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主角之一,战前的名记者金雄白,呼风唤雨,办报办银行的戏剧性过程。
汪记政府开张尚未满月,日本的特使阿部信行大将,飞到了南京。在机场迎接的”新贵”,对他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而且,很多人有意外之感——中国人所熟悉的日本军阀,不过本庄繁、土肥原贤二、松井石根等等,照片曾见于中国报纸的少数人,不是一脸奸许,就是满面横肉;而阿部信行,生得慈眉善目,矮而微胖的个子,白皙的皮肤,还带一副金丝眼镜,完全是儒将的味道。
当天晚上,汪精卫设宴欢迎阿部,席间讲话,彼此都表示希望”全面和平”能够实现。周佛海曾向阿部探问,日本方面准备提出的条件;阿部含含糊糊地,答语不着边际,只隐约指出,”日支新关系调整要纲”具有很大的约束力。
这份”要纲”就是高宗武带出去的密件;自从公开以后,由重庆到香港,由香港到海外侨区,普遍展开抨击。周佛海心里明白,照这样的原则去谈判”基本条约”,永远不能得到国民政府的谅解,更谈不到基层”全面和平”。
到得”尽欢而散”,汪精卫在颐和路23号,战前本属于褚民谊住宅的”官邸”,召集亲信会议,商量谈判的立场、态度与技巧。大部分的意见,认为立场应该保持弹性;态度不亢不卑。可是能保持的弹性有多大,态度上如何是亢,如何是卑?却无从讨论;因为不知道阿部手中的”底牌”。”一定要把它探问出来。”汪精卫作了一个决定:“佛海,这件事让你去办。我希望3天之内有结果。”
周佛海想了一下答说:“3天之内,是否能有结果,还不敢说。我想双管齐下,需要比较充裕的时间。”
“那末,你说,要多少日子?”
“一个星期到10天。”
“好!就算10天好了。”汪精卫对周隆庠说:“在这10天之中,关于开议的问题,不可向对方作任何承诺。”
这意味着如果条件太苛刻,根本就不可能开议;阿部信行的任务,未曾开始,便已失败。这对日本政府、军部及阿部个人的面子,都是极大的打击;将会出现非常严重的局面。周隆庠不由得忧心忡忡了。
等辞出”官邸”,对日外交实际负责人的二周私下商量,别样都好办,唯有阿部携来的”底牌”,必须尽一个星期之内弄到手,是当务之急。周佛海在日本陆军省有条路;他之要求由3天展限为一周,就是打算着派人到日本去一趟,往还需时的缘故。但这条路能不走最好不走,因为走通了亦有后患,陆军省可能会清查内部,追究泄密的责任问题,闹开了不好看;如果走不通事机败露,麻烦更多。
“有这条路应该养在那里,不宜轻于动用。目前,我看还是透过公开的途径,向日本方面表明态度为妙。”周隆庠又说:“如果能够保证,不论对方开什么条件,我们一定跟他谈判;我想,影佐会替我们去想法子,把那张底牌弄了来。”
“这,我可以保证。汪先生的态度,归我负责。”
有他这句话,周隆庠心放了一半;第二天便去找影佐祯昭,要他”亮牌”,他说:牌反正是要打出来的;迟打不如早打,有什么问题,私下先可以研究。如果一定要到会议桌上才亮牌,万一不能接受,搞成僵局,岂非自己为难?
影佐让他说动了:很快地取来一通文件,名为《日本要求之根本条件》,一共5条:
一、中国承认”满洲国。”
二、中国必须放弃抗日政策,树立中日善邻友好关系:为适应世界新情势起见,须与日本共同负担东亚之防卫。
三、在认为于东亚共同防卫上之必要期间内,中国承认日本可在下列地区驻兵:一在蒙疆及华北三省驻兵;二在海南岛及华南沿海特定地点,驻留舰船部队。
四、中国承认日本在前项地域内,开发并利用国防上之必要资源。
五、中国承认日本在长江下游三角地带,得在一定期间实行保障驻兵。
“何谓保障驻兵?”周隆庠问。
“这是为了保障长江下游三角地带的治安。”影佐祯昭答说:“换言之,此一地带的治安,如果中国政府有足够的力量维持,皇军自可不必进驻。”
周隆庠点点头,停了一下说:“照这个条件,恐怕谈不拢。”
“不会!”影佐祯昭答道:“并没有超出《日支新关系调整纲要》的范围之外。”
“好吧,等我们先作个研究,再决定开议的日期。”
“请仔细研究。”影佐祯昭说:“阿部特使,已经把夏天的衣服都带来了。”
这表示日本方面已经有充分的心理准备,知道这一谈判,讨价还价,有得磋磨;至少,阿部并不期望在一两个月内就会有结果。
“中国人说从长计议,这是两国百年的大计,自然需要慎重。”周隆庠用了句外交词令:“我很高兴贵方有此认识。”
“但是,特使是决不可能空手而回的。”
影佐明白地表示了日本的态度,不管交涉的期间多长,没有结果,决不罢手。
“这是亡国的条件!城下之盟亦不致如此苛刻。”周佛海面色凝重地说:“先不能拿给汪先生看。”
“汪先生催问呢?”
