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无条件投降过程纪实。
关于他跟陈彬龢所谈种种,金雄白还是扼要告诉了周佛海;主要的目的,是让他知道,连陈彬龢都对日本绝望了。
“他说,他的情报来源是多方面的;这句话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旋。”金雄白提出他的看法:“所谓多方面,除了重庆应该包括延安在内。延安何能知道日本军部的内幕?就这点去推测,是不是意味着左倾分子已渗透了日本军部?”
“那也不是今天的事了。日本下级军官在大正末期、昭和初期,对日本农民生活落后,是相当不满的。五一五、二二六都不妨视之为国内的革命;几次起事,没有结果,转变为国外先行论,才有九一八、一二八、七七,对外侵略的胜利,发泄了他们不满的情绪;现在失败了,这股不满的情绪,变成左倾思想,是很自然的事。此所以近卫极力主张由皇道派来收拾残局;因为皇道派是反共的。但是,”周佛海很感慰地说:“从重庆到华府,有谁了解统制派跟皇道派的区分?大家都在讲士官的同学关系;当年外交上曾有过折冲的回忆,实在危险得很。”
7月26日中美英三国发表波兹坦宣言,要求日本无条件投降。同时提出警告,若非如此,日本将遭恐怖的报复。但日本正在活动请苏俄出面调停,并已决定派近卫公爵为赴俄特使,向苏俄征询意见;因而对波兹坦宣言并无反应。
于是10天以后的8月6日,第一枚原子弹,投入日本本土;所选定的目标是,日本都市中排名第6位的广岛。
对日本军阀来说,这是个有”辉煌”历史,可”引以为傲”的地方。中日甲午之战,日本的大本营即设于广岛;明治天皇亲临坐镇,以战国时代”大名”毛利辉元所筑的广岛城为行宫;面临濑户内海的宇品港,是甲午战争、日俄战争,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战出兵青岛,田中内阁为打击中国北伐统一全国的大业而出兵济南的发兵站。海军有吴镇守府及海军军官养成所的江田岛兵学校;陆军驻有第五师团,为常备陆军中的精粹,好些侵华的要角,当过第五师团长:如板垣征四郎参加台儿庄战役,即由广岛率领第五师团出发——为日本军阀称之为”军都”的广岛,这个地名,充满着侵略的意味;被选定为第一颗原子弹袭击的目标,具有极其深刻的惩罚意义。
本土决战的第二总军司令部,亦设于广岛;在上午8时15分,广岛市中心上空发生爆炸,一瞬间化全市为修罗地狱,通讯网全部破坏,第二总军司令部只好由吴镇守府向东京提出简单的报告,直到第二天8月7日,才有比较详细的报告。
于是东乡外相与铃木首相紧急磋商后,决定奏请昭和迅速接受波兹坦宣言的要求;接着,接到来自关东军司令部及库页岛的报告,苏俄已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对日宣战了。
从昭和到陆海军,都准备投降了,但陆军不愿接受”无条件”的条件,陆相阿南惟几及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都认为本土决战,尚可以一试。争议未定之际,8月9日第二颗原子弹投落长期;全部人口27万之中,死伤了14万之多。
这时是8月9日上午11时半;3小时以后,铃木首相召集阁议,经过8小时的反复讨论,仍未能就是否立即投降这一点,达成结论。于是在晚上10时半休会后,铃木与东乡连袂进宫,奏陈阁议经过;昭和决定召集御俞会议。
会议于午夜时分在宫内防空洞举行,出席人员除首相、外相、陆相、海相及作为”大元帅”陆海军幕僚的陆军参谋总长及海军军令部长以外,只有枢密院议长、内阁书记长官、陆海军军务局长及内阁综合计划局局长,连昭和共计12人。
御前会议的形式,实际上是天皇高高在上,听取正反两边的辩论;倘有结果,天皇但作嘉勉之词,如必须裁断,则往往亦留有继续讨论的余地。这为投降而召集的第一次御前会议,性质亦与以往无异,首先由内阁书记官长期水久常宣读波兹坦宣言;并报告长达8小时的阁议的主题是:“在7月26日中、美、英三国宣言中所举之条件中,在未包括有要求变更天皇在国法上的地位谅解下,日本政府接受之。”
这就是说中、美、英三国要求日本无条件投降;但日本希望在无条件中有一条件,即是仍旧维持日本天皇制度。但提案的主旨虽是如此,阁议中却由于军部的意见,变成了4个条件:第一、”皇室地位之绝对保持与安全”;这当然包括继续维持天皇制度在内。
第二、”在外军队之自主的撤兵复员”,还是为了维持”皇军”的体面;亦就是说,投降归投降,但并不被缴械。事实上,这是技术问题,并不难解决,只是日本自己须考虑的是,军部会不会在这个条件中,隐藏着”假投降”的阴谋?
第三、”战犯由日本政府处理”,这已是很棘手的问题;而第四个条件:“保障占领之保留”,更变为复杂。所谓”保障占领之保留”,系指占领日本,非全面的。
而且陆军另有一项意见,是继续维持满洲国。中日之战,日本固然惨败;中国的胜利,得来亦是万般凄凉,争来争去就是为了岳武穆的”还我河山”四字,如果”满洲国”可以保留,那里还会有八年抗战?
