说:“你老请坐!长史说:丞相今天本不见客,你老与众不同,只是丞相刚起身不久,有几件要紧公事得先看,怕有一会儿才见得着,请耐心坐一坐。”
显然,相府长史已有告诫:李靖是个名士,不可怠慢。那人才会这样前倨后恭。就不知杨素心目中如何想法?“如果他也这样看重自己,进言就有作用了。”李靖在想。
见这一等,等了有一个时辰还不见动静。李靖有些不耐烦了,心里生气,杨素如此慢客,非先说他两句不可。但念头刚转到此,陡然想起孙道士的话,立刻心平气和,为办大事,这些都不该计较的。
终于,卫士递相传言:“请李郎!”
李靖从容不迫地穿过一重重厅堂,到了一处别院,卫士站住了脚,看着李靖的腰际。
他知道到了杨素接见他的地方,解下佩剑,双手捧给卫士,然后徐步登堂。
已经到了刀兵四起、天下大乱的时候,留守西京的丞相,却仍旧保持着在升平盛世都嫌奢侈的豪华排扬。李靖一瞥之间,只见两行珠围翠绕的歌伎、侍儿,环拥着痴肥如猪的杨素,他盘踞在胡床正中,一个侍儿打扇,一个侍儿捶腿,一个侍儿拭汗,一个侍儿捞住他的尺把长的白须,正用一把小牙梳替他在轻轻梳理。就在这样的脂粉丛中,杨素安闲地在处理军国大事。
他身边只有一个男人——相府的长史,执住文卷的一端,另一端在一个女郎手里,斜背着身子,不知面貌妍媸,只见极好的身段,她正用双手慢慢展开文卷,腰肢一转,李靖发现她手中还捧着一支拂尘。拂尘,只有白、黄、棕、黑四色,而这支拂尘是极纯正的朱色,鲜艳夺目,入眼令人精神一振。
杨素执笔在手,略略审视文卷,随手判押。一会儿功夫,几十卷文书,处分得干干净净。在堂前守候,冷眼旁观的李靖,暗暗佩服,他想起后汉许劭评论曹操的话,“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杨素仿佛相似。可惜,杨广是个大混蛋,只能利用他夺宗弑父,篡窃大位,却不能善用他的治世长才。
“客呢?”杨素掷笔抬眼,以重浊的声音发问。
于是,李靖不待传请,闪身出现,先略作顾盼,然后雍容不迫地踏上几步。“三原李靖,拜见丞相!”他作着揖说。
杨素是见过李靖的。那还是许多年以前,在韩擒虎家里——李靖是韩擒虎的外甥;因此,杨素以前辈的资格,只欠一欠身说:“请坐吧!药师,恕我行动不便,不能还礼。”
“不敢!”李靖告了坐,在侍儿移来的锦墩上坐下。
“药师,你我十年不见了吧?”
“十二年。”
“对了,是老皇驾崩的那年冬天。十二年不见,想不到你已名满天下,真是后生可畏!”杨素又问,“你从三原来?”
“不,从江淮而来。”
“一路上有什么见闻?”
“多得很。”李靖平静地说,“有一项古今未有的壮观,可以跟丞相说一说。”
“噢!”杨素足迹不出西京、东都,他也像一般老年人一样,喜爱听些新奇的故事,所以兴味盎然地注视着李靖。
“新开的运河,几百里都是船。”他闲闲地说。
“什么船哪?”
“龙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