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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三章

  “实在是想不到的事!”听罗龙文细说了经过,胡宗宪心里很难过,“公家太对不起他了!总要想个补过之道才好。”

  “这件事分公私两方面来说。谈公事,眼前当然谈不到出海,汪直那面怎么办?”

  “公事我们另外谈。你只说明山如何安排?”

  “还是照原来计划,重圆乐昌之镜。这件事可要分两方面来谈。一方面是请陆太婆劝翠翘还俗;一方面是要安排他们的双栖之地。”

  “这很要紧!”胡元规说,“如果能找个山清水幽的地方,可能不受什么干扰。翠翘的一起柔情,细心照料,就更容易收效。”

  “那容易!”胡宗宪说:“我老家在新安江上,万山丛中,住到我那里去,不会有任何干扰。”

  “好倒是好!就怕引起误会。”罗龙文迟疑着,没有再说下去。

  虽然不说,胡宗宪也懂,还是怕赵文华疑心他跟徐海的关系太深。在胡宗宪想,以眼前他跟赵文华水乳交融的情况来说,即会有此疑心,亦不足为虑。不过他亦并无成见,表示如有更好的地方安顿徐海,他无不赞成。

  “我在想,还是西湖上好。”罗龙文说:“第一、有总督鼎力庇护;第二、彼此来去方便。”

  “这更容易了!”胡宗宪一口应承,“我派人去找地方,或者,你们去找,有合适的别墅,动用官帑买下来,借他住,至于不受干扰也可以办得到,多派些人警戒好了。”

  “是!”罗龙文对阿狗说:“现在只有一件事了!这件事只有我们商量着去办,不过,得过了明天再说。”

  ※※※

  第二天重阳。不但没有满城风雨,竟是艳阳普照,象暮春天气。

  法云庵中冠盖云集,兼且衣香鬓影,盛极一时。外面是罗龙文提调一切;里面是陆太婆代做主人。赵文华不过安坐礼堂,与少数身分较尊的客人,如胡宗宪、阮鹗等人,寒暄闲谈而已。

  日中开席,是征调各香积厨的名手,集中在法云庵调制的素斋。因为不备酒之故,外面的席散得很快;谢了主人,旋即告辞,轿车纷纷,霎时间散去了一大半。

  但里面却还热闹得很,文武官员与内缙绅的内眷,难得出门;所以遇有应酬场面,总是流连忘返。加以陆太婆为赵文华代作主人,一方面自己要面子;一方面亦感于委托的盛意,要替真正的主人做面子,所以打点精神,使出手段,应酬得八面玲珑,更把女眷们吸引住了。

  可是,陆太譬如果没有一个得力的助手,有手段亦无法使,这个得力助手就是王翠翘——出身勾栏、且经王九妈尽心教导过的王翠翘,论应酬功夫,当然高人一等;最利害的是,眼光无处不到。有那老实拙讷,默坐一旁看热闹,自惭形秽以致意兴阑珊想告辞的都逃不过她一双眼睛;翩然而至,殷勤致语,不过片刻功夫,就能令人倾倒不已,再也舍不得走了。

  无奈欢娱的辰光过得快。到得太阳偏西,如果不走,夜行诸多不便,不能不告辞了。只是客人是尽兴而归,代作主人的陆太婆却已动弹不得,靠在椅上叫一声“女儿!”

  这是叫谁?王翠翘蓦然意会,歉疚地笑道:“娘!你老人家叫我?”

  “我动不得了!年纪不饶人,今天如果没有你,局面不知道会糟成什么样子?”

  “你老人家的人缘好,”王翠翘说:“总算对得起赵大人了。”

  “正是!”门帘一掀,赵文华出现,他在外面已听见了王翠翘的话,接口答道:“正是如此,特来拜谢。”

  谈得不多片刻,罗龙文与赵忠连翩而来,王翠翘知道他们跟陆太婆有许多琐屑杂务要料理,趁此机会要将一件心中不安之事禀告心云老师太。

  这件不安之事,就是认了陆太婆作义母,不知心云老师太意下如何?照她的想法,一定不获允许,这也就是她一直不敢明告的缘故。但愈拖延愈不安,一下午心神不定,不管怎么样,这件心事非吐露不可了。

  踏入心云养静的那座院落,她一颗心就比较踏实了。每次都是如此,若遇心烦意躁的时候,唯有此地才得心地清凉。她静静站了一会,然后沿着回廊,直趋正屋。只见心云老师太在昏黄暮霭中闭目打坐,手里徐徐数着佛珠,口中轻轻念着佛号;脸上余晖照映,神智湛然。王翠翘不敢惊动她,在香炉中续上两块檀香;油灯中注满了油,点根纸煤燃起了灯;摊开一本经,默默念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听得老师太在喊:“悟真!”

  “师父!”王翠翘应声而起,转脸看时,老师太已经下了禅榻。

  “功德圆满了?”

  “是。”王翠翘答说,“实在很圆满。”

  “你义母呢?”

  王翠翘一愣,旋即意会。偷觑师父脸色,依然一起慈祥,胆便大了些,陪笑答说:“我还没有禀告师父,师父倒先得知消息了,师父,你可知道,这义母是怎么认来的?”

  “你且说与我听听。”

  “是罗施主的辩才无碍,说佛门中亦讲五伦,象师父,又是师,又是父。这么在场面上一逼,徒弟心想陆太婆是本庵的护法,又最敬重师父,若说板起脸来不认,似乎不宜。故而徒弟顺口叫得一声。这是世俗之事,若能推脱,徒弟亦不愿复惹尘缘。”

  “你的尘缘本来未断,只是认义母亦是大事,怎说‘顺口叫得一声’?其心不诚,大大不可!”

  这样的回答,在王翠翘真是意外之喜,急忙答道:“师爷训诲得是!”

  “你且坐了,我还有话问你。”

  “是!”王翠翘去倒了杯茶捧给师父,然后在蒲团上坐了下来,静候问话。

  “你既然认了义母,不如索性还了俗。”

  王翠翘大吃一惊:“师父,”她张惶地问:“莫非你老人家要撵我出法云庵?”

  “佛门广大,无所不容,我撵你干什么?”

  “然则师父怎的叫徒弟还俗?”王翠翘说:“徒弟原不敢认这位义母,如果师父不许,徒弟不认就是!”

  “那怎么可以!言而无信,何以为人。佛家不打诳语,你若如此,便是犯了戒。”

  “不犯戒,可又犯了家法!”王翠翘眼泪汪汪地说。

  “何须如此?”心云抚着她的背说,“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自以为做错了事,怕大人责骂。其实,你并没有做错事,我也不会责备你。”

  心云老师太主持这座法云庵,就因为她平时驭众甚严,所以才能整肃清规。现在听她的话,迥不似平日的性格,便越发使得王翠翘悬揣不安,疑心她言不由衷,对一个人若是连责备都觉得多余时,可想而知是怎么样的深恶痛绝?

