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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章

  八

  一早起来,荆轲便传下一句话去,这一天概不见客。这是他在昨夜听说夷姞等了他一整天以后,所作的决定。他有三天没有见到她了。这是最近个把月中,还是第一次隔离得这么久,想象中倒仿佛过了几年似地;此刻,他不但渴望着见到她,而且他深知她一定也是这样的心情,所以他决定什么事不作,什么客不会,特意把这一天功夫,专门留给夷姞。

  阳光已晒到墙脚,照平时的惯例,她该要到了。在延曦阁前,一直向东凝望着的荆轲,始终没有发现夷姞的车子,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了,他不能静下来,一定得找些事做,而所做的是什么事?却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朦胧地感觉到,天地虽宽,没有他存身之处。

  “怎么弄了一地的花瓣?”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定跟看去,是昭妫在他面前。再看一看地上,落红狼藉,洒了一地的桃花瓣。

  “好端端地,你把这些桃花都掐了下来干什么?”昭妫拣起一朵揉烂了的桃花给他看。

  这才使他隐隐约约想起,曾伸手采撷过无数桃花,“我想得出神了吗?”他疑惑地自问。

  “只见你不住往东边望,谁知道你是想什么想出神了?”昭妫酸溜溜地说。

  “我在盘算大事。”

  昭妫微微一声冷笑,叫了人来扫地,自己却转身走了。

  荆轲这时才警觉,自己的行为失常得厉害,他平生不知遭遇过多少次的忧患,大至性命出入,小至衣食不继,然而他都能维持一个平静的心境,决不会焦急得方寸大乱,连自己做了些什么事都不知道。

  而现在居然出现了这样的情形,只是为了夷姞的缘故。她真有这么大的魔力能使自己如此颠倒?荆轲这样自问着,开始感到事态严重;因为他已领受到情丝束缚的力量是如何可怕。

  怎会到了这等地步?他惊疑不定地在想;回顾往事,脑中所浮现的,尽是夷姞的影子,轻颦浅笑,正反斜侧,每一个影子都是如此动人,如此真切;真切得就象此时亲眼目睹一般。

  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了她的呢?深深困惑的荆轲,一时还没有功夫去细思这个疑问;当前的难题是,以后怎么办?明明是个难题,他却以极简单武断的想法去处理:断然决然地否定了自己是在爱着夷姞。这一下,他便不必再盼望她了,心里也似乎觉得轻松自在得多了。从延曦阁下来,吃了饭,思量着出去走走。于是吩咐备马。

  “不等了么?”昭妫说:“公主若是下午来了,岂不又扑一场空?”

  他听得出来,昭妫语带讥讽,懒得理她,鼻子里哼了一声,往外就走。但走不了三、五步,他不由得站住脚琢磨,夷姞要来,当然打点了无数的话,要向他倾诉;兴兴头头,一腔热念,结果落得个冰清鬼冷,那份抑郁失望的滋味,可真难以消受。而况昭妫对夷姞的态度,越来越不妙了,万一说两句闲言闲语,夷姞不好意思发作,只好硬忍下去,堂堂—位公主为了他来受这份委屈,叫人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于是荆轲发觉自己的勇气和决心,都在动摇了。那一缕不可捉摸、不可听闻的情弦,原以为凭自己心中的慧剑一挥,还不是信手而断?谁知它比世上任何事物来得坚韧,慢慢地熬炼,也许还有摆脱的一天,说是能够一挥而断,那简直是妄想。

  这一想,荆轲不由得泄了气,“算了!”他摇摇头,“我不出去了。”

  “哼!”昭妫又是一声冷笑。

  荆轲心里冒火,但他马上警告自己:不可迁怒!怒气只要一受顿挫,便难发作,当然,他也不会有什么笑脸给她看,走出去坐在一株古梅下的一方大青石上,那个位置斜对大门,夷姞一来,他立刻就可发现。

  但奇怪,等到晚也不见夷姞的踪影。先是怕她来了。不知如何应付,在梅树下左思右想,总觉得难以摆布,唯有盼望她不来,才得清静省事。等到她真的不来了,他却又大为怅惘,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什么事搅得不安,只觉得食不甘味,坐不安席,做什么事都不对劲。

  看他那样子,昭妫心里也有气,但也有等量的怜惜,冷静下来想一想,此一刻正是收服他的好机会,于是打起精神来敷衍荆轲,视线片刻不离他左右,只见他有跟她说话的意思,便先笑脸相迎。笑容装得太久,嘴角和两颊都有些发酸了,荆轲却只是喝着闷酒,没有跟她说一句话。

  “到底为了什么?”她终于忍不住了,“这样子闷闷不乐!”

  “你也太难了!”荆轲不加思索地答道,“什么都要管!”

  “不是我爱管闲事,你这样子叫人看了难受。”

  “你可以不看。”

  他的声音极平静,唯其平静,更显得无情,这个钉子把昭妫碰得气坏了,扭转身就走,连屏门都未关。荆轲有些茫然,回想了一下自己所说的话,才发觉那是怎么回事。匆匆起身,赶了出去,大声叫道:“昭妫,昭妫!”

  昭妫不知那里去了,另外来了两名在听候差遣的女侍。

  “你们去把昭妫找来。”

  昭妫终于被唤回来了,眼圈红红地,一脸的委屈,跪下来替荆轲斟酒,却嘟着嘴,那副样子看了叫人好笑。

  “昭妫!”他握住她的手,温柔地问道:“干什么生那么大的气?”

  “你自己知道!”她板着脸回答。

  “你这么一说,我们真个要好好想一想。”

  他真的深入地去想了。他知道昭妫的心情,东宫不能回去,只一心巴望着他,因而对夷姞怀着妒意,这样下去,万一闹出事来,夷姞的面子上会弄得很难看,倒要早早作个了断之计。

  念头一转,突来灵感,“昭妫!”他说:“你容我静一静,通前彻后盘算一下。回头你到我那里来,我有很要紧的话跟你说。”

  昭妫莫名其妙。但不能不听从,悄悄退了出去,等把里里外外,例行的家务料理完毕,才又去见他。就这时有人来报,说有客来拜访。

  已将就寝的荆轲,大为诧异:“这么晚了,还有客!”

  “是的,说是榆次来的。”

  “榆次来的?”荆轲一跃而起,“快请,快请!”

  这一下,昭妫自然顾不得谈自己的事,先忙着替荆轲招待宾客要紧,可是,来客是何身份呢?得先问清楚了才好着手。

  “必是一女一男……。”

  “还有女客?”昭妫诧异地打断他的话问。

  “是师弟二人。女客就是鼎鼎大名的徐夫人,太子特意礼聘来的,男的是她的弟子,名叫孟苍。”

  “喔!”昭妫想了一下说,“既是远道而来,必定还未用饭。”

  “对!”荆轲说道:“即刻叫庖人备膳。”

  “今夜想来要安歇在这里。把那位徐夫人安置在延曦阁中吧!”

  “不好!”荆轲立即提出反对,却未说明反对的理由,只说:“客房多得很。除了延曦阁,你挑最好的地方供徐夫人下榻。”

  昭妫不便作何争执,答应一声,自去准备。荆轲也随即检点了衣冠,出厅迎接。

  刚走到厅前,只听车声辘辘,沿着甬道驶来三辆双驾的车子,第一辆是围车,御者是个高大的青年,荆轲眼尖,看出他就是孟苍。

  等车一停,荆轲迎上去匆匆招呼一声,随即又问,“尊师呢?”

  “在这里!”车帷—掀,徐夫人露面了。

  荆馆的两名女侍,急步上前,把徐夫人扶了下来。她仰起头来,欢畅地舒了口气:“可终究到了地头了!”然后含笑寒暄:“荆先生,一别三年,不想又得聚会。”

  “是啊!”荆轲就着灯光看了看她的脸色,“夫人清减得多了。这三年——。”

  “唉!”就在他略一迟疑之际,徐夫人叹口气说:“一言难尽,这里不是说话之所。”

  “是,是。请进来,先息一息。”

  这时昭妫也赶来了,招呼着徐夫人先去更衣休息。荆轲亲自接待孟苍和另外两名同行的人——也是有名的冶工,徐夫人听说燕国要大量铸造刀剑,特意物色了来的。

  等客人们掸一掸土,洗一洗脸,征尘初卸,庖人已经备好晚膳,荆轲相陪入席。第一天见面,还谈不到正事上去,只说些旅途的情形,徐夫人告诉荆轲,他们自井陉东来,折而北上,山路崎岖难行,经过赵国边境,还要防备秦兵的盘诘骚扰,所以一路不能按常规歇宿,也因为如此,这一天才错过了驿宿,深夜相扰,十分不安。

  “那里的话?”荆轲也有歉意,“倒是我疏忽了!原知夫人就在这几天要到,我早该派人在边界迎接。”说着向徐夫人、师弟和那两名冶工,一一敬了酒。

  等荆轲归座,徐夫人喊道:“孟苍,你代我为荆先生进一觞。”

  “是!”孟苍起身,趋向荆轲席前,敬酒必有一番说词,他却是个拙于口才的人,捧着酒倒有些发楞了。

  “荆先生!”徐夫人在一傍说话:“亡国之人,穷无所归,托庇荫下,还求多多照应。孟苍,你说:请荆先生多看顾我们娘儿俩!”

  孟苍还未开口,荆轲已避席相谢,“夫人的话,我荆某不敢当。我也是亡国之人,寄迹他乡,只是我敢保证,燕太子礼贤下士,谦恭仁厚,对夫人一定极其尊敬。尽请安心住下,共伸同仇敌忾之志。”

  “是的。‘共伸同仇敌忾之志!’”徐夫人说,“不为此,我不会到燕国来。”

  荆轲把这句话默念了两遍,内心充满了庄严的感觉。嬴政的暴力可以灭掉赵国,但灭不了赵国的民心,匹夫匹妇,不可夺志,象眼前的徐夫人,便是一个例子。在别人看,千里迢迢,她是应聘到燕,来作太子丹的上宾的,而她自己却不免有寄人篱下之感,所以先小心谦卑地打了招呼。但是,这并非为了她自己想觅个清静的容身之地,安度余年;她的余年中还有一番事业,她的已迅速趋于衰老的身躯中,还藏着一颗雄心——报国雪耻的壮志,要找个最适当的环境和机会去实现。这才是她不惮远行,吃尽辛苦,间关跋涉到燕国来的最大原因。

  由于了解了徐夫人的心情,荆轲对她越发尊重,而且也觉得更易共事,因为他跟她都是国破家亡,托足异地,也都是受太子丹礼聘,来做同一件工作,而尤其要紧的是,他跟她都想打倒嬴政,为天下除害,为国家报仇雪恨。

  于是,他再一次捧觞向徐夫人致敬,“夫人!你我处境、志业、目标,无不相同。”

  语气没有完,“无不相同”又如何呢?这就不必说了。徐夫人深深点头,领悟到荆轲今后,将会拿她当自己人看待,敬为尊长,一到燕国,便获得如此郑重有力的保证,得以免除初次接触陌生环境所必有的恐惧,实在是件大可快慰的事。于是,不善饮的徐夫人欣然浮一大白。

  看看孟苍和那两名冶工都已食毕,肃然静坐,徐夫人便谢了主人,结束宴会。

  第二天上午,太子丹得到荆轲的通知,赶至荆馆,把徐夫人、师弟和那两名冶工接到城内,拨了一所精致的第宅安置。当晚在东宫设宴接风,略略说了些门面话,徐夫人话风一转,入于正题。

  “太子,荆先生!”她说:“我在邯郸,便知太子好客,礼数特重。但我要直言,衰迈老妇,只图清净,象这样的宴会,到此为止,今后请太子不必多礼,即蒙宠召,我亦一定辞谢的。这不是我不识抬举,只是想留些精力,好为燕国效劳,该当如何,就请此刻见示,来日便可动手。”

  太子丹真想不到徐夫人是这么一个比须眉男子还要爽直明快的人,一时倒楞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了。

  “恭敬不如从命!”荆轲代太子丹作了回答,“不过夫人有何需要,亦尽请明示,千万不要存着作客的念头。”

  “对了!荆卿的话,正是我心里的意思。”太子丹停了一下又说:“且先宽饮。席散以后,再向夫人请教。”

  徐夫人有数了,铸造刀剑,整军经武,关乎国之大计,自然不便在此时此地细谈,所以点点头不再多说。

  席散了,孟苍和两名冶工,被送回馆舍,徐夫人自然要留下来。

  由于荆轲事先已有报告,所以太子丹对徐夫人的态度已有了解,信任她是个可以共机密的人,在密室中他毫无保留地把入咸阳、刺嬴政的计划,都说给了她听——不过,荆轲必得找一个深通剑术的人作助手,以及拿樊於期的首级作见秦王的进身之阶的话,他却未说,因为这两件事都还没有结果。

  从二开始,徐夫人便意会到在这个惊人的计划中,她是关系极重的一个人,所以对太子丹的说明,始终保持着高度的注意。但等细心听完,她转脸向荆轲看了一眼,却是沉思不语。显然的,她的神情表示她对这个计划,并不完全满意。

  “夫人!”荆轲想起有句话必须先告诉她:“凡得与太子在此室论事的,发言绝无顾忌。”

  徐夫人抬头四顾,但见屋宇深沉,墙垣高大,恍然领悟,这是太子丹的一个关防极其严密的处理机要大事的地方,既有资格到此,自然便是太子丹的心腹智囊,凡有陈述,要言无不尽,才是正办。

  她要讲的话,其实并不需顾忌,所以一时不语,只不过觉得计划中还有毛病,得要先研究一下,现在听荆轲一说,深感太子丹推重的盛意,不便再保持沉默,“嬴政身不满五尺,膂力不输于七尺的壮汉。”她看着荆轲说。

  “是的。我听人说过。”

  “据我所知,他上朝时所佩的剑,名为‘鹿卢’,切玉如泥,不输于周之‘昆吾’、楚之‘太阿’、吴之‘属缕’。”

  荆轲和太子丹对她的话,都微感惊愕,他们从未听说过嬴政有一柄可与“昆吾”、“太阿”、“属缕”这些名剑相比的“鹿卢”,但是,“这亦不足为患!”荆轲答道:“我不容他有拔剑的机会。”

  “你,荆先生!”徐夫人逼视着他说“可还记得我在邯郸跟你说过的话?”