这四个条件,是不是可以向要求其无条件投降的中、美、英三国提出;以及提出以后会获得怎样的反应,便是这次御前会议讨论的主题。陆军方面阿南与梅津对铃木颇为不满;海军军令部长丰田副武大将,为了面子,亦表示胜负尚在未定。但奉召出席的平沼琪一郎,本是铃木首相与木户内府商量好,用来表达”客观意见”的;此时发言,认为基本上只有一个条件,即是”天皇之国家统治权”。这个条件不能不争;其他条件请外相努力交涉。言下之意,争得到最好,争不到亦就算了。
由于平沼的发言,削弱了军部的立场,才得有两小时的反复辩论;最后铃木站起来表示:“既然如此,只有奏请圣断。”
昭和平静地说道:“同意外务大臣的见解。”
外相东乡的见解,即是平沼的意见,只争天皇制度,他非所问。阿南与梅津,便只有低头不语了。
“陆军策划决谋”,昭和的声音低沉,但言句清晰,显得他要说的话,腹稿已打了好几遍了,”大错不犯,小错不断,贻误戎机之处,不一而足。以本土作战的九十九里滨的防御工事为例,较预定进度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且新设师团的装备,岂不齐全,何能击溃来犯敌人?”
这是昭和亲自视察所得的感想。
“九十九里滨”即为东京的海岸线;此处的防御工事,当然是最要紧;但其预定进度大不相符,别有缘故——是战略上诱敌深入抑或迎头痛击,始终还莫衷一是之故。当然,这绝不表示军部不顾皇室的安全;军部在长野县山区中,构筑了极坚固的”地下皇居”,昭和随时可以前往避难。
接着昭和表示空袭激烈,生灵涂炭,实在于心不忍。但此时此际,必须忍其所不能忍,如忠诚的军队,一旦解除武装,即将沦为战犯,于情何忍。不过为了国家前途计,事非得已。最后他强调,”今日应以明治天皇遭受三国干涉时之心为心。”那是指甲午战争以后,俄德法三国强迫日本,将马关条约中,清朝已割让予日本的辽东半岛,还给中国。昭和的意思是,一时忍辱,不难复起。
这是作了接受波兹坦宣言的裁定;军部与外交方面的争持,应该是结束了。
这是8月10日清晨2时半;半小时后,恢复前夜中断的阁议,签署必要的文件,草拟宣示无条件投降意志的电文,在当天上午拍发到瑞士、瑞典两国公使,转致中美英苏四国。
午后再开阁议,讨论的主题是如何向日本国民宣示此一令人无法接受的决定。会中决议,仍须等到天皇有诏令后再宣布;会外由情报局总裁下村与陆、海、外三相协调,采取渐近的方式,使国内空气,逐渐转至不惜重大牺牲结束战争的方向。于是当天晚上7点钟的时事广播中,播出下村的谈话,强调当前局势”恶劣已极”;表示”政府正尽其最善的努力。”
但是,同时又播出未经陆相阿南过目,由陆军省军务局一名中佐课员送到电台的”告全军将士书”,就苏俄参战一事,呼吁全军将士战斗到底,”实现楠公精神,不余一人”。楠公是指楠木正成,南北朝时代,首先参与后醍醐天皇的讨幕计划,号召各地武士勤王,镰仓幕府,终于覆灭。后5年,室町幕府足利尊背叛朝廷,楠木正成与其贞正季奋起抵抗,壮烈殉职。明治维新时,其得力于以”楠公精神”为号召;如今陆相告全军将士的主旨,看不出有半点谋和的企图,将下村谈话的作用,完全抵销了。
到得8月11日,意义暧昧的下村谈话与主张强烈的陆相布告,同时见报。
当日午夜,也就是8月12日零时稍过,收到广播,美国国务卿贝尔纳斯代表中美英苏答复日本,共计四点;最主要的国体问题,”由日本国国民自由表明之意志决定之。”事实上这应该是满意的答复;如果日本国民都认为应维持天皇制度,盟国决不会违反日本的公意。但是,日本的军部及法西斯蒂的平沼枢府等人,根本不能理解民主政治的尊严;只以为盟国出之虚与委蛇的手段,基本上是反对天皇制度的。因此,军部特别是两统帅部,陆军梅津美治郎与海军丰田副武,利用”帷幄上奏权”,向昭和表明了断然拒绝的意向。
上奏的时间是8月12日上午8时20分;由于用的是书面,所以昭和不须即时答复。到得10时半,东乡外相与铃木首相见面,正式说明四国答复内容;半小时后,进宫面奏;昭和当面指示:“可接受对方的回答,立即采取应有的处置,并转告总理大臣。”
11时半阿南陆相通告铃木首相;陆军反对四国答复。越1小时,东乡与铃木第二次见面,转达昭和的指示。20分钟后,枢密院议长期沼往访铃木,表示自国体论的立场,四国答复不能接受,请提出”再照会”。于是铃木的态度一变,在午后1时40分访晤木户内府,主张反对接受。木户一方面秉承昭和的意旨;一方面与东乡谈过,知道四国答复的文字,外务省有把握能作最有利的解释,所以率直告诉铃木;决定采取接受的方式。
于是,对于四国答复的态度,很显明地分为两派:东乡、木户及米内海相主张接受;米内在这天上午得知军令部长丰田与陆军参谋总长梅津联合上奏一事以后,曾向丰田及他的副手大西次长提出严厉的责关:如此大事,何以不事先与他商量?
