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韩国的派系,谈到溥仪的亲属。
原来韩国志士,目标虽都在复国;但一涉政治,必有派系,金九是一派,李承晚又是一派,这两派是比较大的,此外还有许多小派系。文四就是其中之一;与李承晚这一派虽不甚有直接关系,而与金九这一派,难免格格不入,所以想在上海建立据点,不能期望金九这一派有所协力。
“雄白兄,”敖占春说明了事实;接着又表示他跟刘子川的见解:“文四这一派虽小,但论到反日的作用,却处在很有利,也很尖锐的位置;因为第一、这里他们的人很多;第二、离韩国近,过一条鸭绿红就到了;第三、在韩国,山东的移民很多,有好些是由这里下关东,的老乡转过去的,这一层渊源很可以利用。”
“哦、哦!”金雄白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当然,任何对外的奋斗,首先要求内部的团结;当年吴铁老调和韩国临时政府内部的派系,煞费苦心,所以文四这一派,能在上海建立据点,一定不会跟金九这一派系对立。可是,联络团结的先决条件是,让对方重视你的力量;否则,没有工夫来理你。这就是要在上海建立据点的第一个理由。”
于是他说:“两位如此厚爱,托以腹心;我不敢不吐肺腹之言。我极愿意一尽棉薄,刚才说过,财力上的支援,我可以无条件做一笔信用贷款,数目大致是200两到300两黄金左右;照上海人计算黄金的方式,就是20根到30根条子。至于心照不宣的掩护,只要力所能及,也决不成问题;除此以外,各种小小困难,都可以商量。但是,建立一个据点,要设电台,这件事我现在不敢答应;因为责任太重,到我担不气,出了毛病,误己误人,错尽错绝。”
刘子川与敖占春,相顾动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失望与感激同时呈现;其中也还夹杂着力图挽回的神气,使金雄白觉得还有作进一步说明的必要。
“大家都知道,沦陷区最有办法的人是周佛海;可是他在日本人那里,也有很多办不通的地方。来自重庆的地下工作者,被掩护,以及被捕而经周佛海营救出险的人很多。可是,两位要知道,在基本上,日本军阀急于拔出陷入中国战场的那支泥脚,为了求和,在某些方面示好,是一种手段;否则,他们亦不会卖周佛海的帐。”
敖占春大为惊异,对他所说的事实与见解,有闻所未闻之感;刘子川的表情却很深沉,显然的,他正在内心中评估金雄白这番话的言外之意。
在金雄白,却并没有自己想说的话,有所保留,”即令没有关系,作为一个中国人来说,反日是可以为日本军阀所理解的;甚至于所尊敬的。但为了韩国,情形就不一样了,事不干己,如非为反日而反日,不会来管这种闲事。因此,周佛海亦没有办法,来保障文四先生的据点的安全。就因为周佛海如果为反日而反日,失去了立场,变成日本真正的敌人,说话哪里会有力量?”
“那么!”敖占春问道:“周佛海真正的立场是什么?”
“中日和平;全面和平。”金雄白答说:“既然如此,不视重庆地下工作者为自己人,是很合逻辑的事。”
敖占春与刘子川终于都明白了,周佛海之掩护重庆地下工作者,并不表示他反日;相反地,就某种意义而言,可以视之为协助日本求取停战及谈和的一种手段,因而可为日本军阀所容忍。
“再有一层道理,亦不妨说一说。关于被捕的重庆地下工作者如何处置,日本派遣军司令部在职权范围内,可以自行决定;如果是满洲国反日分子,会移送关东军司令部;韩国反日分子,会移送日本的朝鲜总督。日本驻华派遣军司令部根本无权释放,就算想帮周佛海的忙,事实上亦有困难。”
一听”朝鲜总督”4字,刘子川不由得就想气外号”朝鲜之虎”的朝鲜总督小矶国昭的狰狞面目;随即转脸看着敖占春,示以征询的眼色。
“我看,”敖占春说:“先让文四派一个人去考察考察情况再说。”
“也只好如此。”
两人取得了协议,敖占春便问金雄白:“如果派一个人去,不作什么活动,只是看看情形,不知道你能不能给予各种方便。”
“没有问题。”金雄白为了强调诚意,用坚定的语气答说:“我负完全责任。”
“谢谢、谢谢!”刘子川举杯相敬。
金雄白干了酒,又斟酒回敬;然后问道:“不知道派的是怎么样一个人?”
“现在还无法奉告。”
“我想,”敖占春说:“原则上总要让雄白兄便于照料才好。”
“这话,”刘子川问道:“怎么说?”