周佛海想了一下说:“你跟春圃去研究,不妨先拿给老太婆看;让她在枕头边先做点疏通的工作。这场交涉,后果如何,颇难逆料;我们先争,争到对方无可让步,再请汪先生出面来谈。”
“嗯,嗯。”周隆庠深深点头。
“这是一个交涉的原则;技术问题请你去设计,我可不管了。”周佛海苦笑着说:“你知道的,这两天我公私交困,焦头烂额,马上要赶到上海去;这方面只好请你疲劳。”
“我知道。部长请放心去好了。”
于是周佛海当天就到了上海,一下车便找潘三省。原来周佛海藏娇金屋,杨淑慧早得风声;周佛海由于司机所透露的消息,亦有警觉,心想迁地为良。但平时阳历年后阴历年;阴历年后紧锣密鼓,预备组府,将这件事就搁了下来,直到一个月前,才托潘三省另外觅屋。那知就在已觅得新星,大媛正在收拾箱笼,预备迁移时,杨淑慧已获得确实情报,找李士群的老婆叶吉卿帮忙,弄了一班”白相人嫂嫂”打上门去;将大媛辛苦经营的香闺,砸得稀烂。阿翠一看不是路,溜出来打电话向潘三省告急;潘三省口中说:“就来,就来!”心里打定主意,让杨淑慧出足了气再说;事实上他亦决不敢出面去捋”虎”须。
“部长,”潘三省说:“请你原谅我!连你部长都惹不起周太太;我又怎么敢?不过,善后工作,我料理好了;现在我陪部长去看令宠。”
说罢,潘三省陪着周佛海上了他的”保险汽车”——特制的开特勒克,3排座位6扇门,前后防弹玻璃。周佛海与潘三省在6名”罗宋保镖”夹护之下,由南京路出外滩,过北四川路桥到虹口;只有在这个区域,大媛才可以不愁杨淑慧再度打上门来。
大媛的新居,也是一幢精致的小洋房;随从依旧,排场不减,可是大媛的神情却改过了,萧索憔悴,一见了周佛海,两行眼泪就挂了下来。
“大媛小姐,”潘三省说:“你跟部长到楼上去谈谈。”
楼上的卧室,却空落落地没有什么陈设;大媛喜欢收集香水,本来一进她的房,首先触入眼帘的,就是大梳妆台上五光十色的百十个玻璃瓶,此时只剩得十分之一都不到了。
“你不要难过。”周佛海握着她的手说:“这里很安全,不会再有麻烦;你别怕!”
“我哪里能不怕?到现在还常常做恶梦——。”
大媛且哭且诉,将杨淑慧带来的那些”白相人嫂嫂”如何用下流话丑诋;如何拉破她的内衣,有意凌辱的情形,拉拉杂杂地说不尽言。周佛海除了皱眉以外,唯有好言慰抚;并没有一句责备妻子的话。
这一下,太伤了大媛的心。本来她已经想下堂求去;潘三省劝她,最好等见了周佛海再说。大媛心思倒也活动了,只要周佛海能说句公道话,另外对她的安全确有保障,委屈也就算了。不道他是这样的态度,旧怨加上新恨,心里的气一下子涌了上来,决定分手。
“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我不明不白跟了你,永远不会出头。”大媛打开房门,冲下楼梯,一面连声大喊:“潘先生、潘先生!”