  想到这里,越觉悲伤。自念不容于红尘,遁入空门,总可以求得个安身立命之地,谁知连广大佛门,亦竟难容身,岂不成了天地间的弃物?

  一面想,一面流泪不止。心云不觉诧异,“悟真,你到底有什么伤心的事,哭成这个样子?”她说:“照你这等放不开,可知也是不宜于修行的?”

  这句话倒是当头棒喝,王翠翘不由得收住眼泪,怔怔在想:师父的话如果不错,自己却真该还俗;倘或错了,自己要拿行为给人看,早念经,晚烧香,息心静虑,一无挂挂,然则又何以这样的患得患失,唯恐被逐出法云庵?

  说到头来,还是尘缘未断,七情六欲,一样也丢不开。依自己平时的胸襟,还俗就还俗,被逐就被逐,应该是无所谓的一件事。却又为何一听说不容于法云庵,就惊惶如此?

  这个道理却想不透,不过诉诸感情,却是很明白的,“师父,”她说:“我是有些事放不开,第一、舍不得你老人家。”

  “喔,”心云问道:“有第一,当然还有第二。”

  “第二、这里的日子过得舒服。”

  “舒服?”心云倒真有些诧异了,“我一直以为你久历繁华,过不惯这种清茶淡饭的日子。”

  “清茶淡饭之中,自有至味。日子过得安心,自然舒服。”

  “这话倒也有理。不过,我不大明白,你还了俗,不住在法云庵,难道日子就过得不安心?”

  “是!当初就为的不能安心,才求师父慈悲我的。”

  “此一时,彼一时!说到紧要地方来了。我早就看出你虽有善根,却还未到看奇红尘的时候,为你祝发,不过是让你避一避难;如今难关已过,何必强留你在此?这就是我劝你还俗的缘故。”

  “原来师父是这样为弟子设想,真正恩重如山。不过,师父,你说难关已过,又是从何说起?”

  “只从你认陆太婆作义母这一点,便是难关已过,我且说个简单的道理你听。”

  这道理果然很简单,以陆太婆的身分,与赵文华所欠她的情来说,当然可以庇护王翠翘,使她不致再遭遇非遁入空门不能摆脱的困境。

  话是不错,但似乎不便承认。因为一承认便好象自己不愿还俗,只为难关未过,仍须躲在法云庵中,岂不令人齿冷?见她不语,心云少不得要追问:“莫非你道我的道理不对?”

  “师父的道理,哪有不对的?”

  “既然如此,你就该听我的话!”

  “我,”王翠翘撒娇似地说,“我还是舍不得师父。”

  “我也舍不得你!不过,这跟你还俗无关。彼此又不是地北天南,隔个千里万里,你义母常来看我,你难道不能跟了一起来?”

  王翠翘语塞,想了半天说:“等弟子想想,还了俗有什么好处。”

  倒是这句看来毫无道理的话,使得心云无法再说下去了,一个出家人,总不能劝还是比丘尼身分的人去嫁夫生子。只好笑笑不言。

  “你去看看你义母去。看她今天是歇在这里,还是回她女儿那里去?”

  王翠翘答应着起身而去,刚走出院子,迎面遇见陆太婆,不由得笑道:“娘,来得正好,师父着我来问——”她将心云要问的话,转述了一遍。

  这应该是不难回答的,天色已暮,该走该留,在陆太婆自然早有打算。不过,她象遭遇了极大的难题,只是沉吟不答,又像听而不闻似地,只往前走。

  一直走上台阶,她才回身向跟着的王翠翘说:“我还不知道是应该歇在这里,还是回你干姐姐家去?我先要跟你师父说几句话。”

  说完,站着不动,这表示不愿王翠翘跟着她,也就是暗示她应该回避。王翠翘心里虽有些疑惑,不知义母有什么不能让她听见的话跟老师太去说?但还是很知趣地避开了。

  一避避到大殿上。悄悄躲在放置签条香烛等等杂物的殿角,一个人坐在蒲团上想心事。

  想的是法云庵以外的人物。第一个是阿狗;第二个是徐海。光是这两个人的一切,便够想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听得有人在喊:“悟真!原来你躲在这里?叫我好找!”

  抬眼看时,是老佛婆,便即问道:“什么事?”

  “老师太找。前前后后都找遍,哪知道你在这里。快去吧!找了有半个时辰了!”

  “喔,师父找我做什么?”

  “谁知道?看样子是很急的事。”

  于是,王翠翘加紧脚步,到了心云那里,只见陆太婆还在;可是很奇怪地,一见了她,很快地走到一边,似乎有意相避。

  “师父唤我?”王翠翘怯怯地问。

  “是的。找你好半天,你在哪里?”

  这就很难回答。要撒个谎自然不难,但她决定守着佛门不打诳语的戒条,坦率答说:“弟子本来想找清静地方息一息,哪知想心事想得忘了辰光了。”

  “你很诚实,真正难得。不过,越是这样,我越不该留你,你今天就跟着你义母去吧!”

  听得这话,王翠翘疑多于惊,定神想了一下问道:“师父,法云庵中一夜都不容?”

  “你错了!法云庵中,怎的容不得你?以后,你要来,随时来;你要常来,我才欢喜。”

  “师父,”王翠翘越感困惑:“既然如此,为什么今天就要我走?”

  “你跟你义母走了,自然就知道。”

  “不!”王翠翘固执地,“义母要我回避,此刻我来了,义母又似乎有意避开。一定是有什么不能让我听见的话!师父,你老人家不跟弟子明说,弟子就要违拗你老人家一次了!”

  “你义母在这里,让她自己跟你说好了。她避开是她怕你不肯听话,作义母的面子上下不去。不过,我把道理跟你说明白了,你一定不会再固执。佛经上说:慎毋造因!有因就有果;种了瓜苗,决不会长豆子。我说你尘缘未断,就因为你造了许多因,如今必得去收缘结果。不然,亦不能安心修行。刚才就是个例子,你说‘想心事想得忘了辰光’,当然是想的尘世中的事。与其空想,不如动手去料理清楚了再来!不然,入佛门,心悬俗家;不但是你自讨苦吃,也害了他人不得清净!”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含蓄,而在王翠翘已觉得很重了!顿时收敛一直悬在嘴角的微笑,面色凝重地答说:“师父这等开示,弟子不能不遵命。只是等弟子料理了尘缘,重投莲座的时节,师父却不可忘了今天的话。”

  这是微带负气的说法,心云笑道:“悟真、悟真,贪嗔爱痴,你至少犯了两个字!”

  想想果然,自己是犯了“嗔痴”二字,一时既愧且感,伏倒在心云怀中,呜咽着说:“弟子实在舍不得你老人家!”