反对接受的是阿南、梅津、丰田、平沼、铃木。两相比较,反对派占优势。但到底接受与否,要看这天下午3时,分别召开的两个重要会议。
一个是阁议,由于铃木态度的改变,使得东乡陷于孤立;因而对铃木颇为不满。5时半散会以后,东乡向铃木作了强烈的暗示,将单独上奏;同时准备提出辞呈。他的次官松本俊一极力劝说,在此紧要关头,决不宜有内部分裂的现象。同时建议,请木户劝导铃木,遵从”圣断”。东乡接受了。
与阁议同时进行的是,昭和亲自主持的”皇族会议”;在昭和天皇说明情况及他的决定以后,由年龄最长,生于明治7年,曾任陆军元帅,现为伊势神宫斋主的梨本宫代表14家皇族,保证”团结一致,协助陛下,应付国难。”
皇族会议与阁议都在傍晚结束。能够决定日本国运的,为数不足20的文武大臣,不论主张瓦全,还是玉碎,心情无不沉重异常;不过至少有一点是轻松的,这晚上不必担心美国”超级空中堡垒”的轰炸。
因此,这晚上仍旧有紧张的政治行动。除了东乡趋访木户外;8点钟左右,阿南陆相赴日皇幼弟三笠宫的府邸,要求进见。
阿南担任过日皇的侍从长,当三笠宫还是学生时,便很熟悉,因此,说话很坦率;他说他虽有帷幄上奏权,但要见天皇,必须通过木户内府,而木户一定会从中阻挠。岂不得已来向三笠宫提出请求。
“恳请殿下,面奏天皇陛下,改变意见;容陆军有一个捐躯报国的最后机会。”
“今日之下,你还说这种话!”三笠宫年少气盛,毫不顾虑阿南的作为陆军首脑的面子。
9时半,木户内府在宫中约见铃木首相,询问阁议的情形。
“陆相与外相各执一见,相持不下;决定等四国答复的正式照会到达以后再讨论。”
“正式照会,不是已经到达了吗?”木户诧异地问说。
“是的。”铃木解释已收到而作为未收到的原因:“为了缓和陆军方面的情绪,外务省松本次官秘而不宣;有一夜的时间来疏通彼此的歧见。”
“陆军不是与外相有歧见。”木户平静地说:“实在是与天皇陛下有歧见。陛下之意,应断然接受四国的条件。”
“圣断如此,唯有断然接受。”
铃木的态度,等于平沼的态度;到这时为止,天皇及皇族、重臣、首相、枢府都已接受无条件投降的原则,只有军部,特别是陆军,尚无甘心听从命运安排的迹象。
前一天下午收到的四国正式答复,为松本盖上一个”8月13日午前7时40分到达”的戳记后,立即复制数份,以极机密的程度,送达有关方面。内阁官房亦随即发出了上午9时召集最高战争指导会议的通知。
开会地点在首相官邸的防空洞内,6个人分成三派,陆相及陆海两统帅部长是一派;外相是相对的一派,东乡以一对三,展开激辩。铃木首相及米内海相,不大发言,似乎保持中立的态势,但大致是支持东乡的。
强硬的一派对国体及占领范围,主张追加条件。东乡则表示,若无决裂的决心,即无修正的必要。
追加条件的提出,于事无补,且亦违反御前会议的裁决。而且一再强调,再照会即等于交涉决裂;在目前的情况下,多延一天即多受一天损失,而且可能导致第三枚原子弹的降落——事实上美国一共只有两枚原子弹;不过东乡不会知道而已。
此外,东乡一再解释,国民意志维持天皇制,则天皇制一定会继续存在。他并且提出德国”萨尔”公民投票,决定归属的例子,作为佐证。但争辩了3个小时,在会议桌上,草草以”寿司”果腹。继续再辩,又是3个小时,始终并无结果。铃木首相只好宣布,暂时休会。
陆海两统帅的军官知道,只要不再召集御前会议,形成僵持的情势,将四国答复拖延下去,交涉决裂,最后便非继续作战不可。为了施行这一拖延战术,由军令部次长大西中将去拜访陆军出身的高松宫,请他劝导米内海相及海军元帅永野修身,不必主张和平;同时也拜访了其他军部极力疏通,希望支持继续作战的主张,但一无结果,于是陆军省军务局及参议本部第二课的将校,决定以武力弹压和平派。
使用兵力弹压计划的起草人,就是擅自发布陆相”告全军将士书”的陆军省军务局军事课长荒尾大佐;他是阿南的亲信;此外的参与者,还有阿南的表弟竹下中佐等。
这个计划纲要,共分五目;目的是”在取得于护持国体之确实保持以前决不投降,继续交涉。”计划动用陆相权限内所能紧急调动的东部军及近卫师团,截断皇宫与”和平派”要人的联络,另外以兵力”阻离”;实在就是幽禁木户、铃木、东乡、米内四要人于私宅内,随即宣布戒严,将政府,特别是外务省,置于军部控制之下。
不过这个计划附有一项”条件”,须由”陆军大臣、参谋总长、东部军管区司令官及近卫师团长等四人,一致承认后实施之。”8月14日举行;阿南表示,须征求参谋总长的意见。但竹下及其他参预者,向荒尾表示,经过深思熟虑,决定不顾一切进行。
第二天,8月14日上午7时,阿南带着荒尾去看梅津;结果是梅津对于荒尾的计划,不表赞成。同时情势急转直下,美国以无线电广播及派遣飞机投掷传单的方式,公布了日本秘密交涉无条件投降的来往文件。日本民心,顿时浮动;而且也有军方不稳的消息,因此木户采取了不寻常的措施,带着一份来自美机的日语传单,向昭和建议:“迅速命令完成终战手续。”否则刺激主张作战到底的军人,会造成不可收拾的混战状态。
昭和完全同意,责成木户准备。在这一套手续中,最重要的一步是召集御前会议。
向来遇有重大问题,需要召开御前会议时,都是事先已由军部与内阁取得协议;御前会议不过是完成”奏请圣裁”的一个形式,除了非常罕见的例外,通常日皇只是听取报告,始终沉默,连可否都不作表示的。