“我举个例,譬如让驹井去,雄白兄就很难照料。这样一个人,雄白兄怎么安排她?她去看雄白兄,一定也会引人注目。”
“嗯、嗯!”刘子川充分领会了,”既然如此,不妨请教请教雄白兄的意见,看是派怎样一个人比较方便。”
“我没有意见。不过,”金雄白笑道:“如果是女人,不管老少,总比较麻烦。”
刘子川笑了,”麻烦的一部分,来自嫂夫人?是不是?”他问。
“不!”金雄白很轻松地回答,”内人对我很了解了。”
“那么,”刘子川的神态一变,正色说道:“做这些工作,年轻貌美的女人,总比较占便宜。雄白兄的意思如何?”
“我没有意见。你们,尤其是敖占春,对上海的情况,并不陌生,一定知道,怎么样的人,在我最便于照料。”
“派一位新闻、文化方面的人,雄白兄看呢?”
“那当然最方便。”金雄白不愿在此刻就作具体决定;因而把话宕了开去,”你们慢慢考虑好了再告诉我;我毫无意见。”
这是暗示应该结束此一话题,刘子川与敖占春相顾会意;便又谈到风月上去了。
“昨晚上很得意吧?”刘子川问。
“是的。”金雄白有了两三分酒意,回想宵来光景;酒意便变得有五六分了,兴奋地说:“可以说是奇遇!风尘女子我也结识得不少,像她这种气质的,纵非仅有,也是罕见。”
“不错!逢场作戏,能遇到荣子这样的,应该可以满意了。不过——。”
刘子川没有再说下去,看一看敖占春,向金雄白微笑着;神情诡秘,莫测高深。
“就怕玫瑰多刺。”敖占春半真半假地说:“雄白兄,你可稍为留点心。”
他们的话跟态度,都使得金雄白心里不大舒服;也不大安心,率直问道:“玫瑰多刺,是在梗子上看得到的;我不知道她的刺是什么?两位老兄应该告诉我,让我好作防备。”
“她的家庭背景很复杂,难免为人利用。”刘子川说:“你只纯粹当她风尘女子,开开玩笑;别谈什么有关系的话。”
“你是说,她受日本特务利用?”
“不光是日本特务。”刘子川答说:“我刚才不是说,她的家庭背景很复杂。”
“我知道,不是说了吗,她是四转子。”
“这就可想而知了!除了日本特务,还有别国的人利用她。”
“那么,恕我直言,子川兄,你利用过她没有呢?”
“没有。”
“为什么?”
“我不能不存戒心。”
“戒心当然是需要的;但似乎还应该虚心。”金雄白自觉这话带些教训的意味,不太礼貌,便举杯笑道:“我是瞎说的。来、来,干一杯!”
刘子川干了,替金雄白斟满,自己也倒上了酒,举杯回敬。
“雄白兄,”刘子川的神情很严肃,也很诚恳,”你说我们应该虚心,必有所见。请不吝赐教,如何?”
“言重,言重!”金雄白想了一下说:“你别忘了,她的国际背景,四分之一是中国。”
一听这话,敖占春将身子靠拢来细听;刘子川便问:“你的意思,她能为中国所用?”
“我的看法是如此。”
于是,金雄白将荣子所说的话,所表现的神态,为刘、敖两人细说一遍;虽然他并未夸张,但他对荣子的感情,是无法掩饰的,因而使得他的叙述的真实性,不免令人怀疑。
等他讲完,敖占春说:“雄白兄,我很佩服你,居然具有此慧眼,能识英雄于风尘之中。”
“我是惭愧。”刘子川接口,”我在这里多少年,不及雄白兄一夜的成就。”
这些话听来似乎有刺;金雄白气初有些气恼,但随即心平气和了,因为他理解到,像这样的情形,怀疑是合理的态度。
“子川兄,”他说:“如果荣子的态度无他,我们是不是应该援以一臂?”
“当然。”
“那么,怎么能证明她不是在耍手段,而是出于真心呢?”
听他这样发问,刘子川和敖占春不自觉地都表现了嘉许的神色;但对他的问题,却一时无法作答。
“你是不是觉得应该试验她一下。”敖占春问说。
“对!”金雄白答道:“最好能在本人不知道的情况之下,试验试验她。”
“子川兄,你看呢?”
“只有一个办法。不过,我需布置一下。”刘子川说:“不知道今天有没有机会试?”
“你请说。”
刘子川点点头,拍了两下手,等驹井入内;他用韩语跟她交谈,两人商量了好一会工夫,驹井方始退出。
“今天可以试她一试。回头她到了旅馆,你跟她说,有一个机会,可以让她立刻坐外国的货船,先到欧洲,再转上海。马上就得走,看她的反应如何?”