  “刚说你痴,果然痴!去吧!”心云喝道:“修行随处皆可!莫迷本性,必成正果。”

  “是!”王翠翘庄容下拜:“弟子暂时辞别师父了。”

  “原是暂别!连佛前都不必顶礼了,早早去料理尘缘,亦就是修行。”

  “翠翘!”不知什么时候,陆太婆出现在她身边,一手提个包裹,一手提个帽笼:“来,来,先换了衣服,到你姐姐家,我再打扮你。”

  “是!”王翠翘起身跟在陆太婆身后,到门回望,心云已闭上眼在打坐了。

  到得王翠翘屋里,陆太婆解开包裹,只见她不知哪里弄来一套俗家的衣服:一件葱丝平金的夹袄,一条玄色绉纱裙子,都抖开了抖在椅背上。王翠翘到这时才发觉有样极大的难处,总不能穿上这件色彩鲜艳的夹袄,头上依旧戴一顶僧帽。

  谁知陆太婆早就想到了:“翠翘,”她说,“你坐下来,闭上眼睛。”

  “娘!”王翠翘不解地问,“为什么要闭上眼睛?”

  “回头你就知道了!听娘的话,包你不错。”

  王翠翘只得依她,坐下来闭上眼睛,却久无动静,正要开口时,发觉头上僧帽已被揭了去,紧接着被戴上另一顶帽子——不知是顶什么帽子,毵毵然地觉得耳际项后痒痒地不舒服。

  “正好!”她听得陆太婆的另一个贴身使女阿云笑着在说:“干小姐的福气真好!刚刚从京里寄了来,脾气就用得着了。”

  听这一说,王翠翘可真忍耐不得了,“娘,到底是啥?”她说,“我要睁眼睛了!”

  “好吧!你睁眼看。”

  睁开眼来,正好对着捧在阿云手里的一面铜镜,镜中丰容盛鬓的一张脸。王翠翘既惊且喜,却又疑惑,“这是谁?”她问,“是我?”

  “不是你是谁?”陆太婆说:“我早就托人在京里买一头假发,拖了一年功夫才寄到;本意是留着自己用的,想不到归了你!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再也勉强不来。”

  “娘!”王翠翘站起身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说着,盈盈下拜。

  “不要,不要!”陆太婆急忙扶住,“以后,你可得多当心!这劳什子要从头上掉了下来,那才是个笑话。”

  还好,假发的尺寸非常非常适合,戴得很牢。王翠翘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觉得虽不比天然头发,但制作得已可乱真,应该很满意了。

  接着换上绿袄纱裙。那一身比丘尼的海青,亲手折好,整整齐平放在床上,心里却不知是悲是喜。

  “时候不早,轿子早已在等了!太太跟干小姐就动身吧!”

  阿云这样不断催促,才将恋恋不舍的王翠翘催得离开了她那间很花费了一番心血,布置得精洁异常的禅房。

  ※※※

  到了陆大小姐家,少不得郑重见礼,彼此执手细看。陆大小姐将入中年,忽然有了这样一个妹妹,十分高兴,问长问短,久久不休。最后是陆太婆打断了她的兴致,说是肚子早已饿了,问她如何款待王翠翘?

  “大姐不必费心!”王翠翘赶紧声明:“我吃斋。青菜豆腐就可以了。”

  “已经还俗了,还吃什么斋?”陆太婆说:“就今天开荤吧?”

  王翠翘长斋惯了,又住在摒绝荤腥的庵里,所以闻见鱼肉的气味,便会作呕;但不便公然违拗,陪笑说道:“只怕肠胃不受!”

  “这倒也是实话。”陆大小姐说,“再说,开斋是件大事,也要挑个好日子。”

  “好日子?”陆太婆意味深长地说:“真是要挑个好日子!”

  王翠翘是何等机敏的人,知道话中有话,暂且存在心里,只说:“娘!我要跟你一房睡。”

  ※※※

  不但一房,而且是一床——一张极大的红木床,母女俩拥衾而坐,彼此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王翠翘先开口,“娘,这时候你总要告诉我了!”她说:“我师父为什么连明天都等不到,立逼着我跟了娘回来?”

  “这自然是听了我的话,我的话又是由罗师爷那里来的。陆太婆突然问道:“女儿,你倒说说看,怎么叫普渡众生?”

  这太突兀了!然而越是不相干的话,越是深意,王翠翘很乖觉地推托,“我的功夫还浅。”她笑着说:“菩萨这些深奥的道理还不大懂。”

  “这也不是什么深奥的道理!普渡众生,无非存着一起救人的宏愿而已。”陆太婆说:“不过芸芸众生,救不胜救;只好就看到的救,能救的救,所谓‘佛渡有缘人’。你说,是不是这个意思?”

  “是!娘讲得很明白。”

  “你明白就好。现在有个人,跟你很有缘,亦只有你才能救,试问你救不救?”

  “这倒是谁啊?”

  “不管是谁?遇到这样的情形,你救不救?”

  若说“不救”便是不讲理了,只好这样答说:“不知道我力量够不够?”

  “当然够!”陆太婆又说:“就是不够,你也该救。舍身饲虎,这个故事你总知道?”

  释迦牟尼舍身饲虎的故事,何能不知?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有这样的勇气?因而默然不答。

  “怎么?我的话不对?”

  “娘的话,怎么会不对!”王翠翘说:“只要我的力量够,当然应该救人。这,说了半天,到底是指谁?”

  “这个人我没有见过。”陆太婆平静地说:“徐海!”

  两字入耳,恍如雷震:“是他?”王翠翘结结巴巴地问:“徐海怎么样了?”

  见她是这样关切惊惶的神态,陆太婆倒有些顾虑,怕说了徐海的情形,会害她着急。

  于是,陆太婆放缓了语气说:“徐海住在胡家典当里,想你想得很利害。”

  王翠翘松了一口气,只是心潮平伏,有无数的话却不知从哪里说起。

  “因为想你的缘故,意志不免消沉,罗师爷告诉我,徐海替朝廷立了大功,赵侍郎跟胡总督已经替他出奏到京里,要给他官做。”

  听得这话,王翠翘又惊又喜,一双眼变得水汪汪地格外明亮——惊喜的不是徐海将要出官,而是终于能够出头,可以不做隐姓埋名的“黑人”了。

  “娘,”她追问一句:“真的?”

  “我当然不会骗你,罗师爷也决不会骗我。”陆太婆紧接着又说:“徐海不但要做官,而且朝廷还有大事要借重他;偏偏他精神不好,所以赵侍郎跟胡总督都很着急。”

  听这一说,王翠翘完全明白了。怪不得这样急着要让她还俗,原来是有大事要差遣徐海去做,而又非她不足以鼓舞徐海。她在想,连师父都这样关切,可知要徐海去做的那件大事,必于国计民生有极重要的关系。然则那是件什么大事呢?