如照正常手续,这个御前会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召开;甚至由于军部的杯葛,始终开不成,亦在意料之中。因此,木户与铃木商量,所见相同,决定采取非常手段,由于天皇直接下令,召集包括最高战争指导会议成员,及内阁全体阁员在内的御前会议。时间定在昭和召见三元帅以后;这天照例有阁议,全体阁员正集合在首相官邸,所以只须一通电话,便可宣召进宫。进谒天皇例应着小礼服;由于事出非常,当然亦不必讲究这些礼节了。
直属于天皇的”元帅府”中,最具影响力的元帅只有三个人,陆军是杉山元、畑俊六;海军是永野修身,皆是现役。杉山元与畑俊六,分别担任本土作战的第一、第二总军司令官;畑俊六的司令部在广岛,是特地乘飞机赶来的。
昭和率直表示了结束战争的决心,要求三元帅约束全体军人服从。
10时50分在位于皇宫吹上御苑洞的防空洞中,举行御前会议。铃木发言后,梅津、丰田、阿南相继陈述意见,声泪俱下地要求提出”再照会”;如果国体问题没有明确的保证,只有继续作战,死里求生。
这三个人的慷慨陈词,几乎费了一个钟头;接下来是一片沉默,防空洞中的气氛,如置身古墓之中,令人窒息。然后,昭和的声音仿佛来自冢中似地,凄凉无比。
“如果没有其他意见,现在我要说一说我的见解。反对论者的意见,诚然可嘉;但我的见解,并未变更,在充分检讨内外情势以后,我认为再继续作战,是失去理性的一件事。”昭和停了一下又说:“关于国体问题,我觉得对方具有相当善意。我认为,重要的是我国民全体的信念与决心问题。总之,我认为此时此际,以接受对方的要求为宜。至于对陆海军将士来说,举凡武装解除,保障占领等等,都是极起难堪之事;这种情绪,我了解。”
说到这里,昭和脸上在强光灯的直接照射之下,很清楚地可以看出,眼角有晶莹的泪珠;当他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去拭眼时,座中”息率”、”息率”的声音,已此起彼落了。
“如果继续作战,结局将使日本变为焦土,这是我所决不能忍受的。今日之下,不论如何,总较日本完全灭亡的结果,稍胜一筹。只要种子存下来,仍有复兴的希望。”
昭和再一次提到明治当时对三国干辽,忍泪吞声地接受的往事;又顾念阵亡将土与遗族的生活,以及身蒙战火,丧家失业的国民将来,不断挥涕,全场幽岂不止。
“此时此际,如果还有我应作之事,应尽之责,我决不退避。倘或要向国民呼吁,我随时可以站在麦克风前。一般国民,目前对真相还不明了,一旦遭遇这样剧烈的刺激,内心必定动摇;陆海军将士或者动摇更甚。要平抑此种情绪相当困难;希望陆海军大臣共同努力训诫约束。遇到必要时,我亦可以亲自前往晓喻。”昭和在一片呜咽声中,勉强提高了声音说:“现在或者有颁布诏书的必要;政府赶紧起草。”
此时全场已是一片饮泣之声;铃木伏身上奏:“即刻照陛下意旨进行。”又惶恐地谢上烦圣虑之罪。等日皇在莲沼侍从武官长陪侍之下,脱出探照灯的光晕,消失于暗影中时,好些大臣抢天呼地,放声一恸,而防空洞外,吹上御苑上空,万里无云,日正当中。
自午后一时开始,铃木召集最后一次阁议,起草终战诏书;期间阿南曾一度退席回到陆军省,将御前会议的决定,告知僚属,告诫”承诏必谨”。然后仍旧返回阁议席上。
事实上这是阿南的一个讯号;放纵部下进行阻挠结束战争计划的讯号。在此以前,海军军令部次长,神风特攻队的创始者大西泷治郎中将,极力主张以特攻方式与敌同归于尽;并试图说服以海军大佐身分,在军令部服勤的高松宫,但为高松宫所峻拒;同时航空总军司令官河边正三大将,已将陆军的飞机都召回基地,并下令解除武装,取下飞机上的油箱。这都是”承诏必谨”的措施。因此,眼前唯一可行之策,即是强力进行荒尾计划。
终战诏书于下午4时,完成初稿;但定稿是在晚上10点钟,铃木随即进宫,请日皇亲自签署”裕仁”二字,盖用国玺;决定于8月15日正午,以日皇亲自宣读的方式,向全国发表。
在前方,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大将;及南方军总司令寺内寿一元帅,于下午6时即已接获密电:“圣断已下”;”承诏必谨”。电文是由陆军三长官:陆相阿南、参谋总长梅津、教育总监土肥原贤二等三大将;及杉山元、畑俊六等两元帅会同核定的。
当午夜时分,全体阁员纷纷副署终战诏书时,宫内正由情报局总裁下村在主持录音工作:日皇宣读诏书时,声调并不和谐,有好些句子讲不清楚,但这不是戏剧表演,可以重录一次;虽然不是一卷完美的录音带,仍旧被谨慎地收藏于宫内省的大保险箱中。
平时陆军省军务局课员椎崎二郎中佐及畑中健二少佐,与近卫第一师团参谋石原复吉、古贺尚两少佐,已经发动”事变”。
椎其中佐及畑中少佐,于午夜11时半到达近卫第一师团司令部,在石原及古贺的接应下,很容易地见到了师团长森赳中将。
“师团长阁下”,椎崎站得笔直地,用那种日本以下事上,表示恭敬的强调的语气说:“未获得国体护持的确证,即行终战,乃为臣子者所难忍。除继续抗战以外,毫无护持国体的希望。近卫师团为拱卫皇居,绝对忠于天皇陛下的部队;请师团长主持行动,不难获得东部军管区及全军的呼应,或者可使阁议改变为继续作战的方向。师团长阁下亦是不赞成接受波兹坦宣言的人;现在是蹶起的时候了。”
“混蛋!”森赳大声叱斥,”既有圣断,何可轻举妄动!”