  荆轲茫然不解,“初次拜见,领教良多,不知夫人所指的是哪一句话?”

  “关于用剑的。”

  荆轲被提醒了,“喔,夫人曾说我‘非用剑的人’。此所以我当时将所佩的剑,解以奉赠。”他坦然自陈。

  这在太子丹却是新闻,原来荆轲不善用剑!怪不得他对选择副手,如此慎重,只不知秦舞阳的剑术,可算不算精通?

  一个念头还未转完,只听徐夫人又开口了,“用匕首不比用剑容易。剑与匕首,原为一物,只不过尺寸不同而已!”

  “是。”荆轲从容答道,“夫人请放心!荆某不才,还有自知之明。用匕首的不是我,是我的副手。”

  “是何许人?”

  “此人夫人必知:盖聂。”

  一听这个名字,徐夫人的眉眼都舒展了,点点头说,“大事必成!”

  荆轲听她称许,既高兴,又忧愁。高兴的是所物色的人,确是对了,但忧愁的是怕茫茫天涯,找不到行踪飘忽的盖聂。

  “既如此,明天起造冶炉,挑个吉日,我重开封手为盖聂制一柄匕首。”

  “多谢夫人!”太子丹说:“我有好几柄剑,明天送来供夫人挑选,回炉重铸。”

  “夫人!”荆轲接口,却有些迟疑,“有句话。不知——。”

  徐夫人看他那样子,便鼓励他说:“荆先生,你自己说过的:在此论事,不用顾忌。”

  “是的。那我就率直奉陈了:我要一柄淬毒的匕首。”

  徐夫人眉一扬,睁大了眼,仿佛甚感意外似的,考虑了一会,徐徐说道:“自蒙先师传授,并留下一个淬毒的方子以后,我从未动手淬过毒剑,那个方子也托你转呈太子了

  “方子我谨密保藏,明天就送过来。”

  “这倒不需,我自然记得。不过——。”徐夫人终于毅然答应:“好!嬴政暴虐无道,杀人如麻。便让他尝尝毒剑的滋味,亦无不可。只是这柄匕首,留传后世,落入奸人歹徒手中,为祸必烈,却甚可虑。唉——,这也说不得了!”

  百工敬业,十分郑重,尤其是一位铸造兵器的冶工,封炉以后,重新开手,而且破了本人数十年谨守之戒,淬制一柄毒剑,更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因此,太子丹与荆轲都由衷地激发了感激之忱。

  但是,他们也都明白,徐夫人这一份合作的至诚,并非完全出于私人的交情,她的肯到燕国来,意味着赵国人民无条件支持任何抗暴反秦的行动,而她的肯亲自出手铸这柄诛杀独夫的匕首,则是为了盖聂——唯有盖聂的剑术,才配得上她的绝艺。

  于是,他们有了同样的一个想法:盖聂还在寻访,能不能如愿,并无把握,这一层应该言明在先。两个人从眼色中取得了默契,由荆轲把遣派宋意和武平分头去觅盖聂的经过,向徐夫人大致说了一下,最后加上一句:“只要时间容许,非找到盖聂不可!”

  原来盖聂还不知在何处?就算找到了,肯不肯来还成疑问。纵令来了,肯不肯入秦,更不可必。徐夫人这样一想,倒有些不大对劲了,不过,她的讲义气,重然诺,与堂堂男子汉无异,所以心里怅惘,事情还是照办。

  这以下就要谈到具体的细节了。太子丹对于保密的警觉特高,徐夫人名闻天下,来到燕国的消息传了出去,必遭秦国之忌,因此,他早就秘密为她准备了工作的场所,现在要请徐夫人指点,如何起造冶炉,备办些什么工具和材料?

  “这得要看铸一柄什么样的匕首?”徐夫人说,“如要淬毒,以用铁为宜。”

  铁是出在楚国的最好,太子丹心想,铸一柄匕首所用的铁,究竟有限,无论如何可以搜罗得到,便点点头说:“好,我采办楚铁备用。”

  “还要毒药。”徐夫人慢慢念道:“硵砂、银锈、虎药、斑毛、人中汗,砒霜,革乌、巴霜、断肠草、狼毒、南星。一共十一味,不知在燕国可能备办齐全?”

  “请放心!”。太子丹说:“如果燕国没有,我派专人去秘密采买。”

  “请在五天之中,备办齐全。”徐夫人说:“我叫孟苍起造冶炉,五天可以完工——孟苍跟我学艺,十得七八,铸铁剑更有心得,我叫他跟在我身边。另外两位的手艺,也都算我们这一行中的佼佼者,太子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便请接收了去。否则,我把他们遣回榆次。”

  当然,太子丹即使用不着那两名冶工,也不肯伤徐夫人的面子,把他们遣了回去,所以立即表示欢迎。

  事情就这样谈定了。第二天起,分头去办,只有荆轲没事,每天来访徐夫人闲谈,一则讨教剑道,再则,也隐隐然有着躲避夷姞的意思在内。

  五天过去,冶炉如期完工,一切应用材料,也都备办齐全。第二天恰好是个宜于开工的吉日,徐夫人决定动起手来。

  冶炉就设在她的住宅后院。一早,徐夫人就已到场,孟苍却比她到得更早,炉上架好了木炭,庭前设下祭品,徐夫人祭神默祝,然后孟苍也行了礼。就这时,太子丹和荆轲也都来了。

  “开炉大吉,特来道贺。”太子丹说。“太子和荆先生来得正好。”徐夫人一面接待行礼,面说道:“我要烦两位作个见证。”

  太子丹和荆轲都不知道做什么见证,但是不约而同地都欣然应诺。

  于是徐夫人喊道:“孟苍!”

  “弟子在!”孟苍恭恭敬敬地答应。

  “今天我要传你铸剑淬毒的秘诀……。”

  徐夫人刚说了这一句,孟苍赶紧跪了下来,俯首静听。

  “淬毒的剑,号称‘见血封喉’,未免过甚其词,不过毒剑刺处,破皮见血,一昼夜必死,这话毫无虚假。兵器过于狠毒,有伤天和,且不说落入歹徒手中,为害甚烈;就是心胸狭窄,睚眦之怨必报的人,若是有了一柄毒剑,后果亦不堪设想。因此,先师直到临终之前数日,才把淬毒的方法传授给我。这话说来有三十年了。”徐夫人年纪毕竟大了,加以不无激动,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气喘,不能不停下来息一息。

  荆轲看见这情形,赶紧移了一方席过来,徐夫人致了谢,却不肯坐下,缓一缓气,继续教诲弟子。

  “三十年来,我未铸过毒剑,就是怕遗毒世间。此刻为了伸张天下的大义公理,我不能不破三十年来谨守之戒。只是铸剑不能不靠你,所以淬毒之方,也不能不传授给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弟于愚昧,求师父明白开示,弟子一定遵行不替。”

  “记得先师传艺之前,曾经叫我设誓,不得轻铸毒剑,

  更不得轻传淬毒的秘诀,不遵此戒,神人共殛。你跟我多年,我知道你谨慎忠厚,我不要你设誓广只要你当着太子和荆先生答应我两件事。”

  “是。”孟苍诚惶诚恐地说,“请师父吩咐,弟子决不敢违背。”

  “你细听:第一件,淬毒之方,决不再传授与任何人。第二件,决不因为利诱、胁迫,或者由于一己的恩情,为人淬炼毒剑。”

  “是。”孟苍毫不迟疑地答应着说:“我孟苍承恩师传授秘艺……”

  徐夫人看他这样子,竟是自动要设誓了,赶紧阻拦他说:“且慢,且慢!孟苍,你别答应得那么爽气,你先想想我的话,做不做得到?”

  “做得到!”

  “你把‘胁迫’两字细想一想!”

  孟苍为人,唯一的缺点,即在失之于粗率,此刻细想一想,不错,不传授别人,不受利诱,不徇私情,主权操在自己手中,都是有把握的,而这“胁迫”两字,却大有文章。考虑又考虑,终于下定了决心。

  “师父,你老放心!”他朗然答道:“就是有人拿刀架在我颈上,我也不会替他淬炼毒剑。”

  “太子,荆先生!”徐夫人极欣慰地说:“你们两位听见了?”

  “听见了!”太子丹神情肃穆地说:“贤师弟真是艺近于道了。”

  “好!”徐夫人向盂苍点点头说:“你起来。别耽误功夫,我们动手吧!”

  淬制毒剑,既是不传之秘,太子丹和荆轲自然不便再留在这里,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说了几句道劳的话,相偕起身告辞。

  徐夫人也不挽留。生起了火,把一口铜锅,架在冶炉上,一面取出那十一味毒药,细细教导孟苍,每一味药的作用,份量多少,下锅的先后次序如何,该熬炼多少时候?整整费了一天,才把一锅毒药泡制成功。

  再下一天,徐夫人师弟才正式开始铸造匕首。那炉中所用的炭,跟前一天又不同了,预先选用坚硬的栗木,人窑而不闭穴火,这样子烧出来的炭,名为“火墨”,火力特强,最利于冶铸。

  火初生时,只冒黑烟,孟苍不徐不疾地鼓动风箱,木炭渐炽,火苗转为黄白色,不久,一炉炭完全烧透,青中带白的火焰,一阵阵往上蹿,徐夫人只是凝神看着,毫无动静,这一次铸剑,孟苍可辛苦了。在他自己店铺里,另有伙计管风箱煽火;这里为了保持机密,为了不愿把淬毒的方法程序泄漏出去,所以煽风、锻冶都是孟苍一手包办。他的体魄虽强,这样不住手地鼓风,时间一长,也有些吃不消了,拭一拭汗,忍不住问了一声:“师父,行了吧?”

  “还要一会。”徐夫人抬头望了望,看他一头的汗,不免怜惜,可是不能叫他歇手,相反地还要鼓励他,督促他,“到要紧关头了,你辛苦些,再加点劲!你也还要看着,怎么叫炉火纯青?”

  听到最后一句话,孟苍精神一振。铸冶的功夫,最深的一层,就是所谓“望气”——要掌握住火力最强的那一刻。孟苍自离师门,对望气一道,已大有心得,今天重领师教,正好把自己的心得印证一番。所以一面手上加紧,把风箱扯得呼噜,呼噜地响,一面睁大了眼,紧盯着炉火。

  “看准了!”徐夫人喝道:“这一刻,一丝白气都没有了!”

  孟苍没有功夫答话,下死劲盯了一眼,把那一片青焰的形象紧记在心里。然后,横步一跳,拿起铁钳,铁锤,从炉里挟出烧得又白又亮的铁条,放在铁砧上,丁丁当当,锤得火星乱进。等两面无一处不打到,铁条已成了暗红色,这就该淬了。

  淬是再倘单不过的一件事,挟起铁条,往水盆里一扔就是。孟苍弄得熟能生巧了,眼睛都不用看,随手一甩,保管听得“扑通”一声,接着又是“哧——”地一响。

  这时照例又要来这么一下,刚要出乎,听得徐夫人大喝一声:“当心!”

  孟苍一楞,手里收住了劲,望着徐夫人,茫然不解。

  “快轻轻放下去。”

  孟苍这才明白。盆里不是清水,是十一味剧毒熬成的汁,老远把铁条抛了进去,毒汁四溅,沾在身上是个绝大的麻烦。

  于是他伸一伸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把铁条轻轻放入毒汁中去淬。余热犹在,顿时冒起一阵白中带黄的烟雾,闻在鼻子里,十分难受。

  徐夫人也闻到了,“怎么样?”她问。

  “头有些发晕。”孟苍敲敲额头说。

  “这——?”徐夫人皱着眉想了一会,“不妥!”她说:“暂且歇工。这药方子,怕还要重新研究。”

  一开始就不甚顺利,徐夫人心里颇为不快。要研究也无从研究起:闷在家里无聊,索性备了车子去看荆轲。

  这不速之客,太出荆轲的意料了,估量着徐夫人必有事来商议,但她既不说,他也不便先开口问,尽自陪着说些闲话。看看词穷,又谈到了兵器上面。

  “多说铁剑,须得以铁为骨,外面包钢,可有这话?”他问。

  “是的。要这样才能坚而不脆。纯钢的太柔,劲力难施,易于弯折。不过,”徐夫人说:“我替你铸的这把匕首,还是百辟纯钢。”

  “喔,喔!”荆轲想了一下,我明白了。反正只用一次,而且见血即可收功,就弯折了也不碍。”

  “这也是一个说法。”徐夫人矜持地微笑着,

  “另外还有说法吗?”

  “荆先生!我铸造刀剑,薄负时誉,自然有些独得之秘。你请放心,我铸纯钢匕首,只为求其锋利,决不会弯折。此中诀巧,我不必瞒你,但一时实在说不明白——诀巧在铁中另加白银,矿石等物,份量多少,先后次序,神而明之,难以尽述。”

  荆轲只能唯唯称是,不够资格再往下谈了。

  “荆先生!”徐夫人突然换了个话题:“此地可有深通药性的名医?”

  “有啊!”荆轲关切地问道:“可是尊体违和?”

  “不!”徐夫人停了一会,终于把话说明白了:“实不相瞒,我那张淬毒的方子,自先师相传,从未用过,今日一试,才知颇有不要之处。我想找位深通药性的名医谈谈,可能加以增减,斟酌尽善。”

  “这好办。宫中有位御医,是燕国第一高手。我请太子为夫人介绍相见。”

  “好极了!事不宜迟,就烦荆先生辛苦一趟。喔,还有件事,恕我直言,我那张方子送是送了给太子,心里实在不安之至。现在既然我已经来动手淬毒了,那张方子存在太子那里,亦无用处,不如赐还了我吧!”