  心里在想,口中便问了出来,陆太婆答说:“罗师爷不肯说,只说是件救百姓的好事。也就因为这一点,你师父才肯放你。女儿,你不要让你师父的一起慈悲心落空!”

  最后这句话很有力量,王翠翘想起心云临别的那番教诲,觉得能鼓舞徐海去做这件救百姓的好事,比在庵中持斋念经的修行好得多。

  这样一转念,老挂在心里的,那种因为还俗有负初心而不安的感觉,顿时一扫而空。不过,不往后想,只朝前看,却有许多混沌不明之处,需要先问清楚。

  “娘!我不会违拗你老人家的话,也不会让师爷的一起慈悲心落空。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她停了一下问,“就是跟徐海见个面吗?”

  这一问有不尽的言外之意。在陆太婆面前,跟在王九妈面前的身分,有天渊之别。而且,过去跟徐海固有过一段“妾身不分明”的亲密关系,但从法云庵出家那天气,便已随满头青丝,付之并州一剪。照道理说,如今与徐海仅只于相识而已!纵有旧情,却不可随便重拾;否则,不但是自辱,也辱及陆家了!

  陆太婆当然也有此见识。不过,王翠翘跟徐海究竟如何?她并不深知,亦须先了解了,才能拿主意出来。

  “这当然不止于见个面,就是见面,亦不是马马虎虎的事。你倒先说与我听,徐海待你究竟如何?”陆太婆又加了一句:“最好从头细说。”

  王翠翘本来亦有这个意思,便从杭州瓦子巷谈起,一直谈到法云庵出家。足足说了一个更次,方得讲完。

  在这个凄艳诡异的故事中,陆太婆特感亲切的是,徐海曾在她家的别墅作过客;因而也就触机而生灵感,很快地定了个主意。

  “我家的别墅叫做‘退庐’,当初是我侄子托胡总督照看的,只知道胡总督拿他当一座招贤馆,接待了好些有本事的人在那里住。徐海也在那里住过,倒很巧。”陆太婆问道:“你去过没有?”

  “没有。”

  “过几天我带你去逛逛。里头有座假山,叫做‘退坞’,冬暖夏凉,曲折得很,初次进去一定出不来。谁想躲起来不见人,住在那里最好!”陆太婆停了一下,突然说道:“我在想,徐海跟阿狗躲在地窖里,如果上面不是素芳而是你,不知道又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那还不是一样。”王翠翘毫不迟疑地答说:“象素芳那样子,我也做得到。娘,你信不信?”

  “我当然信!我也希望我的女儿能够那样子叫人佩服!”

  王翠翘听得这话,觉得不是味道,陆太婆虽未拿她跟素芳相提并论,而扬抑之意,自然而然地显现得很明白。好强的她,实在不能服这口气!

  “娘!一时激烈捐生,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陆太婆原是有意使的激将法,一见王翠翘负气入壳,暗暗好笑,便又装得不经意地问道:“要怎么样才难呢?”

  “到那动心忍性的时候,能够挺得住,该怎么样就怎么样。那可不大容易。”

  “你倒举个例子我听听!”

  “譬如,”王翠翘想了一下说:“年轻轻地守寡,想想后路茫茫,不如跟了丈夫在黄泉路上做个伴,一根绳子了帐,那不难。难的是上养老,下养小,送死安生,一肩挑了起来。而且素志不改,至死不悔。”

  “对!有道是殉节容易守节难。若说守节的寡妇,至死不悔,我不大相信。”陆太婆说:“大凡年轻守节,起初是凭一片血气,到了这股劲一泄,想想青春年少,白白耽误,心里总有些不甘。只为面子拘在那里,不能不苦守苦熬。果真有素志不改,至死不悔,可真是难上加难!”

  “娘!”王翠翘傲然说道:“我有把握,不难!”

  “别瞎说了!年轻轻的起这种丧气的心思。”

  话虽如此,陆太婆心里却很高兴。因为她发觉王翠翘远比她所想象的来得坚强,这样,徐海的实际情形,一旦为她发现,就必能在情感上承受得住;而且会以“上养老、下养小,送死安生”那种含辛茹苦,动心忍性的绝大毅力去照料徐海,直到康复。

  “女儿!”陆太婆认为可以宣布自己的打算了,但先得问一句:“你的终身大事,是不是由娘替你作主?”

  这话很难回答,七分顾虑,三分羞怯,使得她讷讷然不能出口了。

  “当然,”陆太婆赶紧又说:“先要问问你的意思,我不会做勉强你的事!”

  有此一句话,王翠翘放心了,不好意思地笑道:“娘又何必问我?”

  “这一说,你是愿意我替你作主。那好!”陆太婆说:“英雄不论出身低,我很乐意徐海作我的女婿。”

  这不算意外,但在王翠翘听来,仍觉心头一震!为的是从小不知爹娘是谁,凡有切身之事,都是自己独断独行,如今忽然意识到有母亲来替自己择配,这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多年不曾想过自己的身世,这刹那之间,勾其无限的感慨隐痛,心头不知是酸是甜,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于是,她抛却矜持,伏身在陆太婆肩头,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做义母的始而一惊;及至听到她断断续续地诉说从小孤苦伶仃,连生身父母都不知道是谁的苦况,不由得心一酸也陪着她淌眼泪了!

  母女俩这一哭,惊动了陆大小姐,急急前来探望。等问明经过,少不得也要陪些眼泪,强自笑道:“妹妹的大喜事哭些什么?且商量正经。”

  那陆大小姐比她母亲还能干,凡所策划,井井有条,决定先“传红”,等徐海的公事勾当已了,再办喜事。这总得是明年的事,有这几个月的功夫,正好备办嫁妆,她却不能没有表示了。

  “娘!”她轻声说道:“我有点私房,都存在我兄弟那里,明天我让他取了来,都交给你老人家。”

  陆太婆诧异,你不是从小就跟你生身父母失散了?”她问:“哪里又跑出一个兄弟来了。”

  “我的兄弟,就是阿狗!”

  “原来是他!你们是情如手足。”陆太婆停了一下说:“嫁妆是我陪嫁你,我这个娘,你也不是白叫的。至于你的私房,不必交给我,交出了我也不能收。”

  “那么,”王翠翘很吃力地说:“徐海也该有聘礼。”

  “聘礼是要的。不过,不是此刻收,等他将来做了官,拿朝廷发的俸禄银子做聘礼。”

  这句话说得太直率了些,意思是徐海现在所有的,都是不义之财。王翠翘自不免刺心,但也因此更有决心,非辅助徐海讨个正途出身,堂堂正正做一番事业不可。

  “天快亮了!”陆太婆打个呵欠说:“一时也谈不完,且先睡了,明天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办。”

  于是陆大小姐告辞退去,王翠翘服侍义母睡下。自己却是心乱如麻,整夜不能合眼,直到窗纸发白,方得朦胧睡去。这一睡直到中午才被唤醒,陆太婆是早就起身了,衣衫

  整齐地坐着喝茶,“女儿,”她说:“今天我们就要走了!我带你到‘退庐’去住几天!”