金雄白想了一下问说:“是不是连回家……。”
“当然不能回家。”刘子川截断他的话说。
“如果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呢?”
“你说,不必回家了。她有什么话,可以留下来,我会替她转;至于她的家族,当然也由我来照应。”
“嗯、嗯!”金雄白领悟了,”这是试她的决心。”
“不止如此!试验她是不是跟哪方面有无法割断的关系。”
“我懂了。”金雄白又问:“如果她说要打电话呢?”
“那还用说,自然要想法子阻拦。”
谈到只待金雄白一言而决时,他却煞费踌躇了!说得正确些,还不是左右为难,委决不下,而是根本不想这样去试荣子。
“实在是件煞风景的事!”他苦笑着说。
看他有打退堂鼓的模样了。刘子川一笑说道:“算了,算了。原是说说笑话的。”
怎么会说笑话?明明他跟驹井大费斟酌的,都安排好了。如果自己真是就此作罢,他跟敖占春对他的看法,一定会生觉轻视,如此大事,出以轻率不负责的态度,还能交得到一个有用的朋友吗?
意会到此,他觉得应该把话说明白,”何以谓之煞风景呢?”他自问自答:“试验出来不是这么回事,把她在我心目中的美好印象,粉碎无余,情所难堪。不过,这究竟还是一时感情上的事,倘或试验出来,果然如此,这个风景就煞得太大了。”
“喔,”刘子川问说:“雄白兄,请你说明一点儿;说实话,我觉得你的话很费解。”
“你想,倘或是真的,她就此上了船,远去欧洲,再转上海,这一去跟她的母亲是生离,也跟死别相去无几,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金雄白息了口气又说:“在她,既已以身许国,移孝作忠,自应硬得下这个心来;但谁无父母,我们替她们母女设想,今天下午荣子高高兴兴出门,那知一去就不回头了!一个人得病而死,病中还可以交代交代后事,如今一句话没有,说不见人,就不见人,简直跟横死一样。不说局中人情何以堪;就是我们局外人,亦会恻然黯然,耿耿于怀。”
说到一半,刘子川已经动容;敖占春更是不断深深点头,等说完,接口答道:“雄白兄真是性情中人。不过,这也注定了你决不能干这一行。这样吧,我相信雄白兄的眼光是不会错的;关于荣子的事,于公于私,都要争取她,不妨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刘子川连声附和,”好在只要试试她的本心,我想总有办法好想。”
“我认为,子川兄,你不妨跟她作一次深谈。”
“是的。我看情形。”
他不肯作愿意”深谈”的承诺,证明他跟敖占春的看法是有距离的;仍旧不太相信荣子。这使得金雄白的心又热了,急于想找一个能够证明荣子爱国的方法出来。
“我倒有个办法,”敖占春说:“你不妨跟她说,愿意把她送到上海;她的家属,由子川兄替她照料;不过日本人方面所发的通行证,要她自己想办法。看她怎么说?”
金雄白同意这个办法,算是获得了结论。饭罢仍回旅馆,首先去看黄敬斋向他表示歉意;然后就在阳台上喝咖啡闲谈,等荣子来了,再作出游之计。
“令友来过了?”金雄白问。
“来过了。”黄敬斋说:“他是我们廉大使的秘书;在这里才一年,听了康德皇帝的许多笑话。”
所谓”廉大使”,是汪政府派在”满洲国”的大使”,名叫廉隅。溥仪视之为”自己人”,常常召见;但每次都有”御用挂”吉冈安直陪着,所以不能说什么私话;有一天召见时,吉冈安直有事离开了片刻,溥仪总算找到机会说了一句私话。
“你们知道那句私话是什么?谁要猜到了,我请客。”
“既然如此,就不必猜了。”刘子川说:“请你自己说吧!”
“他跟廉隅说:日本的纸烟坏透了,简直不能抽。廉大使,你能不能替我弄一箱大炮台来?”
“果然是怎么样都猜不到的一句私话!”刘子川问:“后来呢?”
“自然照办不误。南京用外交邮袋送来一箱大炮台;作为政府的礼物,日本人也不好说什么?”
“这,我可就不大明白了。”金雄白问敖占春,”何以不请你们驻南京的大使代办?”
“不行!”敖占春答说:“从南京寄来的东西,一样也要检查;违禁岂不管寄给谁,都得没收。宫里要的外国货,只有一样例外,那就是药。”
“日本药不是也很好吗?”金雄白问。
“他不大相信日本药。”敖占春答说:“由于庄士敦的关系,溥仪是很西洋化的;对英国货更有好感。”
“日本人倒不提抗议,为什么相信西洋药,不相信日本药?”