“怎么样?”潘三省迎上来问:“大媛小姐,有话好说。”
“我话都说尽了,他怕他的雌老虎老婆怕死了。我再跟他在一起,人家要了我的命,他也不会替我伸冤。”
潘三省一听这话,心里明白,这头露水姻缘,不如拆散为妙。周佛海少了好些麻烦,自己在杨淑慧面前也可以表功一番。
主意打定,便向大媛低声说道:“周部长跟周太太是患难夫妻;周太太再狠,周部长也要让她的,你犯不着夹在里面吃亏。你有啥条件,我替你去说。”
大平原已打消分手的念头,所以也不曾考虑过分手的条件;遽然之下,不知所答。潘三省掌握机会,不等她再开口先争取主动。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吃亏,你先这里坐一下,我替你去谈。”
说着,抛开大媛,上楼而去;只见周佛海坐在大媛梳妆台前,对着大镜子在发楞。
等他在开着的房门敲了两下,周佛海才转过脸来说:“你看,她发这么大的脾气。”
“她发脾气不要紧,就怕周太太发脾气。”潘三省问:“部长,你是怎么个意思?跟我说一句,我替你办。”
“我,”周佛海摇摇头,”总觉得于心不忍。”
这意思就很明白了,并非舍不得大媛,只是觉得就此抛弃,良心有亏。在潘三省看,可以拿金条美钞来弥补,不足为虑。
“部长,依我说,倒不如趁她年轻,早早放她一条生路,良心上反而过得去。”潘三省放低了声音说:“部长在公事上,已经够伤脑筋了;再为这种事占了工夫,太划不来。再说,是大媛自己松的口,求之不得;多送她点钱就是了。”
周佛海叹口气说:“也只好如此了。送她多少钱,请你替我作主;过后我再跟你算。”
“小事,小事。”潘三省说:“部长来过了,意思已经到了,请吧。”
“嗯,嗯。”周佛海踌躇着,临别还想跟大媛说几句话。
“算了,算了!”潘三省看出他的意思,随即催促着说:“提得起,放得下。我替部长再找好的。”
等周佛海黯然魂消而去,潘三省便跟大媛谈条件,结果是10根条子”叫开”。那时黄金市价,每两法币800元,10根条子折算法币,恰好比梅思平的杨小姐的”40000”,加了一倍。
办完了这件事,潘三省自然要去报功;当周佛海很客气地道谢时,他想到有件事,应该可以说了,”部长,”他说:“有个朋友,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想请部长帮我调停、调停。”
“谁?谁跟你闹得不愉快?”
“雄白!”潘三省说:“他常常在《中报》上骂我,部长总知道的吧?”
“不不!我一点都不知道。”周佛海有些困惑,”《中报》我也是每天必看的,没有看到骂你的文章啊?”
“骂大世界,不就是骂我?”
“啊,原来大世界是你办的?”
原来汪政府成立的同一天,南京夫子庙出现了一家游戏场,就是潘三省投资的”大世界”;其中烟赌嫖一应俱全。办报要想站得住,自然要向这些地方”开火”;所以《中报》在它开张的第二天,也就是《中报》创刊的第二天,社会新闻版就刊出了一篇《大世界》的特写,痛加抨击。潘三省惹不起金雄白,便只有向周佛海告状了。
“好吧,”周佛海慨然应诺,”我来跟他说。”
回到南京,一通电话将金雄白邀了来,周佛海开门见山地表示不满。
“你知道我跟三省很熟;你也明知道大世界是他办的,何苦在《中报》上写得如此不堪,让我为难?”
“我倒不觉得你会为难。”金雄白答说:“这篇稿子,还是我特为要采访部写的。”
一听这话,周佛海眼都直了,”那是为什么?”他说:“你不是故意的吗?”