  “是的,我来跟太子说。”

  于是传命套车备马,荆轲陪着徐夫人一起进城。这一去直到深夜才回来,脸上红馥馥地,显见得喝了不少酒,而且笑口常开,是特别高兴的样子。

  昭妫还在灯下守着,接了他进来,服伺安寝。从那一次为公主夷姞生了意见以后,她一半警惕,一半觉得委屈,只是谨慎伺候,很少说话,这一刻却忍不住要问了。

  “遇见了什么事!如此得意。”

  “徐夫人托办的两件事,都圆满办成了。”

  “什么事?”

  “嗯,嗯。”荆轲虽已薄醉,口还是紧得很:“不相干的。”

  昭妫碰了个软钉子,赌气不响。

  “另外遇见个人,却与你有关。”

  这一说,昭妫倒诧异了:“谁?”

  “你记得吧?那天晚上,我说有要紧话告诉你,后来徐夫人远道而至;一打岔,就忘了说了。”

  “怎么不记得?”昭妫满怀幽怨地答道:“你忘了,我可没有忘。本来嘛,我们这种低三下四的人,那会放在你心上?”

  “好了,好了!”荆轲握着她的手笑道,“你也该体谅我事多心烦。这都不说了。现在我有件极重要的事拜托你,你肯不肯帮我的忙?不但是帮我的忙,也是帮太子,帮你们燕国的忙。”

  说得如此郑重,昭妫倒楞住了!“我办得了吗?”她自语似地问。

  “你一定办得了。”

  “好!你请说吧!”

  “你记得那位成将军成封吗?”

  一提起成封,昭妫脑中立刻浮起一个雄壮英俊的影子;不自觉地深深点头。荆轲是何眼力?一看她这神气,就知道自己的计划必定成了。

  “到这里来的宾客不多,一个个数都数得出来,自然记得。”

  “你看那成将军如何?”

  这话叫昭妫难以回答,只好摇摇头:“我不知道。”

  好就好,歹就歹,既然见过,总有印象,怎说不知道呢?她越是这样闪避,越见得她对成封有着一份异样的观感。荆轲心里雪亮,但表面上一丝不露,因话答话又问:“那么,他的口音,你可听得出来?”

  昭妫回想了一下答道:“倒跟樊将军的声音差不多。”

  “对了!一点不错。”荆轲一拍巴掌,“他真的是跟樊将军差不多,你知道樊将军是怎么到燕国来的?”

  “不是说从秦国逃出来的吗?”

  “嗯。成将军也是如此。”

  昭妫不由得关切了,“真的?”她睁大了眼问。

  “谁知道呢?”

  这一下把昭妫绕得糊涂了,“你说的什么话?”她嗔怪着,“既说‘也是如此’,又说‘不知道’,叫我听你那一句?”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荆轲忽然变得兴奋了,“要弄个水落石出,全要靠你。”

  “越说越玄了!”

  “一点不玄。等我来告诉你。”荆轲停了一下,理一理思路,接下来又说:“太子和我都有些疑心,成将军从秦国逃出来是假的”

  “为什么?”昭妫打断他的话,紧接着又问了句:“为什么要假装?”

  “这很容易明白。秦国有个当权的人叫李斯,专门派间谍到各国去捣乱。成将军可能也是他派来的,不过这实在也难说得很。最好派个人,暗地里去查他一下——这个人要常常在他身边,从他日常生活当中去侦察,而且,不能叫他疑心。这个人——。”荆轲不说下去了,望着昭妫笑笑。

  那一笑,叫她恍然大悟!但太不可思议了,“是我?”她怯怯地问着。

  “是你!”荆轲郑重其事地说:“昭妫,你是燕国人,燕国现在受秦国的威胁。太子又叫秦王欺侮过。你肯为燕国,为太子担当这件大事吗?”

  听他说得如此庄重严肃,使昭妫顿觉自已是个重要的人物,一种充实兴奋的情绪,给她带来了勇气和牺牲的决心,毅然答了一个字:“好!”

  “那真是太好了!”荆轲满脸的笑容。

  “请问,我怎么到得了他身边?”

  “那好办。就象太子遣你来照料我一样,我把你再派到他那里去。但有一件,”荆轲放低了声音说:“你千万不可稍露行迹,也不必特意去窥伺他什么。你只当没有这回事,看到了什么可疑之处,放在肚子里,有机会来告诉我。”

  昭妫心想,这样的“大事”,太容易办了。不过,“怎么样的情形,才算是‘可疑’的呢?”

  “那很多。凡是出于常情的,就是可疑的。”

  “你举个例给我听。”

  “譬如,”荆轲拿他自己作比,“太子跟我常常避着你们,关起门来谈话,当然有机密的事,不能让人知道。如果成将军也是这样,不就可疑了吗?”

  “啊!”昭妫高兴地喊道:“我懂了,我懂了!”

  看她这样认真的样子,荆轲反倒有些不放心了,“昭妫,还有句最要紧的话:成将军到底如何,还不知道。看他那样子,是个靠得住的人,不过有一点点来历不明,叫人不放心而已,所以——。”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表达他的意思,只好顿住了。

  “说呀!‘所以’怎么样?”

  “所以,”荆轲沉吟着,“最好不拿它当回事。你得要尽心尽力照料成将军,就象照料我那样。”

  话已经说得相当露骨了,昭妫却全然想不到他是澈头澈尾的一篇鬼话。不过荆轲编造这篇鬼话,用心却是甚苦。他知道昭妫急于要求个归宿,一片痴心都贯注在他身上。她不知道她跟荆轲聚首的日子也不多了,而荆轲自然也不能把入秦的机密泄漏给她,于是,灵机一动,想了这么一条移花接木的计策。成封英俊挺拨,足当美男子之称,他料定昭妫对成封必有好感,但要说公然把她遣了去,怕她虽有喜新之念,却不能不表示恋旧之意,处境尴尬,不免忸怩,这样子有“求”于她,一丝痕迹不露,他相信是个绝好的安排,必能成就一重良缘。此念初起的那晚,让远客一到打了岔,当时没有能谈下去。接着,又忙着与徐夫人议事,顾不到此,事后闲了下来,重新细想,又觉不妥,因为成封究竟是怎么个人,尚未摸清底细。万一竟如顾虑,不幸言中他真是李斯所派的间谍,那么把她遣去,真是爱之适足以害之了。

  直到这天陪徐夫人进城访问御医,才听太子丹谈起,已经把成封的底细,访查过了,确是真心投效燕国,这样,他的设计便千稳万妥了。

  可笑昭妫竟是懵懵懂懂,一无所知。但是,她心里却矛盾得很,既觉得不能不听荆轲的话,又觉得舍不下荆轲这个人,一时又想到成封,这么相貌堂堂,令人心醉的一位武士,如果真是秦国派来的间谍,那怎么得了?燕国的死刑中,有一种是“刳腹”;想到那开脏破肚的惨象,昭妫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替成封担了好大的忧,唯恐他将来有什么“可疑”之处,落在自己眼里。

  就这样思前想后,一夜不得安枕!第二天起得迟了,荆轲都已盥沐朝食,命人备马要进城办事了。

  她想问,要办的事,可就是昨夜所谈的那一桩?却是话到口边,不知什么缘故问不出来。无情无绪,捱过一天,到晚来,迎得荆轲回家,兴致才觉得好些。

  “昭妫,你明天就去吧。”

  所谓“去”,自然是到成封那里去,“在那里?”她问。

  “城里。”荆轲答道:“太子拨了好大一所房子给他,成将军,太子是要重用的。”说到这里,觉得有语病,又补了句:“只要他靠得住。”

  昭妫不即答话,垂着头想了一会,问道:“我什么时候才得回来?”

  荆轲一楞,没有想到她问这句话,考虑了一下,索性给她个暗示,“但愿你不回来!”

  “这,这怎么说?”昭妫把眼睁得好大地问。

  “但愿成将军没有什么,那样……。”

  “那样就不叫我回来了?”

  “你跟着成将军,不很好么?”

  昭妫看出不对来了,却未体谅到他的苦心,只以为是故意把她撵了出去的,“哼!”她一声冷笑,“我早走早好,省得别人看我碍事。”

  这“别人”自是指的夷姞。荆轲心里好悔好难过,顺理成章的一件好事,到临了一句话不当心,搞得昭妫不痛快,还唐突了夷姞。

  但此时亦无法辩解,越辩越坏,只好什么话都不说,次日上午,亲自把昭妫送上了车,彼此都有些眷恋,却也仍旧无话可说。

  就在这一天,夷姞得到了昭妫被遣到成封那里的消息。虽是昭妫的消息,而她想到的却是荆轲。有二十几天了,她痛苦地克制着自己,每一想到荆轲,她立即便去想一想她嫂嫂的密语:怕她的柔情,消磨了荆轲的壮志。于是她联带着想她的国家,想她的责任,特别是想到她哥哥,从秦国逃回来,诉说受秦王嬴政冷待,侮辱时的那一份凄楚愤激之情,往往可以抵消了她切望与荆轲一见的热念。就这样,她慢慢地排遣开了,想念荆轲的时候少了。但是,那只是把记忆封藏起来,而且只不过象用块绢盖住了遮,一遮耳目那样,平静无事便罢,有个风吹草动,掀开那块“绢”,整个记忆便原封不动地呈现了。

  这复现的记忆,挟着一股不知来自何处的,无比巨大的力量,袭击着她的心。嫂嫂的密语,已挡不住它的来势,此时,她根本不承认她的柔情会消磨了他的壮志的说法,她要见他!一切都等见了再说!

  “叫人套车!”她吩咐季子。

  “公主,到那里去呀?”

  “荆馆。”

  绝迹荆馆已二十多天,忽然又说要去,季子不免意外之感。有句话想问,却不知该不该说,一时楞在那里,倒象遇着了什么为难的事在踌躇。

  夷姞大为不快。但季于是她宠爱的,绝少说一句责备的话,所以只是催她:“去呀!”

  “喔!”季子走了几步,总觉得那句话如骨鲠在喉,非吐出来不可,于是,她又掉头走了过来。

  这一下,夷姞发觉了,季子的态度可疑,倒要好好注意一下,便一直拿眼盯着她。

  “公主!”季子以一种商量的语气说:“过几天再去,行不行?”

  “为什么?”

  “因为——。”季子却又胆怯了,那句话说出来怕真个是太唐突了公主。

  “你从不是那种吞吞吐吐,不痛快的人啊!”

  好!痛快说吧:“公主,昭妫刚走,你就去了,怕那些好捏造是非的刻薄小人,会在背后说些不好听的话!”

  这一说,把夷姞说得又羞、又气、又急、倒象喝醉了酒似地,一张脸胀得通红,“你是怎么想来的?拿昭妫跟我比!难道我还跟昭妫一一?”意思是我还跟昭妫争风较劲吗?这话连她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出来,觉得太委曲,太辱没了自己。

  季子却是把话说了出来,便不怕了,从容答道:“不是我不知轻重,敢拿昭妫跟公主米相提并论,公主,你该记得太子的话:“人言可畏!”

  夷姞紧咬着牙,胸脯不住一起一伏,气得发了狠:“我不怕!随他们怎么说去……。”

  “公主!”季子打断了她的话:“你的身分,犯不上。”

  说到身分,夷姞不能不考虑了。然而,也不过是费了一段考虑的时间,并没有变更她的决心,相反地,她想到荆馆的心,愈益迫切,因为她有一句话,见了荆轲的面就要问:你为何遣走昭妫?是为我吗?

  “季子!”她略略平静下来了,“你知道的,我从来不瞒你,我根本没有想到,说昭妫走了,我便可以去了。而且,这二十几天未去荆馆,你是知道的,并非阻于昭妫!”

  季子看看没有办法了,转身出去,命人套车。就这悄然候车的一刻功夫,夷姞心事如潮。她自觉问心无愧,她也不以为她会妨碍了她哥哥的计划,既然如此,不必需有什么顾虑。人前背后的闲言闲语,任他们说去,她偏要独往独来地跟荆轲接近。

  因此,等上了车,她命令御者出宫门自广衢疾驰——这要比走另一条捷径远得多,那一条捷径是僻静小路,不容易引起人的注意。御者高声吆喝着驾车的马,皮鞭在空中挥舞得呼呼地响;车轮飞速地滚转着,虽在乎坦的广衢,仍如隐隐春雷,吸引了许多人的视线。这就是夷姞的要求,她要这样子招摇过市,让大家知道,她是公然出西城到荆馆去的。

  车子出了城,速度反而慢了,夷姞把她的烦恼也丢在城里了,渐渐行近荆馆,她的心思也越来越专注在荆轲身上了。

  虽隔了二十多天不见,他的音容笑貌,以至于极细微的神情动作,一个印象接一个印象,无不清清楚楚,自自然然地呈现在脑中。这对她是个极新鲜的经验,使她惊奇,也使她困惑,不知道她自己怎会如此?

  于是她想到了她哥哥问她的话:你是不是爱上了荆轲?对于那样率直得近乎鲁莽的问句,她当时虽斩钉截铁,毫无犹豫地作了正面的回答,其实是负气的成份多,直到此刻,她才明白,爱是这么神秘,隐密,难于捉摸得到的东西。但是,等捉摸到了,那份滋味也只有自己知道。她曾有过无数遐想,听年长的宫女们说过许多哀感顽艳的故事,为它神往不已,可是比起自己亲身的经验来,任何说得有声有色,扣人心弦的爱情故事,都是隔了一层。

  爱是没有东西可以代替的,只有自己去经历。她这样在想。

  忽然,车子又快了,而且平稳得多。她知道,这是在滚下一个很长的斜坡,荆馆快到了。平时,车子都是直接驶入荆馆,要到厅堂前才下车,这一天,她叩了两下车门,嘱咐御者在荆馆大门口停下。她这样做,是为了要让人看到她来会荆轲,还是对荆馆别有一番怀念之意,想早些看到它的面貌?这可连她自己都不明了了。

  下了车,她从容地望一望前后左右,初夏的天气,满眼新绿;出山泉水,潺潺地响着,加上鸟鸣声幽,没有一丝市廛的尘俗之气,夷姞立即感到身心一轻,多少天压在心头的郁闷沉重之感,一扫而空了。

  她带着季子,进了大门,缓缓走去。走到一半,荆轲得到消息,赶来迎接,路上不便行礼,他只垂手肃立在道傍,叫一声:“公主!”