  “是!反正我跟着娘就是。”

  于是王翠翘在陆太婆催促与照料之下,漱洗妆饰;然后吃了午饭,坐上陆大小姐家自备的船,出城向平湖方向而去。

  白棋红蓼,秋光如画,这条路上王翠翘经得多了。但这一次的感觉,迥异往昔。在法云庵步门不出,真如井底之蛙,一旦游目,便觉骋怀,贪看野景,连话都忘了说了。

  “快到了!”陆太婆在她身后说。

  王翠翘茫然,“快到了?”话一出口才想起,不好意思地笑道:“娘是说,‘退庐’快到了?”

  “你看,那不是?”

  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好大的一起园林,“原来是这里!”王翠翘惊喜地:“每次我经过,都会在想:不知是哪家的花园?能住在这里面,真是福气!”

  “如今你不也就要住在这里了?”

  “那是托娘的福。”

  陆太婆笑笑不响,转身吩咐丫头收拾东西,准备上岸。王翠翘却一直望着‘退庐’,双桨如飞,转眼之间已经近了,只见埠头上站着人在望,仿佛迎接的样子。其中有一个象是阿狗。

  果然,是阿狗。王翠翘又惊又喜,却又不免困惑,何以阿狗会在这里?徐海呢?转到这个念头,越发心跳,竟有些怯怯地不敢上岸了。

  船一靠近,便有个中年汉子扳住船头,向里喊道:“四太太,两年没有来了!”

  “老金!”陆太婆一面钻出舱来,一面答道:“你们还是老样子。”

  一语未终,走出来两个女仆,跟陆太婆又是一阵寒暄,方将她搀扶上岸;接着是王翠翘出现,立刻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是二小姐!”陆太婆说。

  老金与那两个女仆,无不愕然:“四太太”只有一个女儿,哪里又出来一位“二小姐”?当然,谁也不便当面问这话,只照此称呼,将她扶得上岸。

  这时陆太婆已发现远远站着一个后生,从他注意王翠翘的情形看,她就猜到了七八分,问王翠翘说:“那就是你的兄弟?”

  “是啊!来,”王翠翘身阿狗招手:“兄弟,来见见我娘。”

  阿狗尽知缘由,走上来作了个大揖,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太平!”

  “不敢当!”陆太婆回身向王翠翘说:“你这个兄弟不错。好神气,将来一定有出息。”

  “也要托娘的福。”

  就这样,陆太婆跟阿狗一见便觉投缘。到了“小兜率天”落座,重新叙礼,阿狗跟着王翠翘改口叫“娘”还磕了头,使得陆太婆更为高兴了。

  周旋过一番,阿狗退了出去,陆太婆起身说道:“我先带你逛一逛。”

  这一圈逛下来,很够累的了,重回小兜率天时,陆太婆说要躺一会,同时唤阿金将阿狗去请了来,让他们姐弟相聚。

  等见了面,阿狗只是望着王翠翘笑。她知道他笑她什么,很不好意思地说:“兄弟,你没有想到吧!我会还了俗。”

  “这也不是稀奇的事,我早就知道了,也可以说,早就想到了。”

  “那么,你是笑什么呢?”王翠翘摸着她那顶假发说:“一定是因为我的样子很怪?”

  这倒是说对了!可是,阿狗却突然警觉,不能承认。这一两年来,他对女人的心理摸得很透了,不管是多么亲近的关系,姐弟、兄妹,甚至夫妻,要笑她形容丑怪,必定会招怒她。所以摇摇头说:“不是!”

  “那么是什么呢?”

  “我在笑,”阿狗随便编了个理由,“你跟我都是没爹没娘的人,如今忽然来了一位老娘亲,好笑不好笑?”

  “这不是好笑的事!兄弟,”王翠翘正色说道:“你岁数也不小了,讨了亲,而且要做官了!有时候还是‘伢儿’脾气,得要改一改。”

  “好!我改。”阿狗笑笑,附和着说。

  “兄弟,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义母昨天晚上跟我谈了一夜,阿海的情形我完全知道了,她的意思,我跟阿海要定个名份。”

  王翠翘又高兴、又伤感地说:“历尽沧桑,到头来叶落归根,我还是姓徐。”

  “那再好都没有了!你何必发感慨?”

  “感慨是白走多少冤枉路!哎。”王翠翘的神态一变,变得很平静,也很认真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问你,阿海在哪里?”

  “就在这里。”

  “那,”王翠翘说:“我该跟他见个面。”

  “当然!”阿狗认为有一点必须弄清楚:“你说义母把姐夫的情形都告诉你了。她怎么说?”

  “她说阿海好像意志很消沉。”

  “还有呢?”

  王翠翘愕然:“还有什么?”

  阿狗不即答话,起在蹀躞着,一面绕屋彷徨,一面偷觑王翠翘。发觉她似乎很沉着,觉得此时就说也不妨。

  “姐姐,我说了你不要着急!我知道你是最经得起打击的。其实,也没有什么——”

  “兄弟!”王翠翘打断他的话说,“你不必吞吞吐吐,说话一句进,一句出!不错,我经得起打击,你实说好了。”

  “那么,我就说。姐夫神志有些恍惚了。不过,会好的!”

  “神志恍惚?”王翠翘两眼睁得好大:“连人都认不出了?”

  “不不!没有那么厉害。”

  “那不要紧!你带我去看他。”

  徐海被安置在一座极幽静的小院落中,琅森森,田影迟迟,最宜于酣眠,所以题名“蝶梦庵”,王翠翘由阿狗陪着进屋时,徐海根本不曾发觉,面对北窗,不知在望些什么?

  “翠翘姐来啦!”阿狗提高了声音喊。

  于是徐海缓慢地回过身来,双眼直视,仿佛有些茫然的神情——这哪里是王翠翘所熟悉的徐海,她心里一阵酸楚,可是毕竟能够忍住了眼泪。

  “阿海!”她照平常一样的声音喊。徐海不答,只看一看阿狗,不明他这一眼是何用意?因为眼中什么表情也没有。

  “不认识了吗?是翠翘姐。”

  “翠翘?我昨天晚上还看见她的。”徐海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昨天昨上?”阿狗说:“一定是在梦里。”

  “梦里?”徐海偏着头想了一下,“大概是。”

  “我也在梦里见过你。”王翠翘说,同时去握他的手。

  “你不像翠翘!”徐海皱着眉,很困惑的样子,“昨天晚上我看见的翠翘,不是这个模样。”

  “是何模样?”阿狗问。

  “是尼姑。”

  “不错,本来是尼姑,现在还俗了。”

  “罪过,罪过!”徐海忽然闭上眼,痛苦地喃喃而语:“师父,不是不遵你老人家的训诲。实在因为我本来就不是出家人,我也不配做出家人,我造过许多孽,今生今世洗不干净,只好等报应了!”