“是的,我是故意的。潘三省一直拿你们在招摇;开出口来公博如何如何,佛海如何如何?人人知道他是你们的皮条客人;我是为了你们好,特意登这么一篇稿子,等于间接替你们辟谣。”
振振有词的一番话,想想还驳他不倒;而且,事实上也确有他所说的辟谣的作有。周佛海也就只好皱皱眉不作声了。
可是,一直处心积虑在想抓权的罗君强,却以为有机可乘,除了不断在周佛海面前挑拨是非以外,暗中还有布置;等到有一天金雄白回上海,他亲自打电话到编辑部及经理部,召集职位较高的工作人员开会,地点就在他家里。
十来个人一起坐了部大巴士来,进入客厅坐定;罗君强便高声喊道:“丁副官。”
“有!”丁副官一面在门外应声,一面走了进来。
“你注意!”罗君强手指着客人说:“在谈话没有终了以前,任何人不得离开。”
真是语惊四座!十来个人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面面相觑,心跳加快,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乱子?会面临这样严重的局面。
“今天,”罗君强咳嗽一声,用浓重的湖南口音,大声说道:“召集大家谈话,目的是要共同揭发金雄白在《中报》种种舞弊的情形。我手里已经有了相当的证据;希望大家能够提供更加详细的资料。”
此言一出,无不惊愕莫名。虽说他这个社长与副社长金雄白面和心不和,已是同事间尽人皆知的事,但他们毕竟是义结金兰的异姓手足;而且一直在周佛海手下密切共事,不想他居然对金雄白会出此”清算”的手段,人心真太不可测,也太可怕了。
“你们不必顾虑!只要肯坦白,不但既往不咎,而且还可以调升其他优厚的职位;倘或不肯坦白,罪有攸归,我只好以社长的身分,送法院究办了。”
“社长,”会计科长站起来问道:“你要我们坦白什么?”
“谁跟金雄白有勾结,坦白出来!”
“那没有!”会计科长坐了下来,再无别话。
“你没有,别人有吧?”罗君强指名向工务科长问道:“你说,买材料的回扣,是怎么分的?”
“请社长问会计科好了。”
“怎么?”罗君强大为起劲,”会计科也有份?”
“社长,社长!”会计科长急忙声辩,”不是说我们大家分回扣;回扣是有的,金副社长关照归公入帐,每一笔都可以查考的!”
这话等于在罗君强脸上掴了一掌,有些要老羞成怒的模样了;有个编辑,不识眉高眼底,站起来,说道:“金副社长自己办了银行,各机关没有利息的存款多得很,要揩油不必揩到《中报》来——。”
“你说什么!”罗君强大吼一声,”他办银行占用《中报》的地方,假公济私,就是揩油。”
“南京兴业银行租用《中报》的房子,是出房租的。”
“出房租就不是揩油吗?”
罗君强由此强词夺理,大发雷霆,将那个编辑惹火了,起身便走。丁副官拦在房门口,低声软语央求:“你算体谅我;暂且委屈,仍旧请坐。”
那编辑心软了,气鼓鼓地走了回去,支颐而坐,眼却望着别处。罗君强也无可奈何,只好装作不见。
就这样僵持到了晚上9点钟,一个副总编辑起身问道:“请问社长,明天还出不出报?”
“当然要出!为什么不出?”
“要出报,就要去编报了。而且从下午5点到现在,夜饭还没有落肚。”
罗君强紧闭着嘴不响,好一会,突然一拍桌子:“散会!”人随声起,首先走了出去。
“简直天下少有的莫名片妙的会!”有人咕噜着,吐出湖南人骂人的一个字:“朽!”
等金雄白一回到上海,自然有人会将经过情形向他报告。新闻记者出身,什么怪事都见过;但像罗君强这样既不是明枪,又不算暗箭,肆无忌惮,不计后果的攻击,想想有点不可思议,也真有点寒心了。
“罗君强说过,中国人只要3个在一起,就会分成两派;其实,他只要跟另一个人在一起,就会对立。”金雄白叹口气,
“做事容易做人难。”
已经破了脸,是非只有越来越多。金雄白完全是为了周佛海的交情,并无意与罗君强争权夺利,所以心里觉得仆人可恶;但却决定找个借口,退出《中报》,专心去经营他的南京兴业银行。
这天他刚刚从银行新址的工地回《中报》,周佛海打了个电话来,约他见面谈谈;那知道谈的又是报纸。
“《文汇报》的情形,你是知道的。”
金雄白当然知道。这家报纸停刊以后,厂房机器连招牌,是由丁默更买了下来的,先后委任了两个人筹备,相继死在来自重庆的地下工作人员的枪下;这两个都是名作家,一个刘呐鸥、一个叫穆时英。
“现在默更找不到人筹备,愿意把这张报无条件送给我。你跟君强无法再合作,不如各主一报。你到上海去筹备怎么样?”
“我正想跳出是非圈——”
“我不勉强你。”周佛海抢着说:“到上海办报,要冒生命危险;刘呐鸥、穆时英的前车不远。我此刻只不过征求你的意见,并不需要你马上答复我。”
这是激将法,金雄白当然明白;不过他的性格最好逞强,所以考虑都不考虑,立即答说:“我马上可以答复你,我去!”“好极、好极!”周佛海得意地笑了,”现在该你跟我谈了。”
“先从报名谈起吧。”
“我想报名就可以显示内容,就叫和平日报,如何?”