  她很想细看一看他,多少日子不见,他可曾有何改变,瘦了还是胖了?然而一半害羞,一半顾着身分,所以只得矜持地答一声:“荆先生好!”顺便抬头看了他一眼。

  就那一瞥之间,她已可以确定,他一点都没有变化。她特别注意到他并没有因为她的重到荆馆而有任何欣悦的表情。

  这使她有着微微的失望,不过她随即想到,他是个极深沉的人,纵有喜悦,决不会在这个地方摆在脸上。

  “水榭完工了吗?”她随口问着。

  荆轲没有作任何切实的答复,只说,“请公主自己看吧!”说完做了个肃客的姿势。

  两人几乎是并肩地往水榭走去。夷姞忽然心里一阵晃荡,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甚至难以辨别的领受;除了哥哥以外,从无一个男人可以这样子跟她一起行路。她觉得荆轲身上似乎有一股热力散射着,令她感到烧灼,摸一摸脸,果然是烫的。身旁的荆轲对她是个威胁,但也使她感到充实,这是个奇妙的矛盾。

  无意间抬头一望,她惊异地发现眼前的景致改变得很多了,改变得很妙了;明镜般的一池绿水之中,矗立着一座极其精致的亭台,连同两道曲曲回桥,一齐倒映在水里,精雕细镂的窗户,在水里便是一方方的白光。因风而微微摇曳着,玲珑剔透,却又缥缈朦胧,是人间的仙境。

  “嗨!”夷姑高兴的手舞足蹈,把公主应有的沉稳庄重都忘掉丁,“这正是我心目中的样子。”说着,举步飞扬,急急往前走去,却把一只手不断向后挥动,叫荆轲快跟着她去。

  那飘飘的衣袂,那轻盈的步伐,那脱略了公主的矜持而呈现的娇媚自然的风姿,把荆轲看得如中酒般神思飞扬,脚底下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并且不自觉地去握那一只小小的白手。

  忽然,夷姞头一扭,同时把手一抽,这才使荆轲意识到自己做了件什么事。他为自己的失态而惭愧,准备向夷姞道歉。

  但是,夷姞等他抽回了手,却投以抚慰的一笑,他觉得她的思路比他敏捷得多,她已经知道他心里的事了。既然如此,便不必再多说什么,只报以自惭鲁莽的一瞥。

  就这时,已到了池边,拂开长长的柳丝,到了桥头一那桥虽是不折不扣的九曲,但桥面甚宽,夷姞飞快地走着。走到一半,她停住了脚,仰起头眺望着,目光慢慢地转过来,落在水榭上面。

  “‘藏琴之榭’。”她念着悬在正中的木匾上的题字,转过脸来问荆轲:“是你的手笔?”

  “是的。”

  “琴榭”化为“藏琴之榭”,这说法又不同了,“何以用一‘藏’,字?”

  “公主的琴,不许人间轻闻,而且遍天下,无对手,只好藏之。”

  荆轲恭维人的本事,真是一等,不过夷姞明知恭维,心里却有无比的得意,浅浅地笑着,表示谦谢。

  “再则,我还有一层私心,不知说出来,嫌唐突否?”

  “在我面前,你有话尽管说。”

  她的声音是平静的,而且面对着湖面,说话时连想回头看一看他的意思都没有,而在荆轲,那不留神便会忽略的十个字,竟象春雷般响在他的心头,以至于把他原来想说的话都忘掉了。

  “不要紧!”夷姞见他不语,特为又回过身表明:“无所谓唐突。”

  “喔!”荆轲定一定神,只意识到自己有句话要说,不知要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夷姞有些窘了,荆轲却是着急,四目交视,一样都胀红了脸。

  “嗨!”夷姞有些着恼,把头扭了开去,身子未动,准备着等他一开口,立刻便又要把头扭回来。

  “喔!”荆轲欣然,他找到了那句失落的话,“我有一层私心,我听过公主的妙奏,天下无双,私心希望没有第二个人有我这样聆此妙奏的福份,所以题一‘藏’字。”

  “请过去仔细看看。”荆轲说着,先跨上了回桥,踩一踩桥板,摇一摇栏杆,先为夷姞试探,是否结实。其实不用试,有荆轲在一起,夷姞便有充分安全的感觉,紧随着他的步子,到了“藏琴之榭”的匾额下,只见一溜屏门关得紧紧地,荆轲要叫人来启门,夷姞阻止住了,意中是怕太麻烦了他。

  就从窗格中望望,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什么看头,忍不住说了句:“还没有布置。”

  “只等公主来看了再说,怕布置起来不合你的意,那就一动不如一静了。

  这似乎是有意逢迎,夷姞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我不来呢?”

  “一直就是这样子。自完工之日起,我就叫他们好好看守,等公主自己来看。不瞒公主,落成以后,我还是第一次来。”

  “怎么?”夷姞关切地问:“你对这座水榭,不中意?”

  “不是。”

  “那为什么不来看一下?”

  “公主!”荆轲歉意地笑道:“请许下不上答公主的话。”

  这奇怪得很,那是什么意思呢?看他竟似有难言之隐,便不问吧!

  但经此一来,她也没有再逗留下去的兴致了,同时想到有许多话要跟他谈,急于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坐下来。

  这不难找,过了桥便是她用惯了的延曦阁,走上数十步石级,觉得有些气喘了,一径到阁中休息。荆轲在外面等候,不多久,季子走了出来,说:“公主请荆先生里面坐。”说完,她行了个礼,从容走到另一头,消失在回廊尽处。

  显然的,季子是有意回避。荆轲知道夷姞是要觅个与他单独起处的机会,而他,也正怀着同样的希望,于是欣然举步,在琴室中看到了夷姞。

  他们在南窗下悄然相对。举头一起,便是池子和池子中的水榭,居高临下,看去又别有一种小巧的趣味,但是,他们都无意去细作观赏。

  “有句话我想问你。”夷姞低垂着头说,只见长长的睫毛在闪动,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你是为了什么,把昭妫遣走了的?”

  这问话在荆轲多少有些意外之感,他想了想,答道:“起于私意,归于正办。”

  “嗯!”夷姞心里在说:他的话常是耐人寻味的;倒要听他如何解释?

  “且说归于正办。”荆轲从容陈述:“昭妫一心想求个归宿,她希望能跟着我。公主知道的,我一定会叫她失望,而且不能把何以一定叫她失望的原因告诉她。成封呢,品貌人才都很不错,我把昭妫遣了去,亦可算是荐贤自代。”

  “荐贤自代”用在这个地方,真有些匪夷所思了!夷姞忍不住“噗哧”一笑。听见了自己的笑声,才意识到有欠庄重,便正一正脸色,又问:“然则,如何谓之‘起于私意’?”

  “既谓之‘私意’,公主何必再问?”

  “不!我有个不情之请,请你说一说你的‘私意’!”

  说到这里,发觉措词不妥,只好再补一句:“你不觉得我讨厌吗?”

  “公主言重了!”

  “那么——。”

  荆轲沉吟着,好久不响。他在想,这句话关系重大,说不说,确是需要好好考虑。他的私意是护卫夷姞,却不便让夷姞知道,知道了她心里会难过,竟连昭妫对她都敢无礼,这在心高气傲的公主,必然会感觉得自尊心受了绝大的伤害。

  因此,他再度表示歉意,坚决地显露出他决不肯说的态度。

  “你何以有那么多事要瞒着我?”夷姞有些气愤了。

  荆轲却很沉着——她的气愤,在他不算意外,老实解释着说:“只因为你是公主,尊卑不同,又因为你是公主,男女有别。”

  这样字字对称,而且同一公主,两种用法,竟似预先想好了似地,夷姞倒被他逗得笑了。

  但是,以词令来说,夷姑亦非弱者,“照这样说,对公主不能说的话,对太子是可以说的。好的,我跟哥哥去说,叫他来问你。”

  荆轲笑笑不响。

  这一笑使得夷姞大起反感,“你以为我不敢么?”她很认真地,“你看着,我敢不敢?反正,我跟他什么话都说过了。”

  荆轲听语气不妙,赶紧否认:“公主,我不敢说你不敢。你一向爽朗明快,想说就说,没有人敢拦你。这是我知道得很清楚的。”

  “然则,你何有那一笑?看不起人的笑!”

  “唉!”荆轲自怨自艾地,“笑出麻烦来了。”

  这又叫夷姞无可奈何了。她自然不会顶真,只是发发公主娇贵的脾气,让他这一来,脾气无法再发,不发却又不大甘心,只说得一句:“你这个人!真是拿你没办法。”

  荆轲听她的话,看她的眼,忽生一种奇突的感觉,不觉得他是在跟公主谈话一眼前的绝世美人,恰如多年的腻友,亲和,随便,彼此相处,可以无话不谈。于是他想到她刚才说过的一句话,“你跟太子既是随便什么话都谈,当然谈过我。”他问,“可得闻乎?”

  这谈到夷姞情感上沉重的地方来了,她的脸色也不同了。荆轲一看便生警惕,随便一句话,不想真的可以引出文章来。他表面的神态不动,暗底下却把注意力集中了

  “你知道我为何这么多天不来?”

  “这疑问,搁在我心里好久了,正要请问公主。”

  这时,夷姞倒有些懊悔了,自己找了个难以启齿的麻烦。

  看到她的沉默,她的吞吐迟疑,再把他们兄妹连在一起,想起太子丹巡边回到京城,他为成封的事到东宫去谒见,发觉太子丹的烦恼是那样的浓重,他顿时明白了,心猛然往下一落,难受得很。

  虽然难受,却不能闪避。这件事关系重大,不能不求证,“公主!”他用低沉的声音问:“可是太子不愿意你到荆馆来?”

  “你也知道了?”夷姞的眼睛望着窗外,声音中仿佛不带任何情感。

  “我只是猜测。我要确知真情。”

  “真情就是如此。”

  虽已求得证实,荆轲还不满足,“愿闻其详!”他把身子挪了挪,不是靠近,是拉远,这样,视线才可以整个儿笼罩在她身上。

  她不愿诉说详情,同时她也深深自警,话说得不妥,会引起荆轲对她哥哥的误会。果真如此,她可是太对不起兄嫂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她改变了想法,极力要把事情冲淡,宁愿把从她哥哥那里得来的一肚子委屈,隐藏了起来。她的有意冲淡的态度,瞒不过荆轲的眼睛,便顺着她的语气说:“我也希望没有什么。”

  “他们的意思,只是因为你太忙,怕我来了,分你的神。”

  “‘他们’?”荆轲抓住了话中的漏洞不放松,“太子夫人也是这意思么!”

  夷姞发现自己的话说错了,不能不赶紧辩正,“不,不!我嫂嫂是对我好的。”

  话一出口,才发现越说越糟,嫂嫂是好的,不就表示哥哥不好吗?何以连这么句话都说得颠三倒四?夷姞又着急,又恨自己,顿时胀得满脸通红。

  这给了荆轲一个非常新鲜的印象。夷姞在他心目中,一直是高贵、从容、聪明,从无遇着难题,无以应付的时候,而此刻竟是手足无措的样子!望着她那眼中所显现的柔弱、失悔和仿佛在求取谅解和援助的神情,荆轲觉得他跟她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而且,他也觉得她更象一个可亲可爱的女孩子——作为一位公主的那种高不可攀的感觉,几乎完全消失了。

  就这时,他不自觉地把他的手搁在她的手背上。他一惊,她也一惊!但是,她没有推拒的意思,他也没有缩回自己的手。

  “公主!”他的声音很低,在空中微微抖颤震荡着,却别有一种缠绵的意味:“我知道你的一片苦心,你要卫护太子,有些话不肯跟我说。”

  “你!”夷姞吃惊地说:“你可千万不能对我哥哥存着什么意见。”

  “不会的,请放心!太子待我是什么情分?何况,”荆轲有些气促,咽了口唾沫,喉间咽咽有声,然而,他那句困难的话,终于还是相当清楚地说了出来:“还有公主你待我的情分。我荆轲,到死都不会忘记的!”

  一说到“死”字,夷姞脑中如闪电般浮现了无数念头,一个形象接着一个形象,一个场面接着一个场面,从大宴饯别到秦庭一击,嬴政毕命为止,在她脑中,不过一瞬间的功夫。但是,留下了最后一个形象,却盘踞在她脑中,再也驱之不去——被苦刑拷打,遍体鳞伤的荆轲,在咸阳宫前的广场上,受那秦国最残酷的死刑:五马分尸!

  她心惊心痛得真的忍不住要落泪了。忽然间眼眶发热发酸,这使她突生警惕,如果真的落下眼泪,那眼泪会淹没了荆轲的壮志。于是,她挺一挺腰,转过头去看着窗外,连发红了的眼睛,都不肯让他看见。

  荆轲怎么会看不见呢?不过,随便他如何机敏,也决不会猜得到她心里的念头。他只以为她被他的话所感动了,因而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感激,却苦于无话可以表达,所以也是默默地望着窗外。

  “我那几天没有来,你——。”

  她的话无缘无故停住了。细想一想,不难明白,她的意思是她不来,他怎么样?是不是想念她?这话,在她自然不好意思说出来,

  荆轲不忍心骗她,说不想念她,更不忍难她,故意装作不懂,追问一句她要说的话是什么?他老实说了他的感觉。

  “记得是徐夫人来的那天,从早到晚,我整整盼了你一天。”他手指着窗外,“走回来,走回去,只是在想,你怎么不来?那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我失神落魄,尽把花儿摘了下来,在手里揉着,闹了一地的花瓣,自己都不知道。”

  他那惆怅之中含着自嘲意味的语声,入于夷姞的耳中,随即化成形象。她凝视着阁前山坡。仿佛看见一树盛开的桃花下面,就站着荆轲,淡淡的斜阳,曳出一条长长的,寂寞的身影。他的眼中有着落寞、无告、绝望的神色,是那种英雄垂暮末路的凄凉。

  唉,可怜!她在心里叹息。但想到这一份他的凄凉,纯是由她而起的,她的眼泪便再也忍不住了。她的心一阵阵发紧、一阵阵莫名的兴奋、一阵阵澈骨的酸楚、一阵阵骄傲的喜悦,终于混和成一种从未经过,莫可究诘的满足。

  于是,她的视线模糊了,外面的亮光,化成无数银屑在她面前乱闪,她也感到两颊发热发痒,她意识到已流了满脸的眼泪一这叫人看见了是件多难为情的事?因此,她一扭身站了起来,背着荆轲,逃跑似地奔进了另一间屋子。

  荆轲没有能看得仔细,她脸上究竟是怎样的神情?但是,他自然也能想象得到,这是她感情上承受不住的表现。他非常想看一看她,向她说两句安慰的话,然而,那间屋子是她的真正的私室,除了季子以外,从没有人可以在她在里面时闯进去——为了尊敬她的身份,就是她不在荆馆时,他也没有进过那间屋子。

  而夷姞此时的感觉,跟他是差不多的。进了那间屋手,再无人可以见到她流泪,这份个人的秘密,连季子都不会发觉,安全是安全了,但也有等量的空虚的感觉,她渴望着此时有荆轲在旁边,容她投向他的温暖有力的怀抱,用低得只有他们俩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倾诉心事。

  这个意念是如此地强烈,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抑制,于是她伸手弹了两下板壁,同时心跳得非常厉害。在外面的荆轲,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正当他茫然不知所措时,板壁又响了。

  这下决没有听错。但是他不敢进去,只走到内室门口,隔着一重门户,用适度的声音:“是公主有话说?”