自此以始,展开辩论:双方的意志都非常坚强,毫无软化的迹象。这样争执了两个小时,畑中忍不住了,对椎崎说道:“与祈求他,不如除掉他,来得省事。”说完,拔出手枪,一枪便结果了森赳。别室被监视的一个访客,畑俊六的随从参谋白石亦未保住性命;因为需要灭口。
于是,石原与古贺很快地伪造了一通森赳师团长的命令,一面以书面送达;一面用电话通知担任宫城守备任务的近卫步兵第二联队长芳贺丰次郎大佐,说奉师团长的命令,迅即采取行动,截断宫城与外部的联络;此后的任务,是接受陆军省特派的军务局课员椎其中佐及畑中小佐的指导。
平时森赳如有命令,都由这两个参谋传达,因而芳贺不疑有他,立即加强警戒,在宫城的出入口加派步哨,布设拒马,断绝交通。接着椎崎与畑中双双到达,说奉陆相的命令,并获得森赳的授权,现在有权指挥近卫步兵第二联队。问芳贺有何异议?
芳贺表示已奉到命令,当然接受指导。椎崎便即下令,第一、搜查昭和天皇颁诏的录音带;第二、软禁木户内府及石渡宫相。
芳贺口头答应,心里却有些怀疑。像这样的”事件”,军部首脑总在幕后,固为过去多次的惯例;但近卫师团如说同谋,应该直接派部队来才是。联队的兵力,只敷平常守备之用;遇到突发事件,应变的能力不足,非司令部支援不可。森赳师团长不应该想不到此。
因此,对于椎崎及畑中的指导,采取保留的态度;对于软禁木户及石渡的行动,只是表面敷衍。同时,向近卫第一师团司令部用电话联络,却不得要领;越发令人怀疑。
此时的椎崎及畑中,带着少数士兵,疯狂地搜索宫内省各主要办公室,而且将值宿的官员拳打足踢,希望取得已经由电台反复预告,15日正午将有重要广播的昭和天皇的录音带。可是他们失望了;有一个官员说,录音带锁在大保险箱中,没有钥匙,也没有爆破专家,根本无法打开保险箱。
黎明时分,芳贺联队长终于发觉森赳师团长已死;原因与椎崎、畑中有关,而且接到了东部军管区司令长官田中静壹的命令;近卫第一师团长无法执行任务;所辖各部队由东部军管区直接指挥。
平时阿南在三宅坂官邸,正度过他在人间最后的一个黑夜,他是在”圣断已下”之际,下了最后的决心;傍晚时分陆军三长官及两元帅商定通知在本营直辖各军的电文以后,去拜访东乡与铃木;还送了一箱得自新几内亚的战利品,英国专供出口换取外汇的名牌香烟给首相。到深夜完成了终战诏书的副署,回家立即开始写遗书,封上题的是:“以一死奉谢大罪”,标明年月日,下署”陆军大将阿南惟几”。意有未尽,又题俳句两行:“此身虽去深恩在;惭无只句慰君心。”
写完已过午夜,正斟酒独酌时,来了个不速之客;是他的表弟,也是他的内弟竹下正彦中佐——他是有目的而来的;但此时却还不便明言。
“你来得正好。如果你不来,我也要派人去请你;有很重要的事拜托。”阿南紧接着说:“不过为时尚早。来,先痛饮一番。”
于是把杯长谈,都是回忆他一生的戎马生涯;到得曙色将露,竹下有些坐立不安了。
“你是倦了吗?”