“不好。”金雄白率直答说:“和平是一时的,而且在租界里办报,政治味道也不宜太浓。”
“这倒也是实情。不用和平日报,叫什报呢?”
“删掉两个字,叫平报。”
“平报、平报!”周佛海念了两遍,点点头说:“要得。”
“其次是人事。”金雄白说:“当然你是董事长。”
“那无所谓,把思平他们的名字,开三五个上去,董事会就有了,反正社长一定是你。”周佛海又说:“不过,经费很困难,开办费有限,经常费更不会多。一切靠你精打细算,量入为出。”
金雄白心想,经费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人;所以一回到《中报》,立刻召开社务会议,想调几个人去做帮手。
等他说明经过,提出要求;一桌的人,没有谁来答一句话。金雄白的心凉了;经过难堪而漫长的5分钟,他只好跟罗君强一样,说一声:“散会。”
已经答应了,不能翻悔;金雄白只有单枪骑马,到了上海。报馆都在公共租界的福州路,这里一是最古老的闹区,但房屋却不像南京路——大马路那样,尽是最新的建筑;《文汇报》在四马路石路口,与吴宫饭店望衡对宇,是一座单开间3层楼的旧式市房。3楼编辑部,2楼排字房,楼下机期间;所谓机器是一部对开的卷筒平版机。
金雄白吓一大跳,”这种老爷机器,怎么能印报。”他说:“吃了20年的报馆饭,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机器。”
“机器虽然老旧,也有它的好处。”丁默更留下来的,那个姓卜的会计兼庶务,阴恻恻地说:“省得浇版了。”
金雄白报以苦笑,”去看看字架子。”
他说:“看不看都一样。”
真的看不看都一样,字架子上连5号字都不全;各体标题字,”花边”,全付阙如,”铜模、铸字机呢?”他问:“这总该有吧?”
“有的。”老卜拍拍肚子:“在这里。”
“怎么说?”
“丁部长关照我跟朱小姐留守;薪水没有,吃饭自己想办法。我们只好先吃白报纸,后吃铅条;上个月吃的铜模;前天把铸字机也吃掉了。金先生,”老卜指着悬在半空中的阁楼说:“我把帐目移交清楚;遣散费请你斟酌办。”
金雄白楞了一下,急忙说道:“不,不!请老兄帮忙,我还要多多借重;决不会再让老兄吃铅字、铜模。”
“我也不想吃;吃下去不好消化。”
“走!”金雄白一把将他拉住,”我请你吃容易消化的东西。”
“谢谢!应该我替金先生接风;不过只好请金先生吃顿么六夜饭。”
“没有你请的道理,我来请。走!”
下楼坐上76号派来的汽车,一直到国际饭店;在14楼新辟的”云楼”,请老卜吃”色白大菜”。这是上海最”贵族化”的消费场合,老卜不免受宠若惊;将铜模、铸字机押在什么地方,告诉了金雄白,只要花新品五分之一的价钱,就可以把东西赎回来。
“金先生,”老卜咀嚼着白酒煨羊排,关心地问:“你这张《平报》,预备怎么样做法?”
“你看呢?”金雄白答说:“我正要向你老兄请教。”
“办报我不懂。不过发行方面,我提醒金先生,恐怕有问题。”
“怎么呢?”
“报贩恐怕不肯发。”老卜轻轻说一句:“立场问题。”
金雄白是早就考虑过了的,当下表示虚心接受指教。为了表示请他吃这顿饭,完全是出于友谊,并无所求,所以往下不谈正事,只谈风月,尽欢而散。
坐上76号的汽车,回到76号;金雄白家住在法租界吕班路万宜坊,但从参加了汪政府,就很少回家,甚至到了上海,连电话都不打回去。这天因为有好些心事要跟李士群谈,根本就没有想到过家。
“怎么,”李士群问道:“听说你一张报办得不过瘾,还要办一张?”
金雄白报以苦笑,”你也吃我的豆腐。”他说:“我倒不便跟你谈正经了。”
“既然知道我吃吃豆腐,还说什么?”李士群说:“什么正经?快说!我替你办完了,你陪我摸16圈。”
“16圈不行!至多8圈。”
“好,8圈就8圈。你说吧!”