  这叫夷姞很为难。她自然希望他进去,或者没有反应,也就算了,这样隔室相问,却是她所意料不到的,她没有勇气答一句:你进来!这样,便只好保持沉默了。

  他在想:难道真是我又听错了,或者只是她无意中在板壁上弄出响声,并无意义?转念一想,果然如此,便当回答;就这默然不语,已可证明他问得没有错。结果,里面没有反应,外面却有了响声,听脚步是季子,而且他听得出来,季子是故意踩响了脚步,故意要惊动他们。因此,他很快地站了起来,心里有些着急——夷姞流泪是他已发现了的;这得想个办法来替她掩饰。

  “公主,公主!”季子在喊,声音很轻。

  他走了过去开了门,季子正伏在门外,她看见是他,先行了礼,然后抬头向里探望。

  “公主在里面。”他说,“正在伤心。”

  “喔!”季子应了一声,随即浮现了惊讶的表情。

  就这必需得要解释的一刻,他想到了一个理由,“你进去劝劝吧!”他说,然后回身向里走,同时略略提高了声音:“公主跟我谈起王后,谈着,谈着,忽然伤心了。”

  夷姞在里面听得很清楚。她其实并不怕季子发现她哭,季子真的要追问原因,她也会告诉她的。不过,对于荆轲这样护卫她,她不能不感激,不能不佩服;佩服他的急智。一个念头刚转完,开门声响,是季子进来了。

  她回身关好了门,走近背光坐着的夷姞,细细一看,大起惊疑;她绝少看见性格倔强的公主垂泪,更不用说双眼哭得如此红肿!因此,她对荆轲所说的,公主由于谈起王后而伤心的话,开始怀疑。公主孝母是她知道的;但是王后崩逝了有好几年了,纵然思念,决不能伤心得这个样子。那么,是什么道理呢?季子心里充满了疑云,却不敢问,只拿块干净手绢,替夷姞轻轻拭泪,同时低声警告着说:“不能再哭了!眼都肿了,叫人看见了不好看。”

  这句话很有效,夷姞鼻子里息率、息率哼了几下,收住眼泪,回头向窗外看了看,暮色初起了。

  “我去打盆热水,公主洗了脸,就回去吧,明天再来。”季子象哄孩子似地说。

  夷姞没有作声。季子等了一会,出去叫人舀取热水,亲自接了进来,伺侯夷姞整妆,先用烫手巾热敷消肿,再加上脂粉的掩饰,那双明亮的美目,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了。

  “行了!”季子说,“我叫人去套车。"

  “不!”夷姞一把拉住了她,“再等一下。”

  等也是白等,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就是再见了荆轲,也不能有什么话好说。这一点,夷姑自己也知道;但是,她总觉得只要身在荆馆,心里便踏实了!她怕回去,怕那高墙深院,锁住了寂寞凄清的长夜!

  “唉!”季子明白她的心意;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你又感叹的什么?夷姞十分诧异,张大了眼看着她。就公主的身分来说,这样看着下人,便是催促解释的表示,季子一时激动,脱口说道:“王后在世就好了。”

  “我不懂你的话。”夷姞摇摇头,“说清楚些。”

  季子膝行两步,紧紧挨在身旁;微微抬一抬身子,在她耳际轻轻地说:“王后在世,自然一切都可替公主作主。”

  这句话叫夷姞吃惊,也叫她感激。吃惊的是说中了她的心事,感激的是只有季子才最了解她。岁月蹉跎,终身无托:在那黄昏的窗下,梦回的枕上,夷姞自然细细地思量过,千回百折想到头来,总觉得有许多话唯有在母亲面前可以说。长嫂虽如慈母,到底隔了一层,难于启齿,季子的话,实在说得透澈。

  但是,她何以此刻说这句话呢?显然的,那是指的荆轲——不错啊!夷姑觉得心中的蔽境,突然被打开了,不过对于那呈现在她想象中的新境界,她还有一种因陌生而起的畏惧,一时还不敢贸然举步跨了出去。

  “公主!”季子的声音又响起在她耳边:“如今,只好与太子夫人商议。”

  与太子夫人商议没有用。太子夫人不见得会赞成,更谈不到为她作主。夷姞心里这样在想,一时却不便说给季子听,“回去吧!”她说,她要回去好好想一想。

  于是季子收拾衣包,先出去叫人套车,接着,夷姞也出了她那间私室,看见荆轲还在那里等着。

  彼此对看了一眼,却都把头转向门外,都在注意季子,等她走远了,荆轲搓着手说:“我不安得很,不知说错了什么话,惹得公主伤心?”

  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夷姞心想,此时不必多说,等想通了要好好跟他谈一谈,因而答非所问地说:“这一两天,我还要来!”手一指池中,“把那里布置起来。”

  “是。”荆轲问道:“那一天来?我好恭候。”

  “你这两天要进城?”

  荆轲点点头微笑着,“一直懒懒地不想动,该好好做些事了。我想在这两天把督亢的地图弄好了它。”

  她不来,他不做事,她要来了,他也有事了。这是什么意思?是故意躲避吗?不会的?夷姞定神想了一下,恍然大悟,但也不敢自信自己的看法,必无错误。荆轲自己也觉得有加以解释的必要,他坦率的说出他的心情:“一直惦念着公主,心里总象有件事放不下,现在好了,我死心塌地了,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能再耽误了!”

  没有比这番话更能给夷姞以较多的安慰。她觉得一颗心轻飘飘地飞出去了,恨不得立刻到东宫跟哥哥去说:你的看法,完全错了!对荆轲,我不是你的障碍,我是你的助力。

  “公主!”荆轲已注意到了她的表情,索性把保留着的一句话,也说了给她听:“刚才我一个人在扪心自问,太子是有求于我的,公主是无求于我的,唯其无求,所以我对公主更有受恩深重,无以为报的恐惧。我不得已要请教公主,我能为公主做些什么?”

  听了这番话,夷姞立刻在心里回答,那么,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这回答也是自问,而且也不难得到答案,她要在这段有限的时光中,给他最大的安慰,最大的荣耀,让他感到一生中经历了最好的一段日子。

  于是,她的决心在此一刻形成并且凝固了。

  “你不要这样说!”她激动地看着荆轲,“你我的相遇是天意,一切都在冥冥中早已安排好了,不是我们自己所能作主的。”

  “公主……”

  “不要叫我公主。”夷姞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很大,也很坚决,“你应该忘了我的身分。你记着,我也是一个女人,喜怒哀乐,与人无异。不幸的是,我有一个比较特殊的身分,照我哥哥的想法,我应该抑制我的感情,说是为燕国的少女做个榜样!难道顺乎感情,自然而然的行事,便不足为法么?我不相信!从此刻起,至少是在你面前,我要抛掉我的特殊的身分;连我自己都要忘了我是个公主,我希望,不,是要求,要求你也忘了我是个公主。”

  话刚说完,季子也来了,夷姞怀着相当痛快的心情,上车回城。留下荆轲一个人在晚风中出神。

  不过半天的功夫,在感觉中倒象过了半辈子——不是觉得日子难过,而是这半天的经历,抵得过半生的成就。荆轲自以为是一个可以忘情的人,此刻才知道,那实在是不懂得什么叫情!

  现在,他懂了。世间的一切,最渺茫空洞的是个“情”字,而最实实在在的也莫过于一个“情”字!它不知何由而起?潜生暗滋,浑然不觉,一旦感觉到了,便难摆脱——自以为可以摆脱的,还不是真情,深情,象现在夷姞的情,他不但不想枉抛心力去企求摆脱,而且他是甘愿受其束缚的,只因为这一份无影无声却又无处不在的情,越咀嚼、越有味!人生到此,已尽够了!荆轲一个人欣欣然地消磨了一个黄昏,小饮陶然,趁着薄醉,极恬适地入于梦乡。

  而这一夜的夷姞,却兴奋得无法入梦!对着馥郁的兰膏明灯,她不知盘算过多少回的心事了。此志已决,不可动摇,费思量的是如何做法?是先跟嫂嫂商议,还是先跟荆轲道破?照道理说,自然先禀兄嫂,却又怕一起头便遭受挫折,以后要挽回便很难了。如果先向荆轲示意,等木已成舟,便不怕任何人的反对,但似乎羞于启齿,而且于礼不合,得罪了兄嫂也不妥。这两种方法,各有利弊,因为出入甚大,所以想来想去委决不下。

  忽然,门上剥啄两下,她知道必是季子叩门,说了句:“进来!”

  进来的果然是季子,睡眼惺忪,右颊一团红晕,显然是睡而复起的。

  “公主怎地还不睡?我都一觉睡醒了。安置吧!”

  “睡不着。”夷姞正想找个人谈谈,季子来得凑巧,她拍一拍身边的席子说:“你过来,我有事跟你商议。”

  商议什么?季子看一看,想一想,旋即明白,关上了门在夷姞身旁坐下。

  “你看荆先生如何?”

  “是——,”季子在许多称颂男子的话中挑了一句:

  “是第一流人物。”

  “嗯!”夷姞对她的说法很满意;然后故意正一正脸色,表示她要谈的是一件极严肃的事,“你说王后在世,可以为我作主,王后不在了,那便只有我自己来作主,是不是?”

  季子对她的话,一时感到无法接受,因为这似乎太出意外了,她知道公主与荆轲的感情极好,却想不到目前就论嫁娶,“公主!”她稍稍想了一下答道,“王后不在大王在!”

  “父王一向不管事,你不是不知道。”

  “那么,还有太子和太子夫人。”

  “我正是要跟你谈到太子夫人。等我先细细告诉你。”

  主仆俩如亲密的姊妹般,促膝深谈。夷姞把她跟荆轲交往的经过,都说了出来,其中最重要的一个透露是,关于荆轲入秦的目的及后果。

  这叫季子听得惊心动魄。对于荆轲将为太子干一件大事,她是约略有所知的,但想不到竟是如此深入虎穴,与暴君同归于尽!

  “公主!既如此,你就决不能这么办……。”

  “不要跟我说这个!”夷姞以冷峻而坚定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你想得到的,我都想过了,太子也早就对我警告过了!我的决心是不可更改的。你只说,我应该怎么个做法?”

  季子是局外人,人又聪明,把局中的得失看得很透澈,她摇摇头说:“若先跟太子夫人说了,事情就算完了!”

  “怎么?”夷姞吃惊地问。

  “这样的大事,太子夫人一定要跟太子去说。对吗?”

  “那自然的。”

  “太子决不会赞成这头婚事,一定要反对,而且一定反对得成!”

  “这,我不怕。我自己的事,自己作主,他反对也没用。”夷姞极有信心地说。

  “太子不必从公主这里反对。他另有釜底抽薪的办法,可以在荆先生身上打主意啊!”

  “啊!”夷姞被提醒了;可是,她也不免怀疑:“太子怎么跟荆先生去说?他不怕得罪荆先生吗?”

  “容易得很,如果叫我去说,不过三,五句话,包管荆先生敬谢不敏!”

  “我倒不信你有这个本事!”夷姞十分好奇地,“你说,你是如何措词?”

  “如果我是太子,我就这样说:荆卿,入秦的计划另外找人吧!你是我嫡亲的妹倩,我岂可让你身蹈虎穴?我不能不为我妹妹打算。公主你想,荆先生是何许人?听了这话,还有个不谢绝婚事的吗?甚至于,为了表示他入秦的决心,从此不肯跟公主见面,都是可能的!”

  “季子,你真高!”夷姞心服口服地抚着她的背说,“可惜你是女儿身!若是男子,必成大器。”

  季子笑一笑又说:“这也就是太子必须要反对的道理,荆先生成了国戚,事情就难办了。不叫他去,好好的计划打破了,叫他去,太子对公主无法交代,而且要受人批评。再说,办这喜事,不能马虎,婚后也总得有段好日子才好谈到动身入秦的话,那一来,不就耽误了大事吗?”

  这一席话,听得夷姞肃然起敬。季子在她心目中,已不是一个得宠的女侍,更非一个娇憨明艳的女孩子,倒象个老谋深算,舌粲莲花的策士。她实在不明白季子论事怎能如此透澈,也不了解她何以会对太子的心理捉摸的如此深刻?

  不管怎样,反正夷姑已是死心塌地要求教季子了!“那么,我先跟他谈呢?”这“他”,自然是指荆轲。

  “怕也不会有结果。荆先生必要拒绝的!”

  “这,”夷姞吃力地问,“这是说他还不知道我的心意么?”