“不!”竹下还不肯说真话。
“一定有事,你在这时候还不肯告诉我,以后就不会有机会了。”
竹下明白他这句话的涵义;事实上也知道阿南将如何自处。他的打算是,椎崎、畑中如能侥倖成功,便有电话打来;那时竹下就要劝阿南忍死须臾,立即采取行动;占领电台、宣布内阁在”军管理”之下;直到跟美军旗出一场胜仗,获得维护国体的保证,再从容以死谢罪——这是平安朝以来,武士应变的方式之一。
电话不来,显然是椎崎、畑中的目标未曾达成。竹下迫不得已,将实话告诉了阿南。
不想他的态度很平静,”当然失败了?”他说:“这件事还不致于扩大。就算森赳师团长受挟制;田中大将应能处理。”
“我想——。”
“不必往下说了!”阿南打断他的话说:“我的时间到了。回头要请你助我完成志愿。”说着将遗书取出来,双手捧上,低头说道:“一切拜托。”
竹下忍住眼泪,郑重答说:“必不负尊命。”
“多谢、多谢!”阿南交了遗书,转身入内。
过了一会,不见动静,竹下不免诧异;他原以为阿南决定切腹,要他担任”介错”——江户时代的刑制。凡武士有死罪,自己用武士刀切腹自杀;但切腹不能致命,仍须行刑者斩首,方能断气。以后切腹演变为”士为知己者死”的武士道精神所寄,虽无行刑者,仍须有人担当行刑者的任务,这个人就叫”介错”,照传统必须邀知交充任;而阿南切腹,竹下自然是最适当的介错。如今看阿南迟迟不出,莫非起了恋世之念?倘或如此,就太教人失望了。
正这样嘀咕着,卧室中一声枪响;竹下及阿南的夫人绫子、刚刚起身的秘书官林三郎,一起赶到,只见阿南腹部及头部都在喷血,地上扔着一把手枪,左手的短刀,切入右颈,右手又加在左手上,自我推刃。白衬衣上挂满了勋章;勋章上在流鲜血。
看到阿南浑身抖颤,双手无力,求死不能的惨状;竹下狠起心肠,抢步上前,在他右手上加了一把劲;一枝血箭喷出丈把远,射在一张照片上;照其中人,是个英气勃勃的戎装少年,他是阿南的次子阿南惟晟少尉,两年前就阵亡于常德会战中。
上午8时,田中静壹大将赶到宫城;不必费什么说服的功夫,便让椎崎与畑中束手就擒。这是不必经过军事审判,田中就有权将他们处决的;带到东京宪兵司令部以后,椎崎与畑中提出要求;准他们在宫城前面切腹。请示刚刚晋见了昭和回来的田中,接纳了他们的要求。
“宫城事件”很快地敉平了;只待正午静听”非常重要”的广播。
在大后方的中国人,比日本国民早1小时知道日本已无条件投降——蒋委员长在日皇宣读诏书的录音带播放之前,亲莅重庆中央广播电台,面对着麦克风,向全国军民及全世界人士宣布,抗战已经胜利。在演说中,蒋委员长回顾8年之间中国人所遭受的痛苦与牺牲,用充满了挚情的语调,希望这是世界最后的战争。同时诏告全国军民,禁止对日本人报复;强调中国传统的美德:“不念旧恶”、”与人为善”。
周佛海在几千里外,也由短波无线电中,听到了蒋委员长的宣告;接着,他由他的秘密电台中,收到了第一道来自重庆的正式命令:被委任为”京沪行动总指挥”。周佛海有秘密电台已非秘密;这年初夏,一直在重庆由戴雨农派人照料的周老太太病殁,上海各报在第二天就发出了周佛海的讣告。消息何以如此之快?一打听才知道噩耗来自他的秘密电台。
命令到达时,周佛海不在上海,金雄白知道了这个消息,自然为周佛海高兴,同时也透了口气,因为自称来重庆的”接收人员”,纷纷从地下钻了出来,还有从提篮桥监狱里放出来的,如三青团吴绍澍的部下,由蒋伯诚透过金雄白的联络,得以秘密释放;还有些地下工作者则要求蒋伯诚向周佛海要求拨给若干枪械,亦由金雄白的奔走,如愿以偿。不过首先被接收的,就是金雄白设在亚尔培路2号的俱乐部。
蒋伯诚是军事委员会派驻上海的代表,负有统一指挥上海地方工作的职责;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蒋伯诚的住处为贝当路的日本宪兵队所侦悉,大举搜捕。平时蒋伯诚因为血压剧升,神智昏迷,已入弥留状态,根本不知道日本宪兵就在病榻之前;为他诊治的一名赵姓医生,吓得瑟瑟发抖。
“蒋先生怎么样了?”随行的翻释问。
“要抽血。”赵医生定定神答说:“至少抽100CC。蒋太太怕失血过多,影响体力;我们现在正研究,到底抽多少?抽得太少不管用。”
这时宪兵小队长已在打电话找他队上的医官了;等坐车赶到,看一看蒋伯诚那张如戏台上的关云长的脸,不问情由,取出打盐水针的特大号针筒,一抽抽了200CC的血。蒋伯诚脸上的红色消褪了些,居然悠悠醒转。
就因为蒋伯诚的病势沉重,可以免拘;但仍算被捕,以家为狱,由日本宪兵轮班看守。这时周佛海已接到来自军统的要求,无论如何要救蒋伯诚出险。
经过几个月的努力,由”登部队”的陆军部长川本,及周佛海的密友冈田酉次,几度飞东京活动;最后是由大本营作成交保释放的决定。
保人一共两个,除徐采丞以外,就是金雄白;由川本派一名联络参谋,带到贝当路去办理保释手续。从此以后,金雄白做了蒋伯诚与周佛海之间的联络人;只要来一个电话,金雄白不管多忙,都会赶到静安寺路愚园路口,百乐门舞厅对面的百乐门公寓,要人要钱,要保释被捕的工作同志,没有一件事未办到过。
因此,蒋伯诚跟金雄白建立了很深的交情。但私交是私交;公事是公事。而且蒋伯诚病发在床,要靠人捧场,所以为了”公事”有时也顾不得私交了。
“金先生是自己人。”蒋伯诚将去接收亚尔培路2号的人找来质问,”历年帮过我们很多忙;你怎么首先对付他?”