“《文汇报》那个地方,你总知道。”
“我记不起了。怎么样?”
“安全大成问题。要仰仗你了。”
“要多少人?”
“总要12个。”
“12个就是36个。”李士群说:“分3班轮流,这笔开销不轻;不过,你老兄的事,我们当然白当差。”
“言重、言重!”金雄白拱拱手说。
“还有什么事?”李士群一面问,一面已经拿起电话在邀牌搭子了。
很不巧,邀来邀去凑不齐。76号有的是人,不过李士群是不跟部下打牌的;因为牌桌上口没遮拦,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一句重要话泄漏了,就会引岂不测的后果。他的牌搭子之难凑,原因亦即在此。
“那就谈谈吧。”他说:“你这张《平报》,预备怎么个办法?”
“不办则已,要办当然要办得与众不同。”
李士群点点头,”这话我相信。”他说:“南京三家报纸,除了日本同盟社,德国海通社;敢用路透社、美联社、哈瓦斯社的电讯的,只有你的《中报》。”
“《中报》现在不是我的了。”
“你要想把《平报》办得跟在南京的《中报》一样,恐怕是妄想。你有的条件,人家也有;人家有的条件,你没有。”
“这倒是实话,不过事在人为,也不见得妄想。我一定要创造个特色出来。”
“你说,什么特色?”
“新闻大家都差不多的,只要不漏掉就是。”金雄白说:
“我打算在副刊上动脑筋;要读者觉得花一份报费,光买我一张副刊就够本了。能这样,不愁销路打不开。”
“那,”李士群笑道:“你不是在卖屁股?”
这是民国初年流下来的说法,副刊俗称”报屁股”,所以李士群有此恶谑。金雄白又只有苦笑了。
“喔,”李士群突然问道:“听说你在找袁殊?”
“是啊,佛海托我跟他谈谈。”金雄白说:“此人行踪诡秘,好几次都联络不上。”
“我告诉你一个电话号码。”李士君提笔写好,交给金雄白,”你知道不知道,他跟谁租了小房子?”
“谁?”
“含香老五。”
“这倒真是想不到!”金雄白还有些不信,”不会吧?”
原来这含香老五,也是会乐里的一朵名花,曾由小报读者”选举”为”花国副总统”;为杜月笙所宠眷,不仅缠头如锦,而且香闺中胜流如云,着实见过大场面,何以会看中形同侏儒、猥琐粗浊的袁殊,不能不说是一件怪事。
“含香老五你总见过?”
“当然。”金雄白说:“在她那里吃过花酒打过牌,很热。”
“那你拨个电话过去看看。”
李士群不由分说,取起听筒,代为拨号;接通了,说得一声:“请等一等!”然后手捂听筒,轻声说道:“就是她。”
“喂,”金雄白问:“袁先生在不在?”
话筒中是苏州口音:“请问你是哪位?”
金雄白听出确是含香老五的口音,随即问道:“你是五小姐?我姓金。”
“金?”停了一会,传来很热烈的声浪,”啊,我想起来了;金二少!不错,我是老五呀。长远不见,金二少你好?”
“还好,还好。你呢?”
“马马虎虎。”含香老五说:“你请过来白相。我住在长滨路。”
老上海管福煦路叫长滨路,等含香老五报明地名,金雄白一面记、一面问:“老袁呢?”
“到虹口去了。等他回来我告诉他。”含香老五答说:“金二少,请你把公馆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我不在家,找不到我。”金雄白心想,袁殊不在家,不妨多谈谈,”我倒不知道老袁替你借了小房子,要请我吃杯喜酒才是。”
“我也叫没办法。”含香老五停了一下说:“金二少,几时请过来,我跟你详详细细说。”
话中似有难言之隐,金雄白自然很知趣地敷衍两句,便即收线。
“没有错吧?”李士群问:“她怎么说?”
“颇有沧海之意。”
“曾经沧海难为水?”
“话中有那么一点味道。”
“当然啰,拿杜月笙来作比,跟袁殊是太委屈。”李士群又说:“这是叫杜月笙;换了张啸林,早就翻了。”接着他模仿张啸林用杭州俚语骂人的那副模样:“入你活得皮帽儿!你扎老子的台型;老子要你好看!”