  阿狗是痛苦而无奈的表情,但王翠翘却微微点头,似乎别有心得,“兄弟,”她说:“你交给我好了。”

  “嗯!”阿狗站着不动,心里在思索有什么话要交代王翠翘?

  “兄弟,你请吧!”

  “好!”阿狗想到了件事:“他的胃口特别好,吃起来不停!”

  这是病态,阿狗只不便明说,而王翠翘自能会意,点点头说:“我会照顾。”

  “还有,两个小厮专管这座蝶梦庵,一个叫福寿、一个叫寿福;小的那个比较老成。”阿狗又说:“他们在后面屋子里,我关照过,不叫他们不必过来。”说完他就走了。

  王翠翘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什么事也不做,先定定神细想。如何才能唤起徐海的记忆?

  “翠翘?”徐海开口了,“你是翠翘?”

  “你看呢?”

  “好象不象。”

  “怎么叫不象?是哪些地方不象?”

  “不象从前对我的样子。”

  这一下提醒了王翠翘,立即有了着手之处,出门喊道:“福寿,寿福!”

  两个小厮应声而至。阿狗已经跟他们说过,有这样一位堂客来;而且替他们定了对她的称呼,所以两人齐声叫一句:“翠姑娘!”

  “有种茶,叫岕片,你们知道不知道?”

  两山之间称为岕,岕片产于太湖西面,长兴宜兴两县之间的山中,是极名贵的茶,这两个小厮在豪贵之家执役,见识不浅,齐声答说:“知道。”

  “那么,烦你们哪位,到前面去问一问这里的总管,如果有岕片,照价让给我几两。”

  福寿将寿福遣了去,须臾而回,带回来一个锡罐的茶,却非岕片,“总管说:岕片没有了,只有六安茶。请翠姑娘先将就着用,马上派人到嘉兴去找岕片。”

  “多谢、多谢!还要麻烦你们去找些煎茶的东西来。”王翠翘说:“炭炉、瓦壶、天落水。”

  等茶具齐备,王翠翘亲自动手,一面烧水,一面将多宝槅上的一套宜兴陶器取了下来,亲手洗涤干净。看茶汤沸时,由“蟹眼”转为“鱼鳞”,随即提罐先冲了茶壶、茶杯,方始放下茶叶,冲水入壶,第一道倾岂不用,命寿福端了茶盘入内,亲自冲第二道,盖上壶盖略焖一焖,方始倒入杯中。

  “来吧!”她向徐海招呼,“虽是六安茶,香味还不坏。”

  徐海眨了两下眼,走过来坐下,王翠翘便取一杯放在他面前,自己也取一杯在他对面坐下,慢慢啜饮着。

  原来,这就是她平时照料徐海起居的生活之一,徐海是在虎跑寺养成的这种品茗的习惯;而王翠翘是早就熟悉茶事的,嗜好相同,情趣益深,每当临空对坐,一盏在手,徐海常说:人生在世,要富贵何用?但愿能长享这种清福,于愿已足。此刻,王翠翘就是希望能藉这份“清福”,唤其他的回忆。

  而在徐海,闻到茶香,朦胧地有着“似曾相识”之感;苦苦思索,却想不起在哪里喝过。因而神态反更恍惚。

  “你喝吗?”王翠翘将温软的手掌,抚在他的手背上。“是了!”徐海脱口说道:“我们以前常在一起喝茶!”

  “啊!”王翠翘的眼睛都发亮了:“你到底想起来了。”

  “想不清楚。”徐海摇摇头,“记得不是在这里。”

  “当然不是在这里。”王翠翘说:“这里我还是第一次来。”

  “我记得我来过,只不记得是跟谁一起来的。”

  “阿狗!”

  “嗯,阿狗。”徐海说:“好象还有人。”

  “我想得起,你跟我说过。”王翠翘略想一想说:“还有胡——”

  “胡总督!”徐海脱口说道,“是胡总督,不是,”他又摇摇头,“是胡朝奉。不过,我记得那时候是跟胡总督去过的!不在这里,是在哪里呢?”他敲敲额角,“我的脑筋坏了。”

  这是在转机的紧要关头上。王翠翘一面替徐海斟茶,一面在思索。迹象是明显的了,徐海所受的刺激太多,而又未能及时宣泄,以致酿成这种恍恍惚惚的模样,说起来就是一个疯子!只是症候不深,及早诊治,大有希望而已。

  能在片刻之间就出现转机,在她自是一大鼓励,益增信心;因而也自然而然地浮铺警惕,不可急于求功;病急才乱投医,既然病有转机,何须亟亟?应该谋定后动,方为正途。治疯子是用什么办法?她静静地在想;思虑集中,平时从未回忆过的事也想起来了——她记起在杭州一次跟王九妈到东岳庙去烧香的情形。

  东岳庙是浙江省城隍神的庙。城隍是阴司的地方官,因此有省城隍、府城隍、县城隍之分。而城隍又往往在生前是好官,聪明正直,殁而为神,被人传说做了城隍。浙江省的城隍,传说在宋朝是文天祥,到了明朝,由周新接任。周新是永乐年间的浙江按察使,广东南海人。他在浙江的遗闻逸事,在一百五十年以后的嘉靖年间,依然传播人口。

  相传周新骑马到杭州接任时,有无数绿头苍蝇迎马头而来,他便细察苍蝇的来路,策马到了一处不知名的旷野之中,在荒烟蔓草之中,发现一具尸体。下马仔细调查看,在尸体的口袋中,发现一颗木头图章,这种木头图章的形制,是布商所用。周新心中有数,进城接事以后,密密派人到市面上去买布,特别叮属,哪一起布是向什么人所买,必须记得清清楚楚。

  买来的布,每一起上都钤着小印,周新逐一检查,终于发现有与死者所怀图章的印文相合的,捕来卖主,一讯而服,果然是件见财起意的命案。

  又有一次,有人来投诉,自道是个商人,经商回来,为了乡关已近,赶路误了宿头,时已入暮而离家尚远,恐怕独行遇盗,所以将卖货所得的几十两银子,藏在一个奇庙的石阶下面,十分隐秘。谁知第二天去取时,竟已不翼而飞,请求查缉。

  周新问明,此事除了商人归家告知妻子以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于是周新便传了此人的妻子来问,一问问出奸情。原来商人半夜到家时,他妻子的外遇还躲在床底下,听说有此藏金,一早捷足先得。