“就因为金先生是自己人,所以我们一时没有地方办公,向金先生暂借一借。”那人从容不平地答说。
蒋伯诚久住上海,与杜月笙非常接近,是个超级的”老江湖”;心想”光棍好做,过门难逃”,这个过门打得很漂亮,不能再追究下去了。
于是他问金雄白:“金先生,你肯不肯借呢?”
金雄白不敢说不借;只好连声答说:“借,借!不但借,一切都奉送;不过我里头有上万本线装书,也是多年心血所寄。书生结习,未免难舍,请网开一面。”
这话不大好听,但蒋伯诚只能怪”自己人”不争起,装作不懂,关照那人:“金先生的书,你们一本不准动。”
接着,金雄白的在福开森路的住宅也被接收了;这回不是”借用”,而是”查封”。封条是一个叫张叔平的人所贴。此人倒是世家子弟;清末颇负清望的学部尚书张伯熙的儿子,自称是第三战区的”代表”。金雄白跟他常在周佛海家遇到,但并无深交。既不愿托人说情,更不愿当面去求他;只好把家人分别寄居到至亲好友家。
不道这件事为浙江兴业银行的总经理徐寄廎知道了,大为不平;徐寄廎是上海撤退时,政府指定留在敌后的地下工作负责人之一;金雄白帮过他很大一个忙,所以自告奋勇地说:“第三战区的最高负责人叫何世桢;我知道他不会做这种事。他跟我有交情,我替你去问一问。”
问后的回话是:何世桢根本不知此事,第三战区亦未奉令接收,完全是张叔平胡作妄为。现在已下令起封了。
果然,金雄白得以重回旧居;经此波折,对政府的信心更增强了。
但各路人马,纷纷赶到,类似的麻烦,可能还有;既然周佛海任命为”行动”指挥,应该可以托庇,所以兴冲冲地赶到,只见罗君强也在那里,神态悠闲;使得金雄白立即想其他3天之间的三副面貌。
第一副面貌是8月14日夜里,他以”上海市政府秘书长”的身分,在虹口与日本人办一场交涉,颇为顺利;杯酒言欢之余,醉醺醺地大谈日方如何在他强力说服之下,作了让步。最后又说,他与在座的日本军人谈论战局,一致认为日本还保持着强大的陆军,美军如真的在日本登陆,本土作战一定会予敌人惨重的打击;而战事起码会维持一年以上。万一本土作战失败,在华的300万陆军,亦将战至最后一人。
第二副面貌是,周佛海当时问他:“莫非你还不知道?”“知道什么?”
“美国广播,日本已经接受波兹坦宣言,正式宣布无条件投降了。”
这一下,罗君强的脸色变得异常复杂,惊愕忧惧,难看极了。而此刻的第三副面貌,显然是由于周佛海”荣膺新命”之故。
“来!来!我正有话要跟你谈。”
罗君强招招手;金雄白跟着他进了周佛海的书房,看他脸色变得很严肃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罗君强将房门带上以后,压低了声音说道:“老兄这几年的钱,搞得不少吧?你是最懂得明哲保身之道的;我看你不必将来等别人问你来要,自己识相,痛痛快快献了出去,反倒脱然无累。”
金雄白颇起反感;故意问一句:“是不是交给你?”
“你知道的,上海归第三战区;张叔平是负责人,昨天他跟我谈过,希望你交给他,现在你先开一张私人的财产目录给我。”
金雄白本想告诉他,第三战区在上海的负责人是何世桢;根本没有命令张叔平接收任何人的财产。但这话由罗君强传出去,便是一场是非;不如虚与委蛇,倒是罗君强所说的”明哲保身”之道。
因此,金雄白便坐了下来,就自己确实可以拿得出来的动产,不动产开了一张目录,交到罗君强手里。
“怎么?”罗君强一脸不信的神气,”你只有这么一点钱?”
金雄白懒得理他,哼了一声,再无别话;久坐了一会,听说周佛海要夜车才回来,便离了周家,转往《海报》——《平报》及南京兴业银行,都已结束;《海报》是他唯一的事业,但却不知能不能保得住?
刚刚坐定,工友递上来一张名片,极大的”毛子佩”三字;金雄白不免有意外的惊喜,心想,虽说施恩不望报,今日之下,有这样一个朋友,总是安全上多一种保障。
原来这毛子佩在战前是上海一家小报的广告员;不知以何因缘,成了吴绍澍手下的红人,因而得以荣任上海市党部委员。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与蒋伯诚因案被捕;便有他一个好朋友来托金雄白营救。
他的这个好朋友是上海小报界的”名件”,本名唐云旌,笔名”唐大郎”的笔下有两绝,一绝是善作定庵句法的打油诗,俚亵词语,皆可入诗,而隽爽无比;再一绝是善于骂人;而骂人常是为了敲竹杠,但他并不讳言,有时且以真小人自诩。他是《海报》的台柱之一,为金雄白招来许多麻烦;可也为《海报》招来许多读者。
既是唐大郎所托;而且毛子佩虽无深交,总也认识,所以在营救蒋伯诚时,”顺带公文一角”,将他也保了出来,而且以后在经济上常有接济;只要毛子佩来告贷,金雄白从未拒绝过。
谁知毛子佩出狱以后,并未遵守保释的条件仍旧在作政治活动,一次他的同事被捕,将他招了出来,第二次被捕,非死不可,因而去看金雄白,希望能弄到一张汪政权的”职官证”,以便通过检查岗哨,逃往内地,金雄白便替他去找周佛海;无奈这天是星期日,最快也得第二天上午才能办好。
这一夜之隔,在毛子佩极可能是生死之判;当时苦苦哀求,声泪俱下。金雄白心有不忍,取了一张《平报》的职员证给他,就凭了这个证件,才能由上海搭车到杭州,转往内地。如今当然是胜利归来了!