  “不!荆先生怎会不知道?而且他也刻骨铭心地爱慕着公主。”

  “你怎么知道?”夷姞脸一红,怕是季子偷听了她与荆轲的密谈私语。

  “我是从荆先生脸上看出来的。他,只要一见公主,眼睛便会发亮。”

  “喔!我倒没有发觉。”夷姞微笑着。

  “公主自然不会发觉。因为,荆先生眼中失神的时候你看不到——那是在公主你离开他的时候。”

  “是这样子吗?”夷姞立刻又浮起一片对荆轲又怜又爱的情绪,定一定神,接着原来的话题问道,“你说他会拒绝,可是为了我着想?”

  “是的。他如果真的爱慕公主,他必不肯订下婚约。否则--。”

  “否则如何,怎不说下去!”

  “否则,荆先生就不是荆先生了。”

  是荆轲就该舍己为人,就该忍心割爱么?这一念的不忿,越发激起了夷姞的同情;决定要独行其是了。她这一刻的心事,季子却有些识不透。谈是谈得很深,却还没有一个结论,她实在不忍见公主有什么生离死别之痛,但也知道,要一往情深的公主永绝荆馆之路,是不可能的。左思右想,一筹莫展,越盘算越烦恼,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是为我叹息?”夷姞关心地问。

  “我也不知为谁?”季子摇摇头,“人好象不能有感情,—有感情就有烦恼。”

  “但是有感情也有安慰。”夷姞极恬适地微笑着,“这怕你还不能体会。”

  季子有些反感,公主仿佛以她曾获得荆轲的爱在骄人,想起与荆轲在旅舍中曾有数夕的盘桓,季子陡觉方寸心湖,大起涟漪,赶紧背过身去。借着替夷姞整理寝具,来定一定神。

  “睡吧!”夷姞倒象是没有心事了。

  “请安置。”季子说了这一句,低头退了出去。

  天色已经微明,在这阴阳混沌之际,夷姞的神思,却是湛明如水,她完全看清楚了,她与荆轲的婚姻,没有父母之命,更没有兄嫂的应诺,没有令人艳羡的豪华壮观的婚礼,甚至还不能获得荆轲表面的应承,然而,她确是荆轲的妻子,她得到的是世上最坚贞的婚姻——一切的一切,所恃者只是一颗心。

  那真有些不可思议。古往今来,独成令人难信的创格;夷姞自觉好笑,而更多的却是得意。睡得虽迟,起身却还是很早,一种奇异的亢奋支持着夷姞,看上去依旧精神奕奕,但心里有些乱,又想去荆馆,又想到东宫,最后挑了一件事做,度量着“藏琴之榭”的构造和大小,细细筹划,如何布置?

  “太子夫人派了人来传话,说下午得闲,请公主到东宫去。”在伺候午膳时,季子把这话告诉了她。夷姞已有几天未见太子夫人,正有些想念,因此,饭后换了衣服,随即到了东宫。

  姑嫂叙过礼,夷姞问道:“哥哥呢?”

  “陪荆先生出去了,回头还要来,今晚上你哥哥作东主,特意邀你来作陪。”

  任何男性的宴会,不管主人是谁,作为公主的夷姞从来没有被邀请参加过,所以她毫不思索地问了一句:“这不是破例了吗?”

  “是的。无非因为你跟荆先生谈得来。”太子夫人接着又说:“荆先生今天与往日不同,精神、兴致都好,大说大笑,连我在里面都听见了。”

  夷姞心里明白,也不免有些得意,但毫无表示,“今晚上的宴会,还有位客,是徐夫人,你还没有见过吧?”

  “没有。”

  “这也就是特意来邀你的原因之一,大家见见面。”

  “好的。”夷姞欣然地说:“我也见见,看看她是怎么个样子?”

  于是姑嫂俩说着闲话,消磨长日。太子夫人似乎不知道夷姞在前一天招摇过市,直驰荆馆,夷姞也不提此事,两人尽自谈着家常。

  到太阳偏西晒上墙,太子丹回来了。他的兴致似乎也很好,满脸含笑,亲切地询问夷姞的起居。然后,他又说了他这一天的行踪——整天与荆轲在一起,他们选定了人去画督亢的地图,也考验了秦舞阳的勇气,又去看徐夫人铸匕首,一切都很好,一切都符合理想。

  这表示荆轲入秦的准备工作,已到了最后一步了,“那么,”内心异常关切的夷姞,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荆先生快动身了吧?”

  “还早!”太子丹答道:“天要热了,路上不好走。而且,赢政这几年骄狂了,未到伏日,便要歇夏,不见使臣。”这一说,至早得要到新凉天气才会动身。夷姑把心放宽了。

  “太子!”宫女来报:“舍人禀告:荆先生陪着徐夫人到了。已引入密室接待。”

  “喔。”太子丹转身向太子夫人问道:“你踉妹妹说过了没有?”

  “妹妹知道了。她很乐意跟徐夫人见见面。”

  “好。那就去见客吧!”

  太子在前,太子夫人和夷姞并肩跟在后面,一起出了东宫内寝,越过一重院落,向西一折,穿过长廊,进了另一重院落,便是太子丹接待重要宾客,商议机密大事的禁地。这里原是太子丹的书斋,自从成为密室,夷姞还是第一次来,一进门便看见高悬一块朱红牌,黑漆大书“无禁”二字,那块朱漆木牌,看去簇新,估量着还是刚挂上去的。

  虽说“无禁”,引导的随从却大部分都停住了脚步,只极少数的亲信,包括太子夫人贴身的侍女夏姒在内,才跟了进去。

  就这时,荆轲已迎了出来,先向太子丹夫妇行了礼,然后用很响亮的声音喊一声:“公主!”接着深深下拜,显得极其敬重。

  夷姞心里很得意,她有心要在兄嫂面前显露一下,微偏着身子,含笑下视,坦然不辞地接受了荆轲的敬礼。等他抬起头来,她才以亲切中不失庄严的声音答道,“荆卿,请少礼!”这是她第一次跟她哥哥一样,称荆轲为荆卿。

  紧接着徐夫人也出现了,太子丹为夷姑引见。徐夫人固然尽礼不缺;夷姞也不敢以对荆轲的态度对她,相向对拜;极为客气。

  进入室内,又有一番揖让,太子丹大声说:“到此‘无禁’,不独言无禁忌,亦无尊卑之别,只有宾主男女之分。”他一指东面首席:“夫人,请坐这里。”

  徐夫人看一看陈设的席位,东面三席,西面两席,听太子的意思,显然的,东面以她为首,依次是太子夫人和公主。她是个极伉爽的人,既然太子早有安排,原不必再作无谓的推让,但是,她仍愿退居次席,因为,她希望跟夷姞亲近。当她把这层意思说了出来,太子夫人还思客气,太子丹抢先开了口:“好!任从尊便。”

  于是,徐夫人喜孜孜的拉着夷姞一起坐下,她的上首是太子夫人。西面,自然是荆轲为首,太子丹居次。宾主男女五人,相向而坐,荆轲和夷姞的席次隔得最远。这是不是有意的安排呢?夷姞心中一动,但随即觉得自己太多疑了;顺理成章的事,不该去设想它别有作用。

  “公主真是绝色!”徐夫人对太子夫人说,接着把脸转了过来,微含着笑,略蹙着眉,定眼打量夷姞,就仿佛她在欣赏一柄名剑似地。

  夷姞害羞了,把—视线避了开去,眼风扫过,清清楚楚地看到荆轲脸上是极其欣慰和感谢的神气。怎会有感谢的表示呢?夷姞立刻明白了,是感谢徐夫人对她的称赞。

  这一转念,她心里比听到徐夫人对她的赞美,更觉得舒坦。

  “公主今年贵庚?”她又听得徐夫人在问,怕是在问自己,不答便成失礼,偷眼一觑,徐夫人脸向着另一面,那是在问她嫂嫂,所以她把头又转了开去,顺便又看了荆轲一眼。

  “二十三了!”太子夫人回答;语气中带着些感叹。

  “二十三?”徐夫人惊讶地,“真看不出来,我只当才二十。”

  “我这妹妹的年龄最难猜。”太子丹接口说了一句。这一插嘴,所有的目光,包括夷姞自己的,都落在他身上一说实在的,连夷姞自己都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论貌美如花,不象二十三,论智慧过人,不止二十三。但在我心目中,”太子丹拿手比了一下,“一直是娇憨天真的小妹妹!”说罢,哈哈大笑。

  大家也都笑了。唯独夷姞的笑,带着娇羞,看来更觉得美。

  “这一说,共有四个不同的年龄。”徐夫人执起夷姞的手,笑道:“公主,你自己觉得那一个年龄才是对的?”

  夷姞有些心痛,“我不知道。”她说了这一句,觉得这样回答,不合礼貌,便很恳切地致谢:“多谢谬赞,但愿如你所说,我只是二十岁!”

  “那么,”荆轲举爵过顶,“愿公主长保青春!”

  太子丹和太子夫人都很欣赏荆轲的这个举动,因为他们都看出来,夷姞有些自伤迟暮,话中不免牢骚,能有荆轲的祝饮来打个岔,把她的不快揭了过去,是件很好的事,所以都欣然饮了酒。

  “谢谢!”夷姞向身旁的徐夫人说了这两个字,随即把视线投向荆轲,大大方方地看着他,也喝了一口酒。

  “听说公主的琴,燕国无双。可惜我只懂刀剑,不解音律。”徐夫人说。

  提起刀剑,夷姞突然觉得异常关切——关切的是为荆轲所铸的那柄匕首。于是夷姞悄悄说道:“听说匕首淬毒,不甚顺利。夫人,此非儿戏之事,千请慎重。”

  这是双关的话,一方面关切着徐夫人,提醒她小心处理,不要误中了毒,另一方面也暗示着这把匕首所关非细,要请她特别注意淬毒的效果,把它制成一刺见血,便追魂夺魄的利器。

  徐夫人只意会前一层的意思,立即含笑致谢:“多谢公主关爱。此刻已无碍了!太子赐介的侍医,确是此道国手,精通药性,只不过加减了一两味药,那中人晕眩的毒气就消除了。”

  “可是药性呢?”夷姞紧接着问,“会不会把匕首淬毒的效用也减弱了?”

  “丝毫不减。这,”徐夫人想了一下才说:“将来可以试验的。”

  “用什么来试验?”夷姞好奇地问:“用狱中的死囚?”

  “那要看荆先生的意思。”

  “最好不要用人来试!”

  “是的。我也这么想。”徐夫人说,“照理推测,用人猿作试验,也是一样的。”

  “对!我来跟他说。”

  徐夫人一时不能明白,“他”是谁?想一想自己说过一句话:“要看荆先生的意思”,则此一“他”,自是指荆轲了。公主用此熟不拘礼的称呼,以此亲如家人的语气来指荆轲,可真是耐人寻味的事。

  因此,徐夫人口中不断在与夷姞闲谈,眼风却老是关顾着她跟荆轲。很快地,凭她熟谙世途的一双老眼,已看透了这燕国的公主与燕国的上卿之间,有千缕万端的情丝约束着。

  这使得她深感兴趣,看夷姞对自己的印象不坏,或许肯说几句知心话,倒不妨找个机会问问她。于是,她不加深思地提出要求:“公主,我虽不解音律,却很想听一听公主的琴。能许我一聆妙奏否?”

  太子夫妇和荆轲都觉得徐夫人这个请求,提得冒昧。夷姞对她的琴艺,自视极高,何况徐夫人又自言不解音律,就更不足以作出请求了。他们都怕夷姞率直拒绝,扫了徐夫人的面子,所以都紧张地注视着她。

  想不到夷姞居然一口答应,而且措词极其谦虚:“遵命。请你定个日子,让我好好向你请教。”

  “不敢当,不敢当。”徐夫人说:“随便那一天,看公主高兴,赏我个信。”

  “啊!”夷姞突然眼睛发亮,十分欣悦地说:“我有个好主意,荆馆新修一座水榭,那是听琴的好地方。”说着,视线便落在荆轲脸上。

  “真是个好主意!”荆轲接口,环目看了看在座的人,“我作个东道主。奉屈太子,夫人、徐夫人尽一日之欢。”

  “好,好!”太子丹立即表示欣然赞同之意,“那一天呢?”

  “要月明之夜才好。”夷姞代荆轲回答。

  “后天就是望日。”荆轲向紧对面的太子夫人俯首说道:“敬迓鱼轩!”

  “多谢荆先生。”太子夫人转脸向徐夫人征询意见,

  “午后,一起去吧!”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夷姞显得极其高兴,向徐夫人也提出了一个要求:“我想看看如何铸剑。行不行?”

  “那有不行的道理?明天上午就请过去。”

  到了第二天,夷姞果然一早就到了徐夫人那里。但是孟苍已工作了好一会了,匆匆见礼以后,管自己去做事,徐夫人便为夷姞细细指点铸剑的一切过程。

  徐夫人讲得虽详细,夷姞不懂的还是很多,她也不求甚解,因为此来的最大目的,无非看看荆轲将携以入秦的那把匕首,即使此刻还不过是一块不成器的顽铁,只要看一看,心里就满足了。

  出了工场,徐丰人把她邀入前院住宅歇足。拿出来一把小剑请她赏鉴。那把小剑通长不足五寸,镶金嵌玉,装潢极美,从饰玉的皮鞘中抽出剑身,映着日光,耀眼生花,定睛细看,刃上仿佛浮凸着联珠贯星般的花纹,试用指一摸,却又光滑异常。夷姞十分惊异,不知那看来浮凸的花纹,是怎样铸成的。

  “公主看这一柄小剑如何?”

  “自然是宝物。实在可爱得很。”说着把那柄剑又反翻展玩,不忍释手。

  “那么,公主留着玩吧!”