  又有一次,周新微服私访,冒犯了一个县官,县官本来要严刑拷打,但听说周新要来视察,恐怕查到狱中,追问因何身受重刑?诸多不便,所以暂时监禁。而周新便在狱中私访,打听到了县官许多贪赃枉法的事实,于是揭奇身分,告诉“牢头禁子”,他就是浙江按察使周新。县官得报大惊,磕头谢罪,而周新毫不宽假,上奏弹劾,这个县官被革职查办。

  不幸地,这样的好官却死得很惨,原因是为了保护地方,得罪了锦衣卫,以致遭祸。

  那时锦衣卫的都指挥使,亦就是坐在现在陆炳这个位子上的人,名叫纪纲。人不符名,所作所为,哪里有什么官纪朝纲在他心目中。所派出去办案的校尉,皆着白靴,名为“番子”,到处骚扰,无法无天,没有一个地方官不头痛的,唯独周新例外,在浙江遇到番子胡作非为,必是断然逮捕。因此,锦衣卫的人都怕到浙江,当然对周新也是恨之刺骨了。

  伺机报复,已非一日。一次周新进京,纪钢手下在涿州逞凶,竟尔遇害,浙江的百姓感念遗爱,传说他接替文天祥,当了浙江的都城隍,俗称“东岳大帝”,一百多年来,东岳庙的香火极盛,每年九月里“东岳大帝”生日,演戏酬神外,还有好些很奇特的节目,其中之一名为“审疯子”。

  原来东岳庙就象阳世的地方官衙门一样,三班六房,一应俱全;当然都是泥塑的像,但遇到“审疯子”时,即由庙会中的执事装扮差役。被审的疯子,在阴气森森的深夜,铁索锒铛地地牵上堂来,动刑威吓,居然有被吓好了的,但也有就此吓死了的。

  “审疯子”的情形,王翠翘跟王九妈遇见过,多少年以后,她一想起来,犹有余悸。不过,那次她所见到的疯子,一审的效果惊人,没有几天,痼疾俱消,因而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刻回想,不由得自问:能不能把阿海也送去审一审?

  一念刚起,旋即自我打消,她觉得徐海没有到那种必须受“审”的程度。不过,“审疯子”的用意,可以师法,稍稍给他刺激,有益无害。

  “翠翘,我好几年没有见到你了!”

  说这话见得他仍是神智不清,但无论如何是他自己先开口说话,即是一件可喜之事。王翠翘愉悦地笑了。

  这一笑,招来了一句她想不到的话:“你仍旧跟从前那样动人!”他说。

  这句话就一点都没有疯子的意味了,“真的吗?”她问,眼睛格外亮,因为含着泪水。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总之——唉!”他叹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这又有一点不大对了!不过王翠翘并不失望,她心里已有准备,片刻相处,能有这样的结果,说起来实在也很不错了。

  “你不要叹气。”王翠翘说:“从前,我从没有见你叹过气。”

  “从前是英雄。叹什么气?”

  “现在呢?现在莫非不是?”

  “现在?”徐海露齿而笑,白毵毵地有些怕人,“现在是狗熊。”

  能说这自嘲的话,又不像疯子。王翠翘恍然大悟,阿狗的看法确有道理,徐海只为落其无聊、抑郁深积,以致如此。

  如果能把他的英雄之气振作起来,病就去了一大半了。这样想着,口中便说:“照我看,世界上只有能忍人所不能忍的人,才是大英雄。”

  徐海苦笑着答道:“这样的英雄,不做也罢!”

  这就充分显露,徐海只是意志消沉,而非精神错乱。对一个半疯的人来说,这是突奇障碍的一大进境。王翠翘非常高兴,笑得更妩媚了。

  “我好馋!”徐海说道:“好久没有喝这样的茶了!喝下去肠子里的油都刮得掉,更加饿火中烧。”

  “说得这样可怜!”王翠翘意兴很高地问:“你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我想吃甜食。尤其是枣饼!”说着,徐海咽了两口唾沫。

  这是过年才有的精致点心,“亏你想得出。”王翠翘说:“别样材料还都容易,就是模子不好找。”

  她心里在想,这是别后重逢,徐海一次提出的意愿,决不可使他失望;何况病情转好的当儿,如能达成他的愿望,无疑地,对他是一大鼓舞。

  这样转着念头,她决定无论如何要想法子做一笼枣饼给他吃。其实要想法子也不难,现成有个陆太婆在这里,不会找不到副模子。

  于是她又说:“做,我一定做,可不是一时三刻的事。大概明天早晨,你总可以吃到嘴了。”

  “好吧!”徐海咂咂嘴,“先空想一夜。”

  “真是馋相。”王翠翘一面说,一面走到廊上呼唤寿福,嘱咐他去请“李二爷”来。

  “李二爷”是这里的下人对阿狗的尊称,她将他找了来,是要他陪着徐海闲话,她才能脱身去向陆太婆求教。

  “怎么样?看你喜孜孜的脸色,一定谈得不坏。”陆太婆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猜得不错吧?”

  “是!”王翠翘微笑答说,“神智好像清楚得多了。”接着,她将她跟徐海相聚的情形说了一遍,然后谈到做枣饼的困惑。“那容易,我家里就有一副模子,不同式样的二十四块,

  总共百把个花式,做出来很漂亮、很好玩。派人回去,明天一早就可以拿来,如果还要快,也有一个法子,到镇上的糕饼店去借一副。”

  “我看借一副!我家的那副到过年再用。”

  “我家”二字入耳,陆太婆一愣,旋即意会,自己的“义女”当然说“我家”,便即笑道:“也不必等过年,‘毛脚女婿’上门,我就做枣饼请他好了。”

  已订婚而未结婚的女婿到家作客,称为“毛脚女婿”;陆太平是打趣的话,王翠翘装作不曾听见,提笔开了一张单子,请陆太婆关照退庐的管事,在借模子时,顺便将应用的材料也办了来。

  主要的材料当然是红枣,煮膨胀了,剥衣,枣肉连汤一起揉糯料粉,揉到相当时候,枣核自然而然地脱出,枣饼的妻子就有了。

  馅子有好几种,最好吃的是用黑枣切丁,加上松仁、核仁、桂花、洋糖、鸡油拌匀,王翠翘所调的馅子就是这一种。“可以做了!”

  “我来!”徐海将模子捏在手里,扬了一下。

  模子又称印板,枣木所制,紧硬无比;厚约寸许,宽约三寸,上面镂着各种吉祥图案,等王翠翘捏面皮填馅,做成一个圆环;徐海便拿来塞入模子,揿压实在,使劲一磕,倒出来便是或方或圆、形式不同的一个枣饼。

  一面做,一面上笼罩——蒸笼上铺好粽簧,枣饼放在箬上,等蒸好出笼,用扇子使劲扇凉,再用剪刀将棕箬剪开修齐。这时的枣饼,色是深黄,油光闪亮;热吃固佳,冷食亦别有风味,颇耐咀嚼。徐海一口气吃了二十来个,王翠翘可忍不住要阻拦了。

  “够了,明天再吃。吃多了不容易消化。”

  “再吃两个,”徐海象个孩子似地,“再吃两个。”

  这样又玩又吃闹了一阵,徐海的神态更不同了,象孺子依母似地,只在王翠翘身边绕来绕去。这下,她倒又不免忧虑了,怕他心理上依赖太深,一刻离不得她,岂非也是麻烦。

  “你看,阿狗一个人在那里,你也陪他说说话嘛!”