处境各异,心情不同;不过毛子佩表面上却很尊敬金雄白,口口声声”金先生”。寒暄了一阵,毛子佩开始道明来意。
“金先生,你帮过我好多忙;这回还要帮一次,其实也算是帮国家的忙。你的《平报》结束了,听说机器厂房都在;能不能让我来办?”
金雄白倒很愿意帮他的忙;心里在想,既然帮忙,就要让他实惠,于是一转念之间,作了一个决定。
“子佩兄,恕我直言,虽然你也办过报,不过大报跟小报,毕竟不同。《平报》反正是不会再出了,谁拿去都无所谓;就恐怕你接下来,撑不住,反而成为你的一个包袱。我看,《海报》有销路、有基础;广告,你是知道的,不但不要去拉,地位好一点的,还要预定。我把《海报》送给你;你好好经营,发大财不敢说,发小财是靠得住的。”
“谢谢、谢谢、谢谢!”毛子佩满面含笑地问:“金先生,那么,你看《海报》的报名要不要改?”
“改有改的好处,不改有不改的好处。”金雄白答说:“我是希望你改的;因为划清界限,你就不必替《海报》负任何责任了。”
“是,是!”毛子佩想了一下说:“海报弹硬得很;写稿子的朋友,真可以称得起钢铁阵容,我就改名《铁报》吧!”
“随你。”金雄白说:“我来料理一下,请你3天以后来接收。”
毛子佩欣然称谢而去;金雄白送走了这个客人,接着又会见一个不速之客:陈彬龢。
关起门来密谈;陈彬龢开口就说:“戴雨农一回上海,恐怕第一个要捉的就是我。今天我是来向你辞行的;从此恐怕有一段相当的时间,无法见面。”
“喔,你预备到哪里去?”
“我有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陈彬龢换了一副神色,”辞你是假;邀你同行是真。雄白兄,我劝你跟我一起走;你的安全我完全负责。”
“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
“说出来就不值钱了。”陈彬龢说:“我们相交至今,你总信得过我吧!”
“当然。我也知道你完全是好意;不过,我想留在上海也没有什么不安全。你知道的,我替重庆多少出过力;蒋伯老会替我说话。”
“政治只有成败与利害,你居然谈起是非功过来了。雄白兄,你不要执迷不悟!”陈彬龢又说:“我不相信你的智慧,会不及邵式军吧?”
邵式军的情形,金雄白很清楚;在日军刚刚宣布投降时,他每天晚上都出现在周佛海家,为的是探听消息。
他是靠他祖父江海关道邵小村的余荫,与日本黑龙会及专卖军火的大仓组勾结成一种特殊关系,并且找到日本皇室为后台,独霸东南的”统税”,始终如一,成了沦陷区唯一的不例翁;但日本一垮,冰山即倒,以他任事之久,搜括之多,接收人员是一定放不过他的。所以总希望能先找到一条路子,保全身家;否则,亦可及时逃避,所以每天在周家苦苦守候,颇有惶惶不可终日之势。
这样不过两三天,他跟周佛海说,他的处境已非常危险,要求周佛海为他设法。周佛海便关照他到”税警总团”去避难;托熊剑东保护。
“他不是住在税警总团吗?”陈彬龢问:“你知道他在那里是怎么样的一种生活?”
“我听说他除了大批行李以外,还带了两个厨子;还是照常享受。”
“就为了这一点,熊剑东对他已提出警告,在军队里还要吃大菜、讲享受,引起士兵不满,他不能负责。东山老虎吃人;西山老虎也要吃人,邵式军很见机;快要脱离税警总团了。”
“那么,”金雄白问:“他到什么地方去呢?回家?”
“能回家,就不必离家了。他在接头一个地方,人家也很欢迎他;大概也就在这两三天,远走高飞。雄白兄,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希望你跟我一起走。”
金雄白有些觉察到了,邵式军很可能就是跟着陈彬龢去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这个地方在哪里?
这样想着,便打算对陈彬龢番忠告;转念又想:如果他反问一句:“我不到那里去,留在上海,你能保证我的安全吗?”又何词以对?既然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何必”养媳妇做媒”,徒惹讪笑!
陈彬龢看他不答,当然也不必再事逗留;站起来时双泪交流,却很快地拭去了。金雄白亦觉惨然;本想送他出门,怕生离的那顷刻,有死别的感觉,忍不住堕泪,让人发现,其情难堪,因此只送出办公室为止。但从窗口鸟瞰,只见陈彬龢未坐汽车,跨上一辆三轮车,往北而去,渐渐消失在人海之中,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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