  “啊!”夷姞大喜,口中却少不得还要客气两句:“夺人之好,难以为情。”

  “说实话,若非公主,我真还不忍割爱。这把剑是先师的遗泽,在我身边三十年了;几次遭遇凶险强暴,多亏这把剑才得转危为安,所以可算是一样吉祥之物,特以奉献,聊表我祷祝公主延祥纳福的微忱。”

  这一说,越发叫夷姞高兴,殷殷感谢之余,回赠了一枚辟邪的玉块,告辞而去。

  回到宫内,刚坐定下来,突然想起一件事,明天荆馆有盛会,“藏瑟之榭”是个宾主盘桓的主要所在,却是至今还空空如也。布置的计划倒是熟思已熟,还得赶快动手才好。于是,她紧张了。把季子喊了来,一面传话,即刻采办应用的什物,专送荆馆备用,一面把预计中要搬了去的器用文物,包括她的两张名琴在内,都检齐包扎,准备午前运到荆馆,开手布置。

  正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太子夫人来了,夷姞歇下手来接待,说不到两句闲话,她到底放不下心,站起身来告个罪,说有东西急待收拾,等完了事再来陪她。

  “不必了!”太子夫人也起身告辞,“一会你到我那里来玩吧,他们在箭圃较射,我们找个隐蔽的地方去看看,说是好玩得很。”

  “啊,不行!”夷姞把必须去荆馆的原因,说了一遍。太子夫人大感意外,无法阻拦,只说了句:“荆先生到城里来了。”

  “我今天不是去看他。”

  姑嫂俩的话中,都有漏洞,在夷姞等于是自承,平日到荆馆都是为了去看荆轲,而太子夫人的话,则更露骨——事实上也确是如此,要用荆轲来拴住夷姞,那是太子丹的主意,他知道无法阻止她妹妹去荆馆,索性让她与荆轲公然交往,但要控制在他眼下,不容他们有细诉私情的机会。

  然而忠厚老实的太子夫人,实在没有办法来帮助他丈夫,完成预定的计划,第一次便遇到了意外的情况,简直束手无策。转念一想,又觉宽慰,好的是荆轲不在荆馆,她去了也见不着面,那就由她去吧。

  等太子夫人一走,夷姞看着日影当头,心里着急,一叠连声地催促加紧工作,等一切停当,上车之前又想起件事,吩咐季子:“今天怕要弄得很晚才能回来。到东宫去请一道关符带着。”

  这是怕太晚了,城门关闭,要用关符才能叫开城门,东宫舍人听说公主要用,不必禀告,便奉命唯谨地发了一道关符。

  等夷姞一到荆馆,她所需要的器物伕役,也都到了。王家的气势,毕竟不同,要人要东西,予取予求;在公主亲自指挥之下,把那座水榭,布置得又典雅、又华丽,等一切停当,也不过太阳刚刚下山。

  “季子,”夷姞得意非凡,“你看这地方怎么样?”

  “好。”

  “就是一个‘好’宇么?”她有些快快然了。

  “是的。”季子平静地答道,“这得细细领略,一时那里说得出如何好法?”

  “这话也对。”

  夷姞开始来细细领略这座水榭的情趣了。打开西窗的帘幕,一轮落日,半隐在山后,余晖平射到粼粼的水面,闪出无数大小不等的金色碎纹,偶然间一尾金色鲤鱼,直跃出水,泼刺刺甩一甩尾巴,抖落一串水珠,重又投入池中,不知游向何处?

  夷姞看得不胜神往,也逗起了幽远的想象,想象那条金色鲤鱼,自由自在地游向池底深暗之处,有另一条鱼在守着它,依偎比目,任意嬉戏,了不知此外还有广大的天地——就知道了也无动于中,天地虽大,与己何干?只此足供回旋的去处,便是安身立命的天地。

  “公主!天晚了,怕你也累了,回宫吧!”

  季子这一说,夷姞才发觉余晖尽失,暮霭四垂,碧阴阴的池水,映着暗沉沉的水榭和树木的倒影,更别有一股清深幽微,令人不忍舍去的趣味。

  “反正有关符在。”她说,怯怯地笑着,倒象乞取季子宽恕似地。

  季子不即回答,想了一会才慨然答道:“好吧,我去传膳。在那里用?”

  “就这里。”

  季子点点头走了,夷姞仍旧坐在那里。四月的南风,又当傍晚,吹得人心里发胀,有股说不出的劲想发泄,是一种兴奋的难受。

  忽然,眼前有了亮光,一行灯火,从九曲桥上冉冉而采,那是季子带着荆馆的女侍来侍候她晚餐了。

  “别燃灯烛!”夷姞站起身来,“饭摆在东面。”

  东山月出,一片清清冷冷的光辉,扑近窗来,夷姞就在窗下进食。一切都好,只少个人在一起,便有美中不足之感。

  饭罢用酒漱了口,等季子把残肴撤走,夷姞仍旧坐在原处,心慢慢静了下来,这时才发觉,今夜是个绝好的机会,一个向荆轲倾诉心事的好机会。

  于是心里又不平静了,思路特别敏捷,却是杂乱无章,无数个念头,无数句要说的话,一齐奔赴心头,不知抓着那一点的好。

  忽然,隐隐听得马蹄的声音,接着又有了人声——荆轲回来了。

  夷姞有着莫名的紧张,又想到桥边去迎接,又觉得端然不动的好,就在这坐立不安的时候,只见灯火映照之下,荆轲兴冲冲地踏上了桥。

  “怎无灯火?”他问。

  “公主不要。”季子答道,“怕坏了这一片好月色。”

  “喔!”荆轲想了一下说:“还是点起来吧!”

  等里里外外,弄得灯烛辉煌,荆轲才走进来向夷姞行着礼说,“不知道公主在这里。不然,我早就回来了。”

  “你们在较射?”

  “是的。公主何从得知?”

  夷姞笑笑不响。荆轲也没有说话,抬起眼慢慢地看着四周的陈设,脸上显现了惊喜的神色。

  夷姞的心已经在跳跃了!她期待着有—番赞许的话听到。而荆轲却迟迟不开口,并且缓步走向另外的屋子,这自然也是去细看布置——夷姞真想站起来跟了去,为他一一指点,她在那些装饰上所附着的灵心慧思,博得他的欢愉一笑,可是,她毕竟有她的一份矜持,所以终于还是很沉着地坐着。

  好久,荆轲才重又出现。他站在那间方厅的正中,忽然若有所失似地。在烨烨灯火照耀之下,他脸上的表情为她看得很清楚,心头象被什么重物撞了一下,既惊且痛,还有更多的惶惑。

  荆轲慢慢坐下来了,两手按着膝头,正对着夷姞,然后把头垂了下来,两行眼泪,滚滚而下。

  夷姑大惊!这是她第二次看到他涕泗滂沱。那样一个据说从不把喜怒哀乐摆在脸上的强人,在她面前却一再地显得如此软弱,这越发激起了她的怜爱。此一刻,她真的忘掉了她的公主的身分了,也无视于那些女侍的灼灼的目光,身子往上一起,踩着碎步急急赶到荆轲身边,一扶他的肩,半脆半坐地紧靠着他。

  所有的女侍,包括季子在内,都悄悄地退出去了。夷姞没有发觉,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荆轲的脸上,但不管她如何用心搜索,也不能从他脸上找出他所以这样哀痛的原因。

  “荆卿!”她颤声叫着,觉得喉头哽塞,鼻子发酸,自己也要哭了。

  荆轲把头避了开去,热泪仍旧无声地流着,眼圈都已发红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住摇撼着他的肩头,“你这样子,叫人心里惶惶地,仿佛大祸临头了。”

  “公主!”荆轲拭一拭婆娑的泪眼,垂着头说:“天地无情,人世凄凉。”

  这一下把夷姞楞住了。她不知道他怎会想出这么句话,更不明白他这句话意何所指?想一想,依旧茫然不解;所能了解的是,他有感触,他需要安慰。

  于是,她从袖中取出一方自用的罗巾,轻轻地为他拭去泪痕。那方罗巾带着粉香和她的体温,荆轲心头一震,慌慌张张地避了开去。

  “不敢当!”他顿首相谢。

  这样子反使夷姞有些发窘。但是她立刻意识到,这是情感上的一重关,必须打破这一重关头,才能消除距离,因此,她鼓一鼓勇气说:“你过来!”

  “是!”荆轲膝行而前,距她—尺之地。

  “抬头看着我!”

  荆轲略一迟疑,抬眼正视。

  “把手放随便些!”

  这叫荆轲莫名其妙了!“公主——?”他喊了这一声,依然正襟危坐。

  “你为什么不能拿对待昭妫或者季子的态度对我?”夷姞怨怼地质问。

  荆轲懂了她的意思,但仍不能不以礼自持,“因为你是公主。”

  “但也是女人!”

  说着,她把一只手伸了出来。荆轲驯顺地接过来,合掌握在他的手中,然后拉着坐向窗下。

  夷姞的眼中浮现了满意的神色,就象一个小女孩得到了一样心爱的玩具那样。

  在片刻温馨的沉默之后,她用好奇的语气问:“到底是什么事?叫你伤心得那样子?什么‘天地无情’,什么‘人世凄凉’?叫人摸不着头脑。”

  “多少时候的感触,今天看了这个地方,又是在你面前,悲从中来,真个忍不住了。”

  “把你的感触说给我听!”她命令式地,“不要怕,我会分担你的悲伤。”

  “知我者唯有公主!”荆轲不自觉地又有些激动了,“我在想,我的感触只有公主能了解,所以我亦只有说给公主听。但是,我实在不忍公主来分担我的悲苦。”

  “那是无可奈何之事!一切都是天意的安排,我不但已注定了要分担你的悲苦,而且——。”夷姞忽然换了句话:“你说吧!心里的悲苦,说出来就消失了。”

  “我记得太子初次带我来看此地,那是一座失修的离宫,从倒坍的墙垣中望进来,一池污水,荒凉不堪;谁曾想到有今天这等华丽的构筑,清幽的景致?”

  夷姞心想,就凭这一丝感触,也值不得痛哭流涕啊!自然,他还有深一层的看法。于是点点头说:“你管你说下去!”

  “今昔之感,不必亲历其境,以此例彼,可以想象得之。遥想当初——也并非隔了多少年,就是公主儿时,这里雕栏玉砌,闳壮非凡,但也不过十年光景,在我初见此地时,是残垣败壁,岂不令人感慨不胜?”

  “人世间的兴废,原快得很。而且,那也是过去的事了。”夷姞举起一只玉样白的手,在空中画过半个圆圈,“你我只记取眼前!”

  “正就是记取了眼前,才叫人觉得‘天地无情,人世凄凉’!”说着,荆轲黯然地低下头去,用一种空虚得近乎绝望的声音自语:“我一死倒是容易,只想到公主,他日重来,对着这里一片残荷败柳,想起今天的珠帘明灯,其情何堪?”

  这一番独白,叫夷姞震动了,原来他那滚滚热泪,竟是为她而流的!到此刻她才知道,他的用情之深,超过她不知多少倍?而他还只当是自己的感触,不忍说出来,怕害她伤感。世间竟有这等痴迷的人,若非亲历,令人难信,但她居然亲身经历了!她不相信世间再有一个荆轲,即使再有一个荆轲,未见得再会对一个叫夷姞的女子,说出这一番话来。然则今日的遇合,实是千古无二的奇遇。

  “轲!”她真个心满意足了,仰望着烨烨的灯火,心魂飞越,简直不知人间何世?

  “公主……。”

  “不要叫我公主,我是你的妻子!”

  “啊——?”

  “没有听清么,我再说一遍:我是你的妻子!”

  荆轲有些迷糊了!看她含着笑,眉眼口角,竟略有轻佻的神气,莫非在开玩笑?转念一想,此是何等之事,岂可以开得玩笑?于是荆轲震惊得手足无措。

  “公主……!”

  “夷姞!”夷姞大声纠正他的称呼。

  “不!我还是该用尊称。公主,此事不可儿戏!”

  “什么?儿戏!”夷姞的语声,竟似盛怒,但随即换了平静的声音,并且致歉:“喔,我错了,我不该用这样的态度跟你说话。你听我说,我早就细想过于,你的拒绝,在我意料之中,你的拒绝的理由,我也完全明白,我再告诉你,我们的婚姻,多半不能得我哥哥、嫂嫂的同意,自然也不会有盛大的仪式,这些我都想过了,想得很透澈。那一切我都不在乎,除却荆某,我不能嫁任何人。我志已决,你最好不要跟我争辩,那是徒劳无功。”

  荆轲被她搅得六神无主,茫然地看着她,好久才说了句:“公主,我万万不能从命!”

  “哼,”夷姞微微冷笑,“你嘴里这么说,心里不是这么想。”

  “出于至诚,心口如一。”

  “你心里也不敢么?”

  “是。”

  “只怕不是。”夷姞的词锋极其犀利,“不是不敢,是不忍。”

  一句话说到荆轲心底深处,他失却了争辩的能力,只不断地搓着手,唉声叹气,真有天大的烦恼和焦急。

  “我是不受怜的!轲,你可曾想到,你的不忍之心,伤我的自尊,对我是侮辱。”

  “公主,我决不是这意思。”荆轲万分惶恐地分辩,

  “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偏说我侮辱,那,那太屈心了。”

  “那么,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纯出于一片敬爱之心。只望公主婚姻美满。”

  “好,那么我告诉你,”夷姞抢着说道:“我再不会有美满的婚姻!”

  “何出此言?”荆轲失惊地问。

  “哼!”夷姞一半真的生气,一半也是故意走偏锋要激他一激,所以大声冷笑着说:“举世滔滔,没有一个人叫我看得上眼的,难得有一个,偏偏人家又看不起我。请问:又那里来的美满婚姻?”

  “公主,公主!”荆轲俯伏在地,嗫嚅着说,“你这番责备,叫我置身无地。”

  夷姞不响,在等他的下文,而荆轲思绪如潮,大起大落,明知得要有句适当的话来表示态度,却是想来想去,总觉得不能松口,因而形成了异常难堪的沉默。就这时,有个第三者的声音出现了。

  “荆先生!”那一声喊,声音极大,不但荆轲,连夷姞都吓得心跳了。

  两人同时转脸去看,是季子伏在门口,她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是气得不得了的样子。

  “荆先生,你也太矫情了!”季子是训斥的声音,“公主替你都想到了,你就不替公主想一想?以公主如此尊贵的身份,把一颗心都交给你了,女孩儿家什么难以出口的话,也都跟你说了。你只顾你自己要成全侠义的名声,仿佛娶了公主便是忘思负义,对不起太子,对不起公主,其实你又何尝替公主打算过。荆先生,你太不知公主的心,你太辜负,太委屈了公主对你的情意!”