学得唯妙唯肖;金雄白想起张啸林好些鲁莽神态,不由得为之破颜一笑。
“你告诉含香老五,要小心!袁殊的手条子很辣。”李士群说:“他原配老婆,让日本宪兵队抓了去,说她是重庆分子,你知道是谁告的密?就是袁殊。”
“有这样的事?”金雄白骇然,”此人一肚子的鬼,我是知道的;倒不知道他这样子阴险!”
“所以你也要当心。”
金雄白深深点头说道:“我明天去看他;把佛海的话带到就是。以后也不会再跟他来往。”
第二天上午,先通了电话,又是含香老五所接,说袁殊尚未起身,不过欢迎他去。当下约定,1小时以后见面。
见了面,含香老五非常殷勤,但有袁殊在,不便深谈,周旋了一阵,袁殊将他引入书房,动问来意。
“佛海托我向你致意。”金雄白只简单地答这么一句。
“我也很想跟周先生开诚布公谈一谈。彼此都是为了全面和平,力量不应该抵消。政治有他,我不必再插手,文化事业方面,还有可为的余地。不知道他的意见怎么样?”
听他的口气,俨然自居于与周佛海同一层次的人物;金雄白不免齿冷,觉得不妨回敬他一两句。
于是他说:“办文化事业,只要不违背国家民族的利益,佛海是无有不赞成的。”
“当然是中国本位。不过立场也要顾到,所以应该说是新中国本位。”
金雄白无意再探询何以谓之”新中国本位”;只问”此外还有什么意见,需要我转达?”
“我想跟他当面谈一谈,或者在南京,或者在上海,都可以。请问雄白兄,你能不能费心安排?”
“这也谈不到费心,我打电话问他好了,他一定表示欢迎的。”金雄白又问:“是你一个人吗?”
“不!大概三四个人。”
“岩井当然少不了的。还有呢?”
“不一定,名单等我决定了再通知你。”袁殊问道:“我跟你怎么联络?”
金雄白先不答所问;坚持要知道去看周佛海的是什么人?故意暗示:“除足下与岩井之外,也许有佛海不愿,或不便见的人。”
袁殊想了想说:“那就是陈孚木吧。”
陈孚木虽说身分有些可疑,但似乎不如袁殊另外的两个助手翁永清、刘慕清背景更复杂;金雄白认为周佛海是可以接受的。
“我在上海居处不定,我跟你联络好了。”金雄白不肯透露要办《平报》的消息,”如真有必要,你打电话到警政部驻沪办事处好了。”
这个机关是76号的别称;袁殊点点头说:“原来你住在李士群那里。”
“是的。”金雄白答说:“那里比较安全。”
正事谈完,金雄白因为心鄙仆人,不打算再当他一个朋友,所以不稍逗留;起身告辞时,倒很想跟含香老五再见个面,那知竟失所望,也只好算了。
这天下午,他要了个南京财政部的长途电话;转达了袁殊的要求,周佛海一诺无辞,于是立刻又打电话通知袁殊。
“啊,金二少,”含香老五在电话中说:“我想你一定要留下来便饭的,特为到八仙桥小菜场去买菜,甲鱼、蚶子、青蟹,统通只好自己吃了。”
“啊,抱歉,抱歉!”金雄白说:“我请老袁说句话。”
“他出去了。”
“喔,”金雄白心想,这是个机会,”你一个人在家?”
“是的。”
“日子过得怎么样?”
“马马虎虎。”
“老袁待你不错吧?”
“嗯——,”含香老五吞吞吐吐地。”马马虎虎。”
这就很明显地表示出来,日子过得并不如意;金雄白很想将李士群的话告诉她,但到得口边,又改了主意。
“老朋友还常见面吧?”他问。
“金二少是说哪些人?”
“譬如《申报》的唐先生、赵先生。”
唐是唐世昌,赵是赵君豪,都是以前陪杜月笙常在含香老五闺中盘桓的,”唐先生常碰头。”她说:“赵先生好久不曾见面了。”
“噢,过两天我有几句话托唐先生告诉你。你听了摆在肚子里,自己作打算好了。”
“金二少,什么话?”含香老五问道:“能不能在电话里告诉我?”
“电话里说不清楚。”
“那末,我请金二少在弟弟斯吃咖啡?”
“谢谢!我实在很忙。”金雄白赶紧冲淡自己话中的严重性,”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你不必摆在心上。”
说完挂断,另外拨电话给唐世昌,约他一起在冠生园吃饭;唐世昌回答他,晚上有4个饭局,无法分身;此刻倒有工夫。于是约定在大光明电影院的咖啡室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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