“这有个道理,成药不能乱服,不然无病反而致病;日本人故意这样纵容他,自是居心叵测。”
“你的意思是,巴不得他自己乱服成药,弄出致命的病来?”
“对了,让他慢性自杀。”刘子川证实了敖占春的话,”他最怕死;疑心病最重,所以左右有医药常识的人,明知不妥当,也不敢劝他;也不能说哪一种药不好。有一次,他嫡亲的一个小侄子,无意中说错了一句话,挨了他一顿好打——。”
原来溥仪有痔疮,须用坐药;他的一个小侄子从未见过,觉得很稀奇;无意中说了一句:“倒很像一颗子弹。”这下触犯了溥仪的忌讳;他的忌讳是由疑心病而来的,认为这种说法就是在咒他”吃子弹”。于是授意其他晚辈,给了这个小侄子一顿板子。
溥仪的侄子很多,除他的胞弟溥杰、溥任的儿子,以及他的胞叔载洵、载涛的孙子,以及道光一系长房曾孙贝子溥伦的儿子毓崇;小恭王溥伟的儿子毓嶦,亦都在长春。
“他那些侄子,实在都不愿意跟他;身为王子没有荣华富贵可享,受罪倒有份。”刘子川说:“他那些侄子,大概都在20岁左右,可是一个个都在修道,每天要入定;结了婚不准回家;还有的在床头挂一张白骨图,一天到晚,捏诀念咒,活见鬼!”
“这真是闻所未闻了!”金雄白诧异,”又何致于如此?”
“那都是因为康德皇帝内心空虚,又怕死,每天问卜算卦,看那些怪力乱神的书入了迷,所以教他的侄子也跟着他修道。他自己每天都要打坐,那时不准有一点声音。可是人听话,禽兽可不懂人言;有一支大白鹤,高气兴来就要叫一下子。鹤唳空庭,那声音之高而且锐,可想而知;每每把这位皇上吓得跳了气来;于是他传旨:如果鹤叫一声,管鹤的听差就得罚一毛钱。果然,鹤就不叫了。”
“怎么呢?”黄敬斋兴味盎然地问:“莫非这支鹤倒像年羹尧的部下,可以不奉圣旨,就只听管它的人的话?”
“非也!”刘子川说:“那个听差钱罚得多了,仔细研究,悟出来一个道理。鹤唳之前,先要伸脖子;等它一伸脖子,抢先给它一巴掌,鹤护疼一缩脖子,自然就不叫了。”
“妙!不过那时候要一眼不眨地盯着鹤看,也是件苦事。”
“在他身边侍候的人,无一不苦。最可怜是一些类似小太监的童仆。”说到这里,刘子川面色显得很凝重,”你们知道那些童仆是什么人?”
是反日志士的遗孤。日本人知道中国的伦理观念,父仇不共戴天;所以用个慈善团体的名,将那些孤儿集中气来,改了姓名,施以奴化教育。溥仪知道了这件事,便要了十几个到宫里,当小太监使唤。
听说是去”伺候皇上”,那些孤儿都抱着很大的希望,以为生活一定会比慈善会中来得好;没有被选中的,无不艳羡不止。哪知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到了宫里,吃的是最坏的高粱米,穿的是破烂衣服,每天十几小时的勤务以外,晚上还要坐更守夜;动辄得咎,挨打挨骂是常事。即令没有过错,溥仪和他的亲族,如果心里不高兴,随时可以拿这些童仆出气;有一间专为这些苦命孩子所设的”禁闭室”,是间黑屋子。在这样重重折磨之下,十七八岁的青年,看上去犹如十二三岁的孩子。
有个童仆叫孙博元,受不住这种苦楚,几次想找机会逃走。第一次被抓了回来,毒打了一顿;可是他还是想逃。宫里是装了暖气的,他以为通暖气管的地道,可以通到外面广大的天地,那知道钻了进去,就像进了迷魂阵,转来转去,转了两天两夜,也没有找到缺口。
可想而知的,孙博元在里面又饥又渴;饥犹可忍,渴则难当,悄悄儿钻出来想找水喝,那知地道口狭,一出头就被管理员发现了。
溥仪接到报告,随即”传旨”:“让他先吃点东西,再管教他。”事实上是早就被”管教”过了,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溥仪这时已很相信轮回嫁祸之说;深怕孙博元一死,化成厉鬼来向他讨命,急忙派”御医”急救,到底没有将一条小命保住。
这一来,溥仪大气恐慌;亲自在宫内所设的佛室中,磕头念经,超度孙博元往生极乐。同时又下了一道命令,凡是平时打过孙博元的仆徒,在半年以内,每天要打自己的手心,作为忏悔的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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