  季子的话说得太急,心乱如麻的荆轲,无法听得真切,而夷姞却是把每一个字都贯入耳中,印入心头,觉得句句如出肺腑,因而想到,连象外人的季子都已看出她是如何委屈,岂有亲身领受深情,口口声声如何敬爱的荆轲,不知道以她那样娇贵的性格身份,今天是怎样委屈着自己来吐露这一番真情的?

  这样一想,夷姞才真的觉得委屈了。心头如浇了一杯热酢,泪水立即涌满了眼眶,她感到不好,正想把头转了过去,不让荆轲看见,但已不容她如此做了。一阵抽噎,象要闭气似地,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哭如山崩堤坍,竟不知从那里来的如许泪水?把个荆轲,难受得生不如死,只不断地唤着:“公主,公主!”

  但是,夷姞虽在哀哀痛哭,却仍关顾着荆轲。他那焦急烦忧,万分无可奈何的神情,叫她又气恼,又心痛,只是她收不住眼泪,也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劝他,安慰他,只好不住抬一抬模糊的泪眼,偷觑一觑他。

  一次两次不觉得,看到第三遍,叫季子明白了。唉!她在心里叹口气,女人不能痴心,一痴了心,无药可救。现在什么事都不必谈,要紧的是无论如何得逼出荆轲一句话来。于是,她说;“荆先生,到底怎么样?你倒是开一开金口嘛!”

  “事到如今,还有我的话吗?”荆轲双手一摆,作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公主说什么,便是什么!”

  一听他开口,夷姞强自仰制着,闭一闭气,暂收哭声,仔细听着,这一听,大为不满,却不好意思出声辩驳,但又怕季子说错了话,越添委屈,所以只恨恨地一扭头,哭得更凶了。

  这一哭是个信号。季子原也不满荆轲的回答,一看夷姞这样子,放心大胆地说了,“荆先生!”她把脸沉了下来,“听你的话,莫非以为公主逼婚么?”

  这“逼婚”二字太刺耳了!荆轲如梦方醒似地跌脚自责,“唉,我怎会说出这种荒唐透顶的话来!”说到这里,话有些接不下去了,但又决不能不说,一急,急出一条计来,站起身,窘笑着向季子兜头尸揖:“多谢指点,感激不尽。”说着,又努一努嘴,使个眼色。

  这是暗示季子避开的意思。她自然懂得,故意撇一撇嘴,带着嘲笑转身而去。

  “季子!”夷姞终于开口了,“别走!”

  “我不走!”季子回头笑道:“我还在荆馆。在桥那一头,只请荆先生大声一喊,我就过来。”

  于是季子走了。桥上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荆轲和夷姞都在心里感激季子——她把所有的下人都带走了,好让他们无所顾忌地说话。

  荆轲定一定神;咬一咬牙,横一横心接受了夷姞所说的“天意的安排”。一转念间,蔽境大开,烦恼尽去,于是心底的喜悦,如子夜潮生,一波接着一波,涌现得叫人应接不暇。

  “夷姞!”他情不自禁地喊出这一声,膝行而前,直到她身傍凝视着。

  那声音在他自己,在她,都是陌生的,尤其是夷姞,刚才自托终身,可以侃侃而谈,此刻却羞得抬不起头来,“夷姞,夷姞,”她默忆着他的声音,内心中充满了奇异的感觉。

  “真是何苦?”荆轲自嘲似地说:“害你大哭一场!”

  “哼!”夷姞发泄了最后一丝的怨怼,“你也跟那些俗气的男人一样,以为女人只有眼泪才是最珍贵的。”

  “不!我决不想骗取你的眼泪!夷姞,我跟你实说吧,我只愿见你的笑容,不愿你有眼泪,因为如此,我才有那些不识抬举的话。”

  夷姞心想,这也是实话。他的峻拒,原在自己意料之中;然则刚才那副眼泪是从何而来的呢?细想一想,他的话诚然可气,不过那眼泪中也有忆母的悲痛,以及得自哥哥那里的委屈在内。这样看来,把责任都放在荆轲身上,倒好象是冤屈他了。

  想到这里,不由得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中有歉意,有安慰,自然也有期待——期待荆轲的细语和爱抚。

  但是,荆轲却又为沉重的责任感,压迫得透不过气来。他想到了田光和太子丹,一死一生,所加予他的恩德和他的感受,虽不相同,而他报答他们的途径只有一条:以身许燕,死而后已。他已一无所有了,然则拿什么来报答夷姑呢?

  此刻她对他的一切,感觉更加敏锐了。一个眼色,一朵微笑,都能激起无限的关切和想象,何况他是这样深锁双眉,垂头沉思?

  “你又在想什么了?”她怯怯地低声相问,有着一份新妇样的腼腆。

  荆轲警觉到了,必是自己的神态,引起了夷姞的忧虑——也就是这一警觉,使他了解到了对待夷姞的态度,至少,他应该尽一切可能来使她快乐!

  于是,他从容地转换一副神态,慢慢觉得脸上不是那样紧绷绷地了,然后微笑着,故意盯住了她的脸看。

  夷姞有些窘。但她好强,不肯退缩躲避,反而故意扬一扬脸,正对着亮处,同时也浮现了略带些顽皮的微笑,意思是:你尽管看吧,我不怕你看!

  荆轲原来是带着开玩笑的意味,想逗她破颜解颐。现在既然侧面平视,无所顾忌,他也就真的恣意贪看了。她本来就是白里泛红的皮肤,经过泪水的滋润,再加上灯光的映照,更象朝阳影里带露的牡丹般鲜艳,尤其动人的是那双眼,哭得微微肿着,象熟透了的杏儿,长长的睫毛在光影中不住眨动,令人兴起无限的遐思。

  于是,有股不知来自何处的劲道,在荆轲胸膈之间,开阔鼓荡,难以按捺,他极快地凑过脸去,想亲一亲她。夷姞一惊,不自觉地往后一让,那知荆轲的手早就圈过来了,一让,正好揽住了她。气促、心跳、脸红的夷姞,有种奇异的亢奋和不安,

  “别这样,有人!”这句话她说是说了,然而只是在她喉间有些声息,根本不能让别人听到。

  “妹妹!”荆轲自己都不知道,他对她的称呼又换了,“在我有生之午,一天都不要离开我。”他的声音也是含含糊糊地,不过夷姞已听清楚了。她口中没有作声,心里已答应了他。

  “妹妹,我想把这里改个名字,你看好不好?”

  “你得先说出来,改个什么名字?我才知道好不好。”

  “改做‘藏情之榭’。”

  “仍旧是这四个字嘛!”

  “你再想一想。”

  夷姞旋即会意,“琴”字改作音同字异的“情”字了,“藏情”二字,真是贴切得很,她脱口赞了声:“好!”又说:“这新名字,只你我两人知道:是咱们俩专用的名字。”

  “至少该告诉季子。”

  “嗯。就告诉她一个人。”

  “呃!”荆轲突然想起,松开手,郑重其事地说:“有一层得好好商量一下。婚姻大事,无论如何得让太子知道,只是如何措词,谁来跟他说?倒费思量。”

  “说了也没用。不如不说。”

  “不!要说明白的好。我想,该我来向太子陈告。”

  “如果碰个钉子呢?”

  “不会!”荆轲极有把握地说,“只要我开口,太子决不会拒绝。”

  夷姞能够理解,荆轲何以敢说这样有把握的话?太子丹对他的厚待,本来就已无微不至;如果他再正式提出什么请求,太子丹自然更不敢不答应,如有难色,他只略略说两句迹近要挟的话,太子丹会大起恐慌。总之,她已看出他决心要取得这个正式的婚约,并且必能如愿。但这样的婚约,就算取得了,也没有什么意思。她觉得她可以跟兄嫂反抗,但是她不愿荆轲与太子丹之间,有任何不融洽的现象发生。心里是这样想,话却很难说出口。她又想,以荆轲的透澈人情,熟谙世故,应该能想得到,太子丹对他们的婚约,答应也不好,不答应也不好,是件极其作难的事,倒不如不告诉人为妙。他现在想不到此,只怕是当局者迷的缘故,得要有个第三者来指点他一下才好。

  于是,她立即想到了季子,徐徐说道:“你跟季子谈一谈吧!她的见识,够得上跟你谈正经事。”

  “喔,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了。”荆轲紧接着又欣然表示同意:“对了,我也正需要跟这么一个心在局中,身在局外的人谈一谈。”

  说着,走出水榭,在九曲桥边,击掌数下,高声喊道:“季子,请过来!”

  “来也!”

  又焦急、又无聊,等得好不耐烦的季子,兴冲冲地过桥而来,进门第一眼便找夷姞,看她脸上,喜色与羞意并现,便知大事已定。

  “荆先生、公主大喜!”她恭恭敬敬地伏身行礼。

  “多谢,多谢!”荆轲微微俯身还了礼,“有件事,公主说非请教你不可。”

  “请吩咐!”季子一面回答,一面偷观夷姞--她正翩然避了开去。

  “季子!婚姻是人生大事,我多蒙公主错爱,谬许终身。若说不陈告太子,似乎委屈公主,于心不安。你看,我的话是不?”

  “那么,荆先生的意思,到底如何呢?”

  “我想我该明告东宫,取得正式婚约。这样才不辱公主的身份。”

  “公主的意思呢?”

  “公主说你见识过人,要我跟你商议。”

  季子心里明白,公主不赞成他的举措,却不便说明,是要她来提出反对;心想,荆轲的词锋厉害得很,得要好好想句话,一下子便收服了他,于是沉吟片刻,突然问道:“荆先生,可是不想到秦国去了?”

  这话叫荆轲大吃一惊,而且十分生气:“何出此言?你倒要说个明白!”

  “太子与公主,兄妹的情分极厚,荆先生,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太子允了婚约,怎还能容你身入虎穴?那一来,怎么对得起公主?”

  “啊!”荆轲恍然大悟,惊出一身冷汗,万一说了这句话,变成心迹不明,毁了一生的名节,这关系太重大了!

  “季子,”他深深下拜,“你是我一言之师!”

  季子得意非凡,还了礼,抬起身说:“我奉劝荆先生,该如何便如何,一切听其自然。婚约,等太子自己慢慢去发现,如果问到荆先生,说此等大事,何以不言?荆先生只回答一句话,太子一定谅解,心悦诚服。”

  “那一句话?”

  “荆先生只说:告诉太子,让太子左右为难,所以不说。”

  “对,对!”荆轲鼓掌称快:“这句话太好了!”

  “既如此,请容季子告退。”

  “请便,请便。”荆轲对她已有敬意,所以说话特别客气。

  但季子的告退,并非退出室外,只是离开荆轲;她行了礼站起身来,一直向里走去,要回到夷姞身边。夷姞听他们谈话有了结论,正想出来,两人在门口相遇,季子赶紧抛去一个眼色,夷姞缩住了脚。

  “公主听见我的话了?”季子低声相问。

  “听见了。”夷姞极亲热地拉住了她的手说,“正是我心里要说的话。”

  季子放心了,没有错会了公主的意思。“那么,请回去吧!我一直在耽心,怕宫里大惊小怪,闹出事来!”季子神情忧虑地说。

  夷姞实在舍不得走,可是她也知道宫里的规矩,王子、公主犯了过失,倒霉的是保姆和侍女;若是发现了她深夜未曾回宫,追查起来,季子首当其冲,该受责罚。虽然她此刻的能力已足以庇护季子,然而,总是件很不愉快的事,因此,迟疑了一会,以商量语气说道:“让我再跟他说几句话就走,行不行?”

  听见公主如此软语央求,季子自然不忍再逼迫了,点点头提出警告:“可别谈得忘了时候!”

  “不会的。你先去告诉他们套车。”

  “是。”季子快紧转身离去,她要抢着告诉荆轲一句话。

  “荆先生,请早放公主回宫!”

  这句话在荆轲心中,引起了很奇异的感觉。他被提醒了,对公主来说,他已具有夫权,他可以把她强留在荆馆——自然,他决不会这样做,但是他也不能毫无留恋地放夷姞回宫。

  “我该回去了!”是夷姞的声音。

  “喔!”荆轲看一看窗外的月色,忽然得了个主意,

  “我骑马送你去。送到城关,我再回来。”

  “不必如此吧!一来一去,到家怕都天亮了。”

  “不要紧,反正明天没事。”

  “怎说没事?明天宴客。”

  “那是晚上。”

  夷姞不作声了。两人慢慢出了屋子;屋外是一座月台;白石铺地、白石的栏杆,映着月色,明亮如画,他们都觉得精神一振,心胸间特有开朗之感。

  “这一座水榭,真是你的杰作!”荆轲慢慢旋过身去,转了一圈,重新面对着夷姞:“在我一生中,这里是个最难忘的地方。”

  “我也是。不过——。”

  不过什么呢?他细看了看她的脸色,立即明白了;异日重来,不知有几多凄凉——这正是他为她痛哭过的一个原因然而此刻他却不敢说破,顾而言他地说:“同样是一轮满月,今晚看来,似乎特别可爱。”

  夷姞抬头看一看,也有同感。于是,两人走近石栏,并肩玩月,都是默默无语。

  好久,夷姞幽幽地开口了,“我在想,天不老,地不荒,此情此景,亘古长存。那有多好呢?”

  “嗨!”荆轲高兴得大叫,“真有如此怪事,我心里跟你想的,完全一样。天边月满,身边人在,永远永远就是此刻这样子!”

  他一面说,一面把指着西南天际的月亮的手,收回来落在夷姞身上,紧紧地揽着她的腰际。她驯顺地靠着他的胸,快乐地笑道:“我只以为我是痴想,不道痴的人还有。”

  “不但还有,而且就在眼前。”

  映着月色,两人相视而笑,荆轲忍不住把脸凑过去想吻她。痴痴迷迷的夷姞,忽然想起岸上有无数好奇的眼睛在窥伺,既惊且羞,一扭身从他怀抱中挣扎出来,翩然上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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