  “啊!啊!”徐海如梦方醒似地,歉然笑道:“我竟忘了他在那里。”

  “二哥!”阿狗桴鼓相应,默喻王翠翘的意思,将徐海的思绪从她身上引开:“明天我陪你到‘大树将军庙’去逛逛。”

  “大树将军庙?”徐海搔搔头,“没有听说过。”

  “就是冯异将军庙。”

  “在哪里?”

  “二哥,莫非你忘记掉了?”阿狗提醒他说:“你倒想想看,你跟胡总督在那里会过面。”

  “我想想看,好象有那么一回事。”

  “那次我不在场。我是事后听胡元规说起的。好象你们还在那里吃蟹。”

  “吃蟹?”

  “是的!吃蟹。”阿狗作出歆羡的神态,“持螯赏菊,雅得很啊!”

  “啊!啊!想起来了!”徐海慢吞吞地念诵着:“‘见说白杨堪作桎,争教红粉不成灰!’三年辛苦,培养出一个‘堕楼人’!”

  这是他当时对胡宗宪,为了一盆题名‘堕楼人’的菊花,借题所发的牢骚,阿狗不知其事,反倒愣住了。

  “我想起来了!还有胡朝奉,就是我们三个人。好象眼前的事。”

  “本来就没有多久。”

  “是啊,没有多久。可是,时世大变了!早知如此,唉!”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二哥!”阿狗有些着急:“你是怎么回事?变得只会叹气了!”

  “兄弟,”徐海报以歉疚的微笑:“你倒说些可以不教人叹气的事我听听。”

  这虽有反诘的意味,但倒是提醒了阿狗,最好讲些有趣的事,才能冲淡徐海的抑郁。思索了一下,现成有桩有趣的事可谈。

  “好!”他很起劲地说:“我讲隔夜算命的故事你听。”

  讲到一半,王翠翘也来听了。她跟徐海对这个巧赚赵文华的妙事,都听得津津有味。听完,徐海说了他的感想。“我在虎跑寺的时候,有个‘菜头’,就是管菜园的和尚,法名行光,原是个秀才,因为家里有了剧变,看奇尘世才出的家。他也限我差不多,虽做了和尚,积习难改,不大念经,喜欢讲孔孟之道,那两年我很得他的益处。照他说,人性本无善恶,也可以说生来有善性,也有恶性,所以一个人可与为善,可与为恶。像天水赵就是一个彰明较著的例子。”

  这番话,对阿狗来说是深了些,反而于王翠翘听出来一些道理,便接着他的话说:“如何是可与为善,如何是可与为恶?只看周围是些何等样人?只因为胡总督想往好的方面做,罗小华帮着他去做,恰逢赵忠又不能不跟着他们做。所以天水赵做了一件善事。细细想去,他也没有什么善事,不过放松了一步,大家便都很承他的情,说他的好。看起来,‘为善最乐’这句话倒是不错。”

  “为善最乐?”徐海又有些迷茫的神色,本来眼中已恢复的清澈的光茫,也一下子消失了。他语气迟滞了说:“象我现在这样生趣索然,不知道乐在哪里的人,必是做多了坏事。”

  想不到他竟因此多心,王翠翘一时无法作答,而阿狗却很快地,带些责备的语气说:“二哥,你不要不知足!虽说最近遭遇了许多波折,可是,你也应该有安慰的地方。”

  “兄弟,你的话我必得听。你倒说说看,我有什么值得安慰之处?”

  “第一,”阿狗将手一指:“翠翘姐依旧跟你在一处。”

  “是的!这是安慰。第二呢?”

  “第二,我也跟你在一起。”

  “这更是一件值得安慰的事。”翠翘拍拍徐海的手背,“是不是?”

  徐海没有回答,只捏住了她的手,接着又问:“第三?”

  “第三,沉冤可雪,而且仍然受大家的重视。这一点,二哥,你不要老想过去,要往前看。”

  “往前看!”徐海挺脸,抬一抬眼,然后将头低了下去,悄然沉思。

  王翠翘使了个眼色,阿狗会意,起身说道:“二哥,你好好想吧!想不通的地方问翠翘姐了。”

  等阿狗一走,王翠翘也不肯多做逗留,更不肯与徐海不明不白地重圆旧梦,因为她要顾到陆太婆的面子,也要为自己留身分。

  “你也好好睡吧!”她说,“我明天早晨再来看你。”

  “你到哪里去?”徐海问。

  “到我义母那里。”

  “义母!哪里来的一位义母?”

  “这说来就话长了!”王翠翘本想答说:就为了你才拜的义母。可是这一说,徐海非追问缘由不可,那就一夜都谈不完了,因而暂不透露,只说:“明天细细告诉你。”

  回到陆太婆那里,她还在灯下守候,一见义女,便即笑道:“你做的枣饼,我吃了,味道不坏。不过,有件事我弄不明白,何以其中有一个没有馅子?”

  “有这样的事?”王翠翘细想一想,明白了:“必是他随手捏了一团面放在印板里,做着玩,才有这样的情形。”

  “他”当然是指徐海,陆太婆有些好笑,“真正童心犹在!”

  她问:“此刻人怎么样?”

  “好得多了!”王翠翘将经过情形细细说了一遍。

  “照这样说,也该跟我见一见才是。”陆太婆说:“我本来打算今天回平湖的,就是想看看他才留了下来。明天,你看怎么样见个面。”

  “娘,怎么说,就怎么做。不过,我怕他脑筋还不十分清楚,比较复杂的事听不进去,或者听不明白,所以还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

  “现在呢?”

  “现在,看样子可以跟他说了。”

  “那,趁明天早晨,一觉醒来,脑筋清爽的时候,你先告诉他,然后再叫他来见我。我当面跟他谈你们的终身大事。

  “是!”王翠翘口中答应,心里略有些不安;因为对徐海的病势,尚无完全的把握;倘或陆太婆兴匆匆地告诉他,他一时脑筋糊涂,答两句不得体的话,岂不尴尬?

  陆太婆看出她神色有异,便又说道:“你如果觉得你自己告诉他来得合适,我也不反对。”

  “不!父母之命,当然是请娘跟他说。”

  “好!”陆太婆很高兴地:“好一个父母之命。”

  “不过,我怕他脑筋万一转不过来,答非所问,甚至还会拒绝。那时候,娘,你可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知道。如果是那样子,我就不往下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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